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經(jīng)》與“儒醫(yī)”文化芻議*

楊 勇 李 盈 孫 冰 孫 閔 張一鳴 聶通達 張 麗

《脈經(jīng)》是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脈學專著，為魏晉醫(yī)家王叔和所撰。王叔和出生于東漢末年的山東高平[1]，曾任魏太醫(yī)令[2]，《脈經(jīng)》一書不僅論脈言醫(yī)，更有著深厚的醫(yī)學人文精神。自西漢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這一政治思想幾乎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遵奉并影響中國長達兩千年之久。故自西漢以降，凡為官、為醫(yī)者無不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對于王叔和而言，在其成長過程中也必定自幼耳濡目染地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因此，本文擬探討《脈經(jīng)》與“儒醫(yī)”文化的關聯(lián)，以展現(xiàn)王叔和及其著作《脈經(jīng)》在“儒醫(yī)”形成和“儒醫(yī)”文化發(fā)展中的重要意義。

1 “儒醫(yī)”文化的起源

1.1 儒學地位的確立

西漢時期，漢武帝推行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統(tǒng)治政策，確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統(tǒng)與主導地位，自此以降，儒學之官學地位也正式確立。儒家學說根源于孔子，《漢書·藝文志》曰：“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經(jīng)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為高。”儒家學說提倡仁愛、孝悌、忠信的倫理道德，強調尊尊親親、尊王攘夷，維護君父的統(tǒng)治地位，鞏固宗法等級制度[3]。作為顯學，儒家思想在歷史各個時期對于廣大民眾，尤其對為官、為醫(yī)者，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1.2 “儒醫(yī)”文化的起源

所謂“儒醫(yī)”舊時是指讀書人出身的中醫(yī)，廣義是指具有一定文化知識素養(yǎng)的非道、非佛的醫(yī)者；狹義是指宗儒、習儒的醫(yī)者和習醫(yī)、業(yè)醫(yī)的儒者[4]。有統(tǒng)計研究發(fā)現(xiàn)，兩漢至唐代52位著名醫(yī)家中，儒者多見[5]?！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載倉公得公孫光推薦受師于公乘陽慶，贊嘆淳于意“意好數(shù)，公必謹遇之，其人圣儒”，認為倉公圣儒，即淳于意是一個仰慕圣人之道的儒士[6]。再如，華佗“游學徐土，兼通數(shù)經(jīng)”，顯然此時的經(jīng)學是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所以華佗亦必精通儒術；皇甫謐是“博綜典籍百家之言”、“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書淫”；還有“讀書萬余卷，善琴棋，工草隸”的“諸王侍讀”陶弘景等皆是業(yè)儒極深之人[7]。

作為官學，儒家學說的影響力可謂廣泛而深遠。在統(tǒng)治階級看來，儒學就是他們的御人之“道”。首先，從啟蒙之時，學生們便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儒家無意之中便將“學而優(yōu)則仕”灌輸為讀書人的學習目標。其次，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儲備武器，在不斷學習儒學經(jīng)典的過程中，“忠”字逐漸浸入讀書人的骨子里，對于天地君親師的敬畏之心逐漸加固，使得每一個正統(tǒng)書生都會將自己的人生意義和國家命運緊密連接。最后，作為統(tǒng)治階級有力的思想武器，儒學教化萬民的作用也不容小覷。在影響民間文化方面，他們一方面抓住了“孝”這條主線，不斷地在民間約定俗成的文化中浸潤，使得小家得穩(wěn)，大國得固。另一方面，儒家還講究濟世渡人，講求“達則兼濟天下”。生活在這種社會文化背景下的歷朝歷代的名醫(yī)大家們自然會被儒家文化深深影響。

甘伯宗《名醫(yī)錄》記載王叔和“性度沉靜，通經(jīng)史”?！巴ń?jīng)史”足以說明王叔和儒學功底之深厚，身處于漢末晉初，又身兼醫(yī)者、官者這兩重身份，自然便是一個地道的儒醫(yī)。而“儒醫(yī)”真正確立的年代卻是在宋代。北宋范仲淹曾立下“不為良相，便為良醫(yī)”的宣言，此言一出便對后世儒生的影響巨大，后世諸多儒生在登科不及，懷才不遇時往往便以此句奉作人生格言，將成為“良醫(yī)”作為實現(xiàn)人生意義的終極目標。這句名言便深深烙在儒生的內心深處，成為諸多儒生轉變?yōu)椤叭遽t(yī)”的催化劑。清代徐松[8]《宋會要輯稿》所言“朝廷興建醫(yī)學，教養(yǎng)士類，使習儒術者通黃素，明診療，而施與疾病，謂之儒醫(yī)，甚大惠也”。宋代從上到下流行儒風，“儒醫(yī)”文化開始真正形成。

1.3 “儒醫(yī)”張仲景與王叔和

張仲景在其《傷寒雜病論》序言中明確地表明了自己學醫(yī)的目的——“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這與儒家“修齊治平”的思想是一致的，也反映了張仲景的“忠信、孝悌、仁愛”之心；對于醫(yī)學以及儒士處世之道的態(tài)度，他提出應該淡泊名利，精究方術，對“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的世人進行了批判。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序言中引用孔子之語，“生而知之者上，學則亞之。多聞博識，知之次也”。一方面他借用孔子之言表明自己的志向，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對孔子的敬重。因此說，張仲景是一位地道的“儒醫(yī)”，其尊師重儒的人生態(tài)度對后世醫(yī)生的影響是深刻的。

作為張仲景遺論的整理者，并有可能見到張仲景的后學王叔和[2]，除自幼受到儒家思想的熏陶之外，在學醫(yī)、習醫(yī)、業(yè)醫(yī)的過程中自然會潛移默化地受到張仲景的影響。為學則客觀嚴謹，為官則盡職盡責，為醫(yī)則心懷仁愛。因此，王叔和晚年在湖北襄陽行醫(yī)時，口碑甚好，被百姓尊稱為“藥王”，并修建“藥王廟”以紀念，至今仍香火不斷。

王叔和與張仲景有著頗為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二人均曾做過官員，仲景官至長沙太守，王叔和官至“太醫(yī)令”，踐行經(jīng)世治國的理想抱負；而后期均辭官為醫(yī)，在鄉(xiāng)間踐行“仁愛慈悲”的儒醫(yī)本色。他們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著書立說為后世留下圭皋。

2 《脈經(jīng)》學術思想的形成

2.1 脫胎于醫(yī)經(jīng)經(jīng)典，學有淵源

《脈經(jīng)》寫作去古未遠，古經(jīng)善本未盡湮沒，王叔和自有所本，并非虛構，間有獨抒己見，類比《內經(jīng)》《難經(jīng)》《傷寒雜病論》《金匱要略》外，舉凡脈之形狀與部位，憑脈辨證，列三部病候虛實死生，四時臟腑百病死生脈法，并奇經(jīng)病候，五積病脈候等均詳加論述，末附手檢圖二十一部[9]。當然，《脈經(jīng)》不僅僅本于《內經(jīng)》和張仲景，王叔和同時旁征博引，輔以先賢論述，旁及同時代有關說脈之篇，結合自己的臨床實踐，撰寫而成。

2.2 繼承仲景之說，術有創(chuàng)新

《脈經(jīng)》是王叔和學術思想的代表之作，他深受《內經(jīng)》《難經(jīng)》等書籍的影響——“今撰集岐伯以來，逮于華佗，經(jīng)綸要訣，合為十卷”。其中，張仲景對其學術思想影響是最為深刻的，或可說《脈經(jīng)》是在繼承張仲景學術思想基礎上在脈學方面的發(fā)揮。

王叔和作為最接近醫(yī)圣張仲景的醫(yī)家——據(jù)考《脈經(jīng)》誕生的時代和張仲景的時代有交叉，王叔和與張仲景弟子衛(wèi)訊有過交游，甚至王叔和本人可能曾面見過張仲景[2]，文獻雖未記載他們有師徒之名，但至少師徒之實是客觀存在的。余嘉錫在《四庫提要辨證》中云：“以余考之，王叔和疑似仲景親授業(yè)弟子，故編訂其師之書。”[10]王叔和[11]“尊其師，信其道”，在編撰《脈經(jīng)》時，吸收了《傷寒雜病論》中與脈密切相關的內容也就不足為奇了。據(jù)陳婷[12]考證，《脈經(jīng)》文字56%與《內經(jīng)》《難經(jīng)》《傷寒雜病論》記載相合，因此，王叔和不僅繼承了前人包括仲景之說，又在脈學上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

3 儒家思想在《脈經(jīng)》中的具體實踐

3.1 思想上的篤實踐行

首先，王叔和踐行儒家“仁義孝親”的人生價值觀。范仲淹認為儒醫(yī)的價值觀念是“能及小大生民”、“利澤生民”，具有與垂相治國一樣的社會價值[13]，王叔和整理仲景遺著，使之流芳后世，即是“尊師孝親”的典范；他撰著《脈經(jīng)》“文以載道”，便為秉承儒家“仁義”思想，希望綿延醫(yī)宗，垂范后學，造福蒼生，展示了其“利澤生民”的儒醫(yī)價值觀。

其次，王叔和在治學態(tài)度上審慎嚴謹并慎思創(chuàng)新。因“脈體精微，其體難辨”，故在平脈之時，他秉承《中庸》“慎思之，明辨之”的態(tài)度，《脈經(jīng)·序》中就有“一毫有疑，則考校以求驗”。然而他開放而不守舊，堅持古人“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創(chuàng)新精神以及“盡信書不如無書”的質疑權威的精神，王叔和不困于前人在脈學上的框架，在吸收前賢經(jīng)驗的基礎上，又不斷完善前人的理論，希冀傳承醫(yī)脈。正如他在《脈經(jīng)·序》所述：“遺文遠旨，代寡能用，舊經(jīng)秘述，奧而不售，遂令末學，昧于原本，斥茲偏見，各逞己能，致致微痾成膏肓之變，滯固絕振起之望，良有以也?！币虼?，“撰集岐伯以來，逮于華佗，經(jīng)論要決，合為十卷。百病根原，各以類例相從，聲色證候，靡不該備。其王、阮、傅、戴、吳、葛、呂、張，所傳異同，咸悉載錄”，期望后人能“留心研窮，究其微賾，則可以比綜古賢，代無夭橫”。

3.2 學術及臨床上的躬行實踐

3.2.1 《脈經(jīng)》將“中和”思想作為全書的核心理念

儒家倡導中庸之道?！吨杏埂吩唬骸爸幸舱撸煜轮蟊疽?，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和思想即中庸之道，是儒家思想的基本法則?！吨杏埂氛J為：“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笨芍爸小笔侵赶才犯鞣N情緒活動內藏內斂而未發(fā)的持中狀態(tài)；“和”是喜怒哀樂等情緒外發(fā)彰顯時有節(jié)有度，不過也不及的狀態(tài)。毫無疑問儒家的這種“中和”的秩序性對醫(yī)學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如《素問·靈蘭秘典論》，就是將十二臟腑以官職類比，心為君主，“主明則下安”，“主不明則十二官?！?。每個臟腑都應安分守位，人體便健康無病。即“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也”，五臟六腑不能逾越“規(guī)矩”，“以此養(yǎng)生則壽，以為天下則大昌”。在五行的生克關系中，任何一行的過與不及均可導致“亢則害”。因此，中醫(yī)治療疾病的目標便是“致中和”，重新恢復人體秩序的穩(wěn)態(tài)，即“陰平陽秘，精神乃治”、“承乃制，制則生化”。自《內經(jīng)》誕生以來，后世醫(yī)家的著作無不深深烙印著“中和”的思想。

《脈經(jīng)》秉承“中庸”之道，認為健康脈象的特點應具備平和之氣?！捌胶椭畾?，不緩不急。不滑不澀。不存不亡。不短不長。不俛不仰，不從不橫，此謂平脈?！比裘}象不和，則為病脈?！睹}經(jīng)·診三部脈虛實決死生第八》中有“三部脈調而和者，生；三部脈廢者，死。”《脈經(jīng)》已然將“中和”思想作為核心理念貫穿全書。

3.2.2 《脈經(jīng)》將“天人和(合)一”思想融入脈診原理中

董仲舒《春秋繁露》“天人之際，和而為一”的理念構建了儒學“天人感應”的核心思想，這與中醫(yī)學“天人合一”、“天人相應”思想的理念不謀而合。無論是《脈經(jīng)》中收錄的其他脈書的脈象敘述，還是王叔和新撰的脈象觀察，諸多條文中均可發(fā)現(xiàn)這一思想對脈診的影響至深。首先，他認為脈位三部九候均應效法天地人?！八^三部者，寸關尺也；九候者，每部中有天地人也。”其次，《脈經(jīng)》強調“天時”的變化是脈象發(fā)生變化的原理之一。若脈象與“天時”相應則安，不相應則病，如“六月季夏建未，坤未之間土之位，脾王之時。其脈大，阿阿而緩，名曰平脈。反得弦細而長者，是肝之乘脾，木之克土，為賊邪，大逆，十死不治”。因此，醫(yī)生診脈時必須結合“天時”判斷脈象的常與異，推斷疾病預后。

3.2.3 《脈經(jīng)》重視婦人及小兒脈診

在古代男權社會，婦女地位弱化，婦科疾病也鮮被重視。張仲景《金匱要略》中有數(shù)篇專論婦人雜病。而《脈經(jīng)》共有八篇論及婦人妊娠、崩漏、轉胞等疾病的脈象和診治，除部分內容與《金匱要略》有重復外，更多的是他個人的經(jīng)驗總結。如他最早提出“避年”、“居經(jīng)”的概念，首次論述了月經(jīng)的運行、月經(jīng)量的多少與人體津液之間的密切關系，同時對妊娠男女脈象、臨產脈象等均有詳細的論述。另外，《脈經(jīng)》末篇論及小兒雜病脈象，是最早記載小兒脈象的著作。王叔和對婦女、小兒疾病之重視實為前所未有。

4 結語

在王叔和的職業(yè)生涯中，他始終踐行著儒家思想。他心懷儒家的“仁愛”之心，踐行大醫(yī)之德，為蒼生黎民省病診疾；他擁有“恕”道的如己之感，將心比心[14]，將病人之疾苦加諸于己身，整理張仲景遺論，著述《脈經(jīng)》?！睹}經(jīng)》更是將儒家“中和”思想作為核心理念貫穿全書，將“天人和(合)一”思想融入脈診原理，對婦人及小兒脈診的重視前所未有，將一顆“大醫(yī)”之心傳承后世。早期的醫(yī)學家們雖然沒有“儒醫(yī)”之名，但卻在一舉一動之間將大儒之風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發(fā)心動念、一舉一動都是后世儒醫(yī)“仰之彌高”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