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
四點差一刻時,我接了個炸雷般的電話,在此之前我的右眼皮曾有過幾秒鐘的跳動。打電話的是李未,藍蝙蝠網(wǎng)吧的網(wǎng)管,我的大學同學。在電話里,李未一連說了十八個操,只多不少。他像機關(guān)槍一樣不停地掃射,讓我根本插不上話。為了弄清怎么回事,我把疑問硬硬地擠進了聽筒。他說,操他大爺?shù)?,我操!我真服了!他依舊操字不停讓我萬般無奈,更急于想知道電話那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吼他,你有話就說,不說我掛了。他說,打火機居然爆炸了!我操,炸了,就在剛才,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炸了!疼死了!在我手里炸了!居然炸了,你沒聽到聲音嗎?我說沒聽到,電話剛接通時我把手機拿開了。他問,你拿開手機干嘛?我說聽說手機剛接通時輻射最大。我問他炸傷沒有,讓他詳細描述爆炸的細節(jié),打火機意外爆炸吊足了我的胃口。他說,疼死了,太難聞了,頭發(fā)和眉毛都焦了。我猜他應該問題不大,因為他戴眼鏡。我問他眼沒事吧?他說能看東西,就是眉毛和頭發(fā)煳了,一搓都是黑末,臉疼,手疼,嘴疼,耳朵嗡嗡的,到處都是臭味。聽他的聲音像是酒后,我向他求證,他說剛喝完,喝了半斤,他被陳敏慧踹了,他覺得活著真他媽沒意思。
這個消息沒有令我感到意外,相反還有些得意。李未和陳敏慧相隔兩地,家庭條件也不對等,為此我曾像愛情專家那樣為李未診斷過情感病癥,得出了慢性分手這一結(jié)論。李未對我的預言相當不屑,他說他們是真愛,絕對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為此他還信心十足地同我打了賭,賭注是請吃紅燒鲇魚。現(xiàn)在我賭贏了,于是就在電話里溫馨提示。他說目前正在崩潰的邊緣,如果再請客那就真會崩潰。我看看表,已經(jīng)和他磨嘰了十五分鐘,眼下我正在學習,就委婉地表示改日再聊。我話音剛落,聽筒里的音量瞬間升高了一個八度,李未喊道,作為最好的兄弟此刻我應該主動邀請他喝上一杯,不然就此絕交。出于無奈我只得在他的歇斯底里中妥協(xié)。電話里我們約好了晚上見面的地點,明明他打賭輸了,卻弄得我像欠了他一個莫大的人情。我很郁悶,太陽穴原地蹦跳著,使我想起了右眼皮,我很納悶我的左眼皮為什么就不這么神準呢?從小到大我從未撿到過十元以上的現(xiàn)金,買彩票最多只中過二十元。我越想越煩躁,學習的節(jié)奏被這通電話完全攪亂。我想去陽臺吸煙,想了想又放棄了,現(xiàn)在四點剛過,為了生活我必須繼續(xù)背書。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了公共基礎(chǔ)知識,兩眼在一行行文字里跳著竹杠舞……我國行政系統(tǒng)的內(nèi)部監(jiān)督可以分為一般監(jiān)督、職能監(jiān)督、主管監(jiān)督和專門……我的腦袋猛然一沉,書本嘩啦一聲掉在地上,撲面而來的清醒將困倦沿著雙鬢搓去了腦后,我伸了個懶腰,撿起書翻到先前的章節(jié)。依舊看不進去。我想吸煙,又懶得去陽臺,于是打開窗戶對著窗外的寒冷點燃了香煙。煙灰飄搖而落,我思考煙的一生。它們講究出身,所住的小區(qū)也分三六九等,我這包是紅塔山,勉強可算作中產(chǎn)階級,當它們出于社交需要被遞出去時通常不會引來贊嘆。每支煙的事業(yè)都是燃燒,通過燃燒為人制造愉悅,制造傷害,我覺得人也一樣,一個人為另一個人帶來歡樂或者送去傷害,李未和陳敏慧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煙走完了一生,靈魂融入風中,尸體化為灰燼,人和煙也差不多,只不過少了個過濾吸而已。我看了看指尖的煙屁股,上面滿是黃褐色的焦油,我決定明天就戒煙,絕不再找任何理由!
我胡思亂想直到天黑,大好光陰就這樣被李未毀了。雖然他只占用了我二十分鐘,但他所帶來的某種消極情緒卻對我造成了負面影響。我浪費了學習時間,內(nèi)心感到無比空虛,大學畢業(yè)已經(jīng)四年了,四年來我經(jīng)歷了兩次公務(wù)員招錄考試,目前我的職業(yè)是在家學習,力爭明年考入公務(wù)員隊伍。如果這一步走不通,那將直接影響我今后的生活。我的家庭比較優(yōu)越,優(yōu)越使我不甘于外出打工或者在本市找份臨時工作,我想一步到位,公務(wù)員是很好的身份標簽。六點剛過,我洗了把臉,穿上外套走出家門。
我們見面的地點是青年路南頭東正音像店斜對面的鲇魚館,這個飯店的名字絕對不叫鲇魚館,叫什么我們從來也沒注意過,只是知道這里的紅燒鲇魚非常好吃,而且價廉物美。我和李未幾乎是同時來到飯店門口的,他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進門前將車子細心地鎖在了一棵樹下,鎖完后他還啪啪拍了兩下車座,仿佛在對一匹良駒大咧咧地進行愛撫。進店后我們?nèi)チ顺Hサ亩诵“g,點的菜依舊是招牌紅燒鲇魚和牛腱子肉,上菜期間李未掏出了白將軍,我嫌嗆拿出了自己的紅塔山。我看了看李未的臉,還是那個熊樣,眉毛和頭發(fā)并沒什么變化,只不過鼻頭非常紅。我問他不是眉毛燒光了嗎?怎么還在?他摘下眼鏡扒拉著眼皮子說已經(jīng)燒沒了。我發(fā)現(xiàn)燒的其實是睫毛,我有點掃興,他腦門上依舊聳搭著那撮略彎的頭發(fā),這撮頭發(fā)還在,他也就順理成章地依舊像是超人。突然間我有種上當?shù)母杏X,打火機爆炸并沒有改變他什么,再有半年我就要迎來第三次公務(wù)員考試了,而我還出來陪他喝酒聊天,時間對我來說可是相當?shù)慕鹳F。我問他戴著眼鏡怎么還把睫毛燎了?他說打火機破裂時只感到了一股灼熱,燃氣會往哪鉆完全沒有概念。我們各自點上煙,吞云吐霧中,紅燒鲇魚和大盤牛腱子肉被服務(wù)員端上了桌子。我們啟開啤酒連干數(shù)杯開始吃菜,紅燒鲇魚入味很深,牛腱子肉特別香,有原始的味道。我們吃了一氣后繼續(xù)喝酒,玻璃杯起起落落,在桌上發(fā)出了很大的聲響,我們喝得干脆,如同《水滸》里的英雄好漢。很快,酒液鋪滿了桌面,大團大團的餐巾紙于浸泡中迅速枯萎,在餐盤周圍筑起了一道暗白色的藩籬。啤酒非常涼,在口腔幾乎不做停留。喉嚨里,冰火快速地一燒,一條冰封大道瞬間直通胃囊。一提啤酒喝光后,我和李未還在等待著,等對方率先說出那個名字——陳敏慧。她是今晚喝酒的主題,雖然她遠在三百八十四公里之外的天津,開車4小時47分鐘,坐火車6小時20分鐘。雖然此時此刻她很有可能正在與陌生男人吃飯或者交歡,但無論她身在何處,距離多遠,采用哪種姿勢做愛,她都無疑是我們今晚談話的絕對主題。主題,它像一個潘多拉魔盒靜靜地待在話題房間里。我并不好奇,李未也知道我并不好奇。
我又一次端詳起了李未右臉上的傷疤,它像用甲骨文寫成的“人”字,蜷縮著很是委婉,不同于現(xiàn)在的寫法那么方正。如果沒有這道疤,李未就不是完整的李未。傷疤是人生的烙印,破裂、愈合,對過去總結(jié),向未來暗示。我琢磨傷疤也是事出有因,在我看來李未臉上的甲骨文完全拜陳敏慧所賜。我對陳敏慧沒有興趣,只不過在四年后的這個夜晚,通過一道傷疤向過去進行著審視。
陳敏慧是李未大三那年泡上的。她留中長發(fā),眼睛很大,戴眼鏡,很像阿拉蕾(同名漫畫女主角)。整個大學期間我從沒注意過陳敏慧的身材,這足以說明她是一個身材并不誘人的女生。李未很色,自大一下學期與女友分手后就一直在師妹序列里物色新的交歡對象,很不幸,他像鬣狗那樣浪蕩了兩年,沒有擒獲任何獵物。不得已他把目光射向了同班同學。陳敏慧是個單純的姑娘,之前的戀愛史比白紙還干凈,她給大家的印象是不食人間煙火,屬于空靈可愛型。為了贏得陳敏慧的芳心,李未一改往日的思想者形象,大走關(guān)愛路線,提前打好飯等她,提前在自習室占好位置等她,最后終于在床上等到了她。大學最后一年里兩人就這樣濃情蜜意起來,其間陳敏慧為李未流產(chǎn)兩次,打胎時李未曾向我借過五百元現(xiàn)金,錢至今未還。
我和李未成為兄弟是因為臭味相投。李未與陳敏慧戀愛之前,我們曾去三里屯撞過大運,干等一夜并沒有女郎上鉤,兩杯啤酒外加一份金槍魚沙拉花費一百元,返校時的打車費又花了一百五十元,不多不少總共二百五。我們曾去798尋覓文藝女粉,在一個個沙龍里瞎轉(zhuǎn)悠,雖然尋找未果,但好在沒有錯過末班公交車,下車前我們將安全套塞進投幣箱對未來許愿。我倆去網(wǎng)吧開視頻與陌生女子聊天,相互品評,相互鼓勁,吹了一通牛皮卻發(fā)現(xiàn)能見面的都是小姐。我倆有些灰心,又閑得難受,某天傍晚到薛冬曉的學校找薛冬曉喝酒。薛冬曉住二人宿舍,我倆推門而入時,一個光溜溜的女孩從光溜溜的薛冬曉身上猛然翻去了床內(nèi)側(cè)。女孩用被子裹著胸口,薛冬曉的左手打著石膏,他用右手拽了拽被子,女孩露出了輪廓,女孩抬了下腿,更多的輪廓暴露出來,她只得坐起來重新整被,她露出了后背,脊椎骨像尉遲恭手里的一截鋼鞭。床邊掛著高中校服,薛冬曉似乎很得意,他沒鎖門,燈也開著。我倆傻愣愣地站著,我掏出煙發(fā)現(xiàn)沒帶打火機,女孩的一只手從薛冬曉胸膛上探了過來,手里擎著一個火機。她和薛冬曉相視一笑。我用打火機點煙,李未也用打火機點煙,打火機啪啪響了兩聲,響完后室內(nèi)又啪了一聲,床頭一包抽紙掉在地上。我們叼著煙走了,都覺得這煙抽得既惡心又失敗。我們與薛冬曉不再交集。不過,無聊時我們偶爾也會說一句頻繁更換后兩個字的順口溜:薛冬曉的學校,學校里的薛冬曉,■■。
后來我和李未相繼更改了套路,我苦練吉他,他降低了審美標準。我們的付出換來了回報,身邊不再缺少女人。我和李未成為兄弟,除了臭味相投之外,再就是彼此都夠哥們。有次我在校外與別人打架吃了虧,李未聽說后和我去報仇,結(jié)果我倆一同被揍。我倆急紅了眼,找來老鄉(xiāng)團再去報仇,終于將對方那伙青年打趴在血泊里。我們好勇斗狠,成了學校里的霸王。成名后李未喜歡穿黑色風衣戴黑墨鏡(他換上了隱形近視眼鏡),在校園里非常拉風。某天他和孟建東、陳敏慧去食堂吃大包子,食堂很擠,落座前李未讓一個矮個子男生讓讓。矮個翻了翻眼皮沒動,他也帶著女朋友,這種情況下男人都要面子。孟建東霸道慣了,嘴里嚼著韭菜包子手里抄起了鐵凳。李未見狀也跟著站了起來。其實孟建東并非真要出手,他只不過想虛張聲勢,誰知矮個卻當了真,他動作極快,一腳秒殺孟建東然后拿起鐵凳砸向李未。李未兩眼一黑歪倒在地,等他重新恢復視力后眼前到處是血。他以為是對方的血,想了想又覺得不對,他還沒出手啊,臉很熱還有點涼,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瞬間被嚇懵了。鐵凳不規(guī)則的下沿劃開了李未的右臉,矮個在混亂中逃離了食堂。有人跑來報信,我們組成尋仇隊,尋找未果。最終,事件在賠償中畫上句號,李未縫好臉帶著四萬元賠償金踏上了就業(yè)之路。
我的思索在過去的時光里大開大合,從傷疤開始到傷疤結(jié)束,始終沒能繞過陳敏慧。我原本不想把過多的思考用在陳敏慧身上,自始至終我對她都有種莫名的反感,她不美,身材也很一般,對李未的兄弟們略顯冷淡。四年間,為了她我直接損失五百元,間接損失數(shù)千元(窮鬼李未帶她來泰安爬泰山,吃飯開房均由我買單),她像一根肉骨頭讓李未百啃不厭。現(xiàn)在她把李未踹了,在寒冷的冬夜里我依舊在為陳敏慧浪費著金錢和時間。
李未舉杯說,你走什么神???我說想起了過去。李未放下酒杯長嘆一聲,問我知道他為什么放不下陳敏慧嗎?我說因為她是處女,李未搖頭。我說因為她為你流產(chǎn),李未搖頭。我說因為她家在內(nèi)蒙古開小工廠有點錢。李未說,操,我是那種吃軟飯的人嗎?我說剛?cè)胄r你和我炫耀前女友,曾說起過張亞楠家有車隊賺了大錢。李未說你還記得張亞楠啊。我點點頭,張亞楠身材不錯。李未說住院那會兒特別絕望,每當在鏡子里看到臉上裹著的紗布他就十分恐懼。我打斷,替他回憶,當時他是整個腦袋都裹著紗布,傷口不好包扎,包完后頭發(fā)漏在外面像個白色的菠蘿。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相繼點上煙。李未說住院那段時間陳敏慧始終陪在他身邊安慰他鼓勵他,說一輩子也不分開,由于不方便咀嚼有時陳敏慧甚至會將食物嚼碎了喂他。聽到這里,我對腱子肉已經(jīng)沒有了食欲。
我們又要了一提啤酒。李未說他上個月到天津找陳敏慧,在陳敏慧的出租房里,她拒絕與他發(fā)生關(guān)系,他大老遠地跑到天津發(fā)生關(guān)系也太應該了,但陳敏慧就是不依。百般逼問下陳敏慧說有了新男朋友,是個外企白領(lǐng)。李未感到了五雷轟頂,他憤怒地吼道即使有了新男友今天的關(guān)系也得發(fā)生!但陳敏慧就是這么個為情守身如玉的女人,甚至編造謊言被男友傳染了性病。李未不怕嚇唬,說就算得了艾滋今天也得干,陳敏慧說那我報警。一瞬間,李未感到了眼前女子的陌生,她鐵青著臉,攥在手里的手機猶如手雷,似乎隨時準備與屋里的不速之客同歸于盡。李未退縮了,抱頭蹲在屋角,良久,開始輕輕地抽泣。陳敏慧有些心軟,她撫摸著李未的頭發(fā),一切都結(jié)束了。重回泰安后,李未還有幻想,他期待陳敏慧能回心轉(zhuǎn)意,他等了一個月,得到的答復是各自珍重。再打電話,對方關(guān)機。
我覺得李未不夠男人。他本來是個很男人的男人,卻被一個女人弄成了現(xiàn)在這副球樣,我開導他人生不能只為女人活著,他才二十六歲,應該多往后看,得做出一番事業(yè)來實現(xiàn)理想,到時候讓陳敏慧悔斷腸子。李未說他的理想只是和陳敏慧結(jié)婚。我無語了。李未問我對愛情為什么這么淡漠,難道和田露好了三年就一點不留戀嗎?我說我最大的失敗就是和一個女人好了三年。李未想了想說也對,如果和一個女人只好半年那四年本科至少可以找八個女人。我說你這不也挺開竅的嗎?至少現(xiàn)在你自由了,你叫李未,你必須開竅,不然你的未來就是夢,你要努力讓自己的未來不是夢。為了進一步開導李未,我和他提起了楊春大哥,問他還記得嗎?他說記得,就是那個喜歡哲學的詩人老大哥,他問我提他干嘛?我說因為楊老大是我的人生導師。李未放下酒杯不可思議地看了我一眼,他并沒覺得楊春有什么過人之處。我說那是因為你對他太不了解。李未不服氣,說他知道楊春看了很多書。我說拋開書不談,我只和你談一件事,談完你就知道他有多么與眾不同了。某天深夜我和楊老大喝酒暢談人生哲學,聊著聊著他餓了,但宿舍除了花生米外只有一包方便面,并且凌晨過后宿舍全部斷電,根本無法沖泡。李未說他可以干吃,我說他從不吃干方便面。李未問那怎么辦?我說哲學家詩人就是不一樣,楊老大打開方便面后直接在水龍頭上接了一袋涼水,然后在包裝袋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連刷飯盒都省了。李未聽完,拍桌子直喊?!?。我說我還記得楊老大當時的話:方便面像腦子一樣,思想經(jīng)過油炸后應當在冷靜的水里降溫,這樣的方便面好吃至極!李未豎起大拇指稱不愧為人生導師,但這與愛情觀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關(guān)系大了去了,愛情經(jīng)過性關(guān)系后也應該在淡漠的涼水里降溫,我們那時的愛情往往出于寂寞或者情欲,如果在社會的涼水里泡一泡很難說會變成什么樣子。李未沉默著點了點頭。我問他是不是悟出了什么?他說悟出來了,早知道愛情會被現(xiàn)實泡涼,那當初真該把孩子生下來。我噴酒時盡量避開了桌面,但還是將滿滿一口酒全部噴到了李未的褲襠上。李未大罵一通后不得不用紙巾使勁擦起了褲襠,紙巾廉價,他在褲子上擦出了一片白末。
我們又點了糖拌西紅柿和蒜泥黃瓜。李未問我,能不能讓我爸媽替他找份像樣的工作,他知道我家境比他優(yōu)越,父母均在事業(yè)單位擔任中層領(lǐng)導。我說我爸媽沒這么大能耐,臨時的倒還好說,正式的肯定沒戲,我目前不也在備考嗎?他說就是想找個隨時會有生命危險的工作,這樣工作起來會擔驚受怕,不用去想陳敏慧,哪怕一不留神死了,也就這樣了。我說這樣的工作你自己就能找,跑到俄羅斯找個地下酒吧,那里有人玩輪盤賭,你不用下大力,只需扣扣扳機就行。他說,操,這我還真沒想到,太好了!你認識能讓我出國的人嗎?我說認識,你打這個電話8413859。李未摸起手機撥號,聽筒里傳出了語音:泰安市精神病醫(yī)院為您接診,現(xiàn)在是夜間工作時間稍后為您轉(zhuǎn)接人工。李未掛斷電話,說了句操,自己倒?jié)M啤酒。
我倆一直喝到午夜,之后在李未的盛情邀請下去了藍蝙蝠網(wǎng)吧。一進門他像個凱旋而歸的帝王對值班網(wǎng)管說,我兄弟來了,開機子。說完不容分說地在我面前打開了五臺電腦讓我玩。我說我也就和你玩盤英雄無敵開這么多干嘛?他說你不是玩奇跡嗎?有小號嗎?快!每個機子都掛上!我說現(xiàn)在天天學習公務(wù)員考試早就不玩網(wǎng)游了。他又讓我登陸聯(lián)眾為我爸媽跑得快賬號刷分。我給母親打去電話問賬號,母親說都催你這么多次了還不回來,這都幾點了!我說今晚不回去了,住李未家。母親說在李未家也得早休息,這個點就別玩聯(lián)眾了。掛斷電話后,我對李未說下次再刷分吧。李未想了想表示下次也行,我倆坐在電腦前開始對戰(zhàn)英雄無敵。打了十分鐘我倆哈欠連天,以往在游戲里的爭強好勝在疲倦中蕩然無存。我說不打了吧,沒意思。李未說那干嘛呢?要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想了想,那就這樣吧。
漫步初冬街頭,我倆凍的直打哆嗦。風掃著落葉在柏油路上哧啦啦地制造著呻吟。我們抬了無數(shù)次頭,天空始終紋絲不動,后來搖晃了一下,我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李未問喝多了?我說地上有坑沒看見。其實地上根本沒有坑,是地磚有些松動,我懶得解釋。奈河路上,路燈在沉默中排起了長隊,光圈如同一個個孤獨的島嶼等著我們走近,目送我們離開。遠處,幾聲狗叫震蕩著夜的內(nèi)殼,叫囂的摩托車馬達在耳邊劃出了流星。這么大的聲音肯定會有人罵,我不明白騎手為什么總愛用噪音與某種我不明白的東西進行對抗。寒冷令人感到空虛,我們各懷心事。
我們接連路過了北新街電影院和泰安市防疫站,橫穿泰山大橋向奈河北路繼續(xù)進發(fā)。奈河北路的路邊沒有臺球案子,我回頭看了看,還能看到奈河中路最北端的球案,我曾在那個案子上打出了一桿進六球的街頭最高成績。那都是以往的輝煌了,此時的臺球案子在防雨布的覆蓋下早已入睡,像街邊的乞丐嚴絲合縫地睡著,根本看不到頭腳。冷風習習,河水里的腥氣時不時地冒出來打個招呼,如同車站附近的皮條客對行人抑制不住地進行著試探。
在文化路路口,李未突然問我夢想是什么?考公務(wù)員嗎?我說是啊,考公務(wù)員。他吸著煙說加油!你肯定能考上!前兩次都差一點,再使使勁問題不大。他接著又問,你為什么就這么想考公務(wù)員呢?我說我給孟建東當伴郎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小學同學楊炬旺。李未說就是那個屌旺嗎?我說你也認識?他說怎么不認識,他不是孟建東的發(fā)小嗎?我說是啊,遇到他時我還在北京一家文化公司里做策劃,這小子問我做什么工作,我說在北京做演出策劃,他說北漂啊,然后就沒再看我,要不是顧忌伴郎身份我早用酒瓶子給他開瓢了,操,你說孟建東這么著急結(jié)婚干嘛?弄得我們都還一事無成就去參加婚禮。李未問我,屌旺狂什么呢?他有正式工作嗎?我說有,他在小學里當音樂老師,等我有了孩子絕對不去他那個小學上學。李未說,要不咱倆找茬揍他一頓。我說你認為這還是在校園啊。
走了幾步我忽然停下了。李未問我怎么了?我沒有說話。我覺得我應該感謝楊炬旺,每個人在成功的最初總會遇到嘲笑自己的人,這種嘲笑是坐標,它會給人莫大的力量,困了累了想妥協(xié)時,坐標會像一把錐子使勁地扎在心上,如果遇不到這樣的人那生活就缺少了某種動力。我把想到的和李未講了講。他直直地看著我說有道理!我繼續(xù)說,不被嘲笑也就不會有成功的預言,關(guān)鍵是怎么理解這種嘲笑。李未點頭,大聲說對。我說以后我得請請楊炬旺,這個傻■絕對也配成為我的人生導師。李未說太對了!他忽然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他的人生導師其實正是陳敏慧。我倆興奮了,在路邊的自動販售機旁又喝起了啤酒。
剛喝不到兩罐,李未突然大叫一聲跳了起來。我驚訝地看著他。他說自行車還在鲇魚館門口鎖著呢。我說明天再去騎吧。他說不行,這是他父親的車子,要是弄丟就麻煩了。我說就這破車子誰要?。∷麍詻Q要求回去取車。不得已我只好陪他往回走。我們沿著奈河公園原路返回,路過藍蝙蝠網(wǎng)吧時里面還透著微微的光亮,我們繼續(xù)走,從泰山大街拐回到了青年路,從青年路繼續(xù)南下。快到鲇魚館門口時,我們看到東正音像店的招牌燈突然滋啦啦地滅了,李未看了看表差一刻兩點。我到角落里方便,讓李未去取自行車。李未的腳步聲慢慢被黑夜稀釋著。我滿足地撒了泡熱尿,白色的蒸汽使我渾身充滿了力量,當我拉上前門拉鏈準備摸煙時,遠方傳來了激烈的呼喊。我聽出了那是李未,連忙向著聲音跑去。黑暗深處,我看到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起。我喊了幾聲,李未向我回應,有人偷他車子。我脫掉外套向那團黑影沖去。
偷車子的是個壯實的小青年,李未只能和他打個平手,我一出現(xiàn),戰(zhàn)局立刻發(fā)生巨轉(zhuǎn)。我先是一個飛腿踹上了他的腰眼,在他捂腰的時候李未揪住了他的頭發(fā),我倆朝著他腦袋一通猛揍,小青年抱頭縮在地上一個勁地求饒。將他制服后,我倆抽出小青年的腰帶捆住了他的雙腿,然后邊吸煙邊計劃著將他送去派出所。小青年害怕了,聲淚俱下地哀求說自己想上網(wǎng),沒錢去網(wǎng)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李未往他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年紀輕輕的不學好,為了上個熊網(wǎng)就偷車子啊!再說我這么窮,你偷誰不好偏偷我的。小青年囁嚅道,就是因為大哥的車子破我才偷的,我怕偷的車子太好會被判刑。李未聽完又想動手,被我攔了下來。小青年不停地央求著放他一馬,我和李未有些心軟,遞給他一支煙幫他穩(wěn)定情緒。我用手機照了照小青年的腦袋,腫得和豬頭差不多,左眼僅余一條細縫。我倆有點擔心,怕小青年告我們實施暴力,更害怕他索賠醫(yī)藥費。不得已,我和李未只好坐在路邊給他上起課來。
我說每個人都會遇到困難,可能缺錢也可能生病,但困難不會無緣無故出現(xiàn),它的出現(xiàn)是為了啟發(fā)你的人生,等著你去戰(zhàn)勝,等著你自我蛻變,然后步入輝煌。李未問他,你明白了嗎?小青年一個勁地點頭說明白明白。我問小青年的名字,他說叫馬利達。我說這個名字好,聽上去很像馬力大,這代表你是個有動力的小伙子,但動力要用在正處,用歪了將會鑄成大錯。李未插進來說,這個名字確實好,以后至少也能混個馬自達開開。我跟上繼續(xù)開導,某種意義上我們正是你的人生導師,你要認真記住今夜發(fā)生的一切,不要心懷仇恨,要心存感恩,你要知道你之所以被打是因為偷車子,偷車子是因為你不務(wù)正業(yè)、荒廢青春,所以你要在這次被打中吸取教訓,將這件事當做坐標,從明天起認真地生活,對你的未來負責,對你的人生負責。小青年感激地大哭起來,越哭聲音越大。我們有點慌亂,為了轉(zhuǎn)移馬利達的思緒,我問他為什么要鋌而走險偷車子上網(wǎng)?找工作,馬利達抽噎著說。網(wǎng)上信息量大,我想通過網(wǎng)絡(luò)找工作掙錢養(yǎng)家,說著馬利達擦擦眼淚再次接過了香煙。我很好奇,繼續(xù)詢問原因。馬利達說自己沒學歷沒技術(shù),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聽到這里,我和李未解開了他腿上的腰帶。馬利達揉了揉腿說他父母是下崗職工,做小本生意,去年父親遭遇交通事故后一家人斷了經(jīng)濟來源,為了給父親治傷他不得不到社會上掙錢,他在車站扛過麻袋,還在街頭發(fā)過小廣告,但都掙的很少。我和李未沉默了。
風呼啦啦地驅(qū)趕著落葉,將落葉一直趕到我們腳邊。我們坐在臺階上,身上的熱汗已經(jīng)完全變涼。遠處,硬邦邦的青年路披著燈光還未陷入沉睡,我看著它,突然有種想掉淚的沖動,就連這條路都因青年參加義務(wù)勞動得名,而我竟然還在無所事事。二十五年來我一直生活在自我良好的感覺之中,二十五年來除了在玩詐金花時贏過點錢外我沒有通過勞動掙來一分錢,更不用說回報父母。其實我不如李未,至少他還是個網(wǎng)管,我也不如馬利達,他為了找工作想盡一切辦法。我閉上眼,一滴淚真就掉了下來。
我只掉了一滴淚,所以世界并不朦朧。青年路依舊裹著燈光,路旁的法桐依舊張牙舞爪地對抗著長夜,我用剛才那滴淚向青年路發(fā)誓,我要刻苦努力,讓自己成為了不起的人。發(fā)誓時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點完頭我看了看李未,發(fā)覺他也在點頭,一只手還捂著胸口。我問他,你點頭干嘛?他支支吾吾地說許愿。
我從地上站起來向馬利達伸出了手,馬利達愣在原地,我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催促。馬利達身子重加上腿酸沒站穩(wěn),把我?guī)У乖诘?。李未勁大,拉起了我倆。我看了看馬利達的豬頭,倒吸一口涼氣。我說,走,去英華超市,那里二十四小時營業(yè),我買冰鎮(zhèn)可樂給你冰臉!李未說,馬利達,以后你想上網(wǎng)隨時來奈河路藍蝙蝠網(wǎng)吧!
馬利達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倆。突然,東正音像店的招牌燈滋啦啦地再次閃爍起來,紅光不停地掙扎著,“東”和“音像店”四個字體力不佳,掙扎了一會兒又休克了,但那個“正”字卻萬般耀眼地挺立在那里,像一輪破曉的紅日照在我們臉上。
責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