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利世界里的救星

在成人的功利世界里，我常常感到孤獨(dú)，而這時候孩子便是我的救星。

我記下我看到的一個場景——

黃昏時刻，一對夫婦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小河邊玩，興致勃勃地替孩子捕撈河里的蝌蚪。

我立即發(fā)現(xiàn)我的記述有問題。真相是——

黃昏時刻，一個孩子帶著他的父母在小河邊玩，教他們興致勃勃地捕撈河里的蝌蚪。

像捉蝌蚪這類“無用”的事情，如果不是孩子帶引，我們多半是不會去做的。我們久已生活在一個功利的世界里，只做“有用”的事情，而“有用”的事情是永遠(yuǎn)做不完的，哪里還有工夫和興致去玩，去做“無用”的事情呢？直到孩子生下來了，在孩子的帶引下，我們才重新回到那個早被遺忘的非功利的世界，心甘情愿地為了“無用”的事情而犧牲掉許多“有用”的事情。

所以，的確是孩子帶我們?nèi)ネ?，去逛公園，去跟蹤草葉上的甲蟲和泥地上的螞蟻。孩子更新了我們對世界的感覺。

電視鏡頭：媽媽告訴小男孩怎么放刀叉，小男孩問：“可是吃的放哪里呢？”

當(dāng)大人們在枝節(jié)問題上糾纏不清的時候，孩子往往一下子進(jìn)入了實(shí)質(zhì)問題。

兒童的可貴在于單純，因?yàn)閱渭兌灰詿o知為恥，因?yàn)閱渭兌譄o所忌諱，這兩點(diǎn)正是智慧的重要特征。相反，偏見和利欲是智慧的大敵。偏見使人滿足于一知半解，在自滿自足中過日子，看不到自己的無知。利欲使人顧慮重重，盲從社會上流行的意見，看不到事物的真相。這正是許多大人的可悲之處。

與成人相比，孩子誠然缺乏知識。然而，他們富于好奇心、感受性和想象力，這些正是最寶貴的智力品質(zhì)，因此能夠不受習(xí)見的支配，用全新的眼光看世界。

與成人相比，孩子誠然缺乏閱歷。然而，他們誠實(shí)、坦蕩、率性，這些正是最寶貴的心靈品質(zhì)，因此能夠不受功利的支配，做事只憑真興趣。

如果一個成人仍葆有這些品質(zhì)，我們就說他有童心。凡葆有童心的人，往往也善于欣賞兒童，二者其實(shí)是一回事。耶穌說，在天國里兒童最偉大。泰戈?duì)栒f，在人生中童年最偉大。幾乎一切偉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孩子。

我在所有的孩子身上都觀察到，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不是生活的清苦，而是生活的單調(diào)、刻板、無趣。幾乎每個孩子都熱衷于在生活中尋找、發(fā)現(xiàn)、制造有趣，并報(bào)以歡笑，這是生長著的智力的嬉戲和狂歡。

然而，人們往往嚴(yán)重低估孩子對于有趣的需要。

孩子是天生的詩人。孩子常常不假思索，口吐妙語，其形象、貼切、新穎，是成人難以企及的，哪怕這個成人是作家，尤其這個成人是作家。

這是伊甸園里的文學(xué)，人剛剛學(xué)會命名，詞匯十分有限，卻是新鮮的，尚未淪為概念。眼前的景物，心中的感覺，也都是新鮮的，尚未被簡化為雷同的模式。用新鮮的語言描述新鮮的事物和感覺，正是本來意義的文學(xué)。

如同兒童繪畫一樣，兒童的語言表達(dá)也是一個寶庫，是文學(xué)的源頭活水，是大師們學(xué)習(xí)的好課堂。

人生有兩個時期最盛產(chǎn)幽默。一是孩提時期，倘若家庭是幸福的，生活的氛圍是歡快的，孩子往往會萌生幽默感，用戲謔、調(diào)侃、嘲弄、玩笑來傳達(dá)快樂的心情。這是充滿活力的新生命發(fā)出的天真單純的歡笑。另一是成熟時期，一個人倘若有足夠的悟性，又有了足夠的閱歷，就會藉幽默的態(tài)度與人生的缺憾和解。這是歷經(jīng)滄桑而依然健康的生命發(fā)出的寬容又不乏辛酸的微笑。我相信，如果一個人在孩提時期擁有前一種幽默，未來就比較容易擁有后一種幽默。

我一再發(fā)現(xiàn)，孩子對于榮譽(yù)極其敏感，那是他們最看重的東西。可是，由于尚未建立起內(nèi)心的尺度，他們就只能根據(jù)外部的標(biāo)志來判斷榮譽(yù)。在孩子面前，教師不論智愚都能夠成為權(quán)威，靠的就是分配榮譽(yù)的權(quán)力。

一個相信童話的孩子，即使到了不再相信童話的年齡，仍是更容易相信善良和拒絕冷酷的。

在孩子眼中，世界是不變的。在世界眼中，孩子一眨眼就老了。

如果孩子永遠(yuǎn)不長大，那當(dāng)然是可怕的。但是，孩子會長大，嬰兒時的種種可愛留不住，將來會無可挽回地消失殆盡，卻也是常常使守在搖籃旁的父母感到遺憾的。

看著孩子可愛的模樣，我心中總是響起一個聲音：假如這情景能長駐該多好?。‘?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孩子會長大，以后會有長大了的可愛和不可愛，沒有任何辦法能夠阻擋孩子走向輝煌的或者平凡的成年。

即使有辦法，我也不愿意阻擋，不過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摘自“周國平微信公眾號”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