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山淡影》中悅子形象再認(rèn)識"/>
董 慧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英語學(xué)院,北京 100089)
2017年世界諾貝爾文學(xué)獎揭曉之后,石黑一雄再度成為學(xué)界關(guān)注的焦點?!笆?、創(chuàng)傷、錯位、失敗與記憶”一直是石黑作品的主題。[1]在寫作手法上,石黑小說大多采用第一人稱不可靠敘事視角,以懷舊的方式回顧往事。他的早期作品以“個人編年史的形式,回顧過去有缺陷的人生”[2]。學(xué)界對石黑的早期作品,尤其是第一部作品《遠(yuǎn)山淡影》(1982)多從心理分析,“日本性”,記憶與敘事,女性主義的角度進(jìn)行分析。[3]其中,學(xué)者多關(guān)注小說中悅子與佐知子[注]本文采用的小說人名翻譯以及譯文都參考張曉意翻譯的《遠(yuǎn)山淡影》。之間的身份關(guān)系,如布萊恩·W·謝弗(Brian W. Shaffer),邁克·佩特里(Mike Petry),辛茜亞·F·王(Cynthia F.Wong)分別認(rèn)為佐知子是悅子的“自我投射”,“另一個自我”,“分裂的自我”;也有學(xué)者(Chu-chueh Cheng)則認(rèn)為佐知子是悅子“復(fù)義的我”,最終兩者重合為“單一的我們”[4]。無論佐知子是悅子的“自我投射”還是“另一個自我”,抑或是“復(fù)義的我們”,其背后都隱藏著悅子無法言說和無法滿足的欲望,而這一點是學(xué)界長期忽略的。本文將分析石黑第一部作品中主人公悅子的欲望追求,考察悅子與公公,兩任丈夫之間的關(guān)系,并挖掘悅子欲望背后的深層原因——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和日本戰(zhàn)后新的社會價值的影響。
在分析主人公悅子的欲望之前,我們先簡單回顧一下小說故事情節(jié)。小說以雙線敘事的模式展開講述。第一條線以悅子和小女兒妮基的對話展開,故事講述的是妮基在英國家中五天的短暫生活;第二條線以悅子回顧日本的往事展開,故事的敘事時間是過去,回憶了佐知子母女的故事和公公緒方先生和第一個丈夫之間的事情。作者以記憶為軸線將過去與現(xiàn)在串起來,將讀者置身于主人公記憶的迷宮中,與主人公一起透過過濾和扭曲的記憶回顧以前的過往。在講到悅子日本的生活時,作者并沒有直接描寫她的過去,而是借佐知子以及公公緒方先生之口回顧過去的故事。悅子扭曲記憶的目的何在呢?正如石黑一雄在采訪中所說的那樣:“她(悅子)用他們(故事)講述自己,她確實需要用一種保全尊嚴(yán)的方式重新編排記憶。”[5]那么,除了石黑所說的保全尊嚴(yán)外,悅子扭曲自己記憶還有別的目的嗎?那就是掩蓋無法言說和無法滿足的欲望。接下來我們需要挖掘隱藏在扭曲記憶中的欲望,以及欲望背后的原因。
在與妮基談到大女兒景子自殺的事情時,悅子有意將其“推遲,并將記憶時間撥回到景子出生前的那個夏天?!盵6]在這段回憶中,悅子分別回憶了兩個重要人物——緒方先生和佐知子。石黑并沒有正面描寫悅子與兩任丈夫的婚姻生活,而是通過公公緒方先生側(cè)面突出第一個丈夫的脾氣秉性以及悅子的婚姻狀況,用佐知子的故事從隱射悅子的第二次婚姻選擇。悅子的第一次婚姻究竟是什么樣子?她的婚姻幸福嗎?悅子最終選擇移民英國與第一次婚姻有關(guān)系嗎?她的第二次婚姻又是怎樣的呢?剝開兩次婚姻的迷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均與悅子對愛和自由的欲望有關(guān)。在與藤原太太的談話中,我們得知悅子失去了愛人中村君,并時常想起,而且還保留著“信件和兩三張小照片”。[7]71這些東西顯然是悅子與愛人中村君的信物,說明悅子依然懷念逝去的愛人。然而故人已逝,如何填補(bǔ)這種缺失的空白?如何面對現(xiàn)實?這就是拉康所說的欲望,即“對他者的欲望”[8]230,而“他者又是缺乏的”[8]242。因此,“欲望即缺乏,需要不斷地去填補(bǔ)?!盵9]145雖然我們不斷地追求這種寶貴的他者,但永遠(yuǎn)不會得到滿足,我們只能通過代替品來緩解欲望的訴求。因此,“主體只能在一個代替品和另一個代替品之間移動”[9]146。悅子的公公、兩任丈夫便是悅子欲望的代替品。公公緒方先生和第一個丈夫身上體現(xiàn)了悅子對愛的欲望,然而愛的欲望卻無法滿足,欲望繼續(xù)游移,悅子開始尋求對自由的欲望,第二個丈夫便是自由欲望的代替品。接下來,我們分別分析悅子與欲望代替品的關(guān)系。
通過悅子的回憶我們得知,戰(zhàn)爭奪去了悅子的愛人和親人的生命,無依無靠的悅子被緒方先生收養(yǎng),之后悅子嫁給了緒方先生的兒子——二郎,即悅子的第一個丈夫。因此,緒方先生既是悅子的收養(yǎng)父親,也是悅子的公公。小說中很大篇幅敘述了悅子和緒方先生在一起的情形,而兩人的親密程度已超出正常的倫理關(guān)系。在談到悅子的第一個孩子的起名問題時,悅子與公公一起討論名字問題而不是與丈夫商量,同時悅子堅持讓孩子的名字按照公公名字起名。之后,緒方先生與悅子談到拉小提琴的事,兩人的談話就像親密愛人一樣,相互打趣。緒方先生還堅持讓悅子為自己演奏曲子,并要求悅子教他彈奏小提琴。小說第八章描寫了悅子與緒方先生一起參觀“和平公園”的情形。緒方先生要給一位友人寄一張明信片,不知怎么寫,向悅子尋求意見。悅子追問明信片要寄給誰,仿佛很吃醋的樣子。兩人的對話極其親密,悅子仿佛在跟戀人說話一般。我們不妨看看兩人的對話。
“爸爸看上去做賊心虛,”我說,“我在想他會寫給誰呢?”
緒方先生驚訝地朝上一看,然后大笑起來?!靶奶??真的嗎?”
“真的,很心虛。我在想要是沒有人看著爸爸,他會干什么呢?”
緒方先生大笑個不停,笑的我覺得椅子在晃。等他笑得不那么厲害時,他說:“很好,悅子。你抓住我了。 你抓住我在給我的女朋友寫信”?!芭笥选边@個詞是用英語說的?!爱?dāng)場抓住?!闭f著又笑了起來。[7]138-139
從上面的對話我們可以看出來,悅子在跟公公相處時仿佛把公公當(dāng)成戀人,談話很輕松,很愉快。悅子對公公的個人隱私很是關(guān)心,像戀人一樣追問對方情感問題。此外,由于公公與丈夫二郎關(guān)于下棋的事意見不合,二郎打翻棋盤。事后悅子極其關(guān)心公公的心情而不是丈夫的心情。之后又極力挽留公公多住幾天,而丈夫卻顯得很冷淡。多年后,悅子與妮基回憶起日本的往事時,特意提到公公緒方先生而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說道:“我非常喜歡我的公公?!敝缶o接著又說道:“也許你說得對。也許他不和我們一起住我是輕松多了。我記不清了?!盵7]181??梢姡瑦傋訉w方先生的情感是復(fù)雜的。在兩人相處的過程中,悅子已經(jīng)把公公當(dāng)成欲望的代替品。而這種情感已超出正常的倫理關(guān)系,已上升到戀人的關(guān)系,是一種亂倫的情感,是會受到社會和倫理譴責(zé)的。因此,悅子只能將不倫的情感壓抑下去,離開欲望代替品——公公才能擺脫矛盾的情感。悅子兩次提到是丈夫二郎堅持要搬出老房子,其實是悅子而非丈夫二郎選擇搬出老房子。只有選擇逃離,悅子才能擺脫這種不正常的感情,才會輕松些。
因此,欲望的游移使得悅子繼續(xù)選擇下一個代替品。那么,下一個代替品是誰呢?那便是悅子的第一個丈夫。接下來我們仔細(xì)審視一下悅子的第一次婚姻。在與公公緒方先生回憶起老房子時,悅子竟然對房前杜鵑花的事“忘記”了。根據(jù)兩人的談話,我們知道杜鵑花的栽種時間正是悅子與第一個丈夫結(jié)婚的時間,是悅子強(qiáng)烈要求緒方先生栽種杜鵑花的,而此時悅子對杜鵑花的事卻非常驚訝,好像失去記憶一樣,“您這么一說, 我想起來像是有那么回事?!盵7]136由此可見,悅子與第一個丈夫的結(jié)合像是出于被迫,并非由于愛情而結(jié)婚。那么悅子婚后的生活幸福嗎?她的第一個丈夫是否滿足了她對愛的欲望呢?小說中悅子分別與藤原夫人、佐知子以及緒方先生談到幸福的話題,她分別答道:“我沒有比現(xiàn)在更開心了”[7]24,“我再幸福不過了”[7]34,“我再心滿意足不過了”[7]46,“不開心?可我一點兒也沒有不開心?!盵7]77從悅子的回答看,她對第一個丈夫非常滿意,對目前的婚姻生活感到幸福。然而,多年后悅子在與小女兒妮基的談話中說道:“人們總是假裝高興。就像昨晚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電影一樣?!盵7]49由此看來,悅子的第一次婚姻并不是她所說的那么幸福,幸福只是一種假象,是一種自我欺騙的手段。
那么,悅子的第一次婚姻究竟是怎樣的狀況呢?悅子在回憶緒方先生到訪期間的事情時,我們零星看到悅子第一個丈夫二郎的身影。在悅子的描述中,二郎是一個工作狂,即使回家也很少和悅子交流。在僅有的幾次交流中,我們發(fā)現(xiàn)夫妻二人的關(guān)系比較冷淡。當(dāng)悅子詢問二郎是否對緒方先生的招待滿意時,二郎說道:“不然他還想要怎么樣?你要是這么不放心,干嘛不帶他出去走走?”[7]35之后,悅子問二郎是否周末有時間一起出去,二郎沒有回答,兩人陷入沉默狀態(tài)。除了不順暢的溝通外,二郎還對悅子進(jìn)行精神上的忽略和壓制。小說第四章提到二郎的兩個同事夜間拜訪的情形,二郎只將緒方先生介紹給兩個同事,而忽略悅子的存在,并堅持命令懷孕的悅子端茶拿點心,與客人談話時完全忽略悅子的存在。此外,二郎還對悅子進(jìn)行肉體的忽略。悅子與佐知子,萬里子從稻佐山返回的途中,悅子看到很多年輕夫妻晚上牽手出去游玩的情形,而自己與丈夫從來沒在公共場合牽過手。也就是說,悅子和二郎之間沒有太多肉體上的親密接觸。在家中,二郎的脾氣秉性又如何呢?這一點可以從二郎與緒方先生下棋時打翻棋盤的情形看到。正如辛茜亞·F·王(Cynthia F. Wong)所說的那樣:“表面上,悅子并沒有批評她的第一個丈夫,而是呈現(xiàn)了他與公公下棋的一幕,以此凸顯悅子與丈夫的微妙關(guān)系。”[10]35由此可見,二郎的脾氣暴躁,缺乏耐心和愛心。
以上種種細(xì)節(jié)表明悅子不僅身體上受到忽略,甚至威脅,精神上更是空虛,寂寞和壓抑,悅子在婚姻中處于一種婚姻內(nèi)“單身”的狀況。愛情是靈與肉的結(jié)合,需要相互關(guān)愛和親密接觸。然而,第一個丈夫的冷漠讓悅子對愛的欲望徹底破滅,作為欲望的主體——悅子只能尋找下一個代替品,以實現(xiàn)想象中的欲望。
如果說公公緒方先生和第一個丈夫是悅子對愛的欲望的代替品,那么,第二個丈夫便是悅子對自由欲望的代替品。由于對愛的欲望無法滿足,最終,悅子選擇逃離日本移民英國,選擇人生中第二次婚姻。然而,小說只是零星寫到悅子的第二個丈夫,悅子的第二次婚姻幾乎沒有正面描寫。悅子的第二個丈夫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他們的婚姻幸福嗎?悅子移民英國獲得自由了嗎?
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我們需要了解一下悅子的第二次婚姻狀況。在悅子與妮基的談話中,我們得知悅子的第二個丈夫是一位記者,寫一些關(guān)于日本的報道。然而,悅子覺得他根本不了解日本文化,也不了解她的第一個丈夫以及景子。作為悅子的第一個孩子—景子,她與悅子的第二個丈夫的關(guān)系如何呢?小說第三章描寫了悅子回憶景子在英國家中的情形。景子總是將自己與家人隔絕,沒有溝通,有的只是無法逾越的鴻溝。一間冷冷的房間和緊閉的門橫在景子與家人之間,矛盾和沖突深深根植于心間。門的意象代表著兩種文化的分界。門里的空間屬于景子的心理空間,空間的封閉代表著景子仍活在過去,活在傳統(tǒng)的日本文化中,而門外的世界和空間屬于現(xiàn)在,代表著英國文化。門的關(guān)閉代表了兩種文化的沖突,更說明了景子與家庭成員之間的惡劣關(guān)系,也從側(cè)面看到第二個丈夫?qū)白拥睦涞瓚B(tài)度和漠不關(guān)心。這一點在悅子對兩個女兒性格的描述中可以看到。悅子的第二個丈夫認(rèn)為“景子天生就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對此我們無能為力。”[7]94。悅子沒有正面責(zé)備第二個丈夫?qū)白拥睦涞褪韬?,而是通過回憶佐知子與其男朋友弗蘭克的故事來影射自己與第二個丈夫的關(guān)系,借別人的故事言說自己。
從佐知之的口中我們知道,弗蘭克是個極其不負(fù)責(zé)任的酒鬼。他拿著佐知子的錢吃喝玩樂,揮霍無度,玩弄佐知之的感情,幾次無聲消失,不管佐知子與女兒萬里子的死活。雖然在移民的問題上佐知子表現(xiàn)出矛盾的心情,但她依然選擇依靠弗蘭克,決心移居美國,并幾次聲稱移居美國的目的是為了女兒的幸福。然而,佐知子移民美國的真正原因是自己對自由的欲望。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為什么不應(yīng)該去神戶呢?畢竟,悅子,我會損失什么呢?我伯父的房子里沒有什么可以給我的。只有一些空房間,沒有別的了。我可以找一間坐著,然后慢慢變老。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只有空房間,沒別的了?!盵7]170-171這一點與悅子的欲望如出一轍。從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悅子的第一次婚姻很不幸福,身體和精神都受到壓制。因此,尋求自由的欲望就愈加強(qiáng)烈。最終,佐知子和悅子都選擇離開日本,移民國外。然而,佐知子的男朋友弗蘭克在對待自己的女兒萬里子的問題上顯得極其冷淡,而萬里子也對多次表示不喜歡弗蘭克,反復(fù)說“他像豬一樣撒尿”,“他喝自己的尿”[7]85。萬里子與弗蘭克的關(guān)系在某種程度上與景子和悅子的第二個丈夫的關(guān)系形成暗合。小說中提到悅子的第二個丈夫去世時,景子沒去參加葬禮??梢姡概g的關(guān)系非常冷淡,非常疏遠(yuǎn)。在小女兒妮基與悅子的對話中,妮基說道:“我想爸爸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她一點,不是嗎?他多數(shù)時間都在忽略她。真是不公平?!盵7]175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悅子的第二個丈夫?qū)白拥暮雎?,這也可能是后來景子自殺的原因之一。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看出,悅子的第二次婚姻也不幸福,家庭成員之間的關(guān)系極其緊張,夫妻間也沒有太多了解。對自由的欲望再次落空,作為替代品的第二任丈夫未能給予悅子愛情,悅子也未能找到真正的自由。最終,悅子為景子的自殺而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中,并打算賣掉老房子,選擇再次逃離。
由于對愛和自由的欲望永遠(yuǎn)處于缺失狀態(tài),無法滿足的欲望使得悅子游走在欲望代替品——公公緒方先生以及兩任丈夫之間,也讓悅子不惜以犧牲自己女兒的幸福,甚至生命去追求想象中的欲望。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悅子產(chǎn)生這樣的欲望呢?接下來我們從兩個方面分析一下悅子欲望產(chǎn)生的原因。
我們知道,任何欲望都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都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首先,戰(zhàn)爭給悅子帶來巨大的創(chuàng)傷,親人和愛人都在戰(zhàn)爭中死去,只有悅子一人生還,這使得悅子承受巨大的精神痛苦,而這種痛苦一時無法得到慰藉。小說中提到悅子在緒方先生家半夜拉小提琴的情形,仿佛是個“瘋女孩”??磥響?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使得悅子處于“瘋癲”狀態(tài),甚至失去理智。佐知子在敘述中提到的“另一個女人”溺死自己孩子的故事便是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巨大創(chuàng)傷的一個縮影。此外,一些地理坐標(biāo)也傳達(dá)了戰(zhàn)爭的破壞痕跡。佐知子所居住的破敗小木屋便是戰(zhàn)爭破壞的真實寫照。其次,污濁的河流,蚊蟲遍布的垃圾堆,干裂的土地,死寂的房屋時刻提醒著人們戰(zhàn)爭帶來的心理陰影,而這種陰影是無法消除的。從藤原太太的描述中,我們看到一個懷孕六七個月的婦女,與丈夫經(jīng)常去墓地,顯得極其悲傷。悅子也經(jīng)常被噩夢驚醒,常常想起死去的愛人。戰(zhàn)爭的陰影時刻籠罩著人們,使人們精神上承受巨大壓力。因此,悅子要盡快找到一個代替品來填補(bǔ)逝去的愛造成的缺失,以消解戰(zhàn)爭帶來的痛苦。然而,由于失去理智,悅子先是對公公緒方先生產(chǎn)生戀人般的情感,這種有違倫理的情感最終以悅子的第一次婚姻而終結(jié)。作為下一個代替品的二郎,即悅子的第一個丈夫,也未能滿足悅子對愛的欲望。二郎是個工作狂,心里只有工作,對悅子以及腹中的孩子不聞不問,這讓悅子感到壓抑和窒息,甚至透露出不想要孩子的想法。景子的自殺一直讓悅子感到內(nèi)疚,悲痛的心情和不堪回首的日本生活讓悅子扭曲記憶,將景子的形象投射到萬里子身上,借萬里子之口敘述悅子和景子在日本的生活。小說中描寫了悅子和小女孩萬里子的對話情形,萬里子反復(fù)問悅子要不要小貓,悅子的回答是“不,我不想要。”[7]84小貓流離失所的處境類似于萬里子的處境,二者形成隱喻關(guān)系。[11]因此,悅子的否定回答說明她不想要孩子,也從側(cè)面說明對景子的疏忽。在離開小木屋之前,佐知子將萬里子的貓在河中溺死。小貓的死也象征了萬里子的死亡,也與景子在英國的自殺形成暗合。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使得悅子失去理性,讓悅子選擇公公和第一個丈夫作為欲望的代替品,而這種選擇是盲目的,不理智的,最終只能以無法慰藉的情感而告終,同時也促使悅子移民英國,選擇下一個欲望代替品——第二個丈夫。
如果說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造成悅子第一次婚姻失敗,同時戰(zhàn)爭也給日本社會帶來新的價值觀。這種新的價值觀解放了悅子陳舊的思想,促成悅子勇敢選擇第二次婚姻。戰(zhàn)后日本深受美國文化的影響,新的觀念不斷涌入,與日本傳統(tǒng)價值觀念形成激烈對抗。以公公緒方先生,藤原太太為代表的老一代人,他們強(qiáng)烈主張日本傳統(tǒng)觀念,對新觀念持否定態(tài)度。如在教育、女性和家庭觀念上,緒方先生認(rèn)為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很重要;女性應(yīng)該服從丈夫,忠于丈夫的決定;晚輩應(yīng)聽從長輩的教導(dǎo),要對家庭和國家負(fù)責(zé)任等。藤原太太也對當(dāng)今女性價值觀的變化持否定態(tài)度??吹侥贻p女性整天討論洗衣機(jī),美國流行服裝,她表示難以理解。相反,以佐知子、悅子為代表的新一代人強(qiáng)烈追求新的價值觀。小說中雖然沒有正面描寫悅子移民的過程,但從佐知子身上反映了當(dāng)時新觀念,以及對悅子的影響。
佐知子是一位具有現(xiàn)代反抗意識的女性,她追求自由與獨立,而這種行為與日本傳統(tǒng)文化格格不入。佐知子居住的河邊破敗小屋處于戰(zhàn)后興建的角落,惡臭的垃圾堆以及蚊蟲滿布的河流將小木屋與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單元樓隔開??臻g的隔離和對立意味著日本傳統(tǒng)文化政治對于女性的壓迫和邊緣化。河流的空間意象代表著主流與邊緣的隔離。河對面的單元樓代表著日本的傳統(tǒng)和主流,河邊的小木屋便代表著弱小和邊緣。佐知子兩次離開叔叔寬敞的房間也意味著與傳統(tǒng)的訣別。在她看來,空間與思想自由相聯(lián)系,她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那便是她向往的美國。在佐知子心中,美國與自由和民主相聯(lián)系,她認(rèn)為“萬里子在美國會過得很好的,在美國女人的生活要好得多?!盵7]46因此,美國成為佐知子心中的自由地,美國文化和價值觀成為她信奉的信條。雖然男友弗蘭克是個極其不可靠的人,佐知子依然選擇追隨弗蘭克移民美國。佐知子激進(jìn)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折射出悅子內(nèi)心對自由的渴望。悅子的第一次婚姻從側(cè)面反映出當(dāng)時日本女性壓抑的精神生活以及惡劣的生存狀況。傳統(tǒng)的日本價值觀要求女性要服從丈夫,以照顧家庭為重。從悅子的敘述中,我們看到悅子整天待在家里,伺候丈夫和公公。雖然已懷孕,她還得操持繁重的家務(wù)。丈夫很少關(guān)心她和腹中的孩子,她們也很少外出游玩。因此,稻佐山一日游是多么寶貴的經(jīng)歷,也是多么開心的一天。石黑也花了很多筆墨敘事一日游的細(xì)節(jié),以此凸顯悅子精神生活的匱乏和貧瘠。也正是這樣壓抑的精神生活讓悅子難以忍受,最終離開日本。悅子和佐知子不僅在思想上更在行動上踐行了新觀念,狠狠地鞭撻了日本傳統(tǒng)價值觀。因此,某種程度上悅子和佐知子的形象解構(gòu)了傳統(tǒng)日本女性的形象[12],顛覆了原有的日本“民族神話”。
《遠(yuǎn)山淡影》采用雙線敘事手法,以主人公悅子的第一人稱視角回顧往事。在回憶日本的生活時,悅子扭曲自己的記憶,借緒方先生和佐知子之口道出痛苦的往事。通過聚焦悅子與公公緒方先生以及兩任丈夫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看到悅子對愛和自由的欲望,這使得悅子將公公和兩任丈夫作為欲望的代替品。在公公緒方先生和第一個丈夫身上,悅子尋求的是對愛的欲望。由于這種欲望無法滿足,欲望開始游移,悅子開始尋求自由的欲望,第二個丈夫便是自由欲望的代替品。同時本文還分析了欲望產(chǎn)生的深層次原因,即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和戰(zhàn)后新的價值觀念的傳播。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讓悅子失去理智,使得悅子對既是養(yǎng)父又是公公的緒方先生產(chǎn)生扭曲的愛戀,這種有違倫理的情感最終以悅子盲目選擇二郎作為下一個代替品而告終。然而傳統(tǒng)婚姻的束縛讓悅子精神生活極其壓抑,甚至窒息。第一個丈夫?qū)傋蛹热鄙偃怏w的關(guān)愛和撫慰,又對悅子進(jìn)行精神上的忽略和壓制。因此,兩個代替品都無法慰藉悅子對愛的欲望。戰(zhàn)爭既給日本帶來破壞,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價值觀念。戰(zhàn)后美國文化和價值觀念的傳播使得日本年輕一代人不斷覺醒,勇于突破傳統(tǒng)觀念,積極追求理想和自由。悅子和佐知子便在思想上和行動上踐行了新的價值觀念,悅子的第二次婚姻便是有力的證明。然而,悅子的第二次婚姻生活也并不幸福,第二個丈夫既對悅子不太了解,也對大女兒景子漠不關(guān)心,不聞不問,悅子的情感依然處于支離破碎的狀態(tài)。由于欲望是無法滿足的,悅子只能不斷地徘徊在幾個代替品間,最終只能在孤獨中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