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微微
(云南省紅河州委講師團,云南 蒙自 661100)
昭通詩人雷平陽在繼其詩集《雷平陽詩選》后出版了新詩集《云南記》,并獲得2010年“魯迅文學獎”。他是“昭通作家群”中第二個獲得此獎的作家(第一個是夏天敏)。詩集由150首詩組成,分為“藍”、“流淌”、“隱身術”、“塵土”四卷。他一如既往地“以誠懇的地方性視角,有力地拒絕了世界主義的喧囂”,將目光集中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之間”并“發(fā)現(xiàn)令人驚駭?shù)纳蠲婷病薄1]“跟以往不同的是,這些詩歌的書寫指向已經(jīng)從過去的文人化抒情視野的云南本土生活經(jīng)驗,轉向了全球背景下的云南生態(tài)現(xiàn)場”。[2]37題材內(nèi)容的現(xiàn)實性,藝術手法的豐富性構成了詩集的總體特性。
文學作品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表現(xiàn)的生活本質。作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依據(jù)自己的閱歷,在文字與書頁之間完成著思想與閱歷的組合。雷平陽“善于通過經(jīng)驗與智慧、人心與自然的語言駁難,來澄明自身對事物的愛,對世界的好奇,以及對土地莊嚴的敬畏,這個深懷赤子之心的詩人,總能在那些粗俗而渺小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歡樂和悲愴……他的作品見證了一個成熟而謙卑的寫作者,如何在寫作中回到事物本身,鉆探人心世界的出色能力?!盵3]107他的詩集在題材內(nèi)容上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性。
雷平陽在《云南記?自序》中說到:“從閱歷中來,這是我私底下恪守不多的寫作規(guī)矩之一。這么做,能讓我在每一個寫下的字間,活著或者說再活一次,并與這些字始終保持血緣關系?!盵4]在評價一部詩集有無價值;詩人與所寫的詩歌是否有血緣關系;“詩歌是不是又該從閱歷中來,帶著自己的印記、血液、體溫”[5]205時,“從閱歷中來”是詩人衡量的標準。有了閱歷,詩歌才找到了棲息的土地,出自詩人筆下的詩歌才有了生命。脫離詩人的閱歷,忽視 “生活現(xiàn)場”,詩人筆下的詩也只不過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強調(diào)詩歌源于閱歷,就要求詩人努力接近“生活現(xiàn)場”?!霸趫?,詩人或作家的在場,自然而然,有感而發(fā),有方向,有肉身,可以指認,這何嘗不是詩歌的血脈。”[3]106雷平陽的詩歌書寫現(xiàn)場發(fā)生在當代的云南,從更廣闊的意義上講,他的詩歌書寫背景建立在當代人的生存空間中。
接近“生活現(xiàn)場”不僅是一種寫作態(tài)度,更是一種觀世態(tài)度。在談及詩歌與公共生活時,雷平陽引用原西南聯(lián)大教授劉文典先生的“觀世音菩薩”理論?!坝^世就是看世界,知道公共生活,也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坐標、方位”。[5]204現(xiàn)代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使身處在這個喧囂、迷亂世界中的詩人有不安,有困惑。走進生活現(xiàn)場,這種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更加明晰,由此所獲得的現(xiàn)代性感受也愈加的強烈。《山中迷路記》寫詩人一次在山中迷路時的復雜的心里感受。在面對不斷涌來的紛繁復雜的意象時,詩人感到恐慌與不安。在此環(huán)境下,他難以確定出自己的坐標和方位:“……我在那兒迷路了/搭救我的人,在另一座山上/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像喊一個/我從來就不認識的人”。中國歷代以自然山水為題旨的文學作品,更多的是將自己寄身于自然的山水中,以此獲得超脫的心境。但在雷平陽的這首詩里恰恰表現(xiàn)了一個相反的題旨:怡然自得的山水情趣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慌感,自然的野趣發(fā)生了質的改變,接近生活現(xiàn)場所獲得的現(xiàn)代性感受在其書寫語境中發(fā)生了異于傳統(tǒng)語境的改變。從整首詩所描寫的意象上看,我們亦可以說,在高速現(xiàn)代化的生存語境中,詩人的生存環(huán)境中充斥著眾多的現(xiàn)代產(chǎn)物。同時,詩人所要著力表現(xiàn)的是:在這樣繁復迷亂的生存環(huán)境下,“我”的坐標和方位在哪里,“我”是否能真正地恪守住自己。
現(xiàn)實語境的植入消解著傳統(tǒng)語境的言說空間,詩歌的旨趣以及構成詩歌的各種意象也發(fā)生著改變,這在《在孤鶴亭》一詩中更加得以體現(xiàn)。詩歌的書寫現(xiàn)場是“孤鶴亭”。在傳統(tǒng)詩學的審美空間中,亭子一般是作為一種象征物,象征著離愁別緒,所書寫的對象也在兩者或者是兩者以上。但在此首詩中,起首一句便是“在哪兒,你都是一個人”,亭子所代表的傳統(tǒng)詩學意義已不復存在,它在這里僅作為詩人情緒表達的一個興奮點,而非寄托。“當你讀到‘孤鶴’,若有所悟,又說不準/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命運,命令你/向后轉,卻又怎么也轉不過身來/像顆針,一直存在刀刃里”。置身于孤鶴亭中,孤鶴亭的傳統(tǒng)意義已被消解。在現(xiàn)實語境的植入下,詩人所獲得的是強烈的陌生感?!爸蒙碛谕ぷ娱g的人物的身體屬性也正在被抽離,孤鶴亭里彌漫著的唯有身體的缺席,不在場的虛無感”。[6]現(xiàn)場感的缺失,所帶來的是迷茫。這不僅是詩人由閱歷而產(chǎn)生的現(xiàn)代性感受,同時,更是詩人對現(xiàn)場感缺失的一種擔憂?!艾F(xiàn)代生活已經(jīng)把我們逼到了什么地步?或者說遠離到生活現(xiàn)場到什么程度?有時連我們自己都難以置信”。[5]205
“物態(tài)化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文化特征,所謂的‘物態(tài)化’通常是指大自然,但也包括了社會(以及社會的種種道德規(guī)范)”。[7]68其“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否認人是世界的主宰和菁華,努力在外物的運動節(jié)奏中求取精神的和諧。在詩歌的理想境界之中,個人的情感專利被取締”,“人返回到客觀世界的懷抱,成為客觀世界的一個有機成分,恢復到與山川草木、鳥獸蟲魚親近平等的地位,自我物化了?!盵7]44也即詩歌的“物態(tài)化”所要達到的是一種物我和諧的狀態(tài),不僅“是人與自然的和諧,又是人與社會的和諧”[7]68。而“意志化”則強調(diào)的是自我意識的彰顯,主張“詩人主體的意識性高于一切,客觀外物是被操縱被否定被超越的對象”,“詩人們著力于自然的‘人化’而不是自我的‘物化’”。[7]51“物態(tài)化”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文化特征,更多的帶著中國的傳統(tǒng)思維觀念;“意志化”則是在不斷的文化交融中被吸收與借鑒的,帶有濃重的外來色彩。雷平陽的詩集《云南記》從題材內(nèi)容上看可以分為兩個大類,一是以自然生活為題材的詩歌,主要表現(xiàn)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特別是“天人合一”的缺失)以及著力刻畫大自然的原生狀態(tài)。二是以社會生活為題材的詩歌,主要表現(xiàn)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城鄉(xiāng)一體化進程中傳統(tǒng)文化的生存狀態(tài)。在處理這兩大類題材上,處于當代語境下的雷平陽,不僅承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物態(tài)化”的思維方式,而且,在外來的影響下以及現(xiàn)時代生存環(huán)境的改變下,對“意志化”也做了很好的處理,達到了有效的節(jié)制。
雷平陽的以自然為題材的詩歌大多源自他與自然的對話與交流,“原本山川,極命草木”的書寫命題貫穿于他的詩歌中。行走在自然山水中,“隨手抄錄了溪水,野花,白云和書目的地址”,并與草木稱兄道弟。他將自我融入到客觀世界之中,實現(xiàn)著自我的“物化”。同時,在語言中努力探求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乃至人與文化之間的和諧。在《2007年6月,版納》一詩中,詩人在人與自然之間建立了通靈通性的言說空間,形象地寫出自然因人的活動而傷痕累累,疼痛不斷。“一只麂子,出現(xiàn)在黃昏,它的脊梁/被倒下的樹干壓斷,不能動彈/疼痛,擊敗了它。誰領教過/斧頭砍斷肢體的疼?我想說的是/或許,這只麂子的疼/就是那種疼,甚至更疼——/一種強行施贈的,喊不出來的/正在死亡的疼?;畈贿^來的疼”。在詩中,詩人用了一個特寫鏡頭,將人與自然的失衡有力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這正是自我的物化?!耙粋€自然化了的人格,一副純凈無私與客觀世界息息相通的胸懷,當他面對大千世界,最纖細,最微弱的信息都會洶涌而來?!盵7]28-29
在以社會生活為題材的詩作中,他“不對社會現(xiàn)象做純客觀性的描寫,而是盡可能地把自我與社會連接起來,貫通起來,自我不是高高在上的理性審視者,而是社會歷史的自覺承擔者”。[7]45現(xiàn)代社會的快速發(fā)展,文化呈現(xiàn)了多元的形態(tài),但傳統(tǒng)文化卻面臨著失根的危險。“在對待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與方法上,我覺得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停留在口頭上,說基于傳播學,做則基于經(jīng)濟學,寺廟、牌坊的所在地,大都是風水寶地,寸土寸金,誰又舍得用來供奉神靈或留作神靈散步的空地?”[2]38
一個地方最終要形成一個人的故鄉(xiāng),不僅僅是主體居住時間的長短,它還需要在時間積淀的過程中形成主體的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雷平陽是一個縮身于故鄉(xiāng)但卻還反復吟唱鄉(xiāng)愁的詩人,對曾經(jīng)養(yǎng)育過他的土地,有著“惡狠狠的愛”。但 “眺望幾公里外,我生活過的村莊/那兒燈火通明,機聲隆隆,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冶煉廠/一千年的故鄉(xiāng),被兩年的廠房取代,再也/不姓雷,也不姓夏或王”?!熬拖窠裢?以后的每一年清明,我都只能,在墳里/扒開草叢,踉踉蹌蹌地尋找故鄉(xiāng)”(《在墳地上尋找故鄉(xiāng)》)。一個現(xiàn)實意義上故鄉(xiāng)的消失所產(chǎn)生的影響便是精神向度上故鄉(xiāng)的消失,同時,更是對失根(文化之根)的擔憂。雖然“我只能死死地躲在夢鄉(xiāng)”,但 “有些問題,一個詩人必須做出回答,有些關頭,一個詩人必須站出來。擔當,從來就是詩人的義務”。[3]106面對著現(xiàn)實中所發(fā)生的種種,詩人并沒有畏懼。雖然“在語言中言說的雷平陽無法用他的語言挽留住任何東西,但至少,他可以用自己語言祭奠那些他所珍視(我們也珍視)的脆弱而短暫的事物——比如植物和詞語,親人和朋友”。[8]
“物態(tài)化的詩歌藝術并不追求個人情緒的激蕩奔涌,也無意沉醉于主觀思辨的玄奧之鄉(xiāng),它的理想世界是物我平等,物我和諧,物各自然”。[7]248雷平陽的詩歌深烙“物態(tài)化”的印記,同時,對“意志化”的節(jié)制也在其詩集中得以體現(xiàn)。
與西方詩學強調(diào)自我意識不同,雷平陽在其詩歌中對“意志化”進行了有效的節(jié)制。從本質上講,雷平陽是一個抒情詩人,他的詩歌流露出較強的抒情性。但他并沒有完全把詩歌作為抒情的工具,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采用了抒情與敘事相結合的抒情策略來控制情緒的表達。他將抒情與敘事結合在一起,使情的表達在敘事的介入中變得舒緩自如,而不使情的表達顯得無力。同時,在抒情與敘事的結合中輔之于細節(jié)描寫,使所要表達的情更加真實。詩人在長篇抒情敘事詩《祭父帖》中采用回憶的方式按時間的先后順序大致勾勒了父親的一生。他的一生是“有力使不出來,有苦不敢對人言/活在生活的刀刃” 下的一生。父親的西游給詩人所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是巨大的:
我跪在他的靈前,燒紙,上香
靈堂中,只有他和我時,我便取出剛出的新書
《我的云南血統(tǒng)》,一頁頁地燒給他
火焰的朗讀,有時高音,燒著了我的眉毛
有時低語,壓住了我的心跳
《祭父帖》
但在具體的表達方式上,詩人并沒有采用直接抒情的方式將他的悲情一度渲染,而是采用了理性的節(jié)制——細節(jié)與敘事手法的運用。全詩不僅有對父親生前生活的描寫,更有作為守靈者“我”的細節(jié)描寫,燒書細節(jié)的描寫深切地表現(xiàn)了詩人的悲痛心情。但緊接著,詩人采用敘事的手法追憶了父親苦難卑微的一生,敘事手法的運用暫緩了抒情的節(jié)奏,為詩人情緒的表達創(chuàng)造更大的空間。雖然敘事的介入作為一種減緩抒情強度的“藥劑”,但在詩情的表達上卻使得詩情均勻化,也正是在這一平衡了的抒情策略中,詩人的悲傷之情才更加的具體真摯。
詩歌的形式是內(nèi)容的載體,內(nèi)容的表達需要建立在語言的基礎上經(jīng)由形式來加以物化?!对颇嫌洝烦陬}材內(nèi)容上有較明顯的現(xiàn)實性外,藝術手法的運用也具有明顯的特性。有力度的語言以及有策略的書寫是其詩集在藝術上呈現(xiàn)出的鮮明特征。
語言,是詩人內(nèi)在思想感情得以外顯的載體,詩人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并“不總是把他們的觀念強加于作品,而將創(chuàng)造性交給詞語本身”[9],從而實現(xiàn)“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10]。雷平陽的詩歌語言樸素、干凈,是一些“光著腳丫”的語言,有著一種“天然去雕飾”的美。同時,他的語言也有著豐富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在他的筆下,一草一木都煥發(fā)著生機,帶著自己的呼吸,給人一種靈動的感覺:“河水更響了,炊煙跑得飛快”(《昭魯大河記》);“其間的青草,是自己嚷著要長出/昆蟲,很多,是自己駕著翅膀/飛自遠處”(《兩畝地》);“太靜了,聽得見/筆鋒在石頭上走動的腳步聲”(《運往天國的石頭》)……。抽離出整首詩的言說指向,單從語言角度切入,雷平陽的詩句充滿著生命的呼吸。他力圖在自己的書寫中表現(xiàn)那些自然而然的原生狀態(tài)的景和物。同時,又在這樣的語言環(huán)境中努力營造一種撼動人心的力?!笆^,陷入土中或暴露在/一棵棵樹,沒被打擾,攀登著/頭上無形的臺階。路邊的花,想開就開了”,“——我路過的村莊,名叫守望鄉(xiāng)/靜靜地,一條狗,沒受誰的指派/純粹是它想叫,跑過來/在我身后,叫得沒完沒了/始終沒有撲上來”(《烏蒙道上》)。詩人采用白描的手法寫了自然生長的樹,想開就開的花,沒有受到誰指派的狗吠,這一些是生活中的原態(tài),他所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是一種自我的選擇,語言呈現(xiàn)出一種樸素單純的姿態(tài)?!叭绻硕伎梢?自己說了算,那天,我只想/在守望鄉(xiāng)做一塊石頭”,詩人緊接著用一個轉折詞“如果”將詩意的言說上升到另一個層面,用自然界中物的自由與人的難以選擇進行了對比,詩人的無奈心情便見諸于此。同時,人的無奈選擇,受制于生存環(huán)境束縛的境地也被表現(xiàn)了出來。詩人雖有無奈,但在無奈之下,詩人仍堅持著自己所擁有的本質狀態(tài)“她讓我/頭顱一直伸在人間,從來都不敢/縮下地面。這也是我個體的意愿/沒有受到誰的攤派和指點”,對故鄉(xiāng)深摯的愛,是源于“我個體的意愿”,是“我”所能做出的選擇。語言雖然單純,但詩人所要強調(diào)的精神高度是巨大的。物欲橫流的時代,作為個體的自我,是否能真正恪守住本原的自我而不是受到別人的攤派和指點。其間,在語言的高天厚土中融注的是詩人的沉思。
同時,“天然去雕飾”的語言自有一種原生狀態(tài)的美感,然而,這樣的原生狀態(tài)的美卻少之又少。雷平陽用他的語言為我們找尋著這樣的美:“謝天謝地,這兒落后/一頭牛在鄉(xiāng)村的公路上/啃草,不知道喇叭,保持著/吃的速度。它的脊梁油光可鑒/映襯雪山和松樹。500米外/有幾間木屋,黑臉盤的怒族人/挖石頭,種苦蕎,保持著挖的速度/種的速度。舉到空中的鋤頭/破空之聲,近似于無/謝天謝地,這兒封閉,少女羞澀”(《怒江,怒江集》)。從語言所構造的審美空間以及我們的閱讀經(jīng)驗而言,詩人筆下儼然是一幅美麗和諧的鄉(xiāng)村圖景。這是一種原生態(tài)的存在,詩人如同一畫家,將這些祥和之景安排在他畫布的合適位置上。這里的和諧源于“落后”、“封閉”、與“貧窮”。這樣的言說或許有意頌揚落后,但詩人在此詩中所要傳達的卻是“天人合一”的缺失所帶來的原生狀態(tài)的缺失。在城市化日益擴張的現(xiàn)時代里,人們對于自然的敬畏以及對信仰的忠實已經(jīng)在不斷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滿足的欲望。詩人在探究人與自然失衡的同時也在尋找著那些未經(jīng)開發(fā)的“處女地”,并用自己淳樸干凈的語言表達著自己的愛憎。他在 “文字的高天厚土之間,力所能及地尋找著那些失落的或者正失落的詞語,并借此組成我靈肉的居住地”。[11]由他的語言所生成的詩意空間是一種力度的彰顯。
雷平陽的詩歌具有不可否定的詩學意義,“有時一首詩就支撐起一個新異的詩學審美體系”。[12]他的許多詩歌在詩體風格、敘述結構上都有自己獨特的品質,如片段式的書寫便是其中之一。截取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個片段,并在這一個片段中營造詩意,這不僅是詩歌書寫的一種有效的策略,同時“能起到提升語義的脫出與破格,并建構新語境關系的作用,避免千人一腔和重復舊有的語境模式。”[13]但片段式的書寫策略不只是對某一個片段做一種客觀的描述,還需要詩人極強感受力的介入。只有在詩人強大感受力的介入下,所營造出來的詩情才具體可感,可指認。無它,詩歌便會因為缺少“現(xiàn)場感”而喪失應有的魅力。片段式的書寫策略在其詩《楚雄小令》、《荒城》、《高黎貢小景》等詩中均有體現(xiàn)。
采用片段式的書寫策略,詩人所選取的片段是處在當下生活中的某一場景。而為了使詩傳達出更為深刻的意義,詩人往往在基于當下生活場景的基礎上注入一些全新的話語,從而提升詩歌的語義空間?!堵恿_花徑》是詩集中體積相對較小的一首詩:“一個和尚的后院,栽滿了/曼陀羅。我在花徑上,總是神經(jīng)質/聽得見花開的叫聲,像空空的/休閑山莊,下等人無所顧忌的野合/唐和尚顯然沒有聽見,繼續(xù)讀著寒山子/戒疤,長出的一根頭發(fā)上,掛著露水”。整首詩雖然只有六行詩句構成,六行詩句寫了一個場景:“我” 在花徑上的行走,以及由此所生發(fā)的想象。但一個簡單的生活場景里所容納的言說空間卻是巨大的,由語言所形成的閱讀空白更是寬廣的。這里,或存在著時空的轉換,亦或存在著當下與歷史的碰撞,而這樣的閱讀空白,往往是建立在詩人強烈的感受力基礎上的。與此相似的閱讀空白的形成在《荒城》中亦有所體現(xiàn)。
與《曼陀羅花徑》《荒城》建立在想象基礎上不同的《高黎貢小景》顯示出了另一種片段式的書寫策略,詩人詩意的獲得在其當下的現(xiàn)代感受中來得更加的直接,更趨近于現(xiàn)實。詩寫了自己在一個夜晚驅車過高黎貢山,由在路上聽到黑臉龐的昆蟲的叫聲,詩人聯(lián)想到“戰(zhàn)死的亡靈”,“越來越少的物種”。詩人的思維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縫隙中穿梭,語義的言說空間在這樣的生活現(xiàn)場中得以擴大,詩意的解讀空間也隨之變得豐富。詩的最后“我也被喊了,它們喊我/寫一首詩,替它們記下喊的悲苦”。記下的不僅僅是表面意義上昆蟲的喊叫,物種的減少,“天人合一”中人與自然關系的失衡,記下的意義空間因這樣的一個生活片段而有了多重言說的可能,詩歌的主題意蘊也因詩人獨特的書寫策略有了多重解讀的空間。同時,作為一種書寫策略,它掃除了因時代的改變而帶來的書寫上的障礙。
雷平陽的詩集《云南記》以其題材內(nèi)容的現(xiàn)實性以及藝術手法的多樣性為特征在當代詩壇上獨樹一幟。他的詩歌書寫是建立在當代形態(tài)下的云南,在取材上深烙著當代云南的地域色彩,他筆下的眾多詩句都流淌著云南這一片土地的血液。他以“一個成熟而謙卑的寫作者”的身份在詩歌中表達著他對生命形態(tài)的理解,他始終以一顆謙卑之心來看待他周遭的各種物。同時,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一系列詩學觀念無疑又對當代詩歌寫作有著重要的指導作用。而本論文所選取的角度亦只是其詩歌中的冰山一角,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有著不可低估的詩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