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船長從狂歡到安靜

陳斯鑫

玩具船長在南澳島，從左至右：周一、小李、小刀、高飛 圖/嚴明

2018年第十八屆華語音樂傳媒盛典把“年度樂隊”獎項頒給了“玩具船長”。這支以唱作潮汕方言歌曲知名的南方樂隊，長期游離于主流音樂視野之外，卻已然躋身中國最優(yōu)秀音樂人的行列。

作品中的潮汕民謠和生活背景，讓許多潮汕人把他們認作“家己人”，事實上樂隊主創(chuàng)成員除了主唱李奕瀚，其他都不是潮汕人。貝斯手周一是自小在廣州長大的貴州人，吉他手高飛來自廣東新會，鼓手小刀來自云南。由于用“潮汕話”創(chuàng)作演唱，玩具船長常常被定義為潮汕方言樂隊，但他們演唱的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潮汕話”，而是與潮汕話并列的閩南次方言。這要從樂隊主唱李奕瀚的家鄉(xiāng)南澳島說起。

從海島到彼岸

南澳島位于廣東省東南部，是中國海岸線保存最好的海域之一。由于地處粵、閩、臺三地交界的海面上，歷來是兵家重地，自古至今皆有駐軍。從明朝開始，南澳被劃分為兩部分，深澳、隆澳歸廣東潮州府，云澳、青澳歸福建漳州府，直到1914年10月，南澳全縣才統(tǒng)一劃歸廣東省管轄。

這造成了小小南澳島上就有兩三種方言口音，東北部的青澳、深澳講的是漳州話，西部的后宅講的是接近澄海口音的潮汕話。云澳位于東南部，講的是兩種語言交雜的云澳話，總體更接近于漳州話。玩具船長的歌曲就是用云澳話演唱的，給大陸的潮汕人一種“他們的潮汕話不正宗”的感覺。

15歲以前，李奕瀚生活在云澳鎮(zhèn)的荖園村，村民多以打魚為生。云澳灣面朝南海，荖園村東邊宋井風景區(qū)所在的半島抵擋著東面太平洋的風浪，使得這一帶的海面相對平靜。一條人工堤壩沿著環(huán)港路一直伸進南海中央一公里多，硬生生將這片海域切割出一個大型避風港，停泊著密密麻麻的漁船。除了本地漁船，也有鄰近的臺灣漁船前來補給、貿(mào)易，這些臺灣漁民多數(shù)為南澳人后裔，與本地關(guān)系緊密。內(nèi)港水面漂浮著各色雜物，空氣中彌漫著咸腥味道;外港海水清澈，時常有海蜇游動。站在環(huán)港路盡頭的堤壩上，能看到兩片交匯的海水呈現(xiàn)出深淺不同的顏色，一邊波瀾不驚，一邊驚濤拍岸。

玩具船長的早期作品《打漁人》中，便有漁民凌晨從避風港出海打魚的場景：“天都還沒亮，點燈火要出門，掙兩個錢來喂老婆喂孩子。避風港口，船艙馬達嗵啊嗵啊嗵啊嗵地響，調(diào)好船頭，好開一條有財路。乘風破浪，海茫茫中撒漁網(wǎng)……”《莎莉來了》則描述了臺風天漁家婦女聚集在避風港焦急地盼望丈夫歸來的情景：“等翁未返來，渣畝人（圍在避風港口?！?/p>

李奕瀚的曾祖父是鎮(zhèn)上的“長年”，是船長們的“船長”，觀天象，算潮汐，漁船何時出海，何時歸航，到哪個海域可以捕到魚，都要聽他指揮。曾祖父口中的諺語“谷雨雨，落到糜石?”通過祖父傳授下來，讓小李熟記在心，后來寫進《銅山姿娘》中。1950年春天，祖父在解放南澳島的最后一戰(zhàn)中立下戰(zhàn)功，這件事在《春風得意》中隱約有所體現(xiàn)：“1950年，南澎島的天空，停止炮火，世界和平，春風得意，春風得意，春風得意。"

上初中的時候，家庭卡拉OK在南澳島流行起來，臺灣漁民帶來對岸的閩南語歌曲和國外的流行音樂。通過盜版唱片，小李接觸到英倫樂隊披頭士（The Beatles），開始有了音樂創(chuàng)作的沖動。

15歲考上藝校，離開海島時行李包里裝著祖父送的木偶船長，這個“玩具船長”后來成為樂隊的名字，“玩具”代表童年，“船長”代表夢想。

對于小李來說，考上藝校意味著可以搭上渡輪離開海島。在南澳島，交通是個大問題，如果去旅游碰上臺風天，要在島上滯留好幾天，現(xiàn)金沒帶夠會讓人陷入困境，因為ATM的現(xiàn)金有可能被取空而運鈔車卻過不了輪渡。聽了鄰家外出工作的兄長描述外面的世界，小李會按捺不住騎著摩托車到渡口眺望。

2015年 1月1日，南澳跨海大橋終于落成通車，曾經(jīng)與祖祖輩輩的島民息息相關(guān)的渡輪一下子變成回憶。李奕瀚感嘆，“渡輪只能渡你過去，后面的路還要自己走?！?h3>去祈福的路上

2004年，廣州禁摩，番禺區(qū)非法營運的“摩的”未能幸免?！度テ砀５穆飞稀酚蔑L趣的番禺口音對白和輕快的旋律描繪搭乘“摩的”遭遇交警抓捕的情形：“坐上了摩托車，去祈福的路上，后面跟著一輛警車，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頭，到了小羅的時候，被警察攔下來，這個時候才明白，自己坐上了賊車?！?/p>

祈福新村是位于廣州番禺區(qū)的一個超級大樓盤，聚居著十幾萬人，以交通不方便著稱。十年來廣州房價翻了幾倍，祈福新村卻穩(wěn)如磐石，直到2018年1月廣州地鐵22號線祈福站開工的消息傳開，才真正見漲。這一年，李奕瀚搬進祈福新村。

在此之前，玩具船長樂隊有幾個成員在祈福新村附近小羅村的出租屋住了十來年。2008年年底，小李想找人幫忙把自己寫的作品錄下來，便拉上大學(xué)同學(xué)冰冰和高飛，三個人聊了一下午童年和夢想，聊得興起，索性組建了樂隊。

高飛平時話不多，在舞臺上演出常常木無表情。這位美術(shù)生因為喜歡音樂，在大學(xué)里結(jié)識了師兄小李，后來誤打誤撞成為玩具船長樂隊的吉他手。樂隊創(chuàng)建的前一兩年比較艱苦，家里人覺得玩音樂沒前途，催他回老家工作。小李寫了一首歌鼓勵他：“高飛先生成為名人了，門票賣八百八，小姑娘們排隊送他玫瑰花……他要結(jié)婚了，娶一位日本姑娘，他打算，明年做孩子的爸爸……”歡快的節(jié)奏和勵志的玩笑，讓人心情愉悅，會心一笑。

當時專業(yè)樂器買不起，只有“不超過80塊錢的吉他”，一臺手風琴，鼓聲是“做出來的”，就這樣在出租屋里用當時QQ聊天的“語音嘜”把DEMO《外國客》錄了下來。那時候高飛還在跑業(yè)務(wù)，小李還是藝人經(jīng)紀，三個人靠著微薄的收入湊了5500塊錢，刻了1000張唱片，分發(fā)給一些媒體和音樂圈子里的人。這給他們帶來一些演出機會。

2010年1月，玩具船長受邀參加小刀策劃的“TU凸藝術(shù)館新年民謠音樂節(jié)”演出。當時女主唱冰冰已經(jīng)回到東北工作，而在國外讀書放假回來的周一卻意外地上了玩具船長這艘“賊船”。

周一是小李在藝校的中專同學(xué)，生活在一個音樂世家，從小被家里人逼著學(xué)鋼琴、小提琴，童年的耳朵幾乎都浸泡在聽不懂的交響樂和歌劇當中，這一度讓他抗拒音樂。上中專住校好不容易喜歡上流行音樂，卻被同學(xué)騙去學(xué)貝斯：“你手粗，夠長，適合彈那個。”2009年末，在新西蘭讀書的周一放寒假回來，正打算轉(zhuǎn)去美國學(xué)古典音樂，卻接到一個改變他人生的電話。電話里小李邀請他一起排練參加一場演出，周一借了一把貝斯就去了，演出完分到45塊錢，“還不夠我打車回去把琴還給人家?！?/p>

然而這場演出讓周一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他做出了違背父母意愿的重大決定，放棄留洋，成為樂隊的貝斯手。

就這樣，小李、周一、高飛三個人組成的玩具船長參加了“TU凸藝術(shù)館新年民謠音樂節(jié)”演出。這場演出讓小刀對玩具船長一見鐘情，力邀他們到廣州著名的Live House“喜窩”駐唱。喜窩駐唱解決了基本的生活問題，使他們能更專注在音樂上，而后期每周多達三至四場的演出也讓他們磨合出極佳的狀態(tài)。

對于喜歡民謠和搖滾樂的人來說，“喜窩”是廣州的地標。這個以紅黃綠三色為裝飾風格的酒吧承載著一代樂迷的記憶，李志、小河、萬曉利、張瑋瑋和郭龍、周云蓬等等，過去十來年圈內(nèi)名氣最大的音樂人基本都在這里演出過。這一年，雷鬼樂的鼻祖鮑勃·馬利（Bob Marley）成為小李的新偶像，而喜窩的老板小刀成為樂隊的鼓手。

小刀全名刀疆華，是圈內(nèi)的大人物，國內(nèi)最早踐行雷鬼樂的音樂人之一，曾經(jīng)是泵樂隊、三跺腳樂團的鼓手，也是知名的音樂策劃人，同時經(jīng)營喜窩和TU凸，被譽為“南中國Live House教父”。

玩具船長一直缺鼓手，一次在喜窩演出的時候小刀也在，就邀請他一起玩，雖然之前沒有合練，但“他一打就對了”。樂隊成員對小刀的專業(yè)水平評價很高，“他不是在打鼓，他是在打音樂！他打鼓的時候表情、身體全都在動，有感情在，有情緒在?！?/p>

2013年，玩具船長進行了“一浪又一浪”沿著海巡演活動，為了省錢，整個樂隊擠在小刀那輛舊桑塔納里，其他人沒駕照，小刀一個開，從廣州出發(fā)連開8小時，到達廈門后，立馬上臺試音?；貞浧鹨宦飞系男了幔瑤讉€人笑得前俯后仰。小李開玩笑說：“這次之后我們每個人都會修車了?！甭飞辖?jīng)常出現(xiàn)各種狀況，“空調(diào)壞了，大家忍一忍”，“這段太陡了你們先下來”，轉(zhuǎn)向燈壞了要伸出手到窗外示意……

2018年，玩具船長獲第十八屆華語音樂傳媒盛典“年度樂隊”獎 圖/受訪者提供

周一自稱是個“樂天派”，愛笑、健談，講起話來聲情并茂、滔滔不絕，時不時輔以肢體語言。在廈門的時候他和小刀住一個房間，“那天晚上刀哥很頹，說了很多超級負能量的話，我從來沒見他這樣”，在周一的印象當中，“我們四個人里面，刀哥是最頑皮的……他真的是個超級好玩、超級風趣的人……沒想到刀哥也有這種時候！”那天晚上兩人促膝長談，周一想盡辦法安慰小刀。此后，小刀經(jīng)常開玩笑說周一是自己的“靈魂導(dǎo)師”。

小刀的加入，給玩具船長注入了新的激情，兩年后的專輯《大島小島，咸咸就好》可以聽出濃烈的雷鬼風格。如此清新脫俗的海洋民謠在國內(nèi)相當罕見。他們把鄉(xiāng)土生活與國際化旋律完美融合，讓傳統(tǒng)民謠、戲曲與當代斯卡（Ska）、雷鬼無縫對接。小李解釋說：“雷鬼樂是海洋文化的產(chǎn)物，而我們做的也正是海島的東西，它有天然的開放性，我們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思考，反而能把這東西做得很質(zhì)感，骨子里的東西，跟海島的生活習(xí)慣、氣候……它也是天地人和的狀態(tài)?！?/p>

出專輯的時候資金窘迫，最后樂隊找周一的父母借了幾萬塊錢，錄制了唱片。3000張唱片很快售罄。小李說，靠這張專輯賺了一筆小錢，他們才有錢買專業(yè)的樂器。

唱片推出后，全國各地的演出邀請接踵而來，玩具船長開始上迷笛、草莓等音樂節(jié)，湖南衛(wèi)視也邀請他們上節(jié)目。算上在喜窩的駐唱，2013年一年有兩三百場演出，最夸張的一次24小時跑了廈門、廣州、深圳、香港四個城市。所到之處大受歡迎，玩具船長頭戴草帽、腳穿人字拖的形象逐漸深入人心。

隨后陸續(xù)有幾家唱片公司找上門來。2014年，玩具船長簽約星外星唱片公司旗下的留真音樂廠牌。

2016年公司對他們錄制新專輯《青春照相館》鼎力支持，邀請全球21位不同國家的音樂人加盟制作。樂隊成員印象最深的是日本錄音師荒島弘樹的專業(yè)能力，“經(jīng)驗豐富，接觸的類型也多，哪里不理想了，只要跟他說一次，立馬給出你要的效果”。

樂評人邱大立認為，“從《大島小島，咸咸就好》到《青春照相館》，是一場成年禮。玩具船長已經(jīng)從心理上告別少年歲月，他們站在車水馬龍的高速路上，凝視著他們和他們的青春模樣。”

去祈福的路上，玩具船長走了十年。十年的青春，濃縮在三張唱片里面?？瓷先ビ悬c緩慢，實際上小李的創(chuàng)作本上有上百首歌曲，“沒有放出來是因為覺得還沒到時候”。

安靜的時候才有撬動地球的力量

在郊區(qū)的祈福新村，李奕瀚深居簡出。每天睡到將近中午，下午主要是會客，經(jīng)常有搞藝術(shù)的朋友過來喝工夫茶，傍晚5點到7點是基本功訓(xùn)練時間，晚上12點繼續(xù)練琴到凌晨三四點。樓上有個工作室，樂隊每周來排練一次。除了演出和工作需要，平時很少出門。一個人的時候喜歡呆在家里練琴、寫歌，喜歡收藏舊物件，外面的繁華與浮躁很少能干擾到他。

和鮑勃·馬利一樣，小李也喜歡足球，曾經(jīng)夢想成為一名足球運動員，有時間的話會出去踢一場球。小李穿9號球衣，在球場上司職前鋒，球風靈動飄逸，是球隊的主要得分手。

玩具船長的每次演出都是一場狂歡，歡快的節(jié)奏讓人不由自主地舞蹈，幽默搞怪的互動常常得到觀眾呼應(yīng)，演到高潮處小李會情不自禁從舞臺上跳下來和粉絲們一起跑“小火車”。這種臺風近兩年悄然轉(zhuǎn)變。2017年11月開始，玩具船長先后在廣州、昆明、南寧、深圳進行了“概念音樂劇”巡演，演出加入許多戲劇場景元素，觀眾都是坐著看演出，同樣的歌曲演繹得比以前安靜許多，琵琶、高胡、揚琴等民族樂器的加入，讓人聆聽到音樂的細微精妙之處?！耙郧暗难莩龇浅７海F(xiàn)在的音樂情緒是往外放，但是整體的形態(tài)是往心里收，因為意識到用一種靜的力量更加強大，強大到甚至能把地球撬起來……安靜得讓你整個專注點是在音樂上，而不是在表演上?！?/p>

動與靜，李奕瀚有自己的理解，“音樂的氣質(zhì)來源于你的生活。東西的質(zhì)感與它的那種美其實是跟你的生活相抵觸的，它不能過于靜，你不能過于動。靜了一段時間，要調(diào)整出爆發(fā)的情緒;當生活變得極其忙碌時你要能隨時拿捏讓情緒靜下來。不能全部靜或全部動，那樣容易在一個頻段里，會給那種氛圍包圍住。”

雷鬼樂從誕生之初就是一種抗爭的音樂，鮑勃·馬利用它來反種族歧視、反暴力，他甚至在音樂會上讓牙買加的兩大政敵互相握手。相比之下，同樣玩雷鬼的玩具船長顯得安靜許多。小李講了個故事，“前幾年，有一個女孩子生活不順利，心情不好，一度想自殺，偶然看了玩具船長的現(xiàn)場聽了我們的歌之后，變得開朗。后來去了新加坡，特意托一位彼此認識的朋友來向我們問好?！币魳方槿肷鐣?，李奕瀚更喜歡潤物無聲的方式。

談到接下來創(chuàng)作的方向，小李邀請我們直接感受。坐在工作室地板的蒲團上，小李操起一把中阮。三年前在小羅村的出租屋里，小李就是抱著這把琴，興致勃勃地跟我講述馮滿天改良發(fā)明“仿唐隱孔中阮”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琴已經(jīng)被他玩到包漿了。落地門外面的大樹上，幾只畫眉不時發(fā)出脆響，小李試了下音，深呼吸數(shù)秒，開始演奏。琴音響處，引人遐想。輕似高天流云，重如烏云密布，急若狂風暴雨，緩如清風拂面，忽而波瀾壯闊，忽而涓涓細流，時而敲打琴板，鼓聲震響，山崩地動;時而輕刮琴箱，風吹竹葉，沙沙作響……足足彈了25分鐘才停下來。小李解釋說，剛才“沙沙”聲的靈感，來自門口枯山水的沙子，有幾次差點就斷了，那個氣還有，就一直彈下去。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剛剛的演奏完全是即興的。

2016年，小李拜“阮癡”馮滿天為師。中阮的音色讓他著迷，便一頭扎了進去。兩三年的磨煉，他已經(jīng)人琴合一。周一由衷地贊賞：“他現(xiàn)在整個狀態(tài)都不一樣了……認識馮滿天之后他的變化太大了，太大了！他現(xiàn)在對于音樂很有自己的概念?！?p>

唯有用母語歌唱，才能更貼近祖先

玩具船長的微信公眾號簡介寫著一句話：“唯有用母語歌唱，才能更貼近祖先?！?/p>

李奕瀚解釋說：“每個年代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們往前走的時候往往會受環(huán)境、受潮流影響，而這些潮流不一定適合中國人、適合漢族的文化體系，當你去看一些老東西或是用俚語去記錄的時候，或許你會更清晰地找到自己的路?！?/p>

2010年前后，一批用母語唱作的音樂人開始在廣東嶄露頭角，唱廣東海豐話的五條人、唱四川宜賓方言的衣濕樂隊、唱廣西柳州方言的米粉樂隊、唱粵北客家方言的秋林……這其中便有唱潮汕話的玩具船長。

李奕瀚對于方言創(chuàng)作的素材，并不是刻意去采集，而是在生活中有感而發(fā)。有時候回老家，跟一些老人家聊天，聽到一些有意思的方言語詞，便記錄下來。2003年，他在南澳島聽到收破爛的叫喊聲，覺得很有生活氣息，便創(chuàng)作了《破銅爛鐵》。一開始歌詞用普通話寫，表達不出那種感覺，后來改用潮汕話，似乎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語言。后來聽到家里人說幼兒園沒有多少本地人在里面讀書，小李感覺“可能會丟掉很多下一代人對自己本地文化（的認知）”，原本只有1.7萬人講的云澳話或?qū)⑹鳎@堅定了他用方言創(chuàng)作的決心，隨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從《外國客》開始，已經(jīng)收錄了三首母語唱作的歌曲。在潮汕本土，一些標榜“潮語歌曲”的作品往往一味歌頌風土人情，或者只是用潮汕語音來唱普通話表述的“正字”歌曲，而玩具船長的方言歌曲既不落入鄉(xiāng)土情懷的窠臼，也不讓潮汕方言束縛自己。樂隊的大部分音樂創(chuàng)作由小李負責，他習(xí)慣先作曲，再填詞，很多時候曲子已經(jīng)決定了用什么語言最合適。適合用普通話表達的，不會刻意寫成潮汕話，適合用潮汕話表達的，用普通話反而效果不好。

《兄臺，你近來好嗎》這首歌發(fā)布后迅速在潮汕人的圈子傳開，甚至被人拍成盜版MV，成為當時他們作品里唯一一首被KTV收錄的歌。2014年玩具船長加盟星外星不久，公司便請來臺灣著名音樂人娃娃作詞，錄制了《兄臺，你近來好嗎》的普通話版MV，改名《人生是七轉(zhuǎn)八起》，并收入《大島小島，咸咸就好》再版CD當中。結(jié)果歌迷并不買賬，粉絲“antares927”評論說“這歌普通話版本沒法聽呀”，另一位叫“后生仔”的粉絲也表示不滿：“不見了家鄉(xiāng)版，失去原有的味道，再見?！?/p>

傳統(tǒng)潮汕歌謠和戲曲也是玩具船長方言唱作的一大靈感來源。

“紅港雞，腳齊齊。嫁番畔，番畔一條路。挖深深，娘仔去載金，載著一身好觀音。愛食好茶自己灼， 愛娶好畝上銅山，銅山姿娘會打扮，打扮兒婿去做官……這碗紅雞蛋甜湯，給阮君帶來好運，食好上渡船?！?/p>

這首流傳于漳、潮地區(qū)的《銅山姿娘》，描繪的是妻子送別丈夫下南洋的離別情景，委婉憂傷的故事配合悠揚凄美的旋律，戳中了這個族群的痛點。難怪《大島小島，咸咸就好》會讓邱大立感嘆：“從此，南澳島也有了第一張屬于自己方言的母語原創(chuàng)專輯，七萬多南澳人可以不用再唱港臺歌曲了，他們終于有了自己的歌?！?/p>

然而小李卻對方言創(chuàng)作始終保持警惕，“區(qū)域性只是告訴別人你來自哪里，而我更希望我們的音樂是無國界的。你把自己限制為一個潮汕樂隊，只能做給潮汕人聽，他們還不一定能聽得懂。如果你站在高一點的視野，表達對大自然或是對環(huán)境的關(guān)愛，或是對小人物（的關(guān)注），也許反而能夠給予別人一種力量?！?/p>

2018年7月，潮汕方言電影《爸，我一定行的》制造了電影風評的一大奇觀，一方面專業(yè)影評紛紛給出差評，另一方面由影迷打分的電影App卻打出極高的分數(shù)。顯然，打高分的大部分是潮汕人，這個自我認同感極強的群體再次向世人證明了自己的“團結(jié)”。

電影的音樂總監(jiān)正是李奕瀚。應(yīng)該說，小李制作的配樂為這部電影加分了。主題曲《老父，你食未》響起的一刻，是全片最煽情的淚點。實際上，這首歌創(chuàng)作于2015年。沒想到過兩年電影制作團隊找他寫主題曲，剛好這首歌和影片的主題十分契合，導(dǎo)演當下拍板，并把其余的配樂也交給小李制作。

下午1點鐘，沒開燈的TU凸空間有點陰暗，全然沒有了夜晚的歌舞喧嘩與觥籌交錯，剛剛排練完的玩具船長隊員還沒來得及吃午飯，高飛和周一在舞臺上收拾器材，小李坐在吧椅上抽煙。他們一邊扒著盒飯，一邊接受采訪。

音樂節(jié)上的玩具船長歌迷 圖/受訪者

演出現(xiàn)場：概念音樂劇巡演 圖/受訪者提供

對玩具船長來說，剛剛過去的2018是內(nèi)憂外患的一年：因為工作方向的分歧，他們和星外星和平分手;由于重組了三跺腳樂隊，很多時候要去云南排練，還要兼顧馬幫樂隊，年近五十的小刀逐漸淡出玩具船長;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變化也使得演出機會比往年少了許多。這一年，玩具船長遭遇創(chuàng)隊以來最大的低谷期。

華語音樂傳媒盛典在這時候給玩具船長頒獎，給了他們極大的鼓舞。周一在火車上接到一位評委的電話，告知他前面評選的票數(shù)挺高的，極有可能獲獎，讓他做好準備。聽到這個消息周一熱淚盈眶?！澳欠N感覺沒辦法形容……你把你的東西做好了，人家該給你的認可（終究會給你的），（你付出的努力）人家會看到……那一下我突然間整個人就改變了。我們不要去搞那些有的沒的了，干好你自己該干的事情，做好你自己的音樂，就行了。”

2019年，重新獨立的玩具船長打算成立公司自己經(jīng)營，這意味著樂隊需要花更多時間去做音樂以外的事。小刀退出后，李奕瀚順理成章地成為玩具船長的“船長”，然而他并不是一個喜歡主動找人交流的人，這讓周一有點著急：“你看現(xiàn)在，今年的計劃還沒有……我太了解他了！他是很有主見的人，但是他又不說！”

雖然沒說，但小李其實心里有底。在他看來，2018年經(jīng)歷的變動并沒有外人想象的那么糟，“做音樂最怕的就是失去創(chuàng)作的激情”，他很慶幸這一年“一直在做音樂相關(guān)的事”，而且找到音樂上突破的方向，和這個比起來，其他事情就顯得微不足道了。2019年他打算做兩件事，一個是把音樂做得“立體化”，一個是中阮。所謂立體化就是把之前嘗試的“概念音樂劇”進一步深化，小李半開玩笑地舉例說，比如唱《看老戲》的時候，真的可以在戲臺下擺個攤賣“米香、花生糕”。而中阮他已經(jīng)苦練三年，就差交出功課了。

周一希望能用音樂養(yǎng)活自己，又想保持樂隊音樂的獨立性，“享受舞臺，我不希望它是大或小，錢多或少，在玩具船長里面，不用為了金錢去做一些不必要的妥協(xié)，我希望我們想做就去做?！睘榇怂x擇“曲線救國”，接下來他將擔任廣州一家新開的Live House 的主理人。

高飛還住在小羅村，和女朋友一起小日子還算滋潤，他打算重拾年少時的夢想，有機會的話開一家摩托車改裝公司。

編輯? 陳雅峰 ?rwyzz@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