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中門客的敘事功能*

趙 建 軍

(包頭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引 言

作為史傳文學(xué)的開山之作、巔峰之作，《史記》的主體自然是那些位高權(quán)重的王侯將相。他們參與歷史事件，影響歷史進程，是當之無愧的歷史的主角。但在春秋、戰(zhàn)國乃至秦漢之時，有一個邊緣性的群體——門客也積極投身于政治活動，成為此一時期活躍于歷史舞臺的一支有生力量。在《史記》中，他們?nèi)藬?shù)眾多，時隱時現(xiàn)，構(gòu)成《史記》敘事的有機組成部分。本文即試圖考察這一群體在《史記》敘事中的作用。

門客，又有食客、客、賓客、門人等別稱，是寄食于權(quán)門且效力于權(quán)門的才智之士。平王東遷以后，史稱“春秋”，禮崩樂壞，王權(quán)衰落，諸侯爭霸，大夫崛起。這一劇烈的歷史變動導(dǎo)致社會結(jié)構(gòu)的重大變化，即由傳統(tǒng)的貴族—平民二元結(jié)構(gòu)逐漸轉(zhuǎn)向新型的皇帝—官僚—庶民的三元結(jié)構(gòu)。大致說來，庶民包括士、農(nóng)、工、商四種身份。士號稱“四民”之首，或來自于失勢的貴族，或來自于有才學(xué)的庶民，士階層之勃興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一個重要歷史現(xiàn)象。他們或者成為學(xué)士，或者成為隱士，或者成為俠士，而其中寄食于權(quán)門且效力于權(quán)門的一批人，即成為門客。

門客的身份并非一成不變。有些才智杰出、功勛卓著的門客會脫離原來的恩主，躋身于權(quán)貴的行列，從而成為《史記》某些篇章的傳主。如藺相如，本來“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1]2439，出使秦國，不辱使命，完璧歸趙，“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1]2441，事見《廉頗藺相如列傳》。又如李斯，西游秦國，先“為秦相文信侯呂不韋舍人”[1]2540，后累官至丞相，是《李斯列傳》的傳主。像這樣的人物，雖曾身為門客，但后來發(fā)跡顯達，已成為傳主，本文不視之為門客，當然不在本文討論之列。本文所討論的對象，只是始終作為配角的門客。

一、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史記》的主體部分是“本紀”“世家”及“列傳”，這三部分中的歷史人物都是歷史舞臺上的風(fēng)云人物，創(chuàng)造了恢弘詭譎的歷史。司馬遷以這些歷史人物為單元，一篇一人，或一篇數(shù)人，在紀傳體的框架內(nèi)拼合成了一幅波瀾壯闊的歷史圖卷。寫人必然敘事，通過一系列經(jīng)由選擇與安排的事件，才能建構(gòu)人物生平，刻畫人物個性，揭示人物命運。每一個重要歷史人物——即傳主，經(jīng)過司馬遷的生花妙筆的刻畫，躍然紙上，血肉豐滿。在事件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中，傳主無疑是事件的當事人、主人公。但在有些人物傳記中，傳主會遇到困擾，甚至身處險境，當此危難之際，便會有門客現(xiàn)身，或者出謀劃策，為恩主指點迷津；或者挺身而出，為傳主排難解紛?？梢哉f，在某些關(guān)鍵時刻，門客展示了獨特的才智，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推進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

《史記》的《張耳陳馀列傳》自然是以張耳、陳馀二人為傳主，敘述了兩位亂世英雄由合到分的人生經(jīng)歷。但在這篇傳記中，門客頻頻現(xiàn)身，在二人的歷史發(fā)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以至司馬遷在文末的“太史公曰”中特別提到：“其賓客廝役，莫非天下賢俊，所居國無不取卿相者。”[1]2586今即以《張耳陳馀列傳》為例，說明門客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重要作用。

張耳嘗亡命游外黃。外黃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張耳，乃謂女曰：“必欲求賢夫，從張耳?！迸?，乃卒為請決，嫁之張耳。[1]2571

張耳本為亡命之徒，客游外黃。外黃富人的門客慧眼識珠，認為張耳可為“賢夫”，外黃富人父女聽從了門客的建議，把張耳收為贅婿。此后在外家的資助下，張耳得以客游天下，并結(jié)識劉邦，為他此后追隨劉邦建功立業(yè)奠定了人脈基礎(chǔ)。

其后張耳、陳馀加入陳涉義軍，從武臣征討河北之地，并擁立武臣為趙王。趙王武臣使部將韓廣北略燕地，韓廣卻自立為燕王。武臣率軍攻打燕地，反被燕人擒獲。如何解救趙王武臣，成為張耳、陳馀的當務(wù)之急。此時，門客中有專司燒火做飯的“廝養(yǎng)卒”主動請纓，出使燕國，游說燕將。

趙養(yǎng)卒乃笑曰：“君未知此兩人所欲也。夫武臣、張耳、陳馀杖馬箠下趙數(shù)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豈欲為卿相終己邪？夫臣與主豈可同日而道哉，顧其勢初定，未敢參分而王，且以少長先立武臣為王，以持趙心。今趙地已服，此兩人亦欲分趙而王，時未可耳。今君乃囚趙王。此兩人名為求趙王，實欲燕殺之，此兩人分趙自立。夫以一趙尚易燕，況以兩賢王左提右挈，而責(zé)殺王之罪，滅燕易矣?！毖鄬⒁詾槿?，乃歸趙王，養(yǎng)卒為御而歸。[1]2577

燕國以趙王武臣為人質(zhì)，要求趙國割讓土地；趙國既想迎回武臣，又不想割讓土地，兩國相持不下，“張耳、陳馀患之”[1]2576。這名門客以一介之使游說燕將，搖唇鼓舌，陳說利害，未失寸土，使趙王武臣得以安全返回。由這名“廝養(yǎng)卒”之口，讀者也可以知曉，張耳、陳馀才高志大，終究不肯屈居人下，這預(yù)示了二人最終“據(jù)國爭權(quán)，卒相滅亡”[1]2586的悲劇結(jié)局。

其后另一部將李良反叛，殺死趙王武臣。張耳、陳馀僥幸得以脫身，面臨事業(yè)如何繼續(xù)的問題。當時局面，可謂危如累卵，一著不慎，可能滿盤皆輸。好在關(guān)鍵時刻，又有洞察時勢而見識高明的門客現(xiàn)身。

客有說張耳曰：“兩君羈旅，而欲附趙，難；獨立趙后，扶以義，可就功?！蹦饲蟮泌w歇，立為趙王，居信都。李良進兵擊陳馀，陳馀敗李良，李良走歸章邯。[1]2578

這名門客為張耳、陳馀分析形勢，提出扶立趙國后人以收攬人心的正確建議，二人從善如流，勠力同心，不但穩(wěn)住了局面，而且打敗了李良。扶立趙歇，復(fù)興趙國的事業(yè)，是張耳、陳馀一生中最后一次成功的合作。

其后趙王趙歇、張耳被秦將章邯圍困于巨鹿，陳馀作壁上觀，賴項羽之力始化險為夷。戰(zhàn)后張耳指責(zé)陳馀見死不救，陳馀一氣之下，脫解印綬，假意做出交出兵權(quán)的姿態(tài)。是否收回陳馀的兵權(quán)，張耳猶豫未決。

客有說張耳曰：“臣聞‘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今陳將軍與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張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1]2580

張耳聽從門客的建議，順勢收回了陳馀的兵權(quán)。張耳、陳馀本為患難與共的刎頸之交，經(jīng)巨鹿之戰(zhàn)，彼此產(chǎn)生嫌隙，但尚有轉(zhuǎn)圜的余地。而張耳門客的一番話，用冷冰冰的權(quán)力斗爭哲學(xué)否定了溫情脈脈的至交情誼，激化了矛盾，導(dǎo)致二人關(guān)系急轉(zhuǎn)直下，由心生嫌隙迅速變?yōu)閺氐捉^裂。

其后項羽分封天下，陳馀未得封賞。

陳馀客多說項羽曰：“陳馀、張耳一體有功于趙。”項羽以陳馀不從入關(guān)，聞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縣以封之，而徙趙王歇王代。[1]2581

陳馀的門客說服項羽，陳馀才得以封侯。陳馀被封為侯，為其嗣后進一步崛起奠定了基礎(chǔ)，也為其嗣后與張耳刀兵相見埋下了伏筆。

其后陳馀因怨恨項羽封賞不公，聯(lián)合齊王田榮叛楚，并首先發(fā)兵偷襲常山王張耳，二人關(guān)系遂由和平相處轉(zhuǎn)變?yōu)閿澄叶窢帯！皬埗鷶∽摺?，打算投靠項羽?/p>

甘公曰：“漢王之入關(guān)，五星聚東井。東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雖強，后必屬漢?！惫识邼h。漢王亦還定三秦，方圍章邯廢丘。張耳謁漢王，漢王厚遇之。[1]2581

門客甘公通曉天文，以天象為由，建言張耳歸附劉邦。這無疑是張耳一生中最為關(guān)鍵的一次選擇。

其后韓信與張耳一起攻滅趙國，“斬陳馀于泜水上”[1]2582。二人的關(guān)系最終以兵戎相見、陳馀被殺畫上句號，不能不使人感慨欷歔。張耳與陳馀本為至交，終成仇敵，二人關(guān)系的變化與勢力的消長既是個性、形勢使然，也是門客活動促成的結(jié)果。

其后“漢立張耳為趙王”[1]2582。張耳去世后，其子張敖繼位。張耳的門客貫高等因劉邦傲慢無禮，自作主張，想要刺殺劉邦，被人告發(fā)，趙王張敖被捕。在其他同案犯都畏罪自殺的情況下，“貫高與客孟舒等十馀人，皆自髡鉗，為王家奴，從來”[1]2584，極力為趙王鳴冤脫罪，終竟取得劉邦的信任。最終，趙王張敖不僅被無罪釋放，還被封為宣平侯。

張耳與陳馀身丁亂世，一生跌宕起伏，感情由合到分，其經(jīng)歷頗富戲劇性與傳奇性。在這兩人的傳記中，尤其是一些關(guān)鍵時刻，門客一再出現(xiàn)，為他們剖析利害，建言獻策，甚至親力親為，以身報主，其言行或者消弭沖突，或者造成矛盾，從而推動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影響了他們的人生和命運。在《史記》中，這樣的情況不乏其例，如為后世所熟知的毛遂自薦、雞鳴狗盜等事，亦屬此類。

二、襯托人物個性

《史記》是歷史與文學(xué)的完美結(jié)合，司馬遷寫《史記》，不是流水賬式地記載人物生平履歷，而是能“在實錄的基礎(chǔ)上進行了形象化的塑造，不單寫人物事跡，而且寫出了人物的性格和靈魂”[2]，這是《史記》作為史傳文學(xué)的主要成就?！妒酚洝分杏行┤宋镄蜗蟮乃茉?，即與門客相映襯，也是司馬遷采用的一種刻畫人物的方法。

以門客映襯恩主的人物個性，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正面襯托，一種是反面襯托。所謂正面襯托，就是在塑造恩主的人物個性時，門客與之良性互動，相互成全，取得相得益彰的效果。如《管晏列傳》寫春秋時齊國的名相晏嬰，指出他為政“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1]2134的特點，但重點卻在于表現(xiàn)晏嬰的善于知人的特點。以下事件即服務(wù)于這一宗旨：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贖之，載歸。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晏子于是延入為上客。[1]2135

晏嬰知道越石父雖在縲紲之中，卻是賢德之人，所以才肯“解左驂贖之”，知人愛賢之心昭然可見。但雖有其心，而未盡其禮，雖然贖免了越石父，卻表現(xiàn)出主人、恩人的傲慢，“弗謝，入閨”。越石父主動請求絕交，指出晏嬰“知己而無禮”的錯誤。在這件事情中，晏嬰與越石父以恩主與門客的關(guān)系，更像一對諍友，越石父及時指出晏嬰的錯誤，晏嬰及時改正了自己的錯誤。有了越石父的襯托，晏嬰顯得不僅知人愛才，而且誠懇謙恭，形象更為動人。

戰(zhàn)國時代養(yǎng)士之風(fēng)最勝?！爱斒菚r，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盵1]2510四人合稱“戰(zhàn)國四公子”，就中信陵君最能得士?！肮訛槿巳识率?，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shù)千里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1]2377如何表現(xiàn)他的“仁而下士”呢？司馬遷不惜筆墨，窮形盡相地敘述了他邀請夷門侯生赴宴的過程。“置酒大會賓客”之時，信陵君“自迎夷門侯生”。“侯生攝敝衣冠，直上載公子上坐”，何等傲慢，但“公子執(zhí)轡愈恭”。侯生又提出繞道去看他的朋友朱亥，并且“故久立與其客語”，而“公子顏色愈和”。最后，“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贊賓客”[1]2378。太史公敘事，筆法疏蕩變化，講究虛實詳略，其實而詳者，要么是歷史大事，要么有助于人物刻畫。迎請侯生一節(jié)，非關(guān)政治軍事，算不上歷史大事，但對于信陵君形象的塑造，卻是至關(guān)重要。在這一過程中，主客之間的關(guān)系既見張力，更有和諧，如同雙簧一樣步步推進，最終成功地塑造了信陵君“仁而下士”的形象。

秦漢之際的田橫，繼乃兄田儋、田榮之后為齊王。在劉邦統(tǒng)一天下后，田橫先是“與其徒屬五百馀人入海，居島中”，后“與其客二人乘傳詣雒陽”。但中途止步，并且自殺。理由主要是：“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橫乃為亡虜而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劉邦“以王者禮葬田橫”后，“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剄，下從之”。后劉邦又征召其馀尚在海中的五百人，這些人“至則聞田橫死，亦皆自殺”。田橫認為臣事劉邦是恥辱之事，可謂不甘人下；不甘人下而自殺身亡，可謂剛烈。他的門客也義不獨生，自殺殉主。主客能同生共死，同樣具有剛烈的性格。以至太史公感慨道：“田橫之高節(jié)，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1]2648-2649

在《史記》中，還有主客之間形成反襯關(guān)系的情況。如《魏公子列傳》中：

秦聞公子在趙，日夜出兵東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請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誡門下：“有敢為魏王使通者，死?！辟e客皆背魏之趙，莫敢勸公子歸。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趙，名聞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天下乎？”語未及卒，公子立變色，告車趣駕歸救魏。[1]2383

信陵君竊符救趙之后，滯留趙國。經(jīng)毛公、薛公兩人提示勸說之后，幡然醒悟，才返回魏國。在這件事情上，信陵君顯得怯懦而昏聵，而毛公、薛公兩人卻能審時度勢，剖析事理，頗有洞見、遠見。

太史公作《酷吏列傳》，“自郅都、杜周十人者，此皆以酷烈為聲”[1]3154。其中張湯不僅以酷烈著稱，而且“為人多詐，舞智以御人”[1]3138，辦案則“舞文巧詆以輔法”[1]3140，是酷吏的典型。

湯之客田甲，雖賈人，有賢操。始湯為小吏時，與錢通，及湯為大吏，甲所以責(zé)湯行義過失，亦有烈士風(fēng)。

田甲作為張湯的門客，不是阿附順從，而是能指責(zé)張湯“行義過失”，故而太史公稱其“有烈士風(fēng)”。田甲之“有賢操”與張湯的刻薄寡恩、希顏承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酷吏又有杜周，“其治大放張湯而善候伺。上所欲擠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釋者，久系待問而微見其冤狀。”[1]3153如此行事，招來一位門客的責(zé)問。

客有讓周曰：“君為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獄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

這位門客的責(zé)問正中要害，而杜周不思悔改，狡黠自辯，門客義正辭嚴的揭露，反襯出杜周弄法媚上、怙惡不悛的丑陋嘴臉。

三、抒發(fā)人生感慨

眾所周知，魯迅先生稱《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所謂“無韻之《離騷》”，就是指《史記》在寫人記事之際，能把個人的的情感寄托其中，使《史記》具有了濃郁的抒情性。對此，清人劉熙載予以高度評價，《藝概·文概》中稱：“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允稱微妙?！盵3]

司馬遷因替戰(zhàn)敗投敵的李陵辯護，被下獄治罪，遭受宮刑，史稱“李陵之禍”。這一場變故，不僅使司馬遷的身體橫遭摧殘，也使他的心靈遭受重創(chuàng)。除悲劇性的生命體驗和對知遇的渴求之外，還有對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的感慨，都源自于此次變故。在《報任少卿書》中，司馬遷歷數(shù)周文、孔子以來的創(chuàng)作，認為這些創(chuàng)作都是“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盵4]1865這些生命的痛感就是司馬遷內(nèi)心的“郁結(jié)”，被司馬遷有意而自然地融入到了歷史人物的敘事中。司馬遷又聲淚俱下地言道：“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4]1859危難之際見真情，司馬遷受難時，“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這正是自私的、勢利的人性的暴露，司馬遷感慨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良有以也。在抒發(fā)他的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之感時，寫門客的聚散成為一個常見的手法。恩主與門客雖然恩義相許，但二者之間確實是一種后天形成的、比較松散的主客關(guān)系，恩主發(fā)達時，賓客如云；恩主失勢時，樹倒猢猻散。一聚一散之間，恰恰是以勢利為轉(zhuǎn)移；門客的聚散，準確、及時地反映了恩主的身世浮沉。

請看下面三個例證：

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復(fù)用為將，客又復(fù)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1]2448(《廉頗藺相如列傳》)

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為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shè)雀羅。翟公復(fù)為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奔?、鄭亦云，悲夫！[1]3113(《汲鄭列傳》)

可以說，陽光之下無鮮事，歷史驚人地相似！當孟嘗君、廉頗、汲黯、鄭當時等人權(quán)勢煊赫時，門客如蟻聚膻,如蠅競血，都來相附；一旦喪失權(quán)勢，則門客作鳥獸散，改換門庭。馮認為：“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边@就如同市集朝暮之聚散一樣。廉頗的門客亦振振有詞，說出一番“天下以市道交”的道理為自己辯護。所謂“市道”，即商賈逐利之道。一言以蔽之，就是權(quán)勢的有無、利益的有無，決定了門客或留或去的態(tài)度。恩主與門客之間關(guān)系看似溫情脈脈，實則是現(xiàn)實冷酷的利益交換關(guān)系。翟公于此深有感觸，把這種現(xiàn)象提煉為韻語格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tài)。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想必這也是司馬遷的心聲。

并非所有的門客都忘恩負義，追逐勢利，也有一些有始有終，不離不棄的門客。比如上文提到的馮，在齊王廢黜孟嘗君后，“諸客見孟嘗君廢，皆去”，唯有馮通過游說秦王，最終恢復(fù)了孟嘗君的地位。對于這些不顧利害、秉持節(jié)操的門客，司馬遷心存敬意，所以《孟嘗君列傳》中，馮所占篇幅極大，成為門客中少有的血肉豐滿的人物。其他地方對于此類門客的義行，也往往交代一筆，甚至要提及他們的福報。如上文所引《張耳陳馀列傳》中，貫高等門客極力為趙王張敖鳴冤脫罪，其后不僅張敖得以昭雪，而且這些隨從的門客也得以升遷：

于是上賢張王諸客，以鉗奴從張王入關(guān)，無不為諸侯相、郡守者。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時，張王客子孫皆得為二千石。[1]2585

隨從張敖入關(guān)的門客，善有善報，不僅本人驟躋高位，而且澤及子孫。又如：

主父方貴幸時，賓客以千數(shù)，及其族死，無一人收者，唯獨洨孔車收葬之。天子后聞之，以為孔車長者也。[1]2962(《平津侯主父列傳》)

主父偃是漢武帝時的名臣，因貪黷被告發(fā)，身死族滅。門客孔車為他收尸下葬，這一義舉受到皇帝的首肯，譽之為“長者”。司馬遷不避行文枝蔓，特地表出這些門客的義行，其用意所在，應(yīng)是借此顯示作者鄙薄勢利之交的態(tài)度，表達呼喚人間真情的心聲。

結(jié) 語

門客這一群體，應(yīng)運而生，不甘寂寞，但因其身份的依附性，決定了他們在王侯將相主導(dǎo)的歷史舞臺上，只能是歷史的配角。在司馬遷筆下，給予這一附屬群體一定的舞臺空間，讓他們發(fā)揮才智，與主人共同完成了一幕幕生動的歷史劇。門客的活動在他們恩主的歷史上，有時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是完整歷史敘事的必要環(huán)節(jié)。甚至恩主形象的成功塑造，有時也要借助于門客的陪襯。司馬遷還即事寓情，借門客的聚散，批判了唯利是圖的世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