佚名
23歲那年,我在NBA做駐隊記者,波特蘭開拓者。
有一天,一場冷門比賽激戰(zhàn)正酣的時候,球員失手,籃球飛進觀眾席,一個十二三歲的金發(fā)小男孩慘叫倒地。
我在媒體席上張大嘴巴。球賽中止,全場觀眾齊聲驚呼。
一片混亂里,一道消瘦的身影比隊醫(yī)更先上了去。
他蹲在傷者身旁,鎮(zhèn)定自若,手法嫻熟地展開施救。隊醫(yī)帶著擔架趕來。我遠遠看他們握手、拍背。隊醫(yī)又認可又感激,他們一起消失在連接球場和外界的通道里。
解說員宣告已確認小男孩沒有大礙,感謝剛巧在旁邊的醫(yī)生的專業(yè)判斷和及時施救。
全場鼓掌。
那是個黑頭發(fā)的年輕亞裔,戴眼鏡,有點弓背,像個中國人,因此,我全程都在留意觀察。
多虧了當時印象深刻,事隔兩年后再遇到,我還能認出他來。那時我們都在費城76人的客場更衣室。我采訪,他在角落里給一名受傷的球員敷冰。間隙里,我說,我好像見過你,就在這個球館,你那時救了一個美國小男孩。
他當真是中國人,說英語不帶抑揚頓挫,乍一聽以為是在講中文。
他曾是四川一所縣城高中里熱愛籃球的少年。因為瘦小、戴眼鏡還拖泥帶水,他是晚飯時間的籃球場上最不起眼的背景板。
那時候,他們一群男生為新晉小皇帝詹姆斯瘋狂,個個發(fā)誓有朝一日去了美國,一定要場場不落看NBA。
高考之后,他以幾分之差被調(diào)劑,莫名其妙讀了醫(yī)學院。那幾年,上海的大學間掀起GRE熱潮,他又莫名其妙碩博連讀美國醫(yī)學院,在青春的盡頭穿上白大褂,變成波特蘭醫(yī)院里默默無聞的實習邵醫(yī)生。
好多人說要天天看NBA現(xiàn)場,可年齡一過就忘了。他沒有。他買開拓者隊的季票。
“穿著球衣進場看球”是他todo list的第一名。
就這樣過了六年。他從23歲的愣頭青變成29歲的準中年。
他說,美國醫(yī)院不知道會不會留他,回國做醫(yī)生薪水又太低。他已經(jīng)把生活過得太迷茫了,總要有一刻,活得像個有夢的少年。
然后有一天,在承載他少年夢的地方,他碰巧急救了那個小男孩,接觸到隊醫(yī)這份職業(yè),拿到推薦信,開始了自己常年跟著球隊飛的,既勞累又夢幻的生活。
可是,喜歡過NBA的少年那么多,為什么邵醫(yī)生可以堅持下來呢?
他說,大聲嚷嚷喜歡的人不一定是真的喜歡,但堅持最久的人一定是。
能和邵醫(yī)生在NBA球員的更衣室相遇,我和籃球的緣分自然也不淺。
少不更事的時候,我從《海盜路飛》里摘抄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座右銘:
“我是要打WNBA的女人!”
11歲,我去體校訓練,和隊友們一起逃課看NBA,逃不了就拿手機看文字直播,科比、奧尼爾的數(shù)據(jù)背得滾瓜爛熟,《籃球先鋒報》一期不落。
可是,打籃球的夢想在我的身高止步160公分的一刻,結(jié)束了。我那時才上初中。
美國人有句俗語,make the most of it,中文翻譯成“竭盡全力”,我不喜歡。竭盡全力指努力,而前者是讓你“最大化”地提取能量,從一切方面和角度。我想說的是,除了努力,你更需要的是思維方式。
2007年,15歲的我在小城高中里痛苦思考:我花了那么多時間,那么喜歡籃球,到此為止了嗎?只能這樣了嗎?我還有什么能做的嗎?
我想去考裁判,年齡不夠。想做籃球?qū)氊?,身高不夠。拒絕收了一籮筐,終于在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我對著NBA文字直播又一次靈光一閃——我也懂籃球,我也會打字,那這個在屏幕后描述場上戰(zhàn)況的文字主播,為什么不能是我呢?
放學了,我走進網(wǎng)吧,動手了。
在那個人們還充分信任百度的年代,我百度,“如何成為一名騰訊NBA直播員”。從一個廢棄論壇里翻出一張三四年前的招聘帖,帖末有一個QQ郵箱。我欣喜若狂地記下來。
高一,我想象著工作內(nèi)容,寫下人生第一份簡歷:
1.我很懂籃球。有四年的體?;@球隊訓練經(jīng)驗,熟悉賽場各種狀況,熟悉許多NBA球員的數(shù)據(jù),尤其是湖人,全隊我倒背如流!
2.我常年在雜志發(fā)表小說,小學時作文獲過“中國少年作家杯”特等獎,因此擅長文字語言組織能力。
3.我所有的小說都是用電腦打出來的,打過很多字,因此打字速度應該也還行。
4.我還是個女生哦!我覺得這是個優(yōu)勢。
配微笑臉。附藝術照一張。發(fā)送。
幾個月過去,沒有回音。這位浪子就是不肯回頭。
我顛來倒去地研究那QQ郵箱。加好友不理,沒關系,我百度QQ號,搜索QQ空間……翻遍空間信息,終于發(fā)現(xiàn),這號好像的確是廢棄了。
于是我點進每一個留言人的QQ空間,在一張2008年5月12日的照片里找到了線索。
照片里人頭攢動,背景是大樓。圖片說明寫道:地震了,全公司的人都跑下樓了,原來我司有這么多人……
我仔細研究那樓,樓上印著“銀科大廈”,連忙百度銀科大廈。果然,騰訊就在里面。
又找到一個騰訊的人!我又欣喜若狂,添加,還無須驗證,一連幾天放學都幸福地飄著回家。
他叫“邊城浪子”,那個黃色中長發(fā)頭像,常年在線,大概是為了掛太陽。他的QQ等級有四個太陽,我在小城襄陽長到17歲,頭一回見。
我每天看著他的頭像,仿佛看著千里之外的騰訊大門。
可是這位浪子也不理我。
不回復我長篇大論的《我辛苦地找你史》、簡歷和藝術照。只在我的好友列表晝夜不停亮著頭像,給我希望。
于是我每天對他說一句:“在嗎?”
還經(jīng)常自我總結(jié):他為什么還不理我呢,難道是我不夠禮貌?然后連忙修改措辭。
“你好,在嗎?”“你好,請問在嗎?” 不知從哪里聽說了北京人都說您,不說你,仿佛瞬間領悟了問題所在,奔跑回家,再改措辭: “您好,請問您在嗎?”
我上網(wǎng)一次問一次,到高三,他的頭像終于動了。他說:“您好,我在?!闭媸歉刑靹拥氐囊豢?。他繼續(xù)說:“可是我已經(jīng)不在騰訊了。”
我興奮得雙眼冒光,連忙問回去:“那請問您認識還在騰訊的人嗎?”
他給了我個QQ號。
“你找這個人吧,可以叫她莎姐,別說是我說的。自求多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