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星
那年的中考讓我活活褪了一層皮,無論如何,我終于考入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入學報到那天,父母親自把我送到班里,然后在教室門口拉著班主任熱烈討論。三人言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意,我在一旁干站著無聊得要死,只好打量著樓前花園里的景致解悶。
學校的花園很漂亮。雖然很小,卻有青青修竹,淙淙流水,以及很多我叫不上名字來的顏色素雅的花卉。但那一架從花廊頂上瀑布似的垂下來的薔薇,我還是認得的。
就在我看到那架薔薇的時候,杜旭走進了我的視線。
杜旭實在算不上好看的男生,吸引我的,是他那種溫和、寧靜的氣質。像這樣額頭光潔、目光平靜的男生,我還是第一次見。特別是他那種溫和的神態(tài),如同一杯綠茶那樣滋味鮮涼而氣色清香??傊?,當杜旭從一架薔薇后面走出來時,我覺得他與這個典雅的小花園那么貼切地融合在一起,簡直有古詩的意境。
杜旭是本屆中考的榜眼、名人,而且是我們隔壁班的,所以沒幾天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從小就特別崇拜學習特好的男生,仿佛學習好人就很強大似的。于是杜旭當之無愧成了我的偶像。后來又聽說他的書法也很棒,一筆圓潤的隸書,連書法協(xié)會的老先生們都稱贊有加。我不禁想,他那種溫潤的氣質,肯定得了三分隸書的魂魄。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跟杜旭沒有任何接觸。我們學校的校風非常嚴謹,每個人都以學習為第一要務,以考大學為終極目標,個個目不窺園,心無旁騖。而且,在我們小城里男女之防還是很受重視的,彼此說一句話都怕遭人非議;早戀的最高形式也就是遞遞條兒。
我當時還沒有花癡到給杜旭遞條子的程度,我有其他的方法接近他。女孩子都有這種小心思。我的一個初中同學跟杜旭分到一個班,而且恰巧坐在他前面,每天上午課間的時候,我都會去找那個同學聊一聊。聊天的時候,我會趁機瞟上杜旭幾眼。真的,只要看到他,就覺得這一天好充實,沒有白過;如果沒有看著,到了下午,一定再找機會過去。
就這么著,幾個月過去了,我們居然有了接觸。其實也就是大家在一起討論英語語法,化學方程式什么的。純潔得很。那段日子,因為有機會跟他說話,我覺得世界每天都是陽光燦爛鳥語花香。
高中的第一年很快地過去了。夏天薔薇花開的時候,我們升入了高二。高二開學后一周就要文理分班,這可是讓我跟他在一個班里讀書的大好機會??墒牵也恢浪麜趺催x擇。我的物理成績慘不忍睹,只能讀文科了;可他呢?他的成績那么好,讀文科理科都可以。萬一他讀理科怎么辦?我仍然每天跑去假裝聊天?萬一我們被調換了教室,不再是前后相連一墻之隔怎么辦?我每天從走廊的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去聊天?別人會怎么看?這一連串的問題整個暑假都困擾著我。我想了又想,最后決定去找他談一談。如果他選擇文科,那最好;如果他選擇理科,那我也選擇理科,爭取跟他分到同一個班里去。
可怎么跟他談呢?當著別人的面問這個問題太露骨了,那就只有單獨談了。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設計這次浪漫的談話,又花了一整天來積聚勇氣。第三天的大課間,我走到他面前說,這本英語題你上次跟我借來著,你拿去看吧。說完,就把書塞給他,頭也不敢回地跑了。
錢鐘書老先生說過,男女之間借書是件很微妙的事情,因為借的必定要還,一借一還就可有兩次接觸。不過我可等不到杜旭還書的時候,我直接在書里夾了一張小條兒,上面寫著:日落西山頭,人約薔薇后。
接下來的兩節(jié)課,我的腦子完全空了。我揣測著杜旭的反應,臉色陰晴不定,同桌還以為我身體不舒服。
中午放學時問題就解決了。我在走廊里碰到他,他對我報以羞赧的一笑。這肯定是他答應赴約的表示。我一步三蹦地回家吃午飯去了。
那個下午的自習課好長啊。我做完了所有該做的習題,背完了所有該背的例句,甚至還寫了一篇作文來練筆,可還是沒到放學時間。我的心都快焦了。終于,放學的鈴聲響起。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書包,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便賊一樣悄悄地溜到花園里,躲在薔薇架后面。
那架薔薇種得真是好。柔嫩的枝條瀑布一樣直垂到地上,層層疊疊開滿了粉色的花兒,仿佛一張精美厚實的波斯掛毯。我一直喜歡躲在薔薇架的陰涼中讀書。而今天的心情更不尋常。我甚至輕聲曼吟:綠樹陰濃夏日長,樓臺倒映入池塘。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是的,去年此時,當我第一眼看到杜旭的時候,我想到的就是這首詩。閑適、清涼、優(yōu)雅,就像杜旭給我的感覺。
我滿心歡喜地等著。不一會兒,一個人影朝這邊移了過來,到了花架前便停住了,似乎也在等待著什么。一定是他。我貓著腰溜出去,準備嚇他一下。
迎接我的,卻是班主任兩道冷森森的目光。
我渾身僵硬。班主任什么都知道了,從他看我的眼神我就明白。
“怎么還不回家?”班主任說。我沒反應過來是什么意思,愣愣的,一動不動。
“快回家去!”他大喝一聲。
我被驚醒了,以喪家之犬的速度沖出了學校,沖回了家里,沖進了自己的房間,撲在床上號啕大哭。我哭了一整晚。第一次那么喜歡一個男生,第一次給男生遞條兒,第一次跟男生約會,就這么被毀了,就這么被出賣了。杜旭,我決不饒恕你!
可是,杜旭為什么會告發(fā)我呢?一定是因為我不漂亮。我望著鏡子中淚水滂沱的自己,蒲公英似的頭發(fā),可笑的寬邊眼鏡。多普通的女生啊,那么優(yōu)秀的男生怎么會看上你呢?說不定他會認為接到你的條子對他也是一種侮辱。你的成績也不配他啊。
我給自己找了很多理由,終于使心情慢慢平靜下來。我也是一個很驕傲的人,決定反擊。我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去面對父母的追問與老師的責難,同時決心努力學習證明我的優(yōu)秀。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父母并沒有追問這件事。我來到學校,毅然決然地在分班表上填下“文科”二字。一旁的班主任什么都沒說,看我的目光里卻帶著幾分嘉許。
分班的結果很快出來了,我讀文科而杜旭讀理科。我們都換了教室,再也不是一墻之隔。我們很少能碰到。我也沒有去討還那本英語題。每天,我認真聽講、認真記筆記、認真做習題,努力地把成績提上去。
高考放榜的時候,我小小地吃了一驚。我不知道自己跟杜旭報的竟是同一所學校,而且都被錄取了。他讀本碩連讀的醫(yī)科,而我是外語系。北上首都的火車上,我們竟然坐在同一節(jié)車廂里。我不想跟他說話。他到我的鋪位來了幾次,想要挑起話頭,都被我用眼睛瞪了回去。再后來,進了大學,我換上隱形眼鏡,留起長發(fā),居然也有男生對我表示好感。有人送花,有人打水,還有人遞條子寫“月上柳梢頭,人約未名湖”。
大二的寒假,我們一群高中同學跑去拜望恩師。我們在室中圍爐而坐,言談甚歡。忽然,班主任開始拿我打趣,說那么老實的女孩子也會給男生遞條兒。這些年我的臉皮早就磨厚了,哂笑著說誰讓人家優(yōu)秀呢。班主任滿臉鄙夷,說劉濟成那小子除了長得好還有哪一點好。我愕然:劉濟成是誰?一女同學插話道,就是跟杜旭坐同桌的帥哥,我也暗戀他好久呢。班主任繼續(xù)道:那天語文課上他看英語題,被我沒收了,誰知書里還夾著張條兒。我一看就是你的字。日落西山頭,人約薔薇后。還挺浪漫。
大家哄堂大笑,而我如遭五雷轟頂。我無比悲傷地喊了一句:“那張條兒,我是寫給杜旭的!”
然后,每個人都愣住了。
又是北上的火車,我坐在窗口看外面明滅的燈火,想著自己那些年的自作多情庸人自擾,忍不住花癡似地笑。一旁的好友支支吾吾地說,聽說杜旭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女友了,又趕緊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還不到處都是嗎。我終于忍不住,哈哈地笑出聲來。我告訴她自己在這個假期里最大的發(fā)現(xiàn)。原來,年少的時光無論當時多么難堪,回首時卻都是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