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述巴尼拔 英雄的黃昏

蒯樂昊

亞述巴尼拔圖書館收集的泥板

大英博物館的《亞述之王：亞述巴尼拔》特展看起來規(guī)模略有點小——相對于整個大英博物館的亞述收藏來說。但展覽的宣傳語卻氣壯山河：“我是亞述巴尼拔，世界之王，亞述之王?！?/p>

然而這只是亞述巴尼拔自述的節(jié)選而已，這位自雄的君王原文是這樣說的：“我是亞述巴尼拔，偉大的王、非凡的王、宇宙之王、亞述之王、周邊世界之王、王中之王，亞述的統(tǒng)帥、無敵的君主，支配著大海從高到低，諸侯匍匐在我腳下。”所謂世界霸主，也不過如此了吧。

亞述巴尼拔的驕傲不是沒有理由，作為美索不達米亞的奴隸制城邦，亞述從大規(guī)模的掠奪中取得了霸權(quán)，統(tǒng)治權(quán)一度擴展到西亞、伊朗和地中海，并征服了埃及和埃蘭王國，國家總?cè)丝诮?00萬，攀升至世界第一（當時中國的人口約為500萬），成為橫跨亞非兩大洲的奴隸制帝國。在亞述巴尼拔統(tǒng)治的四十年間（公元前668～公元前627年），亞述王國達到全盛期。

作為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亞述藝術(shù)中遺留下來的精彩浮雕和壁畫詳細描繪了這種殘忍，有一件浮雕上的場景就是俘虜?shù)纳囝^被從口中扯下，以便他們能在接下來被活剝?nèi)似さ倪^程中保持安靜。還有一件作品表現(xiàn)的是即將在尼尼微街道上被處決的俘虜，在受刑前必須磨碎他們父親的頭骨。在亞述人的講述里，殘忍的勝利，幾乎是莫大的榮耀。

這些淺浮雕在藝術(shù)風格上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埃及——也是常常成行排列，仿佛敘事文體，人物呈現(xiàn)出身體正向、臉龐側(cè)向的特征——只是埃及人忙于侍奉生死，而亞述人忙于侍奉殺戮。獵獅、攻城、屠殺都是最常見的題材。偶然看到在花園中閑暇宴飲的浮雕：侍從奏樂，亞述巴尼拔臥坐在高榻上與朝臣對飲，畫面里闊葉植物舒展如孔雀花尾，一派祥和歡樂;但定睛一瞧，左邊那棵樹上，還掛著埃拉米特國王的頭顱！沒有殺戮的歡樂是不完美的，敵人的鮮血才是亞述人的酒漿。

亞述巴尼拔曾經(jīng)描述他是如何帶領(lǐng)軍隊在一個月內(nèi)攻下埃蘭王國的，勝利之后，他們擄走牛羊和婦孺，還要一路在敵人的農(nóng)田里全部撒上鹽和荊棘的種子，讓這片土地永遠長不出莊稼。亞述人的行軍打仗能力在當時是一流的，他們發(fā)明了攻城戰(zhàn)車，士兵也分重甲、輕甲，每個人都攜帶著氣囊，不但可以遇河搭橋，還能隨時壘起戰(zhàn)壕。這一招，后來也被愷撒大帝和拿破侖借鑒。

亞述巴尼拔的獵獅浮雕是大英博物館的鎮(zhèn)館寶物之一，獵獅在亞述古國幾乎是國王和貴族必經(jīng)的成人禮，一個成年男子要是不當場結(jié)果幾條獅命，是很難服眾的。獵獅除了用弓箭，更多的是用長矛和貼身肉搏。這些運動場面，因為雕刻和造型風格，呈現(xiàn)出一種半動態(tài)半靜態(tài)的樣貌，跟相對簡約、抽象的人的形象相比，那些獅子、牛羊、戰(zhàn)馬被雕刻得更加精準，連骨骼和肌肉都被一一表現(xiàn)，看得出亞述人在肢解動物上已經(jīng)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

這樣一位鐘情暴力的君王，也是當時中東少有的具有較高文化修養(yǎng)的統(tǒng)治者，他派遣僧侶和書吏到各地搜集蘇美爾-巴比倫文獻，甚至親自參與編寫，還在尼尼微王宮中修建了一所大型圖書館，共收集了兩萬多塊泥板。在尼尼微古城被發(fā)掘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亞述巴尼拔圖書館比我們已知最早的圖書館亞歷山大圖書館還要早好幾百年。亞歷山大圖書館毀于戰(zhàn)火，而亞述巴尼拔圖書館因為收集的都是泥板，泥板在高溫炙燒下更加緊固，反而得以保存。這些泥板文獻無所不包，類似百科全書，為后人了解整個亞述-巴比倫文明提供了線索。尤其珍貴的是，圖書館里藏有世界上第一部偉大的英雄史詩《吉爾伽美什史詩》，這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最重要的作品。

亞述巴尼拔的死因直到現(xiàn)在都是一個謎，在他統(tǒng)治的后期，亞述王國已經(jīng)開始敗落。有人說他死于王室篡權(quán)，有人說他死于疾病，拜倫曾經(jīng)戲劇化了這一幕，認為是亞述巴尼拔自己放起一把火，跟壯美的尼尼微宮殿同歸于盡。但不管怎么說，亞述巴尼拔死后不久，巴比倫人占領(lǐng)了亞述。所有亞述王國曾經(jīng)加諸敵國身上的瘋狂殺戮，此刻還施于它們自身。尼尼微毀于戰(zhàn)火，田地被徹底破壞，人民一半被殺另一半淪為奴隸，亞述帝國不復(fù)存在，亞述巴尼拔長期消隱于歷史之中。

亞述巴尼拔

亞述巴尼拔亞述巴尼拔的獵獅浮雕

吉爾伽美什史詩

公元前1世紀的希臘史學家迪奧多羅斯曾經(jīng)描寫過亞述巴尼拔的晚年：當時他已明白自己的帝國回天乏術(shù)，開始縱情聲色，“人有生必有死，何不隨心所欲，今天我是天下至尊，明天就會化為塵土。”

這時的亞述巴尼拔，跟那個寫下“我是亞述之王，世界之王”的壯年英雄，已是判若兩人。

尼尼微古城和亞述巴尼拔圖書館，直到1840年前后才被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圖書館里的很多泥板上都留有被人反復(fù)閱讀過的痕跡，考慮到這是在宮殿里的博物館，考古學家傾向于認為，那個頻繁翻動泥板勤于學習的，就是亞述巴尼拔大帝本人。

那他一定會讀過《吉爾伽美什史詩》，國王吉爾伽美什一生建功立業(yè)，但是對他摯友恩奇都的死卻束手無策。恩奇都死后，知曉死亡恐懼的吉爾伽美什，為了永生開始了艱難跋涉，去向大洪水的唯一生還者探索長生不老的奧秘。渡過死亡之海后，他終于見到了烏特納比西丁，對方告訴他，睡眠就是死亡的樣本，你能忍住不睡覺，你就能得到永生。吉爾伽美什扛了六天七夜，終于還是無法抵抗困倦，陷入了睡眠。戰(zhàn)無不勝的國王終于理解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永恒”二字。

編輯 楊靜茹? ?rwzkhouchua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