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仙山瓊閣 賀輝軍
?。⊙影?!
你這莊嚴雄偉的城墻,
筑成堅固抗日的陣線,
你的名字將萬古流芳,
在歷史上燦爛輝煌。
——莫耶:《延安頌》
1那天早上,日頭一開始還一個勁兒吐著笑臉,一轉(zhuǎn)身工夫,突然就有了雨,還是一場說來就來的雨。
一到雨天,月娥就有些不自在,也搞不準是身上哪個地方,反正是觸及渾身的難受,抓不著也撓不著,腦子里還有點兒魂不守舍。想著自己孤身一人進入了延安,幾個月熬下來,好歹算是站穩(wěn)了腳跟,可偏偏為什么一看到這里的雨絲飄灑,心境就沒法風(fēng)平浪靜了?莫非,這里的雨絲是那樣的金貴么?
這幾個月里,遇到少有的幾個雨天,月娥的心里就堵得慌,心里一直有個事情懸著,還不能讓他人知道。這個事說遠就遠說近也近,要是踮踮腳說不定也能夠得著??伤褪且恢睕]有踮這個腳,不僅是不想踮,而是踮起來就算是夠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完成了那個特別的任務(wù)。
也只有自己知道,她以一名進步女學(xué)生的身份秘密潛入延安,而且還帶著一個神秘而特別的任務(wù)。當(dāng)時,胡啟民布置這個任務(wù)的時候,雖說臉色鐵青,但語氣還有些含糊其詞,大意是靜觀其變,早一天打進去都是增加一份勝利的籌碼?!敖酉聛淼娜蝿?wù),肯定會有,也必須要有,只是……沒有什么具體性的,一切靠你自己靜觀其變。”按照胡啟民的意思,如果說延安是他們眼里的一塊夠不著的肥肉,她月娥就必須盡快成為這塊肥肉之中的一根肉刺,還要讓人一時看不出來。沒有胡啟民的指令,她這根肉刺就得悄悄地長在肉里,甚至有可能淹沒掉自己的一生。
“這哪里是根肉刺呢,說出來太難聽了,要是發(fā)作之前被共產(chǎn)黨發(fā)現(xiàn)了,還不讓人家挖了出來?”記得當(dāng)時,月娥淡淡地說了一句,“您還不如說我是一枚棋子,不是車馬炮的那種棋子,我一個弱女子,一時也沒有那么大能量。就算是一個兵,或者是一個小卒子,拱過延河進了延安城,就沒有回頭路了?!?/p>
胡啟民笑了。坐在月娥對面的他,還是那種慈祥的笑,這種笑容好些天都橫亙在她的夢境里,趕也趕不走,老是與另一個人的笑容撞見,甚至還有些相似。有時,天明了,她眼開了眼,身子硬在床上,就是不想動。記不清有多長時間,起床號響了,她這個抗大學(xué)員必須列隊早操。也只有翻身坐起之時,她的腦子里這才清晰起來:原來,陳斧鐮笑起來,也是這樣的和善親切。八竿子打不到的這兩個人,怎么像是約好了似的,擠進了她的生活圈子?
與陳斧鐮的上次見面,其實也沒隔多少天,大概一個來月吧?那時還是剛?cè)肭锏臉幼?。延安的秋與江南的秋還真的是不一樣,這里的秋意如一件灰不拉嘰的大褂子,沒打一聲招呼,就這么呼啦一下子,劈頭蓋臉地套住了延河之上的那座寶塔。不遠處,有幾排上了年紀的窯洞,其中一孔被涼秋罩得有些清冷,二十出頭的抗大女學(xué)員月娥一抬手,掀開那一頁灰得霉黑的門簾,貓著身子一路小跑著出來。
步子先是碎碎的,閃了十來步,突然一怔,想起什么一般,立馬放緩了。舉頭望去,天氣雖然一天天寒了,好在日頭從云層偶爾露出頭臉時,還是那么明晃晃的。
盆里端著的,是陳斧鐮那身捂得快要發(fā)餿的灰布軍裝。唉,這些漢子爺們,真是泥土做成的,一個個還是當(dāng)兵的革命軍人呢。心里想著拯救中華民族于水火之中,怎么能把這身軍裝穿成這樣臟兮兮的?從他們身上扒下來,哪一件也是早該抽空漿洗啦。要不然那還能叫軍裝?怎么穿上身???這幾個老八路一見到身子骨蓬勃茁壯的青春女兵,也不知從哪里來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來熟,對她這個女學(xué)員也不摸摸來路,就這么直統(tǒng)統(tǒng)地以兄妹相稱,橫豎就是一個不設(shè)防。
俯仰之間,月娥心生一絲笑意:沒想到這么容易就進了延安,打入共產(chǎn)黨圈子實在是太順了。不管怎么說,真的是多虧了突然而至的那場大雨。
誰又能想到延安這個百姓幾乎年年焚香朝拜祈求上天賜雨的地方,那些天居然連續(xù)下了幾場大雨。雨來得突然,每一場似乎都是一種模式,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兆頭,別說她們這些剛來延安不久的女兵娃子,那些走過長征在延安落腳有些日子的老八路們,看著這天地之間厚得發(fā)沉的雨幕也是唏噓不已。當(dāng)時,前來延安養(yǎng)傷的八路軍某團團長陳斧鐮,嘚瑟地對抗大某分校的老黃校長說了一句:“咱們延安好地方,下一場雨都這么要死要活的。你看嘛,這場大雨熱情展開懷抱,歡迎來自全國各地的抗日力量,特別是像她們這樣的知識分子,這才是中國的希望。老黃,你說是不是?”
“怕是有兩個年頭了,延安什么時候有過這么大的雨?聽我說,這雨就是為月娥下的,還有秋月,你說是不是?月娥自打江南過來,延安這么干燥的天哪能待得?。恳菦]這樣的幾場大雨,月娥你自己說說,弄不好,又要縮在被窩里想家哭鼻子了不是?”陳斧鐮說了這么一句,眼睛直直地掃射過來,有種要將她倆一網(wǎng)打盡的氣場。
一連串的秋雨過后,天地間伸手一抓潮兮兮的,雙手一擠能擰出水來。好不容易等到大雨的淫威勁頭過去,是個自由活動的晚上,抗大幾個分校沒有布置理論學(xué)習(xí)的任務(wù)。于是,這幾個人來到曠野,生起一堆篝火席地而坐,話兒說著說著就放開了,手上的動作有些無遮無攔。陳斧鐮兩手先是忙乎了幾下,忽地如同撒開漁網(wǎng)似的那么一旋,火光里露出了白得耀眼的胸脯,還有兩條光光的膀子。那道白光在火光映射下一晃,月娥連忙側(cè)過身子,一旁的秋月也扭過了臉,嗓門噴將出來,的確是不小的分貝,不愧是掃盲識字班里的第一號女高音:“陳大團長,文明點好不好?這里可是有兩個女兵,這是延安吶!虧你倆還是八路軍高級指揮員吶,在女兵面前注意影響好不好?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有一條可是專門保護我們婦女的?!?/p>
老黃一聽,臉色有些紅了,連忙站起身,呼拉地抖了抖那身灰布軍裝,連同那身被延河水洗得泛黃甚至看不見布眼的粗布白褂子,眨眼間一個側(cè)擺,旋網(wǎng)一樣地套上了身。只剩下陳斧鐮一個人蹲著光個膀子,不停地抖落著手中的軍衣,對著撲閃的篝火干烤。熱氣升騰的間隙兒,一些細屑般的幾乎是肉眼看不見的“革命蟲兒”,齊齊地撲向跳躍的火焰,發(fā)出噼啪的聲音;也有極個別還留戀著這身軍衣的頑固之徒,被他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粗大的指甲立馬捏住,往嘴里一丟,只聽得吧嗒一聲,繼而蹦出幾聲肆無忌憚的笑:“老黃,還有你老春,要不要嘗一口?你們兩個丫頭片子,過來過來,‘革命蟲白白地讓火烤了,太可惜。這陣子嘴里淡出了鳥味,腸子苦得發(fā)澀。這玩意兒下酒,越下越有,賽神仙,你們信不?等趕走了小日本,你要是想起來再好這一口,就是到了南京城,怕也是沒這個待遇啰?!?/p>
老春只是笑了笑,嘴唇動了動,如延河上無風(fēng)靜止時的水面,忽地跳起一尾魚兒扯過,牽皺了一絲水紋便沒了動靜。他站起身來,往月娥與秋月這邊挪了幾步。
相比秋月來說,月娥雖然來延安時間不長,但老春多少也做了些走訪,知道她來自江浙一帶,于是有意想收她做個學(xué)生。江浙一帶女生,天生靈秀,況且還識文斷字,因為延安需要歌聲振奮士氣,尤其是領(lǐng)袖們更重視這方面氛圍的營造??箲?zhàn)不會速勝,絕不會速亡,領(lǐng)袖在幾個場合都挑明了,說應(yīng)該是一場持久之戰(zhàn)。
兩個女兵的記憶里,老春不僅有浪漫的藝術(shù)氣質(zhì),軍容風(fēng)紀也極為講究,一身粗布軍裝雖然舊得厲害,有幾處還打著不倫不類的補丁,但衣著極為嚴整,尤其是綁腿捆得緊緊的,顯得小腿肚子極為清瘦,乍一看絕對是個板板正正的革命軍人范兒,不像她們女兵們有時勒得不緊,行軍時一不留神就成了咧開嘴唇的筍子。畢竟人家老春是搞藝術(shù)出身的,當(dāng)年從西南后方一路找過來的,因為沿途勢力龐雜,多家占山為王各隨其主,幾道卡子一過,半條命差點沒了;若不是心里想的是一個抗日,誰會來這里過這清苦日子?再說了,老春原是西南一所大學(xué)的音樂教授,教西洋樂曲,投身抗大沒多少天,居然受到領(lǐng)袖接見,樂滋滋地當(dāng)了音樂教員。不像陳斧鐮和老黃他們這樣的工農(nóng)干部,只要是重大任務(wù)完成的間隙,那些屬于鄉(xiāng)村野夫的天然秉性就掩藏不住,即使一身軍裝罩著,只要條件許可,誰也難以保證他們腦子里的私心雜念不會死灰復(fù)燃。
連續(xù)的秋雨算是徹底征服了這片黃土地。一開始,那一條條連接天地的雨絲織成一匹寬大無垠的雨布,齊刷刷地縫補著這片熱烘烘的黃土。黃土是有厚度的,即使腰鼓漢子們的雙腳能踹出半人多高的沙塵,但還是熬不過秋雨的性子。秋雨先是一個勁地潑將過來,濺起一層層黃色云煙之后,繼而把它們齊齊壓實于身下再泡軟淹酥,讓堅硬的大地漸漸軟了筋骨。這樣一來,虱子與跳蚤們按捺不住了,陳斧鐮與老黃他們更是支撐不住。
在延安,跳蚤與虱子被這撥軍人稱之為“革命蟲”和“光榮蟲”。這兩種蟲子幾乎遍及各處,不僅窯洞里有床鋪上有衣服上有甚至頭發(fā)窠里也有,只要一閑下來,這些家伙們就不安分了,無處不在刷存在感。這次,秋雨發(fā)泄夠了,窯洞內(nèi)外濕漉漉的,好不容易生了堆篝火,直到把這些個蟲子們收拾得差不多了,陳斧鐮這才套上那身灰布軍裝,嘿嘿一笑,像是犯了錯誤的孩子不好意思認錯似的。
笑聲過后,月娥就估計著他和老黃兩個,又要說起那段讓他們足以自豪一生的長征往事了。
還是紅軍那會兒,陳斧鐮自打當(dāng)班長開始,就懂得了班長這個職務(wù)的重要。做班長,不僅打仗時沖在前面,更重要的是攏得住手下兄弟,這才是班長之根,班長才是這些人的魂。每次行軍之后,隊伍一停下來,當(dāng)班長的要為士兵們挑腳泡。那一串串腳泡要是不挑個徹底,接下來成了血泡就麻煩了,走不了幾里路整個人都要疼痛地癱倒在地,必須當(dāng)場挑破放出里面的血水,幾天后等結(jié)出了堅實硬皮,走出層層老繭,這才算有了雙硬腳板。內(nèi)戰(zhàn)那些年,行軍時與老蔣比的就是腳板,有的士兵哪怕是拽著馬尾巴睡著了,腳步也不敢停下。二萬五千里長征這一路挺過來,還一路被圍追堵截,沒有一副鐵腳板怎么行?就是千里馬也得打上鐵掌才是。所以每次行軍宿營,當(dāng)班長的要從馬尾巴上扯下半根毛來,挨個兒給戰(zhàn)士挑腳泡。
這樣的經(jīng)歷,秋月剛開始聽的時候覺得新鮮。月娥呢,也是如聽天書,可她覺得該從長計議,他們的這份人生得意之處,沒有聽眾無人喝彩,誰要是聽了就等于是無形中獲得了信任,就等于是進入了他們的圈子。兩個女兵學(xué)員新奇的不單單是陳斧鐮和老黃他們的經(jīng)歷,甚至連他們的名字,聽起來也是讓人挺好奇的。
連陳斧鐮自己也不知道,他自生下來之后,到底有沒有過一個能叫得上口的名字,更說不出來的還有他的生日,連同自己父母的姓名。自懂事起,家鄉(xiāng)“擴紅”,一切權(quán)力歸農(nóng)會,只要腰桿夠著大車輪子,紅軍就敢收人扛槍吃糧。到了隊伍上,看見黨旗上的鐮刀,大字不識一個的他,覺得還是這農(nóng)具的圖像,比他爹娘的臉龐還要親切,于是一咬牙,把名字改了,只留下個姓氏,以便將來打下天下好認祖歸宗。陳斧鐮是個說干就干的人,當(dāng)年在農(nóng)會斗地主,小小年紀的他熱血直往腦瓜子上沖,一陣口號喊過,渾身熱乎乎的如同燒酒喝了個八分醉,二話也沒多說硬是一鋤頭揮去,砸裂了親娘舅的腦殼。地上的血污還沒泛黑呢,他一轉(zhuǎn)身就加入了黃麻起義的農(nóng)民軍。關(guān)于他的傳奇,可以說上一籮筐。老黃呢,說起來也是半斤八兩。大哥不說二哥,要不然也不會進步得這么快。說是老黃,當(dāng)上抗大分校校長的人,其實才二十六歲,地道一個童男子,如果把他與秋月之間的對話抹去,人家這一輩子出門在外,別說碰過女人的手,就是眼睛也沒看過幾下。
類似的傳奇經(jīng)歷,到了陳斧鐮與老黃這樣級別的八路軍干部,哪個拎起來都能說上半天。好幾次,秋月聽得很專注。他們這些個爬雪山過草地的紅軍干部,在那些投奔延安的熱血青年之間,絕對明星范兒??吹角镌侣牭媚菢油度?,月娥自然也要做出配合模樣。她不由得望著秋月那張虔誠的臉龐,心想的是另一番心思:這個年方二八的晉中女娃子,人很開朗,加上還有些不明世事,將來是可以爭取過來加以利用的。要是把握好了火候,極有可能成為可供自己調(diào)遣的一枚棋子。
是的,棋子,閑棋冷子。只要籠絡(luò)好她,順著她的性子,以后有用得著的時候。結(jié)識秋月才個把月,月娥就摸清楚了,十六七歲的她,早自己幾個月投奔過來的。聽這兩個團級干部說起過,至今在她那個山西老家,父母親可能還不大知道這事。后來,她也只是給家里捎過幾封書信,還不知收到?jīng)]有。這個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兵,假以時日可圖大計,這一點月娥極有自信。特別是從她的言行舉止中可以看出,老黃對她一度追得很緊,這正是可以加以利用的,盡管老春有時會旁敲側(cè)擊那么幾下,好在老黃眼角也懶得掃他一下。
老黃是江西人,當(dāng)年江西“擴紅”時當(dāng)?shù)募t軍,這一路打打殺殺過來,傷負的重,職務(wù)升得快,眼下到了旅團長級別,一身傷疤就是最好的勛章。相對于剛來延安不久的老春的勸告,老黃自然忽略不計。老黃雖然話不多,有時看到秋月過來,總是眉開眼笑,有次居然還喊了聲“茜茜”,讓月娥似懂非懂的。過后,月娥想在老春那里探個究竟,沒想到老春卻開了句不咸不淡的玩笑,那意思是說:黃校長看中的是秋月,你總不會擔(dān)心秋月看中了你的陳團長吧?
月娥低下了頭,沒有吱聲,眼睛轉(zhuǎn)得利索,只是一時想不出該說些什么。老春說是搞藝術(shù)的,擅長譜曲,對信天游、蘭花花有過研究,但月娥總覺得此人骨子里不大像是個搞文藝的。雖說老春作的曲子哼起來也好聽,教唱的《渡長江》《黃河怨》《盧溝月》等抗戰(zhàn)歌子,唱起來讓人心里隱隱地發(fā)冷,而且他指揮唱歌的氣場挺撩人,上衣口袋里插的畫筆掏出來就揮得起勁,有時兩支并起來就成了吃飯的筷子。這些天來,月娥覺得與他對面的時候,老春總是盯著自己,似乎要掏出她的五臟六腑甄別一番。面對老春的提問,她能說些什么呢?這方面她可不像秋月大大咧咧的,有次還當(dāng)面頂撞了老春,“我說大藝術(shù)家,你頭昏了還是眼花了?我千萬里一路追隨到延安,是打鬼子鬧革命,就是為了不當(dāng)亡國奴。我才多大嘛,咱到這里來,難道就想嫁個八路軍高官享清福?錯錯錯!大錯特錯!”
2對于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兵,老春無意間說了一句:“你們不急,我有什么急的?我可告訴你們,這些走過長征的紅軍干部,是我們黨的寶貝,要是以后趕走了小鬼子,我們坐了天下,你們想去北平、上海還不是小菜一碟?好事不在忙中起,這句話倒是不假,但是過了這個村,就不一定有那個店了。我等著你倆給句話,首長心里早有了那個意思,就等你們的態(tài)度。要是沒意見,我這就給首長回個話,做個現(xiàn)成媒人。”
那句話絕對是有意為之,并非空穴來風(fēng)。事實上,老春這些天就是這么想的,他甚至想通過為她們說媒這件事,在政審上好突破一下,順便摸一摸兩個女兵的底牌。非常時期,延安又是八路軍總部,對于全國的抗戰(zhàn)舉足輕重,不得不防吶。別看她們還是個丫頭片子,青蔥地一捏都能掐出汁水來。如今兵荒馬亂,難說背后會不會冒出只幺蛾子?畢竟,國共兩黨看起來表面上精誠合作,老蔣還說什么只要戰(zhàn)端一開,“地?zé)o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zhàn)之責(zé),皆應(yīng)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說是這樣說,你想啊,國共這對冤家,這十來年可是一路吵吵打打過來的。這不是一般的夫妻間拌嘴、爭吵與廝打,這一路是累累血債鋪過來的,有那么幾次幾乎到了鏟草除根的絕境,哪能說聲合作就相安無事?特別是這兩年,延安如火如荼的抗戰(zhàn)氛圍,吸引了國統(tǒng)區(qū)一撥撥青年學(xué)生紛至沓來。由于條件局限,這些人就這么直統(tǒng)統(tǒng)開來了,一進窯洞填一張表格換身衣服,一轉(zhuǎn)身就當(dāng)上了八路軍。別說組織介紹信,有的都沒有一點點紙質(zhì)手續(xù),單是檔案政審這一環(huán)節(jié),多數(shù)人的依據(jù)取決于自己對組織的坦承程度,能說出多少算多少,組織上雖然也規(guī)定了“待后詳查”,但戰(zhàn)事倥傯難免會有個出生入死,屆時又能查出個多少?
從她們口授的檔案上看,這兩個女孩還是經(jīng)得住檢查的。對于秋月,老春多了一種坦然,雖說她是從國統(tǒng)區(qū)穿插過來的,有一段路程也難以在隊伍里找到佐證,但這個十六七歲的熱血青年,兩年前在太原讀初二時的那所中學(xué),就是太原共產(chǎn)黨非?;钴S的學(xué)校。她在那里接受進步思想,秘密入了黨。只不過黨在學(xué)校的組織名為民族先鋒隊,她又當(dāng)過負責(zé)人,同時還是犧盟會成員,在校多次組織學(xué)生運動,回家之后一度裝得跟沒事人一樣。好在她母親有個遠房親戚,還是國民黨軍一位將軍家的座上客,因此她并未被逮捕,只是要求家人嚴加管教。1937年日寇發(fā)動盧溝橋事變,國難當(dāng)頭,她還用“劉茜”的筆名寫過短文,號召國人抗日,散發(fā)抗日傳單,辦抗日墻報……最后,利用一個不是機會的機會,瞞著家人與太原的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這才離家脫身,僅給父母留下了一張大意是“不用為女兒牽掛”的紙條。
到了延安,相貌平平的秋月齊耳短發(fā),素面朝天,脫下粗布軍裝,也沒見她有過什么首飾,一副學(xué)生打扮,一雙眼睛可看出她倔強的性格。不像有些從淪陷區(qū)逃難過來的文藝青年,有的打扮洋里洋氣,大熱天恨不得戴雙蕾絲手套。秋月可不這樣,她笑起來口無遮攔,哪里像是個大戶人家的姑娘?有次,老春找她驗證這方面情況,最好能讓她補寫一份材料。老黃知道后,過來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差點動起了手里的家伙,連連說著“老子就能給她證明,出了差錯,你砍我腦殼好了。老子好歹也是團級干部,再怎么說,命也比你這個唱戲的值錢”之類的話,老春當(dāng)時就沒了聲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與秋月所不同的是,月娥雖然歲數(shù)大些,不過二十出頭,也成熟不到哪里去。想想也是,為抗日救亡投奔延安,這就是一張無形的介紹信。單從這一點來看,就可享受組織免檢,對于過往如此苛求,到頭來又有什么查頭?更何況秋月是與當(dāng)?shù)氐氖畮讉€青年學(xué)生,由山西黨組織秘密選送過來的,單是過封鎖線那幾道關(guān)卡,沒有一定的信仰絕對支撐不住。而月娥呢?人家的材料寫得更清楚。要是對她們這樣的熱血青年還盤三問四,今后誰還會一腔熱血地往延安奔涌?打鬼子可不是耍嘴皮的事,一上戰(zhàn)場那是要提著腦袋的。
然而,一個讓老春不敢大意的現(xiàn)狀就是,抗戰(zhàn)開始后,淪陷區(qū)大批青年學(xué)生涌往延安。這些學(xué)生到達延安之時,八路軍已開赴前線對日宣戰(zhàn)。前方干部奇缺,迫使這些青年學(xué)生大多被編入抗大學(xué)習(xí)后,立即充實到八路軍各個野戰(zhàn)部隊工作。如此說來,抗大為他們快速提供了施展才華的政治舞臺。秋月豪爽的性格,雖說一度讓老黃不悅,但老黃也利用他所享受的待遇,曾經(jīng)帶秋月和月娥她們到紅軍大學(xué)合作社吃飯改善生活。更重要的隱患就是,這些青年學(xué)生在延安的活動范圍不受限制,特別是一些師團級領(lǐng)導(dǎo)干部,打心眼里喜歡這些青蔥女兵。這對領(lǐng)袖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提出了嚴峻考驗,而領(lǐng)袖對她們這些追求進步的文藝青年向來褒獎有嘉。某師一位師領(lǐng)導(dǎo)一次文藝匯演時講話,當(dāng)著臺底下千兒八百號人的面,大聲夸獎她們是“燈泡”,意思是她們到了延安,是為這方夜空照亮的。她們其中的一些活躍分子,有時在一些特定場合,居然可以輕松地與領(lǐng)袖們打成一片。
對于老春的要求,月娥先是應(yīng)允下來。以前向組織匯報的有關(guān)身世,是胡啟民早就為她編造好的,可以說天衣無縫,好在延安方面也沒有表示出任何懷疑。眼下,老春也不便派人去她的江浙老家查證。當(dāng)下時局,那邊還是敵占區(qū),日蔣偽匪活動交替,就是成功寄達一封家信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相比之下,秋月倒是與家里還通過一兩次信,再加上老黃敢用腦袋為她擔(dān)保。到了月娥這里,這事就有點難了。寄信的事只能是等戰(zhàn)爭勝利之后再說,還有一個難處就是,陳斧鐮并沒有為她作出任何擔(dān)保,用他的話說:“人都過來了,有什么不放心的?以后有她表現(xiàn)的時候。以前我并不認識她,怎么擔(dān)保?總不能對黨撒謊。”
對于陳斧鐮的態(tài)度月娥并沒有責(zé)備。她想的是,如何創(chuàng)造機會盡早打動他。延安看起來森嚴壁壘鐵板一塊,那是還沒有找到縫隙,不管是他還是老黃,只要能撬動其中的一塊磚,剩下就好辦了。每到夜深人靜,她對這一天里自己的言行,都要細細盤點,生怕漏下蛛絲馬跡。這也是臨行之前,胡啟民一再要求她的。除了那個沒有多大作用的老春,陳斧鐮和老黃都是自己可以爭取的目標(biāo),不管是誰,只要拉過來一個就成。國共眼下是共同抵御外侵,將來少不了一場大戰(zhàn)。屆時,像他們這種級別的八路軍干部,要是沒有戰(zhàn)死,手下至少會有一支相當(dāng)人數(shù)的隊伍,關(guān)鍵時刻如能策反他們陣前反戈,那可是為黨國立下了頭功。
這一番道理,是胡啟民分析的。印象里,胡啟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更何況,眼下的她不得不聽胡啟民的。
對月娥傳達潛伏延安的指示那天,也是個雨天。那天的胡啟民臉色溫情,一點不像是平日里見到的教務(wù)主任,倒像是她的一個叔叔或者是伯伯的口吻。月娥自小沒了爹娘,除了一個心疼她的外婆,記憶里沒見過什么親人。外婆把自己托付給胡啟民時,還一再地讓月娥給這個養(yǎng)育她的恩人磕了三個響頭。那時候的月娥七八歲模樣,況且當(dāng)時她也不叫月娥。外婆身體一直不好,有嚴重的哮喘病,胡啟民不僅承擔(dān)了外婆的醫(yī)療費用,而且還讓月娥上了學(xué)識了字,一切如同做夢一樣,她這個鄉(xiāng)村孤兒有點云里霧里,一覺醒來就從糠籮里跌入米籮。這種大恩大德,用外婆的話說,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難以報答。
外婆說的也是事實。從記事起,月娥的日子里似乎一年沒有四季,印象就只有冬天,冷冷的,成天喊餓。要是還有一個季節(jié)的話,那就是夏天。死熱死熱的夏天,是啊,沒有熱哪有冷呢?夏天比冬天要好些,熱了可以脫了衣裳,本來那些衣裳都是破破爛爛衣不蔽體,多穿一件少穿一件也沒有多大區(qū)別,小屁孩嘛,光屁股又有什么?照樣撐直了能睡。外婆的懷抱,就是她最好的大床,那床寬敞得像一條大船,外婆嘴里哼出的歌謠就是升起的帆,手里搖動的扇子就是撥浪的槳。睡夢里,那槳兒蕩漾著,一上一下劃出一線的細浪,一綹一綹的,像是給湖面梳著碎花的辮子。等到船兒旁邊的波浪辮子才編到一半時,月娥多半醒了,是風(fēng)吹醒的還是船兒晃醒的?一時說不清,等到眼前睜得明亮了,哪里還有船兒帆兒槳兒浪兒的影子?原來是肚子里早已唱起了喊餓的曲子。
這次,外婆笑了。外婆告訴她,咱們家遇到一個恩人,你就喊他胡老師。外婆只是知道一臉和藹的胡啟民,這個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轉(zhuǎn)世,是那所學(xué)校的一個好老師。她哪里知道,這個學(xué)校的教務(wù)處主任胡啟民還有一個隱形職務(wù)——怕是只有胡啟民自己一人知道——那就是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調(diào)查統(tǒng)計局第二處中校主任。即使后來月娥到了延安才知道,胡啟民的這個身份,怕也只有老春等少數(shù)人知道一些。這個第二處是由1927年的軍事委員會密查組轉(zhuǎn)入,到了1932年成了復(fù)興社特務(wù)處。準確地說,就是國民黨軍統(tǒng)的前身。
像月娥這樣身世的孩子,七八歲上下的,男孩女孩都有,只要是出身于貧苦人家,胡啟民這些年來都要收留一兩個。他自己充當(dāng)著養(yǎng)父的救世主角色,等到把他們養(yǎng)大成人之后再放出去,他們就成了二處的魚鷹黨國的爪牙。這其中,胡啟民還派人對他們進行格斗、跟蹤、射擊、暗殺、竊取情報和琴棋書畫等特工訓(xùn)練。對于月娥,胡啟民特地加了個小灶,給她看了一系列蘇聯(lián)的文學(xué)作品,如《鐵流》《毀滅》類紅色書籍,這些在延安都是進步學(xué)生最愛的搶手貨。同時,還教唱了田漢聶耳這些進步學(xué)生譜寫的抗日救亡歌曲,以及一些帶有俄羅斯風(fēng)味的紅色民謠。胡啟民知道,要想這只魚鷹引誘到大魚繼而一口叼住,眼下就是讓這只魚鷹也潛入水底化為一條魚,最理想的是與其中的一條大魚成為伴侶,等時機成熟之后再痛下毒手。
給月娥下達這條命令時的口氣,胡啟民臉上盛開著花樣的笑,一點也不像特訓(xùn)這些養(yǎng)子養(yǎng)女時的那般嚴厲。胡啟民給她起了這個“梅月娥”的姓名之后,又給她組裝了梅月娥的一些基本家庭信息,接下來的話語極慈祥:此去延安,只身潛入,不需要帶槍,連微型照相機發(fā)報機之類,一律也不要帶,全憑眼睛看心里記腦子錄,如果要帶上點什么,除了一個女學(xué)生應(yīng)該帶的一些簡單的生活必需品之外,那就是帶上這本叫做《鐵流》的小說。
“我們想要的最好結(jié)果,就是接近延安高層,與他們其中的一位談戀愛。他們有些人當(dāng)初鬧革命的時候,結(jié)發(fā)妻子多是與他們一起起事的,這些年下來死的死散的散,活下來的弄不好就是個病塌塌的黃臉婆,眼下正是難得的一個空缺?!贝巴獾挠昴挥悬c稠了,天色突然成了發(fā)黃發(fā)白的那種,像早晨剛剛喝過的那碗豆?jié){,胡啟民突然有了種父親般的磁性:樹大了要分杈,兄弟大了哪能不分家?國共兩黨,眼下說好了一致對外,這以后打跑了日本,誰不想坐江山?不管哪家坐了,秋后算賬是少不了的,咱們也得為自己留個后手。月娥點了點頭,咬了咬嘴唇,兩股將要涌出的淚水硬是給憋了回去。成為胡啟民養(yǎng)女之后,她似乎就不知道什么叫哭泣。
胡啟民站起身來,拍了拍月娥的肩頭,許是感受到了養(yǎng)女肩膀的那種柔嫩,他又暗暗用勁捏了一把,手腕子一使勁,扳過了一臉無措的月娥:“開心點,笑起來,你笑起來才是最美的。放心去吧,你一個喝過墨水的學(xué)生,江南美女,到了那邊還不是如公主一般被人供著?要知道,那些紅軍干部,早年就算是有老婆的,哪個娶過大家閨秀?就是小家碧玉也沒有,他們的婆娘一個個都像是從梁山下來的,不是母夜叉就是顧大嫂,連扈三娘也沒有。據(jù)情報說,有的從上海這邊過去的,到了抗大當(dāng)了什么的女學(xué)員,都引起了他們中央首長的興趣,你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到時我會派人與你取得聯(lián)系。還有,奶奶的病會慢慢治好的,這里有我呢。”
一說到奶奶,也就是月娥的外婆,月娥心里又是一顫,那是她在這里的一個牽絆。如果說還有一個的話,那個人就是姚革。姚革也是胡啟民的學(xué)生,眼下的身份是報館記者。至于是不是與她有著一樣的身份,或者說早年是否加入了藍衣社,這些她并不知道也不敢知道。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敢斷定,與姚革的那場戀愛,是否也在胡啟民的密謀之中。
3與秋月她們有所不同的是,月娥是只身一人踏上了奔赴延安的路。
1937年夏,“盧溝橋事變”前后,未雨綢繆的延安廣而告之,意圖遍攬全國各地抗日力量:只要有抗日意向,有意投靠,在延安周邊地帶一路都有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暗中協(xié)助。特別是像月娥這樣的,讓人感到一腔熱血的青年進步學(xué)生,有著抗日的激情,更有著延安渴求的知識與青春。好多青年學(xué)生進入蘇區(qū)之后,看到滿街上自由行走的紅軍和熱情高漲的百姓,還有獵獵飄揚的紅旗,以及遍處可及的列寧、斯大林、孫中山等領(lǐng)袖畫像,更使他們熱情萬分、意志如鋼。進入延安之地,遠眺傳說中的寶塔山,月娥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面對老春征詢的目光,她一時也說不出什么。當(dāng)她得知老春是抗大著名作曲家時,便立即要求對方讓自己也編入抗大女子識字班,不是自己要去識字,而是憑自己的知識,足夠輔導(dǎo)那些苦大仇深的女戰(zhàn)士們識字、歌唱。
月娥的這一想法,很快就在秋月那里找到了知音。月娥對秋月隱瞞了該隱瞞的,這是必須前提,好在秋月也沒有任何提防。好不容易有了傾聽者,一番家長里短之后,月娥所剩下的就是聆聽秋月那種滔滔不絕的傾訴。秋月的家人一直以為她的出走延安是胡鬧,秋月在家信中嚴厲地予以駁斥:你們做父母的,能不能稍稍回憶一下自己的青年時代?大敵當(dāng)前,如果現(xiàn)在都沒有一點點沖動,那還叫青年嗎?再不青年一下,哪不就成了少年身子老朽腦袋?國難當(dāng)頭,你們應(yīng)當(dāng)有點領(lǐng)悟!你們所謂的“救國著急什么,將來有了本事,還愁沒機會報國?”之類,純粹無稽之談。等到亡了國做了亡國奴,你再做救國運動,也怕遲了。
“我并未把自己估計的多高,不過是盡自己一份薄力而已!吃苦受驚,當(dāng)然是有的,但為了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祖國,個人安危又有什么可說?”相比之下,似乎秋月比她抗日的決心更大,行動更為決絕。秋月還透露說,到了延安這里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陽光,什么是心靈的歌唱?!澳阒绬幔款I(lǐng)袖們更是激情飛揚,我聽過領(lǐng)袖在抗大的一次報告,真有魔力?。÷犃艘淮螏滋鞄滓苟妓缓?,不單是我一個,我們一起去的好多個女兵在臺下像是瘋了,恨不得扛起機槍立即殺向前線,與小鬼子們拼個你死我活。”
秋月這種想法,不僅有了月娥這樣一個忠實聽眾,連抗大的分校長老黃,沒聽幾次都成為了她的粉絲。因為認識秋月,加上老黃的存在,月娥很快就結(jié)識了陳斧鐮。她們這兩個女兵,身邊有了兩個團級首長的呵護,讓時常喊她們?nèi)ヅ啪毠?jié)目的老春,有時都心生嫉妒。
秋月白了老春一眼:“閑吃蘿卜淡操心,多想想抗日的事吧。咱們抗大女學(xué)員,本來就魅力無限,在延安放在哪里都是香噴噴的。你可能還沒看到吧?來抗大觀看女學(xué)員表演節(jié)目的,有些還是興致勃勃的中央首長呢。你還真以為我看上了黃校長?我要是貪圖攀上高官,一個分校的黃校長,撂在這些中央首長面前,又算得上什么?”
進入秋天以來,老黃對秋月追得緊了,不再是以往那種單純地講述長征壯舉以及亮出一身“勛章”的傳奇,而是時常約她吃飯開小灶的同時,還贈送一些戰(zhàn)利品,甚至連“月月紅”(注:一種女性藥物)都悄悄遞上幾小瓶。秋月并不領(lǐng)情,白眼狼一般,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拿的拿,就是不與老黃談及正事,要是對方話語里有了一點點苗頭,想都不想地就給掐了。
當(dāng)時,邊區(qū)對于士兵婚姻有紀律約束。當(dāng)年在中央蘇區(qū),關(guān)于戰(zhàn)士結(jié)婚,就規(guī)定了“男性法定結(jié)婚年齡為18歲,女性為16歲”這一條款。紅軍到達陜北之后,延安年輕人很多,男多女少,比例嚴重失調(diào)。因此,延安也有了軍官結(jié)婚必須符合“二八五七團”(即年齡28歲,5年黨齡,7年軍齡,團職干部)的條件。這些條件老黃幾乎是達到了,就是年齡上還不是十分過硬,好歹也能說得過去。但秋月年齡也沒有硬氣的底牌,更何況秋月離家出走之時就沒與家里通氣,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如果再沒有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非真的要與家里的父母雙親恩斷情絕?
婚姻上的年齡杠杠,月娥倒是符合了。來到延安才幾個月,與陳斧鐮也只能算是一個談得來的戰(zhàn)友關(guān)系。在他人眼里,這樣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屬于一種純潔無瑕的官兵友情,志同道合的兄妹之誼。再說了,人家男方不主動,總不能女孩子家過分熱情吧?那成啥了?弄得不好會雞飛蛋打,傳出去這張臉往哪里擱?這幾個月里,胡啟民那邊一直也沒個動靜,延安這邊像她這樣的一個抗大學(xué)員,要想看到一份《中央日報》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即使看到了一張,那張報紙上也不一定就有對她有用的暗示。眼下還是先站穩(wěn)腳跟再說,畢竟才來幾個月,走一步算一步,反正自己的歲數(shù)熬得住,保不定等以后機會成熟了還會有更大職務(wù)的首長有了那層意思,對于自己的將來不是更有利么?
有了這樣的想法,月娥排練節(jié)目更為上心,她想著自己的節(jié)目能在延安的大禮堂上公演,最好能在重要場合出彩那么一兩回,這樣便會爭取到更大的平臺。老春對她的表現(xiàn)很滿意,還說等這支大合唱排練好了之后,就邀請陳斧鐮和老黃他們先睹為快。
一連幾天,月娥甚至都沒看到陳斧鐮的影子,秋月也不知道,她說老黃這陣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這些天,秋月有了煩心的事,這事與老黃有關(guān)。排練結(jié)束之后,老春察覺出來秋月情緒不好,就提議幾個人出來走走。
漸入夜晚的延安古城,似乎還不想入眠,沿途所及之處,好多孔窯洞里都向外噴發(fā)出那種激越的歌聲。一時間,似乎整個山城成了一張正在播放的唱片,而那座高聳入云的寶塔山就是那根碩大的唱針。“啊,延安,你這雄偉壯麗的古城,于寂靜之中散發(fā)著無限魔力,太不可思議了……”月娥不由得感嘆了一聲,這可是她從心底發(fā)出來的呼喚。
初入延安的幾個月,月娥的思緒里時??M繞著這些讓人亢奮的歌聲。歌聲所到之處,似乎一切都給點燃了,每個人都是鉚足了精神勁,走路想跳,開口想唱,所有的人都是醒的,一點也不像是在國統(tǒng)區(qū)的大后方那里,看似一個青年人,卻成天渾渾噩噩的,一副永遠沒有睡醒天生一副挨宰的窩囊模樣。想來也是與牲口差不離的命運,不知道哪天頭頂上會落下來一排的日軍炸彈。
這里的人怎么是邪乎了?月娥有點兒想不通。幾天前,老春說剛譜了一曲贊美延安的曲子,想邀請她來填詞。當(dāng)時,她婉拒了,說是初來乍到對延安了解得還不全面。今晚,要是老春再次提出這個要求,她想自己會毫不猶豫地應(yīng)承下來。
好在,老春也沉浸在這滿城的歌聲里,并沒有想起來上次誠邀之事。
4很突然的一天,陳斧鐮主動到了抗大,說找她有點急事。月娥心里有些咚咚亂跳。那天是星期六,抗大有的分校熄燈時間要比往常推遲半個鐘頭。陳斧鐮來的時候,她們這些女學(xué)員剛剛吃過晚飯。
月娥請好了假,沿著延河,兩個人隨處走走。秋夜的延安呈現(xiàn)出少見的夜色之美。月色高懸,在河面灑下星星點點的銀光,遠處的塔影倒映得有些虛無,塔頂上那點星燈,像是跳躍的流螢。風(fēng)兒起了,河面上的那盞星燈拉得長長的,像是有人在延河上鋪起了一條或有或無的星光大道。
在寧靜的夜色中漫步,剛來延安時倒有過一次。那次,陳斧鐮請客,老黃與秋月也在,四個人吃了一種叫“睜眼辣子”的延安特產(chǎn)。那是一種涼皮,一人別說來一大碗,只要你舀了一勺下肚,正后悔著呢,那邊的腸子如同著了火星、胃里像是灌了火藥、剩下的眼里和心里的厲害勁兒,就那么一下子,會讓一個沒有來過此地的人,從此死死地記牢了這個叫延安的地方。延安特產(chǎn)可多呢,陳斧鐮和老黃就這么比賽著一般說開了,什么羊肉泡饃、柿子、狗頭棗什么的……其實,這一切對她來說,統(tǒng)統(tǒng)都不重要。
這次,陳斧鐮總不會帶了什么好吃的吧?月娥一抬頭,看到陳斧鐮的口氣低沉了許多,他只是匆匆說了一句:“明天要是有空,就過來找我……有些要緊的話,想當(dāng)面對你說個透?!?/p>
似乎沒有等月娥的任何表態(tài),陳斧鐮轉(zhuǎn)身走人。第二天上午,在陳斧鐮的那孔窯洞里,剛一見面,陳斧鐮就從懷里掏出了一把小巧的手槍,是很精致的那種,一看就是國民黨軍高官貼身佩帶的,弄不好還是個進口貨,自己以前保不準還真玩過。月娥的眼睛有點不受用了,正對著窗外看看有沒有人,不想身后的陳斧鐮說了聲:“送給你的,可要藏好了。”
這把小手槍,很適合女兵使喚,這會不會是哪次打掃戰(zhàn)場時打下的“埋伏”?月娥一驚,有點燙手似的,過后還想起來當(dāng)時自己裝得還很像,跟在胡啟民后面的那些日子,什么款式的手槍沒玩過?可是這次,月娥說出的卻是這樣的一句:“為什么給我一把槍?給了我,我也不會使呀?”
“來,我這就教你,一會兒,保準你就能學(xué)會?!辈蝗莘终f,陳斧鐮一把拽過了月娥。月娥只是乖巧地站在他的身旁,看他站立的姿勢,一下一下地瞄著遠處那個無形的靶位。輪到月娥瞄準時,陳斧鐮幫她校正動作要領(lǐng),還沒領(lǐng)會幾下,他就急了:“就這么幾下,行了,以后邊打邊學(xué)吧?!?/p>
接著,陳斧鐮又教她怎樣壓子彈,以及關(guān)閉和打開保險,子彈上膛之類。等到她手忙腳亂地一頓下來,陳斧鐮這才向她攤開了手掌,上面居然是幾顆锃亮的子彈。
“為什么要給我槍?”
“怕你會不安全。”陳斧鐮這才說了一句,轉(zhuǎn)而一想,這樣的說辭似乎有些牽強附會,于是,又補了一句:“有這家伙護著,我上去了,心里不慌?!?/p>
月娥這才聽出了眉目。前一陣子,她聽陳斧鐮說事的時候,有次說到了解放區(qū)的留守處,有的干部在前方打仗,家屬在后方留守,居然也有些極不像話的地方干部串門子時,賊眉鼠眼地想歪心思。有的干部臨走時不放心,也給自己媳婦留下了手槍和子彈。莫非這一次,陳斧鐮也要離開延安?難道又有新的作戰(zhàn)任務(wù)?抗戰(zhàn)剛剛開場,氣勢洶洶的小日本一路南下,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多數(shù)國民黨正規(guī)軍一個個不戰(zhàn)而逃,給小日本鬼子留下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國民黨的嫡系王牌都避之不及,八路軍武器裝備這么簡陋,還敢與日本鬼子碰一碰?
“這次,真的……是要上前線?”還是不放心,又追出了一句。本來,這是憋在心窩窩的,不曾想,還是沒有憋住,一脫口就沖了出來。
“沒說,只說是有任務(wù)。你就別問了?!笔O碌膿?dān)心,讓陳斧鐮一個果斷的手勢劃拉過去了,那意思是說,當(dāng)年的雪山草地幾十萬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都沒傷到他一根毫毛,這次又有什么?當(dāng)兵打仗之人要是成天擔(dān)心死呀活的,子彈這玩意兒就專心找這樣的膽小怕死鬼。
“那倒也是。”月娥不好再說了,既然有任務(wù)找到了他,那一定就有不方便說出的理由。作為軍人,陳斧鐮知道,月娥也應(yīng)該知道。
幸好,這次月娥也沒空著手,她隨身帶著那本小說,蘇聯(lián)作家的一部長篇:《鐵流》。這部塑造“鐵的人物和血的戰(zhàn)斗”的作品,月娥曾為他和老黃誦讀過幾個片段,陳斧鐮雖然識不了多少字,但勉強也能讀出個大概。書中人物——共產(chǎn)黨員郭如鶴的故事,在延安一度也廣為傳頌。
這本書被陳斧鐮揣進了上衣口袋,說有空就看。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半個月之后,陳斧鐮從前線返回延安之時,是拖著一條傷腿回來治傷的。在他的床頭,月娥看到了那本書,書脊上多了半只圓滑滑的小坑,像是蜜蜂在土墻壁上鉆出的一孔小窩窩。躺在病床上的陳斧鐮臉色蒼白,半天里才擠出一絲笑容:多虧了這本書,救了我一命。是它,擋住了小鬼子射向腰部的一顆子彈。要是沒有這本厚厚的小說書,有可能咱們再也見不上面了。
月娥這才知道,陳斧鐮上次秘密地緊急離開延安,是奉命加強一一五師的一場惡戰(zhàn)。這場聞名中外的戰(zhàn)斗,是中國共產(chǎn)黨所領(lǐng)導(dǎo)的人民軍隊對日正式宣戰(zhàn)打響的第一槍。從此,歷史教科書上濃墨重彩地記下了這場戰(zhàn)斗的名字:平型關(guān)大捷。
5平型關(guān)大捷創(chuàng)造輝煌戰(zhàn)果的同時,八路軍也付出了一定的傷亡。
陳斧鐮轉(zhuǎn)移到后方醫(yī)院的第二天,一個嚴峻的醫(yī)療方案擺上桌面:傷腿必須進行截肢手術(shù),而且眼下還沒有麻藥;如果不截肢,那條傷腿有可能就會因敗血癥而壞死。如果進行手術(shù),沒有麻藥怎么實施?就算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這份撕心裂肺誰能熬得下來?
征詢傷員意見時,陳斧鐮一個字也沒有說,只做了一個砍刀一樣的手勢。那個意思是說,這個事不算個事,趁早了斷。如果此時他的手里有一把大刀的話,那就咔嚓一聲將那條傷腿剁了算逑。只是決定實施手術(shù)之前,陳斧鐮這才同意院方作出的陪護安排。
這個陪護人員,就是月娥。
聽說消息之后,秋月也趕來了。她倆的身后,還有個火急火燎的老黃。那條傷腿被鋸下來的手術(shù)時間,其實也不過一袋煙工夫。女人們被趕出手術(shù)室之后,陳斧鐮被牢牢地捆綁在手術(shù)臺上,生怕咬斷了舌頭,他的嘴里還被強行塞進了一根短短的搟面杖。幾個拼著死命按住他的壯漢,都不敢睜開眼睛看那一幅血淋淋的場面,盡管全身的汗水如同下雨一樣地往外滋冒著,陳斧鐮幾乎咬斷了那根搟面杖,手指差點摳穿了床板,硬是沒吭一聲。聽著屋子里傳出的拉鋸聲響,伴著摧枯拉朽般的血腥味兒撲出屋子,月娥與秋月忍不住一陣惡心,蹲著使勁地捂著嘴巴,不僅生怕嘔吐,更擔(dān)心自己會大哭一場。直到她倆被喊進屋子收拾之時,陳斧鐮早就疼痛得昏死過去。兩個女孩剛一進去,看到地上那只盆子里盛了一大攤黑血,還有那半截如同枯樹樁子一樣僵硬的斷腿,被一個戰(zhàn)士正用粗布細細包裹著。月娥哇哇地嘔吐,秋月兩眼一黑身子軟兮兮地癱了,大半天之后才蘇醒過來。老黃把她抱在懷里,又捏又掐的,他一個見慣了血腥的大男人,眼下急得都快哭出聲了。
陳斧鐮醒來之后的幾天里,一直疼痛得直哼哼,雖說沒大喊大叫,但那份揪心的疼痛讓月娥一時有了惻隱之心。那場驚嚇之后,秋月總算是緩過了勁。趁陳斧鐮好不容易的一次睡熟之際,兩人一齊給他的衣物填充著過冬的棉花。別看陳斧鐮是個團級干部,衣服與她們這些當(dāng)兵的還是一樣的供給模式,一年到頭也就兩身衣服,除非戰(zhàn)場上下來,被刺刀挑破了被硝煙熏燒了,這才可以換上一身。平時的軍裝都是帶夾層的,塞上棉花就成了棉襖,開春過后掏了棉花就成了夾衣。那些掏出來的棉花,多是一個班排打起一只包袱吊在窯洞的房梁上。也有一些女兵等不及,掏出了好多棉花當(dāng)作月經(jīng)帶抵用;有的到了冬天,夾層里沒有塞進去多少內(nèi)容,干癟的棉襖套在身上空空的,一遇到風(fēng)兒就是縮頭縮腦的。
這以后,老黃探視陳斧鐮時手里總沒空著,但也只是一點兒小心意。部隊沒打什么大仗,因而也沒有多少戰(zhàn)場繳獲,有時能弄來一張報紙,坐在床頭讓這兩個丫頭讀上一遍,心里也算是有了些慰藉。這次,老黃氣不大順,他帶來的是一張國民黨的《中央日報》,上面報道的內(nèi)容,讓人讀了提不起來勁頭,雖說也報道了平型關(guān)之戰(zhàn),只是對于八路軍的輝煌戰(zhàn)果進行了嚴重縮水。月娥只讀了一小段,陳斧鐮就揮手示意停了,也就是那一瞬間,月娥看到報紙屁股上的一個小塊,上面有一則“尋人啟事”。
在《中央日報》上刊登“尋人啟事”,這是胡啟民約定的暗示。胡啟民的分析自有道理,多年藍衣社的經(jīng)歷,綜合內(nèi)線情報,使他知道延安可能看到這張報紙。月娥這條線放出來有些時日,胡啟民急于掌握這邊的進展??芍两褚f進展,哪有什么進展?幾個月里,還沒見到過延安高層,所能接觸到職務(wù)最高的八路軍軍官,也只有陳斧鐮和老黃這兩個團長級別的。他們兩個在延安的后方歇著,只有陳斧鐮隨林彪的一一五師打了場平型關(guān)。那是世人皆知的一場戰(zhàn)斗,人還打殘了,現(xiàn)在談婚論嫁,八字沒一撇不說,提也不好提呀。再加上老黃與秋月的事一直也不順溜,這幾個月的進展基本上算是趴窩了。
胡啟民當(dāng)初將她塞進延安,圖的就是一個放長線釣大魚,月娥作為一只釣餌擱著,早晚會有大魚上鉤。閑置的時候她就是枚閑棋冷子,既然沒有什么進展,也就談不上有什么情報,更談不上與胡啟民取得什么聯(lián)系之類。只是秋月,一時也摸不準她的脾氣,月娥即使想發(fā)展或者說是拉她入伙,眼下時機還不成熟,更何況秋月與老黃這些天也是爭吵不斷。
許是因為陳斧鐮的傷勢,讓老黃感到了生命的脆弱?還是因為其他什么原因?也不知怎么想的,這些天來,老黃頻繁地找秋月說事。秋月都讓他追得煩了。有次,老黃塞了卷錢,是那種冀南票,秋月當(dāng)場毛了,話也格外難聽:“你不要再給我錢,你應(yīng)該把錢送到前線,那邊每一天里都有戰(zhàn)士們在流血犧牲、缺醫(yī)少藥……”
秋月對老黃的拒婚,在當(dāng)時見怪不怪。多數(shù)女戰(zhàn)士之所以拒絕早婚,其實還有一個更為可怕的現(xiàn)實就是:害怕生育。一旦結(jié)婚,生育不可避免,這樣一來自己就將成了部隊行動的累贅,說不準就是一場骨肉分別的生離死別,這一點在長征途中就得到了多次佐證,領(lǐng)袖們的孩子自此杳無音訊的就有多人。面對兩人的爭執(zhí),月娥一時也無計可施,加上陳斧鐮傷勢反反復(fù)復(fù)的也讓人揪心,一連幾天她都沒有睡好。窯洞外面的天氣,一直是陰陰沉沉的,好多天了也沒有出過一個像樣的日頭,那些血染的繃帶漿洗之后也難得曬干,月娥一時沒了主意,就坐在門口嘆氣。陳斧鐮醒了,費勁地翻了下身子,猛地問道:“大白天的,你怎么也說夢話?老是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陳斧鐮說起的那個名字,讓她心里一驚,那是一個讓她曾經(jīng)怦然心動的名字:姚革。
這個名字,曾經(jīng)那么滾燙滾燙的。哦,那是她的初戀。可是現(xiàn)在,這個名字如同陜北高原上的一陣旋風(fēng),刮過之后就再也不見蹤影了,要不,她怎么會在夢里呵斥著,請他立即滾蛋?
“哦,那是外婆家的一個親戚。我來延安的時候,也沒有告訴她老人家。當(dāng)時,外婆病得很重……”幸虧胡啟民特訓(xùn)過,月娥幾乎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這事就算是圓過去了。
國民黨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犒勞平型關(guān)大捷的參戰(zhàn)將士,這是延安方面沒有預(yù)料到的。得知負傷的八路軍干部之中,還有一位團長在后方醫(yī)院療傷,國民革命政府慰問團還專門抽了一行人馬前來探望。
陳斧鐮沒想到自己的傷情牽動了好多人的心,這里面還有延安高層的關(guān)懷。在領(lǐng)袖的親自過問之下,從蘇聯(lián)渠道過來的一些藥品,注入了陳斧鐮的血管。蘇聯(lián)的藥品就是管用,經(jīng)過一段時間休養(yǎng),陳斧鐮恢復(fù)得很快。畢竟就是個青春的身子骨,再加上月娥的調(diào)理服侍,陳斧鐮的精神頭好了許多。早上剛一醒來,陳斧鐮就覺得肚子餓得厲害,伴著從窗欞斜射過來的朝陽,瞇著眼睛的他一口接著一口地吞咽著月娥喂過來的小米粥。
月娥喂湯還真有耐心,每一小勺的分量都不多不少,臉上溢滿了淺淺的笑,有時還哼出了一些不成段的曲兒。她知道,以前的陳斧鐮雖說是條漢子,面對著日本人的刺刀直逼過來也敢迎面沖上去,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眼下,到了他這樣一個男人最為柔弱的時候,也是自己最能走進甚至占領(lǐng)這個男人內(nèi)心的時候??粗稍诖采系年惛犚桓惫铝o助的樣子,還有被子下面那一截子空缺,她的內(nèi)心起了波瀾,甚至有了些動搖,對胡啟民一方的說辭頭一次半信半疑。難道,以前聽說的信息有些不大對稱?誰說延安方面不是真心抗戰(zhàn)?如果真是這樣,他們也沒有必要打平型關(guān)這一仗,憑著手里那種低劣的武器裝備,敢與小鬼子拼命……這可是提著腦袋的事啊。
就這么一走神,月娥的湯勺有了輕微搖晃,陳斧鐮的嘴邊漏了一些米湯,她想著找點什么幫他擦去,可是手頭沒有毛巾,她身上也沒有什么手帕之類,情急之下就放下碗勺,用手輕輕地揉了過去。那邊的陳斧鐮側(cè)過身子,先是猶豫了片刻,突然地一伸手抓住了。月娥想著抽出手來,可一時也不好努力,伴著陳斧鐮力度很大的笑聲。兩個人誰也沒有想到,偏偏這時,門簾被外面的來人給挑開了。
是老黃的聲音:陳團長,你看,有人看你來了,這是第二戰(zhàn)區(qū)慰問團。也就是四五個人,有幾個穿的是國民黨軍裝,其中一個穿的還是那種筆挺的呢子大氅,領(lǐng)口處是兩塊金光燦燦的上校軍銜領(lǐng)章。這一行人進屋,在老黃引見之下,徑直來到陳斧鐮床前。本來,那孔窯洞沒多大空間,幾個人一涌進來一下子就撲撲滿滿了。月娥忙著站起來給來人倒水,也只是倒上一碗白開水,其他的什么也沒有。幾只粗瓷大碗一字兒排開,再一一端給這些客人們。對方也挺客氣,接過的時候臉上盛開著笑容,只是最后的這一碗來人并沒有接。那個人正端著照相機,變換著角度給陳斧鐮拍照。許是想拍出斜坐在床上的陳斧鐮的高大形象,那人的身子蹲了下來,臉龐都快要貼在地皮上了。
等到這一張臉剛一直起身子,月娥的一碗水遞到面前,輕聲地喊他快喝。就這么一照面,那人像是被電擊了一般,接在手里的碗晃了幾晃,熱水濺出來潑在地上,驚得兩雙腳往旁邊一閃。
兩張臉蛋瞬間紫了,間或兒一驚,燙得不行的當(dāng)兒,突然地就那么一下子,連忙又低下頭來各忙各的。
幸好,那邊問候的話音挺響亮的,沒有人在意兩個人臉上的細微變化。那個慰問團帶過來的記者,居然是姚革。
好在接下來的介紹,對于姚革,老黃嘴里說出的卻是一個讓月娥感到陌生的名字。這樣,她的心里定了一些,因為胡啟民很少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疏忽。
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姚革手里的活兒依舊沒停下來。只不過,他要補拍一張八路軍女兵護理英雄團長的照片,說是在大后方一家很有知名度的大報上發(fā)表。于是,月娥只得服從地擺出幾種姿勢,一時間臉上紅紅的有了些可愛,心里跳得厲害,嘴里想說點什么,可就是不知道說啥好。好在秋月不在身邊,要不然一會兒難免會遭到她的嘲弄呢。
這幾個人說說笑笑的,打了個秋風(fēng)般出了屋子。月娥還在那里愣神呢,那邊的老黃陪同他們出了窯洞。月娥也不便于送別,她只是隔著窗欞向外望了望,屋外的姚革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十幾步遠。也就是這么一回頭的空兒,她看到姚革回過頭來,朝著她的方向做了個摁快門的手勢。
這個手勢,她是懂的。只是月娥正要與遠離的這些人打個招呼,身后的陳斧鐮咳嗽了一聲。這是他們之間達成的約定,那就是陳斧鐮要下床方便了。
如同電光石火,就那么短短一會,月娥像是觸了電一樣,一時還真想不出這到底發(fā)生了啥事。姚革,他怎么到了延安?怎么可能?可眼前的就是可能。這世間有許多的可能與不可能,就像當(dāng)年與姚革戀愛之時,自己也覺得是不可能,可是姚革偏偏愛上了她,甚至是他這個名字,也是為她所起:要不是因為起一個“革命”的名字有點拗口,或者招人現(xiàn)眼的話,我就叫姚革命好了。
與姚革的戀愛,只維持了短短幾個月,說不上斷了還是什么?,F(xiàn)在想來,少男少女之間擦出火花也是人之常理。事后一旦冷靜下來,多少也有些初戀時不懂愛情的味道。漸漸地兩人之間談了不少,因為胡啟民的存在,月娥處處感到了壓抑,那就是她這一生不能為自己活,有諸多重大的歷史使命等待著她召喚著她,隨時為黨國獻出一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而她的努力方向又在哪里?與姚革的見面,看似偶然又存在著必然。胡啟民不是那種輕易拋出魚餌之人,這次一定在他的精心設(shè)計之內(nèi)。果不其然,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口袋里有了張紙條。這個姚革,鬼精精的,啥時放進來的,怎么自己一點兒也不知道?還有的是,慰問團一行人捎來的一堆慰問品里,居然還有幾張近期的《中央日報》。
不單單是那張紙條上,在那幾張報紙上,胡啟民也帶來了最新的指示,大意是盡快要取得突破性進展,陳斧鐮這樣一個團級干部,眼下能鞏固當(dāng)然最好,但這樣的官職并不是他們所期待的大魚。目前要是沒有更好的突破口,只是盡量穩(wěn)住,要是日后有可能再攀高枝的話,一定要找準縫隙見機行事,絕對不能放棄。蟄伏的最高目的就是要釣上大魚,據(jù)可靠消息,延安方面即將成立魯藝,抗大方面也有擴大規(guī)模的計劃,因為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袖有著更大的野心;同時,抗日軍政大學(xué)校歌,據(jù)說已經(jīng)安排人手作詞作曲了。
6
月娥想從老春那里打探創(chuàng)作抗日軍政大學(xué)校歌的事。老春來了興趣,說延安這邊就是好,看似一眼望不到邊的黃土地,其實這地下處處暗藏著勃勃生機,就是插上一枝扁擔(dān),一覺醒來都能長成一棵大樹??勾笮8璧脑~曲,領(lǐng)袖們早就在超前謀劃,在抗大教員的動員會上,一再鼓勵大家集思廣益,只要是能發(fā)映出人民的呼聲,一切有利于抗日,不管這個歌曲是誰的作品,都可以用來廣為傳唱載入歷史。
老春以為月娥從哪里得到了靈感,月娥一笑,說自己只是心里想想,要想寫出那種高規(guī)格的歌詞,目前功力不夠,再一個對延安的了解還需要時間。自己眼下的任務(wù),就是完成好黃校長的指示:全身心地護理好陳團長。
陳斧鐮的傷勢漸漸好了些,雖說還不能下床行動,但拆洗繃帶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以往那血糊糊的繃帶,有那么十幾條幾乎都洗不出本來的顏色,任憑怎么揉搓都是紫紅一片。于是月娥就索性隨它好了,有的掛在杠子上晾曬時,干了也是浸滿血痕。陳斧鐮看見了,說:“這些洗不清水的,以后你就留著跳舞時用。排演節(jié)目時,要是沒有紅頭繩,你就把這些戴上。不管你在哪里跳舞,也不管我有沒有看到,但我覺得我們始終在一起,人人都在為抗日盡一份力。你在舞臺上蹦蹦跳跳的時候,哪怕我到了前線,夢里也會看到你在我們頭頂上飛舞呢?!?/p>
這句話,溫暖著呢。月娥的眼眶有了些濕潤,腦海里胡啟民的影子又被擠出了幾里地。好幾次夢中醒來,她似乎多了些茫然,有時真的不想這樣下去。這一生是自己的,誰也不欠誰什么。大家都是中國人,也只有到了延安,才看到這里的這些人真的是在抗日。要不然,就算是以卵擊石吧,可英勇的八路軍一一五師為什么敢于向那些自詡為不可戰(zhàn)勝的日本鬼子打響了第一槍?這里的政黨提出的綱領(lǐng),聽起來都是一句句說到心坎上。這樣一個為民族利益著想的政黨,黨國何必要剿滅他們?等到天下太平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后,這個世界上不再有硝煙戰(zhàn)火,不再有戰(zhàn)場軍人,大家都是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不管誰做了天下,也不管哪個政黨當(dāng)家……這些都不要緊,重要的是能讓天下勞苦大眾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
是的,過日子。男女自由相愛,平等耕作生兒育女。可是,陳斧鐮他怎么就不往這上面想?人家老黃成天里對秋月追得那么緊,陳斧鐮怎么就沒有一點點那樣的想法?莫不是他在老家就有了女人?
沒有等到月娥提出試探,陳斧鐮倒是直言相告:也就是前兩年吧,在根據(jù)地,自己處過一個相好的。到底算不算相好呢,誰也說不準,就是兩個人看誰都順眼,嘴里沒說心里憋著一肚子的話,幾天里沒有看到,心里有些癢爬爬的。對方是一個婦救會女干部,十八九歲的樣子,為紅軍辦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當(dāng)時戰(zhàn)事也緊,一切急急忙忙的,兩人沒有婚約,只是旁人有時拿他們倆說道說道。那次,陳斧鐮掛了彩,傷得不重,一直在人家家里養(yǎng)傷,大半個月里,人家為了他養(yǎng)傷還惹了不少閑話。當(dāng)年的根據(jù)地那一帶,女人家名聲大于天,只要男方?jīng)]說拒絕,這事也就八九不離十了?,F(xiàn)在,自己又傷著了,傷的比上一次還重,一條腿也沒了。自己現(xiàn)在的想法,就是這次的傷養(yǎng)好了,托后方留守的同志打聽一下。當(dāng)年那個一心等他的女人,要是真的不在了,或者另嫁他人了,自己就立即回頭。
“誰讓你回頭了?”月娥說了一句,臉上火辣辣的,“你可是大團長呢?難不成誰給你談對象了?那樣急猴猴的,搞得你像是老黃一樣?!?/p>
“老黃,還急不得,人家秋月才多大,我估計她也沒有那方面的想法。秋月多活潑呢,交際也廣。老黃也沒多少文化,性子也急,遇事愛鉆個牛角尖。他們倆就算是以后結(jié)了婚,老黃也不一定降得住。”陳斧鐮說了一句,又重重地翻了個身,許久,窯洞里靜靜地沒了聲響,只有兩個人重重的喘息聲,與外面的風(fēng)聲交織出一曲秋的和弦。
誰也沒有想到,這根弦突然地出現(xiàn)了滑音,就那么一下子,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扯斷了。
遠處,有了這么一下沉悶的響聲,是小孩在放爆竹么?緊接著,一陣風(fēng)過,又送來了重重的一聲。
“槍聲,怎么會有槍聲?”陳斧鐮吼了一聲,說著就要翻身坐起,月娥連忙扶住了他,勸他早早地睡下,她自己也要早點回到學(xué)員班去,老黃昨天就下了命令:明天一早,女學(xué)員班要在延河邊上跑操,測試一下武裝越野的成績。
第二天一大早,緊急通知下來了,原有的越野活動取消,而且這道命令并不是老黃下達的。
自此,老黃從抗大某分校的領(lǐng)導(dǎo)名單上徹底消失。臨時代理的分管教學(xué)的副校長通報:昨夜那兩次聲響,是實實在在的槍聲。這兩聲槍響,的的確確是老黃放的。一大早,延安總部的保衛(wèi)部來人,在這些學(xué)員的眼皮子底下,那個平日里一臉嚴肅的老黃,被幾個持槍的保衛(wèi)部戰(zhàn)士五花大綁地押走了。
延安出事了,真的出大事了。誰又能想到,一名抗大某分校的黃校長,在延河邊槍殺了女學(xué)員秋月。
秋月,就是那個劉茜。保衛(wèi)部審查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老黃也沒有抵賴,一人做事一人擔(dān)似的通通承認了:因為兩人發(fā)生口角,一時誤以為逼婚不成,就一連開了兩槍。
事情的結(jié)果漸漸浮出水面。這些天來,老黃愛上了秋月,私底下給她購買物品,帶她和女戰(zhàn)友們下館子,還給她塞過不止一次的錢,兩人也開始了頻繁接觸。來到延安的這兩個月時間,秋月對老黃的偶像崇拜不斷升級,使老黃產(chǎn)生誤解,認為對方愛上了自己。憑借著老黃年少時參加紅軍的經(jīng)歷,頭頂著老井岡和長征的巨大光環(huán),對于許多延安女青年戰(zhàn)士來說,他就是傳奇式英雄的化身。兩人散步的時候,秋月經(jīng)常拉著老黃,聽他講長征故事,并且幻想著自己也能走一次長征路。
老黃祖祖輩輩農(nóng)民出身,年少時投身革命,面對16歲純真少女秋月的崇拜,他認為這就是那種冥冥之中的愛情。于是,26歲的正團級干部老黃,開始了近似于瘋狂的求婚,有時方式過于直接,連傷害了秋月的自尊心也沒有察覺。依照邊區(qū)規(guī)定,當(dāng)時的秋月只是剛剛符合結(jié)婚的年齡條件,況且她也沒有結(jié)婚的心理準備。決定疏遠老黃,成了她的不二選擇,她甚至向上級提出了自己想上前線的想法,同時也給老黃寫信表明態(tài)度。
在這封信上,秋月的口氣是嚴厲的,她責(zé)問這個在她心目中如英雄形象一般高大的老黃,“你愛我嗎,你應(yīng)該愛的是人民大眾……我們還是講廣義的愛吧!國家的生死存亡擺在眼前,四萬萬多的同胞正需要我們奉獻愛心,必要時這份愛心蘸著的就是我們奔涌的熱血!你說是嗎?”
然而,事情的結(jié)局出現(xiàn)了如此反轉(zhuǎn),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一時間,如何處理老黃,成了延安這座山城的議論焦點。
這個事件的發(fā)生,偶然之中又帶著必然,讓月娥一連幾天感到窒息一般,秋月與老黃,幾個月來,在延安這個找個人說句心里話都困難的地方,終于有了這兩個與她玩得來的人。是戰(zhàn)友也罷,是其他的什么也罷,反正現(xiàn)在一個已經(jīng)失去,另一個也保不準失去。
陳斧鐮一連幾天也處在自責(zé)之中,他說自己也預(yù)感到了他倆之間的不和諧,只是沒想到老黃的這兩槍,等于把延安的天空打穿了兩個大大的窟窿。對,這是槍惹出的禍,如果老黃手里沒有槍,他們頂多是爭吵拌嘴,絕對不會釀出如此大禍。
陳斧鐮讓月娥交回那把手槍,然后說還要上繳組織,現(xiàn)在他自己傷了一條腿,一時半會也上不了前線。月娥只得應(yīng)了一聲,她想的還不止是上繳槍支這件事。老黃槍殺女學(xué)員這事之后,作為她這樣一名普通的抗大女學(xué)員,今后別說接近領(lǐng)袖,就是接近中高層指揮員,也是一件不易辦到的事。
老春說這事恐怕有點懸,這要是在戰(zhàn)場上,興許會躲過一劫,但在延安又是在領(lǐng)袖的眼皮子底下,揮淚斬馬謖的事情,歷史上也是有的。更何況大敵當(dāng)前,國民黨說不定會拿此事大做文章。
陳斧鐮不高興了,說,“國民黨的張靈甫,不也是槍斃了發(fā)妻?結(jié)果老蔣心疼愛將,讓他改名換姓之后,到頭來他還不是為老蔣沖鋒陷陣?”
“可這是延安吶,哪有共產(chǎn)黨高級干部因為一己之利,槍殺自己的同志?”老春嘆了口氣,聲音渾濁了許多:“聽說,關(guān)了禁閉的老黃表現(xiàn)也棍氣,他說要是判極刑,就請求組織給他一挺機關(guān)槍,讓他迎著槍林彈雨,奔襲日軍陣地……唉,過不了幾天,就要開公審大會了?!?/p>
沒過幾天,延安召開了大規(guī)模的公審大會。月娥自然不敢前往,陳斧鐮也因為腿傷不便前往。聽說老黃的表現(xiàn)真夠一條漢子,單是口號就喊了好幾次,而且領(lǐng)袖還特意寫了一封信,要求在公審大會上當(dāng)著老黃和所有人的面宣讀。
老黃被處以極刑,這是一個不出意外的結(jié)果。只是后來,讓人意外的是《中央日報》一連數(shù)日大肆渲染這起事端。讓陳斧鐮極為生氣,老春念了幾句就不想讀了,一氣之下,他把報紙揉成一團,恨不得把那張報紙撕得粉碎。
陳斧鐮止住了,他讓月娥接著往下讀。月娥讀過之后,覺得堂堂《中央日報》簡直信口雌黃,明顯對延安有著貶損之意。讀到后來,她覺得這個記者的觀點牽強附會不說,語氣與風(fēng)格還有點似曾相識。
果然,這篇言論的署名,就是那個記者姚革。姚革這篇文章的觀點,太具有欺騙性了,要是那些不明真相的群眾,或者說沒有到過延安的人,還真容易讓他的狗屁文章給蒙蔽了。如果是自己,會不會也是如此?一連幾天,秋月的影子在腦海里徘徊,老黃的笑容也一時難以抹去。在這件事上,老黃的確是犯了大錯,而且不可原諒不可饒恕,一個出生入死的八路軍團級干部,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擔(dān)責(zé),即使他曾為這個政黨立下汗馬功勞也不能以功抵過。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處理。共產(chǎn)黨人的認真態(tài)度,如同給自己治病一樣,真的讓人心生敬佩之意。而姚革呢,還有隱藏在姚革身后的那一撥人呢?
月娥似乎看到了一雙陰森的眼睛,盡管那個遙遠的胡啟民還在微笑著,可是那雙眼睛卻一點兒扯不了謊。月娥不能不想到他,這個在她心中一度視為教父般神圣的上級,現(xiàn)如今如同小人一樣讓她感到羞恥。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誠然,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如果是執(zhí)行一項沒有希望的命令,完成一項沒有未來的使命,這樣的執(zhí)行是不是一種盲從?自己為何又要投身于這樣一個組織?唉,這個組織如果這樣下去,一時半會也是成不了氣候。這個組織成天思量著要搞這樣那樣的暗殺與欺騙,到頭來就是把小日本的首相給暗殺了又能怎樣?
7延安的秋天說走就走。
老黃事件之后,抗大陷入了一片死寂,往日路上那些泛濫的歌聲很難遇見,老春新近創(chuàng)作的幾首歌曲,也沒能唱響。倒是陳斧鐮的腿傷漸好,拄著月娥制作的那根拐杖,陳斧鐮居然也能走上一截子路。
窯洞前方的那道土坎上,秋色濃得愈發(fā)讓人心碎。遠處的山溝刀劈斧鑿,弓起了蜿蜒的脊梁,在月娥的眼里,如同一根根風(fēng)干了的動物肋排。陳斧鐮一聽,難得開了一回笑臉,說,要說那像是什么,我看倒像是一架架巨大的手風(fēng)琴鍵,風(fēng)兒呼嘯開來,仿佛是整個延安都要歌唱。
是的,延安要歌唱。這個民族需要歌唱,要是能寫出這歌唱中的延安,該多好。一時間,月娥甚至想自己能寫出一首歌詞,來告訴世人一個真實的延安。也就是從老黃這樣一個有著赫赫戰(zhàn)功的老紅軍,因為違犯黨和軍隊的紀律從而被組織處以極刑之后,月娥的人生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顛覆。在這里,她又一次對自己一直以來所追隨的信仰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不是么?延安所要求的革命,一切的基礎(chǔ)是為了全民族的抗戰(zhàn)與解放,所有的人都為著偉大的事業(yè)貢獻,絲毫不計較個人的得失。組織上沒有說教更沒有洗腦,每個人也沒有勉強,一切都是那種爆炸式的自愿。
難道說這里的人們陷入了一種盲從一直沒有清醒么?不是的,沒來延安之前,她對這里的一切,內(nèi)心深處起初是排斥的,然而這幾個月來的所見所聞改變了她。延安是自由的,就是抗大分校里那些與首長結(jié)成伴侶的年輕女兵,沒有哪個是迫于形式所逼,一切是她們自覺自愿,甚至于他們結(jié)婚時都沒什么彩禮與儀式,有的只是把兩人的被褥并到一起就算是革命成功了,這才是徹頭徹尾的布爾什維克……漸漸的,月娥有了豁然開朗式的開竅,像是讀懂了這個有著神奇魔力的延安。
啊,延安,你可不是一般的古城,你以高亢激起的歌聲,喚醒整個民族不屈的意志,面對著日軍步步緊逼的一路蠶食,你以這一片生機勃勃的土地,吸引著一批批抗戰(zhàn)救亡的仁人志士,加入到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
經(jīng)過緊急整頓之后,抗大幾個分校重新煥發(fā)生機。每天離校,月娥顯得極為矛盾。一方面為陳斧鐮漸行漸好的傷情,另一方面又覺得難以向胡啟民交差。這期間,她看到《中央日報》上再次登出的“尋人啟事”之后一時無法回復(fù),也想不出有什么回復(fù)的辦法。于是,也就索性不再去想了。
老春再次找過來時,月娥正扶著陳斧鐮練習(xí)著恢復(fù)性的步子。得知老春要召回月娥加入女學(xué)員的合唱方隊,陳斧鐮笑哈哈地答應(yīng)了。老春告訴他們,這次他們將排練一臺合唱節(jié)目,所有的歌曲都是新近以延安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這種激情飛揚的旋律,充滿了昂揚斗志,不僅要慰問戰(zhàn)斗在一線的八路軍戰(zhàn)士,同時也能激發(fā)延安軍民的抗日熱情。
節(jié)目排演期間,月娥心情有了些波動,從起初的一波三折轉(zhuǎn)入到后來的傾情投入之中。這一期間,八路軍在抗日主戰(zhàn)場上連奏凱歌:繼一一五師平型關(guān)大捷之后,八路軍一二九師成功策動了夜襲陽明堡日軍機場之戰(zhàn),一二〇師的雁門關(guān)伏擊戰(zhàn)也大有收獲。與這些戰(zhàn)斗一同掀起的,是全國軍民鐵心抗戰(zhàn)的滾滾怒潮,如延河之水奔涌向前。
幾個月來,這是月娥再一次來到延河邊上。像一只自在的鴿子飛出小窩,月娥的眼前,是滔滔奔流的延河。金色的陽光照射著延河面,濺起金波萬層,一層推著一層地往前流淌。撲面而來的大風(fēng),緊緊地撕咬著她的臉龐。寶塔山下,又有一列軍隊開赴前方。路過身邊時,月娥看到了他們臉上的那份坦然,讓人夢里都心潮難平。連日來,月娥一再地反思著自己:當(dāng)初一度對延安的懷疑,是不是錯了?這里的一切是那樣的生機盎然,讓人覺得這里的軍隊才是這個民族的脊梁,他們才是鐵心抗日。領(lǐng)導(dǎo)這支軍隊的政黨,有著無窮無盡的生命力……
前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老春彩排的這臺節(jié)目有了大致輪廓。由老春組建的一支20多人的文藝小分隊從延安出發(fā),先后慰問了附近的幾支參戰(zhàn)部隊。計劃中的最后一場演出,月娥她們表現(xiàn)得無可挑剔,隊伍返回的那個晚上,老春接到了要在抗大的大禮堂向領(lǐng)袖匯報演出的消息,連忙謝絕了駐地部隊的挽留,只身帶著小分隊的演職員們,星夜返回延安。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次返回的路上,他們遭遇了一股潰散的頑匪。老春他們沒幾條槍,只能用零星的火力組織起小規(guī)模的抵抗,好在那股殘匪也是驚弓之鳥,雙方?jīng)]怎么交火,都因無心戀戰(zhàn)而各自收兵逃離。
讓老春沒有料到的是,這支小分隊里的十幾個女兵,幾無戰(zhàn)斗經(jīng)驗。戰(zhàn)斗發(fā)起之時,老春組織有作戰(zhàn)能力的幾個男兵進行阻擊,命令女兵們往延河方向撤退。一場倉促的遭遇戰(zhàn)之后,這些撤退的女兵們,居然迷路了。
直到這邊的老春他們蹚過了一大半河面,河對岸還有十幾名女兵沒有跟上來,天色黑得看不清一步開外的人臉,聲嘶力竭的呼喊在夜風(fēng)中顯得無濟于事。那是一段窄窄的河床,過河時是在白天,正值秋冬之際的枯水期,這條水路的最深處,也只是沒過膝蓋。當(dāng)然那時還是白天,現(xiàn)在沒有好的光線,對岸的她們很難摸索過來。
也就是那一瞬間,老春想起了歌唱,就唱他們剛剛下部隊慰問的那些曲子。老春他們放開喉嚨,邊唱邊退著,牽引著掉隊的那十幾個女兵們,緩緩地向大部隊靠攏著。漸漸地,雙方距離近了,老春聽到了月娥的聲音,她們也在放聲歌唱,一句句地接唱著這支有力的歌子。一小股流匪都不經(jīng)打,她們?yōu)槭裁床环怕暩璩獕涯懬靶??只是?dāng)雙方歌唱快要銜接合縫之時,月娥突然聽到了一聲呼救。
原來,是后退的老春一腳踩空,跌進了一只深水坑,等到大家把老春拉上來時,虛弱的老春只剩下一些若有若無的氣息。
連續(xù)的疲勞,加上突然而來的驚嚇,身子骨被掏空一般的老春病倒了十來天。那些天里,是月娥忙前忙后地服侍著。老春神志清醒一些之后,輕輕地哼出了一段旋律。他告訴月娥,這是他前段時間譜出的一段曲子,是寫延安抗戰(zhàn)的,他想讓月娥好好地唱一唱,再填一首好詞。
起初,月娥還想拒絕,她怕自己填不好這首詞。延安太厚重了,厚重得偉大而不朽;延安大莊重了,莊重得令世人肅然起敬。經(jīng)不住老春再三要求,月娥只好答應(yīng)了,說那就先試一試吧。
老春說,不單是試一試,是要寫好,只要用心去寫,一定能填好詞的。只是要盡快一些,要是晚了,我怕等不及了。
這時,月娥才知道老春即將奔赴一二九師的任職命令即將下達。想到即將而來的離別,月娥心生悲傷。老春說,這是他自己要求上前線的,也只有到了前方浴血奮戰(zhàn),才能創(chuàng)作出符合這個時代的歌曲。
臨行前,老春還告訴月娥,以前,是他錯怪了她,甚至還處處提防著,有些方面做得過了,請她不要見怪。
月娥說,應(yīng)該的,誰讓你的身份,是個鋤奸隊員呢。
老春驚訝,這事,誰告訴你的。
月娥抿嘴一笑,話到嘴邊,還是拐了個彎:是老黃告訴我的。老黃這個人,提醒了我好幾次……你可不要怪他,大家都是為延安負責(zé)。其實,他也是好人,只是一時犯了糊涂,真的不該啊。
想想是老黃透露的,老春也就沒有吱聲。其實,他哪里知道,老春的鋤奸隊員身份,是胡啟民在《中央日報》的“尋人啟事”中,用暗語告訴她的。
進入抗大之后,沒年把時間,月娥算是真的站穩(wěn)了腳跟。抗大即將成立魯藝,這對于她來說,是一個脫胎換骨的好機會。征得抗大領(lǐng)導(dǎo)同意之后,她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在當(dāng)時的延安,好多人為了表示與舊社會做徹底決裂,改名之風(fēng)一度盛行,組織手續(xù)也極為簡單,只要組織干事登記一下,昨天還叫這個名字的人,一覺醒來就成了另一個名字。
這次,月娥給自己改了一個嶄新的名字:魯一沫。
這個名字的創(chuàng)意,是她那天看著奔流東去的延河之水突然之間想起來的。寶塔山下的延河之水源遠流長,而自己在這條革命的洪流之中,顯得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如果說以前的生命活得沒有什么價值,但是魯一沫這個嶄新的生命期待著鳳凰涅槃。全民抗戰(zhàn)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那就讓自己成為魯藝這條文藝大河里的一星泡沫吧。投身滾滾洪流之間,忘了自己。在民族解放這條浩瀚的河流中,渺小的自己就是這滄海一沫,連一朵浪花都配不上。
魯一沫,從今往后,你就是魯一沫。那個月娥,那個跟隨了自己十多年的梅月娥,還有以前自己的父母起的那個乳名,以及胡啟民為她所起的聯(lián)絡(luò)代號,統(tǒng)統(tǒng)地拋到?jīng)坝颗炫鹊难雍尤グ伞?/p>
沸騰的延安,奔騰的延河,你要把我?guī)蚝畏剑咳f千思緒涌上心頭,那些與她生命中有過交集的臉龐,一個個閃現(xiàn)而來又飛逝而去。只那么一個驚悚之間,好端端地,月娥的眼前出現(xiàn)了外婆的身影。
這個身影,一度讓她感到了寒冷,一種從骨頭縫里往外滋的寒冷。哦,外婆,記憶中那個病歪歪的身影,那個呼喚一聲就讓她心里發(fā)顫不止的年邁親人,您能原諒我的不孝嗎?為了幾萬萬人的和平與解放,眼下,孫女真的顧不上您了。我只能隱姓埋名,讓這個月娥在胡啟民的記憶深處消失,讓他以為我是失蹤了或是陣亡了,只要將月娥這個名字從他的“潛伏名單”上劃個紅叉就行。要不然,讓這家伙從此記恨于我,將來一定也沒有外婆您的好……原諒我,我的外婆,現(xiàn)在,我只能這樣做了。等到趕走了小日本,一切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只是,會不會到了那一天,“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也”?可憐的外婆,這個世上我唯一最親最愛的人,您能不能撐到革命勝利的那天?
責(zé)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