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孟
摘要:道盛作為晚明莊子定位論大討論中的重要參與者,在《莊子提正》中將莊子定位為“儒宗別傳”“堯 孔真孤”,這一說法在江南遺民群體中引發(fā)了強烈的共鳴。一個佛門高僧選擇對道家經(jīng)典進行再闡釋,而力圖解 決的卻是儒家士大夫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身份的對抗性帶來了道盛莊學思想的內(nèi)在張力,目的卻是要解決明 遺民群體在不斷地自我否定中如何與曾經(jīng)參與其中的歷史真象相處,如何從現(xiàn)實世界中重新尋找生存空間并從 中獲得價值體認,平衡情緒虛無和責任意識等現(xiàn)實的眼前的和精神的問題。
關(guān)鍵詞:道盛;遺民心態(tài);《莊子提正》;生存?zhèn)惱?p style="margin-left:35.1pt">中圖分類號:B249?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文章編號:CN61-1487-(2019)01-0091-02
明清之際的解莊思潮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貌,尤其在甲 申之變后,對于經(jīng)歷了明清易代的遺民群體來說,對莊子 思想的再闡釋似乎成為明遺民表達心態(tài)和情感的重要形 式。道盛作為曹洞宗第二十八世法嗣,憑借其“為國說法” 的堅定立場以及“莊子托孤”一說的提出,在遺民群體 中受到了廣泛認同,并一舉成為江南遺民領(lǐng)袖。由此可 見,道盛的莊子定位論在很大程度上契合了明遺民的精 神需求,或者說,道盛的《莊子提正》就是為了明遺民而 著,其觀點的最終旨向正是為明遺民的個體生存提供合 理性的解釋。
一、道盛的莊子定位論
與同樣身處方外的高僧俍亭不同的是,道盛并不認 同俍亭凈挺將莊子歸為禪學分支的觀點,而是通過對《莊 子》內(nèi)七篇的再闡釋,將莊子定位為“儒宗別傳”“堯孔 真孤”,道盛的這一立場在《莊子提正》這一系列篇章中 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并且,他在為莊子的思想做出新的定位 之后,又接著提出“莊子托孤”說來證明自己的立場。 道盛在《莊子提正》一文篇首這樣寫道:“莊周,戰(zhàn)國之 隱者,能以古今之大道自任,又不甘于流俗,憫世道交喪 之心獨切,不可以自禁,乃敢大言而無慚之人也。予讀其 所著《南華》,實儒者之宗門,猶教外之別傳也?!钡朗⒔?用佛門概念,否定了傳統(tǒng)觀念中老莊并稱的說法。他認 為莊子既非老聃真嗣,其思想也不屬于道家體系,而是 一個真正的儒家繼承人,并且以“儒宗別傳”來重新定 位莊子?!笆固煜聼o六經(jīng),則莊子不作此書,而將為六經(jīng) 矣?!盵1]566??在道盛看來,《莊子》是不能于六經(jīng)之外而獨 立存在的,其思想是以《六經(jīng)》為基石并一脈相承的。
那么,既然莊子為“儒宗別傳”,他又以怎樣的方式 存在于儒家體系之內(nèi)呢?為此,道盛使用了“莊子托孤”的概念。所謂“托孤”,其實就是假托老聃之名,以隱藏 自己身為“儒家真孤”的身份。道盛在《正莊為堯孔真 孤》中說:“非老聃之真嗣,則莊子又何所嗣乎?曰:惟此 吾所以正其非老聃之嫡嗣,實堯孔之真孤?!奔热磺f子是 “儒家真孤”“孔堯嫡傳”,他為什么要隱藏身上的儒家血 脈呢?道盛為此解釋道:“蓋莊子有若深痛此內(nèi)圣外王之 道,至戰(zhàn)國,儒者不知有堯孔之宗,惟名相功利是求,不至 殺奪不饜。至于治方術(shù)者,竊仁義禮樂而殺奪,以喪亂其 統(tǒng)宗,使堯舜危微精一、孔顏至誠天命之道,并歸于殺奪, 即有一二真儒亦未深究性命之極。”[1]568??儒學發(fā)展到了 戰(zhàn)國時代陷入混亂的境地,儒者追求功利而忘記傳承真 正的儒家精神,使儒學陷入了混亂的狀態(tài),莊子只能用嬉 笑怒罵的怪誕行為來隱藏身份,以求儒家血脈得一存留。 而詆毀堯舜孔顏,也只是不得已的手段,而非目的。道盛 “托孤”說的提出,是晚明解莊風潮中最奇特的觀點,他 從《莊子》中汲取可以為之所用的價值內(nèi)涵,并將之與 儒家傳統(tǒng)的道德實踐相結(jié)合,這一做法,為遺民群體的生 存尋找到了合理且合法的依據(jù),迎合了遺民群體的精神 需求,使得遺民群體從自我價值否定和懷疑的泥沼中解 脫出來,這一說法不僅暗含了他以莊子自喻,來表達莊子 與遺民群體二者所面臨的相同的社會現(xiàn)狀和共同擁有的 安邦濟世的愿望,更為遺民群體的生存提供了合理的解 釋空間。
二、明遺民的“內(nèi)在城堡”
基于道盛的立場,莊儒之間的確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然 而,道盛為什么要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尋找、論證 莊儒之間的關(guān)系?從其遺民導師的身份來推測,其立場 指向的對象應該是明遺民,那么為什么道盛,以及包括道 盛在內(nèi)的遺民知識分子要選擇莊子來作為表達遺民情志的途徑?依附于王朝而存在的明遺民在面對宗法政治解 體后,其個體的精神世界經(jīng)歷了虛無、撤退到最終重建的 過程,而在這個過程中,莊子的思想最能夠與他們產(chǎn)生共 鳴。
莊子所生活的年代,是華夏歷史上經(jīng)歷的第一個動 蕩混亂的階段,禮樂崩壞、宗法秩序解體、殺伐爭斗頻繁, 飽受苦難折磨的莊子,以其超越道德的智慧審視著世界, 思考著個體生命應當以何種心態(tài)、何種立場在黑暗的時 代中生存下去。這種思考,與處在易代之際,面臨異族政 權(quán)和文化入侵威脅的明遺民,有著超越時空的情感共鳴。
對于明遺民來說,他們最看重的不是肉體生命,而是 道德立場。死節(jié)作為“忠”的最高表現(xiàn)形式,無法以身 殉國,這對于接受儒家倫理教育的遺民士大夫來說,已然 成為道德上備受譴責的一方。道盛將莊子定義為“儒宗 別傳”“堯孔真孤”,這樣一來,莊子的生存?zhèn)惱硪簿捅患{ 入了傳統(tǒng)儒家的倫理體系之中。而與植根于宗法政治秩 序之上的儒家道德倫理不同的是,莊子的生存法則是游 離于宗法政治之外的,實質(zhì)上是對儒家提倡的倫理生活 秩序和身處其間的個體道德實踐的超越。正如陳鼓應先 生在文章中所說,“莊子的游世態(tài)度則要在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 籠罩下保持其人格的獨立,避免淪為工具價值或市場價 值,要從功、名、利、祿的網(wǎng)絡(luò)中提升一級,保持其無欲則 剛的心靈和清醒的頭腦?!蹦敲吹朗⒂们f子的超道德將 遺民“非道德”的生存選擇重新置于儒家傳統(tǒng)的道德認 同體系之中,從而使非道德的、理所當然的成為了道德 的,因而道盛的莊子定位論,即用超道德來為政治化道德 化的生存尋找到了合理性。
明清易代,對于以王朝為優(yōu)先認同單位的明朝士大 夫來說,“國家”的概念已然破碎,這里的“國家”嚴格 說來是一個政治概念,是以天子為核心,接受朱明王朝俸 祿的士大夫為重要組成部分,百姓為基礎(chǔ)而組成的一個 宗法社會。
作為接受王朝俸祿,為君王服務(wù)的士大夫來說,他們 在作為個體存在之前,他們的生命意義是作為王朝的服 務(wù)者、附著在王朝之上而存在的,其個體生命的意義一直 被包裹在一個整體性的意義世界中,因此,意義世界的轟 然解體必然帶來個體生命意義的虛無。明遺民在經(jīng)歷天 崩地解的巨變之后,做出了保全性命而不是以死殉國的 選擇,這樣一來,他們要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遺民個體 生命存在的根基和意義何在?也就是說,為什么要活下 去,以及該怎樣活下去?這是任何朝代的遺民在易代之 后都迫切需要思考的。
屈辱的明遺民陷入了復雜的情感體驗與虛無的價 值體認之中,面對這樣普遍的困境,道盛“古人以死節(jié) 易,立孤難”的觀點,讓自責的明遺民在心理上得到了 慰藉。道盛認為莊子是“天之徒”,而屈子是“人之徒”, 盡管屈子盡臣子之心,選擇死節(jié)來表達自己的忠貞,但 是對于莊子來說,面對崩壞的社會現(xiàn)狀,他選擇以針砭 儒家來保護儒家思想,那么同樣的途徑,明遺民由“人 子之孤”上升為“天地之孤”就可以為自己的生存找 到合適的理由?!皣摇笔钦胃拍睿敲础疤煜隆本?應當是一個文化概念,對于明遺民來說,“天之徒”就 意味著要承擔起維系中原文化的重任,這樣一來,明遺 民的存在就十分合理且必要了。“以故莊子之與孟子, 皆能自全而不陷于死,此善于居亢而能無悔,所謂知進 退存亡而不失其正之圣人也?!闭嬲睦硐肴烁駪?是既知進又懂退的。正如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 中所提到的“內(nèi)在移民”,身處動蕩之中的明遺民,他 們身在易代之際,但是其生命意義卻又不能再依附于 朱明王朝,而又無法從屬于新的滿清政權(quán),從而只能退 縮到思想和情感的個體性之中,而這些被明遺民公認 的、共享的遺民情緒、行為又再次構(gòu)建起了遺民的“內(nèi) 在城堡”。始終關(guān)注“個體生命在宇宙間的存在意義” 的莊子,強調(diào)個體的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對于明遺民 來說,在這場精神被動突圍的過程中,莊子就是他們的 行動導師。
三、小結(jié)
作為個案而言,道盛以一個出世高僧的身份積極參 與對道家經(jīng)典的討論之中,目的卻是為了解決儒家士大 夫安身立命的問題,在這樣一個具有特殊性意義的探究 中,其背后蘊藏的是歷代鼎革之際,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于民 族文化的堅守。盡管當?shù)朗⑻岢銮f子為“儒宗別傳”之 時,已然取消了莊子思想獨特的價值,這種“六經(jīng)注我” 式的解讀方式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局限,但古代知識分子 對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的關(guān)懷與憂懼,永遠不會隨著時間 的流逝而磨滅。轉(zhuǎn)折點上的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他們通 過對學術(shù)傳統(tǒng)的不斷追問,發(fā)展出自己的智慧傳統(tǒng),以解 決所處境遇中人們的共同關(guān)切,回溯歷史,王朝更迭、政權(quán)交替在很多時候都合乎且 順應了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人類進程的必然現(xiàn)象,后世之 人基于一個結(jié)果去判定每一次的政權(quán)交替是否具有正義 性,這件事情本身就不具備公正性。遺民群體心態(tài)變化 的現(xiàn)象也并不只出現(xiàn)于明清之際,而是歷史上每一個動 蕩混亂的易代時期、身處黑暗時刻中普遍存在的經(jīng)驗。
仿佛同時被兩個現(xiàn)實社會拋棄的遺民群體,在不斷的自 我否定中,如何與曾經(jīng)參與其中的歷史真象相處,如何從 現(xiàn)實世界中重新尋找生存空間并從中獲得價值體認,獲 得平衡遺民的情緒虛無和責任意識。無論是莊子還是遺 民,都致力于在逆境中保全個體的精神信仰,這一點,在 人們遺忘或回避自身的現(xiàn)在,仍然作為人類共同經(jīng)驗,具 有普遍意義。
參考文獻:
[1] 覺浪道盛 . 天界覺浪盛禪師全錄 ( 下 )[M]. 大成 , 大然等校 . 北 京 : 北京圖書出版社 ,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