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挺
隨著振興傳統(tǒng)工藝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傳統(tǒng)工藝研究成為當下學界的一股熱潮。各地傳統(tǒng)工藝研究機構(gòu)紛紛成立,爭相探討傳統(tǒng)工藝的經(jīng)濟價值、藝術(shù)價值、人文價值、歷史價值和現(xiàn)代價值。傳統(tǒng)工藝是歷史時期形成的且傳承下來的工藝方法和技術(shù)手段,一般都有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研究、振興傳統(tǒng)工藝不能不關注這些工藝技術(shù)在歷史時期的形成與傳承歷程。而關注工藝技術(shù)的傳承歷程必須基于豐富的史料,主要包括實物史料和文獻史料兩類。在實物史料方面,無論是傳世品,還是出土物,目前均能得到文博單位、社會團體、私人等的搜集、整理與保護。至于文獻史料,雖然從先秦到清末比較系統(tǒng)地記載工藝技術(shù)的只有《考工記》和《天工開物》兩部專書,但在正史、稗史、筆記、小說、方志、檔案、私人文集等文獻中同樣蘊藏著豐富的工藝技術(shù)史料,然迄今為止尚未得到系統(tǒng)的挖掘、整理與研究。近年來,學界在此方面已經(jīng)開始做出努力,如熊瑛對地方志中民間手工藝史料進行了挖掘探討①熊瑛:《地方志中民間手工藝史料的發(fā)掘與利用——以明代織繡為例》,《民族藝術(shù)研究》2016年第2期。,尚剛探討了詩文、正史中工藝美術(shù)史料的價值②尚剛:《唐代詩文與工藝美術(shù)》,《裝飾》2017年第3期;尚剛:《正史與造作——以蒙元時代為例》,《民族藝術(shù)研究》2017年第1期。,王文杰整理、分類了中國傳統(tǒng)竹工藝史料③王文杰:《中國竹工藝史料研究概論》,《藝術(shù)百家》2011年第2期。,等等。但目前工藝技術(shù)史料的挖掘、整理,主要從工藝美術(shù)史角度出發(fā),相對于整個傳統(tǒng)工藝群體而言,關注的對象較為有限。從全面振興傳統(tǒng)工藝角度而言,有必要擴大工藝技術(shù)史料的挖掘范圍,拓展工藝技術(shù)史料搜集整理的門類和內(nèi)容。
古代筆記小說是中國歷史文獻寶庫的重要組成部分,記載內(nèi)容十分龐雜,對社會生活中的工藝技術(shù)及其產(chǎn)品有廣泛記載,這對當前研究傳統(tǒng)工藝有著重要價值。歷史學家謝國楨先生較早認識到我國古代筆記小說中蘊藏著豐富的工藝技術(shù)史料。他主張“搜輯史實,研究問題,想從人所不甚注意的野史筆記當中尋找滋補的材料”①謝國楨:《對于研究明清史的一點體會》,《中國史研究》1979年第3期。,并對明代筆記小說進行了分類輯錄,編成《明代社會經(jīng)濟史料選輯》一書,其中就包含大量工藝技術(shù)史料。盡管后來學者對我國古代筆記小說中的某幾類工藝技術(shù)史料也有所探討②張江華:《明清筆記中的科技史料價值研究》,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自然科學史研究室博士學位論文,1991年,第94-107頁;樊嘉祿、張秉倫、方曉陽:《明代五種加工紙工藝史料研究》,《中國科技史雜志》2000年第1期。,但迄今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有對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中工藝技術(shù)史料的記載與價值進行整體分析的文章。鑒于此,本文試圖歸納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中工藝技術(shù)史料記載的類型特征與分布情況,并對其價值進行初步探討。
按照中國傳統(tǒng)工藝研究會擬定的分類方案,中國傳統(tǒng)工藝大體可分為14大類,即:工具器械制作、農(nóng)畜礦產(chǎn)品加工、雕塑、營造、織染繡及服飾制作、陶瓷燒造、金屬采冶與加工、編織扎制、髹飾、家具制作、文房用品制作、印刷、剪刻印繪、特種工藝及其他。在每“大類”之下,又可分為若干“門類”,每“門類”之下又分若干“種類”,如此構(gòu)成三級分類體系。③華覺明:《傳統(tǒng)工藝的現(xiàn)代價值》,光明日報2017年7月20日,第13版;華覺明等:《中國手工技藝》,鄭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3頁。中國古代筆記小說對這14大類傳統(tǒng)工藝均有記載,但對每一種大類工藝技術(shù)記載的豐富程度存在一定差異。據(jù)初步估計,中國古代筆記小說大約不少于3000種,這是一筆巨大且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但要在短時間內(nèi),將其中的工藝技術(shù)史料挖掘整理殆盡難度較大,為此筆者將目光聚焦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新編的《歷代筆記小說大觀》叢書上。該套叢書選取200余種筆記小說,時間跨度上起漢魏、下迄清末,內(nèi)容上側(cè)重于記事、記人,具備一定的代表性。本文以這套叢書為主,盡可能多地兼顧其他筆記小說,探討了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中工藝技術(shù)史料的類型特征,大體表現(xiàn)如下:
第一,文房用品制作、工具器械制作和農(nóng)畜礦產(chǎn)品加工三大類記載較為豐富全面。
在文房用品制作大類,造紙、制墨、制硯、制筆、顏料等門類史料在筆記小說中都有記載,門類比較齊全,尤其是前三門類記載比較豐富。在造紙門類,既記載了歷代各類紙張的歷史、特征與工藝,如澄心堂紙、鄱陽白、白鹿紙、高麗貢箋、密香紙等,也記載了某一地區(qū)的造紙工藝技術(shù),如浙江衢州常山、開化等縣的造紙工藝,還記載了某一種獨特的造紙工藝,如硾紙、撩紙等。在制墨門類,不僅記載了歷代制墨工藝的歷史流變,還對名墨的制作進行了細致記載,如李廷珪墨、羅小華墨等。在制筆門類,筆記小說對各式各樣的筆管、筆毛的記載較多,如筆毛記載的種類就有羊毫、兔毫、狼毫、胎發(fā)、雞毛、鹿毛、猩猩毛、鼠須、貍毛等。在制硯門類,筆記小說對硯材記載較為豐富,北宋何薳《春渚紀聞》卷9以專卷形式記載了各式各樣的名硯,其中端石類硯較多。在顏料門類,朱砂在筆記小說中記載相對較多。
在工具器械制作大類,儀器儀表、日用器具等門類史料記載較豐富,交通工具、樂器制作、機械機具等門類史料記載次之,手工工具、農(nóng)業(yè)工具等門類史料記載較少。在儀器儀表門類,記載的儀器種類涉及漏刻、記里鼓、更鼓、自鳴鐘、時辰表、指南車、渾天儀、地動儀等,其中自鳴鐘、漏刻等儀器的史料記載最為豐富。在日用器具門類,記載的種類主要集中在扇、鏡兩類,如扇類就有“四川恭扇”“龍皮扇”“長柄羽扇”等條目記載。此外,被中香爐、靈璧石、象棋等日用品或玩具在筆記小說中也有相關記載。
在農(nóng)畜礦產(chǎn)品加工大類,釀造、制茶、制鹽、制糖、制香、火藥火器等門類在筆記小說中都有相關記載,尤其是前三門類記載較為豐富,而制堿、制油、皮革加工等門類則較少記載。在釀造門類,筆記小說的記載主要集中在釀酒種類,至于其他種類只有零星記錄。在制茶門類,各種茶品的歷史與工藝、某地的制茶工藝特色、各類茶器茶具的制作等在筆記小說中均有一定的記載。在制鹽門類,對井鹽、池鹽兩種記載較多,記載地點多集中在四川、云南、甘肅、山西、寧夏等地。
第二,雕塑、織染繡及服飾制作、陶瓷燒造、金屬采冶與加工和髹漆大類的記載相對較為豐富,但涉及的門類不夠全面。在雕塑大類,石雕、核雕、竹刻、石刻、泥塑等門類的高超工藝在筆記小說中常有記載,如漢代劉歆《西京雜記》記載了春秋時期的石雕工藝,宋代陸游《老學庵筆記》對“鄜州田氏作泥孩兒”工藝的記載,以及清代張潮《虞初新志》中“記桃核念珠”“核工記”等條展示了高超的微雕工藝,等等。在織染繡及服飾制作大類,絲織物門類記載較多,涉及錦、絹、綾、綢、紗、羅、棉布等種類,而印染工藝、服飾縫紉等門類有些零星記載。例如,就棉布工藝技術(shù)記載來看,《至正直記》卷1“松江花布”條、《柳南續(xù)筆》卷2“棉布之始”條等均記有重要信息。在陶瓷燒造大類,瓷器燒造門類記載較多,陶器、瓦當、玻璃等門類的記載雖少,但也不乏珍貴記載,如明代屈大均《廣東新語》卷15、清代孫廷銓《顏山雜記》卷4等均有玻璃制造工藝的珍貴記載①謝國楨:《明代社會經(jīng)濟史料選編(上)》,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69-171頁。。在金屬采冶與加工大類,采礦、煉銀、煎銀、煉銅、煉鐵、煉鉛、鑄錢、淬鐵、黃銅、鎏金、金屬器具與制作工藝等在筆記小說中比較常見,如明陸容《菽園雜記》卷14對宋代煉銀、煉銅技術(shù)有非常詳細的記載②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15-518頁。。在髹漆大類,漆藝的底胎技法、髹飾技法等在筆記小說中多有記載,如唐張鷟《朝野僉載》、明高濂《遵生八箋》對金屬胎漆器的記載,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26“云南雕漆”條,元末明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30“髹漆”條和“槍金銀法”條,等等。
第三,印刷、營造、剪刻印繪、家具制作和編織扎制大類有較為零星的記載。在印刷大類,筆記小說中最為重要的記載是關于活字印刷術(shù),此外印章篆刻、紙馬、年畫等工藝的歷史在筆記中也有零星提及。例如,李光庭的《鄉(xiāng)言解頤》記有“掃舍之后,便貼年畫,稚子之戲耳”,這是現(xiàn)在所見年畫名稱的最早記載。年畫在古代筆記小說中還有其他稱呼,如宋代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為“紙畫”,明代劉若愚《酌中志》記為“畫貼”,清末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記為“畫片”,等等。在營造大類,《履園叢話》卷12《藝能》有“營造”“堆假山”等專論,但總體來說,記載較少。剪刻印繪、家具制作、編織扎制等大類在筆記小說中,只有某些種類有一些記載,比如風箏、剪紙、花燈等。雖然這些大類的記載較少,但某些記載具有重要價值。例如,元末明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27“裱褙十三科”條,率先將裝裱的工藝流程分為13個相對獨立而又有機結(jié)合的科目,這也是關于明清兩代裝裱藝人所遵循的基本操作程序的珍貴記載。
第四,除14大類之外,中國古代筆記小說對工藝技術(shù)名人也有豐富的記載。首先是對某些工藝名家的生平經(jīng)歷、工藝技術(shù)有詳細確切的記載,如黃道婆、蒯祥、黃履莊、吳仕元、李廷珪、蔣回回、盧棟等工藝名家的傳記。元末明初陶宗儀所著《南村輟耕錄》卷24有“黃道婆”條;清初張潮所著《虞初新志》卷6則專門收錄了清人戴榕的《黃履莊小傳》③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清代筆記小說大觀(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10頁。;清代錢泳《履園叢話》則對明代百寶鑲嵌名匠周翥的漆作工藝有十分細致的描述,稱為“周制”。其次是對從事同一類工藝的藝人進行集體記載,比如清阮葵生《茶余客話》中有“裝潢名家”“制筆名手”“制墨名家”“技藝名家”諸條,清錢泳《履園叢話》中則有“銅匠”“成衣”“雕工”諸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也有“墨”“銀工”諸條,等等。當然有些筆記沒有條目名稱,但也不乏工藝技術(shù)名人集體的相關記載。最后是對某一獨特藝人言行的記載。例如,元末明初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5“雕刻精絕”條載:“詹成者,宋高宗朝匠人,雕刻精妙無比。嘗見所造鳥籠,四面花版,皆于竹片上刻成宮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鳥,纖悉具備,其細若縷,而且玲瓏活動。求之二百余年來,無復此一人矣”④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六)》,第6195-6196頁。;元代楊瑀所著《山居新語》記載:“平江漆匠王□□者,至正間以牛皮制一舟,內(nèi)外飾以漆,拆卸作數(shù)節(jié),載至上都,游漾于灤河中,可容二十人。上都之人未嘗識船,觀者無不嘆賞?!雹萆虾9偶霭嫔缇帲骸端卧P記小說大觀(六)》,第6078頁。
中國古代筆記小說是一種筆記式的記載,篇幅短小、內(nèi)容繁雜是其主要特點。工藝技術(shù)史料在其中往往以條目的形式出現(xiàn)。其記載分布大體有3類:
第一,有些筆記小說沒有對其所記內(nèi)容進行分類,只是按時間順序記錄下來,按照適當?shù)姆至縿澐譃橐痪?。這類筆記小說的記載比較混亂,每卷內(nèi)部的條目之間沒有一定的聯(lián)系,條目也沒有命名,查找利用比較麻煩,但其中往往蘊藏著一些珍貴的工藝技術(shù)史料條目。例如,明代陸容《菽園雜記》每卷均無卷名,在其第13卷中記載了浙江衢州屬縣楮皮紙制作的整個工藝流程:“其造法,采褚皮蒸過,擘去粗質(zhì),糝石灰,浸漬三宿,蹂之使熟。去灰,又浸水七日復蒸之。濯去泥沙,曝曬經(jīng)旬,舂爛,水漂,入胡桃藤等藥,以竹絲簾承之,俟其凝結(jié),掀置白上,以火干之。白者,以磚板制為案桌狀,污以石灰,而厝或其下也”①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一)》,第500頁。;卷15轉(zhuǎn)錄《龍泉縣志》中關于銀、銅、青瓷、韶粉、香蕈等制作工藝,保存了古代手工業(yè)生產(chǎn)方面的珍貴資料②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一)》,第515-518頁。。再如宋代張邦基所撰《墨莊漫錄》也無卷名,其第5卷記載了蘇軾的“蜜酒”制作方法:“每蜜用四斤煉熟,入熟湯相攪,成一斗,入好面曲二兩,南方白酒餅子米曲一兩半,搗細,生絹袋盛,都置一器中,密封之,大署中冷下,稍涼溫下,天冷即熱下,一二日即沸,又數(shù)日沸定,酒即清可飲。初全帶蜜味,澄之半月,渾是佳酎。方沸時,又煉蜜半斤,冷投之尤妙。”③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696頁。
第二,有些筆記小說的分卷雖然沒有命名,但每卷在記錄條目時對其進行了命名,這對查找工藝技術(shù)史料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明末朱國禎的《涌幢小品》卷4包含了“琴”“鐘鼎”“銅鼓”“鐵爐”“鐵器”等條目記載,這對了解當時的金屬采冶與加工工藝具有重要意義。④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明代筆記小說大觀(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211-3218頁。清代王應奎的《柳南續(xù)筆》卷2也無卷名,但其中包含許多重要價值的工藝技術(shù)史料,如“棉布之始”條對今天探討棉布制作工藝的歷史源頭有重要價值。⑤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清代筆記小說大觀(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370-2371頁。釀酒工藝在清代梁章鉅所撰《浪跡叢談》《浪跡續(xù)談》《浪跡三談》三書中均有大量記載,其中《續(xù)談》卷4記有“燒酒”“紹興酒”“滄酒”“浦酒”諸條,《三談》卷5記有“惠泉酒”“蘭陵酒”“千日酒”“燒酒”“攙水酒”“紹興酒”“女兒酒”諸條,記載了大量釀酒工藝史料。清代阮葵生的《茶余客話》雖然也無卷名,但各卷中依次條目式地記載了鐵畫、造紙、裝裱、制筆、造墨、雕刻、制扇、陶瓷等多種工藝技術(shù)。
第三,有些筆記小說,作者對其進行了分類處理,每卷冠以卷名,將相應的條目集中在該卷之下。一些如“技藝”卷、“藝能”卷、“玩具”卷、“考索”卷等,其下的工藝技術(shù)史料較為豐富。清代錢泳的《履園叢話》卷12《藝能》專門記載了各種類型工藝技術(shù),主要涉及工具制作、雕塑、營造、織染繡及服飾制作、陶瓷燒造、金屬采冶與加工、造紙與筆墨硯制作、剪刻印繪、特種工藝等類型。明代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卷12《玩具》中則有“瓷器”“高麗貢紙”“新安制墨”“端州硯材”“云南雕漆”“四川貢扇”“折扇”諸條,對研究紙墨筆硯等工藝技術(shù)具有重要史料價值。⑥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三)》,第2585-2597頁。一些如“記研”卷、“記墨”卷等,實際就是專門記錄某種工藝技術(shù)的。例如北宋何蘧的《春渚紀聞》卷9《記硯》專門集聚了大量關于硯臺制作工藝的史料,涉及端溪龍香硯、金龍硯、澄泥硯等名硯,為了解古代硯臺制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⑦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47-2456頁。西晉崔寶的《古今注》將上卷分為“輿服第一”和“都邑第二”兩部分,其中“輿服第一”主要記載了古代和當時交通工具、服飾等器物的典章制度和制作工藝,尤其涉及指南車、記里車、扇、劍等。⑧(晉)張華等撰,王根林等校點:《博物志(外七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9-122頁?!督洞熬配洝酚浭隽思?、墨、筆、硯、香料、琴等制作工藝,以及書畫裝裱等特種技藝,可以說該書大部分是在記載傳統(tǒng)工藝技術(shù)。明代屠隆的《考槃馀事》各卷中有“紙箋”“筆箋”“墨箋”“硯箋”等條目,集中記錄了文房用品類的制作工藝與歷史。
第一,筆記小說為一些傳統(tǒng)工藝保留了珍貴的獨家記載。中國古代筆記小說與其他類型史料一樣,是追溯傳統(tǒng)工藝傳承演變的重要依據(jù),筆記小說中某些工藝技術(shù)的記載,甚至是其他文獻史料所不具備的。
例一:四大發(fā)明之一——活字印刷術(shù)。世界上最早發(fā)明活字印刷術(shù)的是北宋布衣畢昇,時間在宋仁宗慶歷年間(1041-1048),這比德國古登堡于1450年在歐洲第一次用活字印刷《圣經(jīng)》要早400多年。①張秉倫、方曉陽、樊嘉祿:《造紙與印刷》,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267頁。得出這一結(jié)論最主要的依據(jù)出自北宋沈括的筆記——《夢溪筆談》卷18《技藝》。沈括的記載不僅對后世認識和發(fā)展活字印刷術(shù)功不可沒,還為證明中國最早發(fā)明活字印刷術(shù)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論據(jù)。這份原始記載于1847年被巴黎法蘭西學院的漢學家儒蓮教授譯成法文,繼而于1924年被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漢學家卡特博士譯成英文,使活字印刷工藝逐漸為各國學者所知曉。②潘吉星:《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造紙與印刷卷》,北京: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305頁。
例二:中國傳統(tǒng)造紙技術(shù)體系中的奇葩——加工紙。就目前來看,傳統(tǒng)文獻中有關加工紙具體制作工藝的記載并不多見,較為集中的加工紙制作工藝資料出現(xiàn)在明代的筆記小說中,如馮夢楨的《快雪堂漫錄》、屠隆的《考槃馀事》、高濂的《遵生八箋》以及《蕉窗九錄》等,它們較為完整地記錄了“造金銀印花箋法”“造松花箋法”“造印色法”等制作工藝。③張秉倫、方曉陽、樊嘉祿:《造紙與印刷》,第155、161-165頁。
例三:中國傳統(tǒng)絲綢藝術(shù)品中的精華——緙絲。宋代莊綽的筆記《雞肋篇》獨家記載了緙絲“通經(jīng)斷緯”的特殊織造工藝:“定州織刻絲,不用大機,以熟色絲經(jīng)于木掙之上,隨欲所做花鳥禽獸狀。以小梭織緯時,先留其處,方以雜色線綴于經(jīng)緯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連,承空視之,如雕鏤之象,故名‘刻絲’。如婦人一衣,終歲可就,雖做百花,使不相類亦可,蓋緯線非通梭所織也?!雹苌虾9偶霭嫔缇帲骸端卧P記小說大觀(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001頁這一記載明確指出了緙絲通經(jīng)斷緯的特點。筆記小說還詳細記錄了緙絲的品種,以及由其發(fā)展起來的纻絲。元末孔齊的《至正直記》卷1“宋緙”條記載:“宋代緙絲作,猶今日纻絲也。花樣顏色,一段之間,深淺各不同,此工人之巧妙者。近代有織御容者,亦如之,但著色之妙未及耳。凡緙絲亦有數(shù)種,有成幅全枝花發(fā)者為上,折枝雜花者次之,有數(shù)品顏色者,有止二色者,宛然如畫。纻絲上有暗花,花亦無奇妙處,但繁華細密過之,終不及緙絲作也,得之者已足寶玩?!雹萆虾9偶霭嫔缇帲骸端卧P記小說大觀(六)》,第6576頁。
例四:中國古代釀酒工藝的杰出成就——梨酒。宋代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卷上詳細記載了梨酒偶然釀造成功的故事:“仲賓又云:向其家有梨園,其樹之大者,每株收梨二車。忽一歲盛生,觸處皆然,數(shù)倍常年,以此不可售,甚至用以飼豬,其賤可知。有所謂山梨者,味極佳,意頗惜之,漫用大甕儲數(shù)百枚,以缶蓋而泥其口,意欲久藏,旋取食之。久則忘之。及半歲后,因至園中,忽聞酒氣熏人,疑守舍者釀熟,因索之,則無有也。因啟觀所藏梨,則化而為水,清冷可愛,湛然甘美,真佳醞也,飲之輒醉?;鼗貒咸丫浦褂闷咸厌勚醪浑s以他物。始知梨可釀,前所未聞也。”⑥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六)》,第5779頁。
例五:中國古代造船技術(shù)中的獨特發(fā)明——水密隔艙。長期以來,水密隔艙在中國歷史典籍中找不到與之匹配的記載。20世紀80年代,清代蔡永蒹的掌故筆記《西山雜志》的發(fā)現(xiàn),證明唐代已經(jīng)具有發(fā)達的水密隔艙技術(shù)。該書載:“天寶中,王堯于勃泥運來木材,為林鑾造舟。舟之身長十八丈,次面寬四丈二尺許,高四丈五尺余。底寬二丈,作尖圓形。桅之高十丈有奇。銀鑲艙舷十五格,可貯貨品二至四萬擔之多。舟既好,泊舟之深處后湖之淵,有百仞矣?!雹撸ㄇ澹┎逃垒螅骸段魃诫s志》稿本,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館復印本,第71頁。從記載來看,王堯所造的是一艘有15個水密艙的大型海船,這是目前所見關于泉州海船中采用水密隔艙的最早記載。
第二,筆記小說為一些傳統(tǒng)工藝提供了最早的文字記載。傳統(tǒng)工藝是從歷史時期發(fā)展而來的,一般都有百年以上甚至數(shù)千年的歷史。一些傳統(tǒng)工藝的歷史追溯最終往往落在筆記小說上。
例一:紙藥發(fā)明的年代。紙藥的使用是目前所見大多數(shù)傳統(tǒng)造紙工藝中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從20世紀30年代起,學界對紙藥展開了廣泛而有成效的研究。其中,關于紙藥發(fā)明的年代問題,由于缺乏必要的史料記載,學界對之前提出的“蔡倫發(fā)明”說一直沒有達成共識。目前所知紙藥最早的文字記載,出自南宋周密的筆記《癸辛雜識》續(xù)集下:“凡撩紙,必用黃蜀葵梗葉新?lián)v,方可以撩,無則占粘不可以揭。如無黃葵,則用楊桃藤、槿葉、野蒲萄皆可,但取其不粘也?!雹偕虾9偶霭嫔缇帲骸端卧P記小說大觀(六)》,第5835頁。
例二:透光鏡的“鑄造收縮法”。中國古代“透光”鏡的“透光”原理與其制作工藝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北宋沈括《夢溪筆談》最早記載了透光鏡的“鑄造收縮法”,也最具有代表性:“世有透光鑒……人原有其理,以謂鑄時薄處先冷,唯背文上差厚,后冷而銅縮多,文雖在背,而鑒面隱然有跡,所以于光中現(xiàn)?!雹冢ㄋ危┥蚶ǎ骸稓v代筆記小說大觀·夢溪筆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8頁。該說認為“透光”鏡是靠單純的鑄造法獲得的,“透光”原理是由于鏡體的厚薄差異產(chǎn)生不同的冷卻速度,使金屬液因收縮時厚處的收縮量大于薄處,因此平直的鏡面在凝固成形后,依鏡體的厚薄在鏡面上產(chǎn)生相應的凹凸不平。③譚德睿、孫淑云:《中國傳統(tǒng)工藝全集·金屬工藝》,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第204頁。
例三:圖繪印刷工藝。目前,關于圖繪印刷工藝已知的最早記載是五代馮贄的筆記小說《云仙散錄》,此書引《僧園逸錄》記載了唐代高僧玄奘從事圖繪印刷:“玄奘以回鋒紙印普賢像,施于四眾,每歲五馱余”④(后唐)馮摯編,張力偉點校:《云仙散錄》,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62頁。。
例四:最早的剪紙藝人。南宋周密的《志雅堂雜鈔》最早留下剪紙藝人的記載:“向舊都大街有剪諸花樣者,極精妙,隨所欲而成,又中瓦有俞敬之者,每剪諸家字皆專門,其后,忽有少年能衣袖中剪字及花朵之美,更精于人,于是獨擅一時之譽,今亦不復有此矣?!雹荩纤危┲苊埽骸吨狙盘秒s鈔》,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26頁。
此外,被中香爐最早見于《西京雜記》卷1,記里鼓車最早見于晉崔豹《古今注》卷上《輿服第1》,蠟版印刷工藝最早的文獻記載出自北宋何薳的《春渚紀聞》卷2,白瓷最早的文獻記載是唐代李肇的《唐國史補》。皮影工藝相傳產(chǎn)生于西漢,但最早的文字記載出自宋代筆記小說,如灌園耐得翁的《都城紀勝》、周密的《武林舊事》、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等。秤漏是中國古代用秤稱量流入受水壺中水的重量變化來計量時間的工具,一般認為它是北魏道士李蘭發(fā)明的,最早的文字記載出自梁沈約的《袖中記》。
第三,筆記小說為當前傳統(tǒng)工藝研究某些重要結(jié)論的得出提供了主要依據(jù),或者類似觀點。
例一:蒸餾酒起源的“元代說”。關于中國蒸餾酒起源于何時?學界主要有5種說法,即東漢說、唐代說、宋代說、金代說和元代說,其中第5種為元明以來的傳統(tǒng)說法,前4種說法為相對于傳統(tǒng)說法的新說,但新說均難以成立。⑥孫機:《從歷史中醒來:孫機談中國古文物》,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第91-98頁。元代說主張蒸餾酒工藝是由蒙古西征從中亞帶回中國的,筆記小說為此說提供了極其重要的證據(jù)。由元入明的葉子奇《草木子》卷3《克謹篇》較早記載了蒸餾酒的生產(chǎn)工藝:“法酒,用器燒酒之精液取之,名曰哈刺基。酒極濃烈,其清如水,蓋酒露也。每歲于冀寧等路造蒲萄酒,八月至太行山中,辨其真?zhèn)?。真者不冰,傾之則流注;偽者雜水,即冰凌而腹堅矣。其久藏者,中有一塊,雖極寒,其余皆冰而此不冰,蓋蒲萄酒之精液也,飲之則令人透腋而死。二三年宿蒲萄酒,飲之有大毒,亦令人死。此皆元朝之法酒,古無有也。”⑦上海古籍出版社編:《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一)》,第61頁。明末方以智《物理小識》中也載“燒酒,元時始創(chuàng)其法,名阿剌吉?!鼻辶赫骡牎独僳E續(xù)談》卷4“燒酒”條云:“燒酒之名,古無所考,始見白香山詩‘燒酒初開琥珀光’,則系赤色,非如今之白酒也。元人謂之汗酒,李宗表稱阿刺古酒,作詩云:‘年深始得汗酒法,以一當十味且濃?!瘎t真今之燒酒矣。今人謂之氣酒,即汗酒也。今各地皆有燒酒,以高粱所釀為最正?!雹嗌虾9偶霭嫔缇帲骸肚宕P記小說大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184頁。此條筆記主張元代說,否定唐代說,其“阿刺古”當為“阿剌吉”之誤。
例二:“宋錦”一名起源清康熙年間。關于“宋錦”一名的起源,學界普遍認為“宋錦”一名出現(xiàn)于清康熙年間,其根據(jù)主要來源于筆記小說中的記載。清初褚人獲《堅瓠秘集》卷5“宋錦”條明確記載:“錦向以宋織為上。泰興季先生家藏《淳化閣帖》十帙,每帙悉以宋錦裝,其前后錦之花紋二十種,各不相犯。先生歿后,家漸中落,欲貨此帖,索價頗昂,遂無受者。獨有一人以厚貲得之,則揭取其錦二十片,貨于吳中機坊為樣,競獲重利。其帖另裝他纻,復貨于人。此亦不龜手之智也。今錦紋愈出愈奇,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矣?!雹偕虾9偶霭嫔缇帲骸肚宕P記小說大觀(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983頁。盡管近年來有學者根據(jù)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將“宋錦”一名的出現(xiàn)提前到明代②李斌、劉安定、李強等:《宋錦起源及其出現(xiàn)原因的研究》,《武漢紡織大學學報》2014年第5期;陳越、吳又進、王晨:《宋錦名稱考》,《中國科技史雜志》2018年第4期。,但不能否定這條筆記記載宋錦的價值,尤其是關于清初蘇州宋錦生產(chǎn)狀況的記載。
例三:風箏起源的秦漢說和五代說。關于風箏起源于何時,學界同樣存在春秋戰(zhàn)國、秦漢、五代、南北朝等多種觀點。其中,秦漢與五代兩種說法的得出,主要源自宋代曾敏行的《獨醒雜志》、明代郎瑛的《七修類稿》、明代陳沂的《詢芻錄》等筆記史料。例如《獨醒雜志》卷1中就有“今之風箏即古之紙鳶”條:“今之風爭,古之紙鳶也,創(chuàng)始于韓淮陰。方是時,陳豨反于代,高祖自將征之?;搓幣c豨約從中應,作紙鳶以為期,謀敗身戮。而紙鳶之制今為兒戲?!雹凵虾9偶霭嫔缇帲骸端卧P記小說大觀(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209頁。
例四:中國蔗糖制造的起始年代。自20世紀40年代以來,學界對此一直存在很大的爭議,大體有三種說法,即漢代說、唐代說和南北朝說。④季羨林:《蔗糖的制造在中國始于何時》,《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2年第3期;劉士鑒:《蔗糖在中國起始年代的辨析》,《農(nóng)業(yè)考古》1991年第3期。前兩種說法在我中國古代筆記小說早有類似觀點。在吉敦諭先生提出“我國蔗塘的制造始于漢代”之前⑤吉敦諭:《糖和蔗糖的制造在中國起于何時》,《江漢論壇》1962年第9期。,南宋史繩祖的《學齋占畢》卷4已經(jīng)明確提出“煎糖始于漢不始于唐”的觀點,否定了陸游在《老學庵筆記》中記載的唐代說。⑥(宋)史繩祖:《學齋占畢》,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8頁。清阮葵生《茶余客話》卷20也明確指出:“煎蔗為糖已見于漢時亦明甚?!雹呱虾9偶霭嫔缇帲骸肚宕P記小說大觀(三)》,第2993頁。
例五:造紙術(shù)的起源。近年來有學者通過實驗觀察,將造紙術(shù)的起源提前到蔡倫前250年的西漢時期。⑧李曉岑:《甘肅天水放馬灘西漢墓出土紙的再研究》,《考古》2016年第10期。其實,筆記小說對西漢造紙早有相關記載。南宋史繩祖的《學齋占畢》卷2指出“紙筆不始于蔡倫、蒙恬”:“蔡倫乃后漢時人,而前漢《外戚傳》云赫蹄書,注謂赫蹄乃小紙也,則紙字已見于前漢,恐亦非始于蔡倫。”⑨(宋)史繩祖:《學齋占畢》,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9頁。明謝肇淛《五雜俎》卷12也明確指出:“今人謂紙始造于蔡倫,非也。西漢《趙飛燕傳》:‘篋中有赫蹄書?!瘧吭唬骸⌒〖堃??!峡翟唬骸炯埩畛喽鴷?,若今黃紙也?!瘎t當時已有紙矣。但倫始煮榖皮、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搗以成紙,故紙始多耳?!雹馍虾9偶霭嫔缇帲骸睹鞔P記小說大觀(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746頁。上述筆記均主張西漢已有造紙術(shù),東漢蔡倫只是造紙術(shù)的改良者。
古代筆記小說是歷史文獻寶庫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研究中國傳統(tǒng)工藝技術(shù)的重要史料來源之一。正是通過筆記小說中寶貴的文字記載,才得以對傳統(tǒng)工藝的歷史源流、工藝方法、技術(shù)技巧有一定的了解和認識。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不僅為傳統(tǒng)工藝技術(shù)提供了珍貴的文字記載,有些甚至是獨家記載或最早記載,而且為當前傳統(tǒng)工藝研究某些重要結(jié)論的得出提供了主要依據(jù),或者類似觀點。
中國傳統(tǒng)工藝的振興離不開對傳統(tǒng)工藝傳承演變的探討,而傳承演變的探討則離不開實物史料與文獻史料,不僅要加強對實物的科學分析,還需加強對文獻史料的考證分析。中國古代筆記小說中工藝技術(shù)史料的挖掘與整理,僅僅是中國傳統(tǒng)工藝史料挖掘與整理工作的組成部分之一。為推進中國傳統(tǒng)工藝的傳承演變研究,有必要對每一大類傳統(tǒng)工藝的文獻史料進行系統(tǒng)全面的搜集與整理,這將是振興和保護傳統(tǒng)工藝的重要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