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老王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不太一樣。王一高壯,大臉盤,大骨架,大高個。老王有時候盯著王一看,不錯眼珠好一會兒,哈哈大笑,說:你這也太不藏事兒了是吧?明晃晃全長身上啦!這里面有個小故事。老王老婆在居委會被服廠工作,一個工作間十幾個女人,想想吧,每個女人一臺縫紉機,嘰嘰喳喳,噠噠噠噠,場面相當(dāng)火爆。王一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暑假的一天午后,找媽媽來了,說餓。女人們就全停了機器靜靜觀察。王一媽媽還沒開口,女人們轟的一聲,七嘴八舌嚷嚷開了,讓王一去吃烤餅。王一媽媽本來想趕走他,中午吃過飯了嘛??膳藗円粏軉?,她就不好意思了,只好拿出一元錢,告訴王一買五個烤餅(兩毛錢一個)。她這樣想的,王一吃兩個,剩下三個,晚上父子三人一人一個正好。王一轉(zhuǎn)身出去,不大會兒,捧著五個香噴噴的烤餅又回來了,坐在工作間一把閑置的椅子上開吃,幾口一個,幾口一個,五個全干掉啦!
王二清清秀秀的。有一張兄弟二人小時候的合照,王二穿著小連衣裙,扎兩條沖天小羊角辮兒,美美的一枚小姑娘——必是老王兩口子喜歡的樣子??砷L大了,一點兒女人氣也沒有,有一段時間也總是愛問那句著名的話,“你瞅啥?”
看起來兄弟二人差異很大,其實也有相同之處。比如,街上忽然傳來打斗聲,只要一個不在,另一個必定停下自己的事情,哪怕正在蹲廁,立馬惡虎一樣沖出去,并不問青紅皂白。這個例子可能舉得不好,可它是事實。普通人有一套自己的活法,這時候通行的教科書沒用了,雖然它是正確的知識,然而沒用了。倆兄弟就這樣長大,各自先成家,后下崗,分別去當(dāng)臨時工,輪流照顧生病的父母。然后,到了1991年,他們安葬了父親,2018年秋天,他們決定將母親和父親合葬。
現(xiàn)在,老王的房子王一住著。他有輛工具車,N手金杯。王一把車開到樓下,王二就捧著母親的骨灰盒下來了。恰巧遇到要上樓的老張。老張從前和老王一個國營大廠,干同一工種,電工。老王六級,老張八級。老張一直壓著老王半頭。老張沒事兒愛擠對老王:怎么樣?你得服哇!一說這個,老王就氣得不行,老張愛看老王生氣,他樂呵。老王去世,讓老張好一陣寂寞難耐。眼下,老張一看王二那架勢就明白了,靈機一動,他說:我跟你們?nèi)グ?,看看你爸爸?/p>
王二看著八十三歲的老張,笑著說:大爺,能行嗎?有一段山路走呢。
老張揮揮胳膊上的肌肉塊子——他退休后一直練肌肉,直接上車去了。
老王的葬處在薩爾滸市郊距小區(qū)三十五公里的山上,山下便是浩浩蕩蕩的牡丹江水。野水,沒有堤壩,沒有人煙,只有滿目的綠水青山。此處并未設(shè)有公墓,這個地界也真讓倆兄弟當(dāng)時好個找。老張站定一看,連聲叫好。但心下里這個老頑童還有個別的鬼心思,他想看看老王的狼狽相。山是個好山,原始森林,古木參天,針闊葉林交織密布。地上厚厚腐殖,興許已然積了千萬年。老張想,老王啊,你被埋在這里二十七年了,雨雪風(fēng)霜,外加腐殖酸土,指不定稀泥湯子一塌糊涂,把你泡得骨灰匣子散了花,骨頭渣子都剩不下幾粒了,哈哈。
兄弟二人拿了鐵鍬鐵鎬開啟墓穴,老張上前一打眼就看得個清清楚楚,他愣住了。小小墓穴,也就長八十厘米寬六十厘米那樣吧,規(guī)規(guī)矩矩的長方形,挨著土的五個面碼了紅磚,一色兒水泥勾縫,底上鋪一層細(xì)沙。老王的骨灰盒端坐在左側(cè),右側(cè)的空位顯然是預(yù)留的。這不必多說。就說這小小墓穴,哪里像是二十七年前做的?紅磚灰縫,嶄新如昨,連老王骨灰盒上的紅布都像是上一分鐘剛蓋上去的。這時,倆兄弟把母親的骨灰盒放進去了,兩個并排一起,看起來有一種無法輕松說出口,只適合在心里贊頌的舒適和莊重。老張看呆了,看了好一陣兒,突然蹲下去,伸手抓了一把沙子,就跟看到的一樣干凈,又摸了摸磚壁和水泥勾縫,也和看到的一樣涼絲絲,干干爽爽。老王敲了下旁邊放著的水泥板墓穴蓋,王二像是明白他的意思,說,里面加鋼筋的。老王站了起來,問:誰干的呀?
王二說,我們哥倆。
老張激動了,嘟嘟囔囔半天才嚷出來:這倆兄弟——這倆兄弟——
直到晚上,老張讓老伴給倒了一杯酒,二兩六十度的“北大荒”下肚之后,老張才把后半句話補齊了:——了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