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河柔軟的漣漪

文/蓮影

如果說所有的相遇都是一場久別重逢，那么所有的久別重逢呢，是不是上帝對那些意猶未盡的感情和沉在心底的思念心存憐憫，給他們機會認(rèn)真同往事道別？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12月的普爾曼大雪紛飛。

從教室出來，天幾乎全黑了，地上的積雪泛出晶瑩。當(dāng)蘇簡得知沈直即將攜女朋友來莫斯科度假，順道還要拜訪她時，她那春光明媚四平八穩(wěn)的好心情立刻有了動蕩的跡象。她不禁懷疑，是這個世界太小了，還是他們之間的緣份竟然強大到她萬里迢迢來到俄羅斯，還是避免不了要與他狹路相逢。

大學(xué)時代的沈直，活得像一部偶像劇，他陽光帥氣，家境優(yōu)越，會彈一手招蜂引蝶的吉他，會踢一腳過得去的足球，這使他在校園里成了毋庸置疑的男主角。

蘇簡真正認(rèn)識沈直，是因為兩個女孩因為他爭風(fēng)吃醋，在球場外大打出手，嘴上還不忘惡語相向，儼然兩個潑婦罵街一般。而作為事件導(dǎo)火索的沈直卻沒事人一般坐在操場邊的大樹下，一邊喝著可樂一邊看著熱鬧。他旁邊的男生不忘揶揄他：“行啊沈直，明天校園論壇里又多了一樁桃色新聞?！?/p>

沈直不置可否地笑笑說：“老天作證，我可什么都沒干?！碧K簡實在看不下去了，低低冷笑一聲嘀咕道：“這花香呢，自然招蜂引蝶；雞蛋臭呢，也會有一大群蒼蠅往上叮。至于是花還是臭雞蛋，看看招來的是什么便一目了然?！?/p>

她的聲音雖不高，幾個男生卻都聽見了，一時間全閉了嘴，目光齊齊地看向她。良久，只聽沈直問：“這位同學(xué)，你叫什么名字？”

蘇簡聳聳肩說：“我憑什么告訴你！”第二天在教學(xué)樓的門口，她再次遇到沈直，他看她的目光充滿了玩味，他點點頭說：“蘇簡，我記住你了！”

蘇簡以為他要使什么陰招對付她，心里頓時提高了警惕。

結(jié)果他只養(yǎng)了一只灰色串種的卡爾特貓，給它取名叫簡簡，蘇簡的簡。他經(jīng)常當(dāng)著她的面數(shù)落它蹂躪它，背地里卻每天用海飛絲給它洗澡，去食堂打美味的紅燒鯖魚給它吃。

這令蘇簡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這就是他報復(fù)她的方式？實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當(dāng)她聽說沈直每晚都要摟著簡簡睡覺，她立刻感到渾身不自在起來，心里怪怪的，怪異之中還夾雜著一種暖洋洋的騷動，臉紅心跳神思恍惚。她心里恨恨地罵他“流氓”，可仔細(xì)觀察，這個“流氓”雖然有點討厭，人卻是熱情而善良的，而且他真的很帥，尤其笑的時候，就好像看到春光明媚的好天氣，有他的地方永遠(yuǎn)都那么熱鬧。有那么一次，當(dāng)他披著一身陽光，穿過神色各異的目光，緩緩地向她走來時，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亂了，那樣的場景太夢幻了。

青春歲月里卸不去的憂傷

她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在他的球場邊，白衣白裙長發(fā)飄飄。可是剛剛站穩(wěn)腳就發(fā)現(xiàn)形勢不太妙，球場四周聚集了許多花枝招展的女孩，桃紅柳綠，各有千秋，似乎相當(dāng)一部分人的目標(biāo)都是沈直。在如此香艷的刺激下，那個家伙把球踢得格外賣力，一記瀟灑的遠(yuǎn)射，飛揚的足球一路勢如破竹準(zhǔn)確地落入球門。這下可捅了蘇簡身邊的馬蜂窩，鶯聲燕語此起彼伏喚著沈直的名字。

一股無力的憂傷深深擊中了蘇簡，她努力積攢起來的勇氣立刻化為一縷香魂隨風(fēng)而逝。蘇簡魂不守舍站了半晌，最終扯開嗓門賭氣地喊著球場上另一個男孩的名字，大聲為他加油，據(jù)說此人是中文系的才子。

她的喊聲蓋過了所有的鶯聲燕語，直喊得才子駐了足，喊得沈直一腳射偏，足球直奔她而來。所幸的是她那天精心地妝扮過，宛如姹紫嫣紅中的一朵白蓮花，這就不能怪護花使者們蜂擁而至了，其中就包括那個才子。

接下來的日子里，才子對蘇簡發(fā)起了猛烈的愛情攻勢。

許多人都認(rèn)為他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一個愛讀書，一個愛寫詩；一個清新明媚，一個人淡如菊。才子給她寫了很多詩，它們美好得像一個個夢，只是在這些個夢中，蘇簡常常讀出另一個人的影子。正當(dāng)她想著要如何拒絕才子時，突然傳來了沈直和?；☉賽鄣南?，她的夢瞬間被一記驚雷震得支離破碎。

她凄涼地想：也許這才是沈直報復(fù)她的方式，讓她愛上他，再對她不屑一顧，果真好手段！那么自己絕不能讓他稱心如意，她就這樣和才子走到了一起。

那只名叫簡簡的貓不久后便離家出走，再也沒尋回。如今才子也已成為了過往，畢業(yè)之后，大家各走各路，各回各家，她則在父母的安排下來莫斯科繼續(xù)讀研。她心知肚明，他們的愛情氣數(shù)早就盡了，人不對，再華美的詩也難抵歲月的蒼涼。

可是她心里一直藏著一個秘密，那個人，那場邂逅，那個橫飛過來的足球，成了她青春歲月里卸不去的憂傷。

他不知道他這個樣子有多好看

五月陽光下的莫斯科像一位艷光四射的美女，樹木蔚然成蔭，湖泊碧藍(lán)如鏡，美麗的西伯利亞鳶尾靜靜地開放著，像一群欣然欲飛的紫色蝴蝶，頂著金色圓頂?shù)陌菡纪ナ浇烫美飼r不時傳出莊嚴(yán)而悠遠(yuǎn)的鐘聲。

當(dāng)沈直穿過紅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緩緩走到蘇簡面前，臉上洋溢的笑讓她有片刻的眩暈。她有些暗自慶幸那天的穿著很得體，一襲寶藍(lán)色的碎花吊帶長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高挑苗條的曲線，外面隨意地罩一件水洗白的牛仔短夾克，微微卷曲的長發(fā)飄逸地披在肩上，在陽光下散發(fā)出妖嬈的酒紅色光澤。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說：“兩年多不見，更漂亮了啊！不過——”他嘴角彎出一抹壞笑，“眼角有細(xì)紋了！”

她沒有生氣，這才是沈直。她說：“兩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那么不招人待見?！?/p>

他微微皺著眉，有些無奈地看著她，蘇簡的心一下子變得很柔軟，他不知道他這個樣子有多好看。

她看他只有孤身一人，便幸災(zāi)樂禍地問：“你的女朋友呢？不會是半路讓人拐跑了吧？”

沈直說：“不好意思讓您失望了，她只是有點事要辦，晚上來同我匯合，忘了跟你說了，她也曾經(jīng)在莫斯科留過學(xué)，俄語好得很，所以她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得對我負(fù)責(zé)，你看我這人生地不熟的，語言又不通，萬一被人拐賣了，就不好了?！?/p>

蘇簡撇嘴說：“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盤菜了，把你賣了就當(dāng)為民除害了?！?/p>

她突然感到心情格外地好。

心事不會孤獨地爛在歲月深處

蘇簡帶他去了位于莫斯科河畔的卡羅門莊園，漫步在偌大的蘋果林中，微風(fēng)輕拂，白色的蘋果花如雨般紛紛落了下來，抬起頭便能看到半明半暗的云在白色哥特式的塔樓后面若隱若現(xiàn)。

她沒有對沈直說，這個莫斯科莊園是她心里最美的地方，她一直想著有一天，能夠和真正喜歡的人來這里，就這樣肩并肩靜靜地走在鋪滿落花的小徑上，讓輕柔的風(fēng)吹去心中的塵埃，只剩下兩個透明的靈魂。

蘇簡在一棵蘋果樹粗壯的樹干上，看到不知是誰用俄文歪歪扭扭刻著謝爾蓋和娜佳，兩個名字中間是一個早已變了形的心形圖案，不知為什么，心突然重重一痛。

沈直嘆息著說：“真想再談一場戀愛，不辜負(fù)這良辰美景?！?/p>

蘇簡笑了：“積點德吧！你還嫌自己的前女友不夠多嗎？?；ㄖ?，你好像又談了三四個吧？”

沈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說：“我自己都不記得幾個，你卻記得這樣清楚，蘇簡你什么意思？”

蘇簡說：“沒什么意思，你那些豐功偉績總有人在耳邊念叨，想記不住都難。”

沈直自嘲地笑了笑說：“那些愛情都是插曲，沒有主旋律?！笨此芍蛑苯又f：“人都傾向于去摘唾手可得的果實，那些高高在上的，縱使再美好，自己再欣賞，無奈早有人捷足先登。有時候所有的得到，不過是自己拼命地想去填補那個得不到的空缺，可是卻怎么也填不圓滿?！?/p>

蘇簡心中一動，卻不敢容許自己再往下想。她輕笑一聲說：“全是歪理！不過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現(xiàn)在說話都像個哲學(xué)家了！”

他看了她一眼說：“這又不是中文系才子的專利！”看她沉下臉正要發(fā)作，他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蘇簡，你是不是特別討厭我？”

蘇簡像平時一樣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說：“我討厭你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現(xiàn)在才知道嗎？”

沈直又恢復(fù)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說道：“我差點忘了，你喜歡那種酸溜溜的自命清高的偽君子，熟讀托爾斯泰，會背普希金。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幾首詩嗎，什么我曾經(jīng)愛過你，愛情，也許在我的心靈里還沒有完全消亡，但愿它不會再打擾你……”

聽著普希金的詩就這樣陰陽怪氣地從他的嘴里流出來，靜謐的空氣里似乎升騰起一股怪誕的憂傷，沒人知道她那隱秘的心事，感謝普希金，至少那心事不會孤獨地爛在歲月深處。蘇簡突然好想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一會兒就好。

所有的相遇都是一場久別重逢

如果說所有的相遇都是一場久別重逢，那么所有的久別重逢呢，是不是上帝對那些意猶未盡的感情和沉在心底的思念心存憐憫，給他們機會認(rèn)真同往事道別？

可惜她終究沒有好好跟他說聲“再見”。那天傍晚，蘇簡把沈直送到紅場附近，他很認(rèn)真地問她：“要見見我的女朋友嗎？她很想見見你！”

蘇簡搖搖頭，見他欲言又止還想說什么，便立刻打斷他，說自己還有事，祝他們玩得開心，便逃也似的沖進地鐵的人流里，任他在后面一通狂喊，她頭也沒回。

她滿面淚痕地坐在地鐵里，在一群高大健碩的俄羅斯人中間，像個失魂落魄的影子。

五天后，她給一對來莫斯科度蜜月的情侶做導(dǎo)游，她把他們帶到了卡羅門莊園，她說：“這個地方的美只有相愛的人才能體會到，它會讓你在一瞬間看到永遠(yuǎn)?！?/p>

在他們拍照的間隙，她沿著蘋果園的小徑漫步，當(dāng)她走到了那棵刻有謝爾蓋和娜佳名字的蘋果樹下時，整個人僵在了那里，因為她看見那兩個名字的下面，不知什么時候用刀刻上了沈直和蘇簡，中間是一個大大的心形圖案。樹上的字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刻完的，那天，他們一直在一起，她并沒有看見他做這些。那么，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又回來過。

她拿出手機，按鍵時手指竟微微有些顫抖，電話只響了一聲便接通了，當(dāng)沈直的聲音從另一端響起，蘇簡突然忘了自己該說什么。

沈直“喂”了兩聲，看對方?jīng)]反應(yīng)，停了一會兒說：“蘇簡，你終于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她聽見自己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她說：“沈直，你就是一個流氓！”

他的聲音和平時不太一樣，他說：“是！我只恨上大學(xué)時沒有對你流氓過！”

她哭著說：“如果你為了報復(fù)我，你的目的達(dá)到了！”

他似乎吃了一驚，詫異地問：“我報復(fù)你什么？”“報復(fù)我沒像別的女生那樣為你瘋狂，為你打架，把你當(dāng)神明一樣供著，你還打著個假女朋友的幌子來向我示威，你不就是吃定我……”她只覺得一股委屈涌上心頭，淚水再次濕了眼眶。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女朋友確實是假的，只不過找個由頭去見你，不想讓你覺得太突然。可是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無聊？萬里迢迢勞民傷財跑到你面前，就為了報復(fù)你不喜歡我？”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嘆了口氣，柔聲說：“我們已經(jīng)錯過了那么多時間，就不要再吵架了好嗎？我知道你心里有我，若非如此，你為什么把我心愛的小貓簡簡偷走，還給它的孩子取名叫簡直。你出國前把它們寄養(yǎng)在你的大學(xué)室友路佳那里，路佳前一段時間來我的城市出差，我請她吃飯，她喝多了，給我看小貓的照片，她說她早看出來了，其實你真正喜歡的人是我！”停了一下，“是真的嗎？你喜歡我？”

她像一個被逼到死角的人，終于咬了咬牙說：“是又怎么樣？”

他長長松了一口氣，輕輕地說：“那么正好，我一直喜歡的人也是你！”

他的聲音非常的溫柔，仿佛莫斯科河柔軟的漣漪，在蘇簡的胸中蕩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