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筠筠 肖伊谷
《顏氏家訓(xùn)》“雜藝”曰:“‘君子無故不徹琴瑟?!艁砻?,多所愛好。洎于梁初,衣冠子孫,不知琴者,號有所闕;大同以末,斯風(fēng)頓盡。然而此樂愔愔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雖變于古,猶足以暢神情也。唯不可令有稱譽,見役勛貴,處之下坐,以取殘懷冷炙之辱。戴安道猶遭之,況爾曹乎!”(1)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增補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89頁。在中國古琴藝術(shù)傳承中,“士”或者說是廣義的知識分子階層的貢獻最大。歷代“士”的組成或有不同,但本質(zhì)上都是與勞動階層不同的人?!肚f子·徐無鬼》把“士”分為“知士”“辯士”“察士”“招世之士”“中民之士”“筋力之士”“勇敢之士”“兵革之士”“枯槁之士”“法律之士”“禮教之士”“仁義之士”等(2)(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834-835頁。。簡單來說,主要有文士、武士之分,而對于琴的傳承起最大作用的,當(dāng)是文士。明朝謝琳《太古遺音》中有更細的“宜于琴”之士的區(qū)分,并對不同“士”群所宜操弄的琴曲類型做了分類:“黃門士、隱士、儒士、羽士、德士,此五者,雅稱圣人之樂,故宜于琴。黃門士鼓大雅圣德之頌,隱士操流水高山之調(diào),儒士撫清和治世之音,羽士操御風(fēng)飛仙之曲,德士彈枯淡清虛之吟,乃伯夷叔齊柳下惠之流也?!?3)《太古遺音·琴有所宜》,見范煜梅編:《歷代琴學(xué)資料選》,四川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頁。黃門士源于漢代官名“黃門郎”(黃門侍郎),指出仕官臣;隱士則指有才而不屑出仕、獨享自由之人;儒士、羽士為儒、道兩家名士;德士近乎圣人,是有德而養(yǎng)心的賢德之人。
北宋蘇軾可說是士人琴中的典型代表。他不僅是有思想、有創(chuàng)意、有深情、有超越的學(xué)者和藝術(shù)家,也是對琴有深刻理解的大師。盡管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可能并不精通操縵之技,但其琴學(xué)修養(yǎng)深厚,能“以理度之”(4)《書林道人論琴棋》:“元祐五年十二月一日,游小靈隱,聽林道人論琴棋,極通妙理。余雖不通此二技,然以理度之,知其言之信也。杜子美論畫云:‘更覺良工心獨苦?!靡庵?,有舉世莫之知者。此其所以為獨苦歟?”見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50頁?!杜c彥正判官》中也說:“然某素不解彈?!?。本文從以下三個方面討論蘇軾的琴學(xué)思想。
蘇軾之父蘇洵是當(dāng)時較有影響的音樂專家,對蘇軾、蘇轍兄弟影響很大。從蘇軾《舟中聽大人彈琴》《次韻子由以詩見報編禮公,借雷琴,記舊曲》,以及蘇轍《舟中聽琴》《大人久廢彈琴,比借人雷琴,以記舊曲,十得三四,率爾拜呈》等詩中,可以見出蘇洵古琴演奏水平很高,而蘇軾兄弟則從小受家庭熏陶,對古琴有著深厚感情和深刻理解。
蘇軾對古琴有著通透的理解。這一點,從他的許多小文中可以看出。如《雜書琴事》中的“琴貴桐孫”“天陰弦慢”“桑葉揩弦”幾段,都反映了他在古琴音色、弦品和養(yǎng)護方面的豐富經(jīng)驗?!扒儋F桐孫”說:“凡木,本實而末虛,惟桐反之。試取小枝削,皆堅實如蠟,而其本皆中虛空。故世所以貴孫枝者,貴其實也,實,故絲中有木聲?!?5)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44頁。凡木都是樹干實而樹梢虛,但桐木卻相反,長到一定時候,它的主干中間就空虛了,而那些新長出來的枝條卻木質(zhì)堅實如蠟。所以古人斫琴貴用桐木之“孫枝”,皆因其具有實的特性,才會使其“絲中有木聲”。世人大多知斫琴應(yīng)使桐木,卻不如蘇軾對此有更深入的分析。而“天陰弦慢”寫到:“或?qū)σ毁F人彈琴者,天陰聲不發(fā)。貴人怪之,曰:‘豈弦慢故?’或?qū)υ唬骸乙膊宦?。’?6)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45頁。又“桑葉揩弦”中說明:“琴弦舊則聲闇,以桑葉揩之,輒復(fù)如新,但無如其青何耳?!?7)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45頁。一是說天氣對琴弦和古琴演奏的影響,一是說用桑葉擦拭琴弦可使聲音發(fā)暗的舊琴煥發(fā)新聲。這都是從蘇軾長期與琴為友的經(jīng)驗中獲得的。當(dāng)然,這也與蘇軾的家學(xué)及家中藏琴有關(guān)?!峨s書琴事》以精彩的文筆記載了許多有趣的琴事,為我們研究宋代琴史提供了依據(jù)。即如《家藏雷琴》記載:“余家有琴,其面皆作蛇蚹紋,其上池銘云:‘開元十年造,雅州靈關(guān)村?!湎鲁劂懺疲骸准矣洶巳蘸稀!粫云洹巳蘸稀癁楹蔚日Z也?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先文,此最琴之妙,而雷琴獨然。求其法不可得,乃破其所藏雷琴求之。琴聲出于兩池間,其背微隆,若薤葉然,聲欲出而隘,徘回不去,乃有余韻,此最不傳之妙。”(8)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43頁。不僅說明蘇軾自己曾藏有珍貴的“雷琴”,而且指出雷琴之名貴便在于其“岳不容指,弦不先文”這一與眾不同的制作特點,從而使其琴聲富有“余韻”,而這正是琴學(xué)中非常強調(diào)的名貴之琴的特點之一。同時,“余韻”“余味”也是中國古典美學(xué)的重要范疇。高明的藝術(shù)作品追求“得意忘象”,這種“象外之境”“味外之旨”的獲得往往是在“繞梁三日”的余韻、余味中實現(xiàn)的。
出于對琴的熱愛,蘇軾隨時隨地可以尋找到由琴而來的樂聞趣事,即便外出游歷,他也隨時可以發(fā)現(xiàn)與琴相關(guān)的意味?!额}萬松嶺惠明院壁》就講道:“予去此十七年,復(fù)與彭城張圣途、丹陽陳輔之同來。院僧梵英,葺治堂宇,比舊加嚴絜。茗飲芳烈,問:‘此新茶耶?’英曰:‘茶性新舊交,則香味復(fù)。’予嘗見知琴者,言琴不百年,則桐之生意不盡,緩急清濁,常與雨晹寒暑相應(yīng)。此理與茶相近,故并記之。”(9)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65-2266頁。茶與琴乃古代士大夫之最愛。蘇軾將茶性與琴性聯(lián)系起來,從新舊茶香的重復(fù),尋味到琴之木性在老木未斷生性時,與天地自然相應(yīng)所發(fā)出的聲音特色,可謂妙到好處。而在《與彥正判官》中,蘇軾則講述了他那首類似偈語的著名“琴詩”由來:“古琴當(dāng)與響泉韻磬,并為當(dāng)世之寶,而鏗金瑟瑟,遂蒙輟惠,拜賜之間,赧汗不已。又不敢遠逆來意,謹當(dāng)傳示子孫,永以為好也。然某素不解彈,適紀老枉道見過,令其侍者快作數(shù)曲,拂歷鏗然,正如若人之語也。試以一偈問之:‘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錄以奉呈,以發(fā)千里一笑也?!?10)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五十七,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729頁。匣中之琴不會自鳴,空動手指也發(fā)不出聲音,只有用心之人與琴心手相一時,才會發(fā)出美妙的琴聲。蘇軾對琴有著深入骨髓的理解,是琴的真正知音,故而友人贈以名琴是找對了人。
惜琴、愛琴是蘇軾一生的追求,其中凸顯了他對琴的深刻理解?!肚俜茄怕暋分姓f:“琴非雅聲,世以琴為雅聲,過矣!琴,正古之鄭衛(wèi)耳。今世所謂鄭衛(wèi),皆乃胡部,非復(fù)中華之聲。自天寶中,坐、立部與胡部合,自爾莫能辨者?;蛟疲衽弥杏歇殢?,往往有中華鄭、衛(wèi)之聲,然亦莫能辨也。”(11)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44頁。短短幾十個字,表明了蘇軾對琴的準(zhǔn)確定位,指出了琴曲和民間音樂(鄭、衛(wèi)之音)的聯(lián)系以及民族文化交流對琴曲形成的影響。在他看來,首先,所謂“琴為雅聲”并不準(zhǔn)確,因為有許多琴曲來自鄭、衛(wèi)之聲,是民樂而非雅樂。其次,所謂“鄭、衛(wèi)之聲”也并不完全是春秋時期的鄭、衛(wèi)之聲,而是從“胡部伎”發(fā)展而來的。再次,自唐代天寶年間開始,“坐部伎”“立部伎”音樂便與“胡部伎”音樂相交融,至宋代更無法辨識。這一點,就像指認當(dāng)時流行的“琵琶獨彈”曲中有鄭衛(wèi)之聲,也是不能分辨其真?zhèn)蔚摹?/p>
可以看出,對于琴曲的起源與流變,蘇軾采取了比較謹慎的態(tài)度。王灼《碧雞漫志》(卷二)曾說:“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12)(南宋)王灼著、岳珍校正:《碧雞漫志校正》,巴蜀書社2000年版,第37頁。盡管蘇軾并非精通音律的大家,但他以自己獨特的人生與審美態(tài)度對待琴事,反而讓人耳目一新,對時人的審美有引領(lǐng)作用。
蘇軾之所以如此摯愛古琴,一方面是其家學(xué)淵源,自幼熏陶,但更重要的,是他善于通過古琴來表達自己的哲學(xué)思想與人生境界。在《戴安道不及阮千里》中,蘇軾從琴家鼓琴所表現(xiàn)的處世態(tài)度來評價真正“達人”的風(fēng)度所在,“阮千里善彈琴,人聞其能,多往求聽。不問貴賤長幼,皆為彈之,神氣沖和,不知何人所在。內(nèi)兄潘岳每命鼓琴,終日達夜無忤色,識者嘆其恬澹,不可榮辱。戴安道亦善鼓琴,武陵王晞使人召之。安道對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為王門伶人。’余以謂安道之介,不如千里之達。”(13)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44-2245頁。戴逵乃東晉名士,為人簡傲清高,《招隱》這首琴曲就是改編自王子遒乘興夜訪戴逵,及門而返、盡興而歸的故事。而阮千里(阮瞻)是阮籍之孫、阮咸之子,性格清虛寡欲,善彈琴,不論貴賤,皆為演奏。很明顯,蘇軾更欣賞阮瞻以琴為心、不論長幼的態(tài)度,即只在修身養(yǎng)性而非以琴事人,更體現(xiàn)出琴道妙旨,也是真正的“達”。而戴逵雖表面看來也很超然(“介”),但內(nèi)心仍拘泥于功名束縛,其“介”遠不如阮瞻的“達”更符合琴道精神。通過這樣的琴事,蘇軾表明了他自己對于琴道的獨特理解,也是對于古琴美學(xué)境界的要求。
蘇軾的另一段小短文《書士琴二首·書醉翁操后》,頗有禪家味道:“二水同器,有不相入,二琴同手,有不相應(yīng)。今沈君信手彈琴,而與泉合,居士縱筆作詩,而與琴會。此必有真同者矣。本覺法真禪師,沈君之子也,故書以寄之。愿師宴坐靜室,自以為琴,而以學(xué)者為琴工,有能不謀而同三令無際者,愿師取之?!?1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七十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49頁。這是蘇軾寫給沈遵之子本覺禪師法真的信,涉及著名琴曲《醉翁操》(也稱《醉翁吟》、《醉翁引》)。該曲由宋代古琴高手沈遵作曲,古琴大師、廬山道士崔閑譜聲,蘇軾配詞。琴曲中的“醉翁”就是《醉翁亭記》作者歐陽修。蘇軾通過這個小品表達了對友情、藝術(shù)境界、人生追求的見解,即真正的朋友盡管擅長領(lǐng)域不同,但其境界卻可以是相同的(“真同”),所謂“真同者”即是詞、曲作者與演奏者共同的藝術(shù)境界,也是文人和琴人之間共有的人生追求。
作為“江西琴派”的領(lǐng)袖人物,歐陽修一生以琴為伴。對他來說,操琴是對話古人的最好媒介,是與古人進行精神交流的橋梁。其《彈琴效賈島體》云:“古人不可見,古人琴可彈。彈為古琴聲,如與古人言。琴聲雖可聽,琴意誰能論。橫琴置床頭,當(dāng)午曝背眠。夢見一丈夫,嚴嚴古衣冠。登床取之坐,調(diào)作南風(fēng)弦。一奏風(fēng)雨來,再鼓變云煙。鳥獸盡嚶鳴,草木亦滋蕃。乃知太古時,未遠可追還。方彼夢中樂,心知口難傳。既覺失其人,起坐涕丸瀾。”他曾專門作詩《贈無為軍李道士》,認為琴藝高超的無為籍道士李師(蘇洵與歐陽修的友人)以人品、德性為演奏之根本,掌握了“道”的悟性,琴聲中有“萬古之意”:“無為道士三尺琴,中有萬古無窮音。音如石上瀉流水,瀉之不竭由源深。彈雖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心意既得形骸忘,不覺天地白日愁云陰?!?其一)歐陽修逝世后,江西琴派主要繼承者、江西廬山道人崔閑遍邀當(dāng)時著名文人如蘇軾、葉夢得等,為三十多首琴曲譜辭。而蘇軾的琴學(xué)思想正是承繼了其父蘇洵和歐陽修對琴的熱愛與珍重。從《醉翁操》詞序中不難發(fā)現(xiàn),蘇軾除了表述歌詞與琴聲的相和效果,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歌詞與聲律“天成”的觀點,即詞與曲應(yīng)協(xié)律,卻不能一味強求,否則就會拘守陳規(guī)而僵死。(15)《醉翁操》詞序:“瑯琊幽谷,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jié)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制曲。雖粗合韻度而琴聲為詞所繩的,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館舍,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閑,特妙于琴,恨此曲之無詞,乃譜其聲,而請于東坡居士以補之云?!闭自~通過寫鳴泉及其和聲,將無形之聲響寫得真實可感,表明了蘇軾對自然造化之工的真切感受,同時將琴聲與自然相輝映,表達了對美妙琴境的沉醉和對良師益友的思念:“瑯然,清圓,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fēng)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弦?!?/p>
蘇軾一生寫過八十多首關(guān)于古琴的詩詞,最著名的有《聽武道士彈琴》《次韻子由彈琴》《書醉翁操后》《九月十五觀月聽琴西湖示坐客》《聽賢師琴》《減字木蘭花·琴》《聽僧昭素琴》《聽杭僧惟賢琴》《雜書琴曲十二曲》《破琴》《琴詩》等。它們以詩的形式,表達了蘇軾對琴道的理解。最為人稱道的《琴詩》,便包含了蘇軾本人的人生態(tài)度和學(xué)術(shù)理念,“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精練地闡述了對琴與人的復(fù)雜關(guān)系的理解:琴聲是主觀意識和客觀事物相互作用所發(fā)生的感應(yīng)與交流。由于每個人的思想感情和彈琴技術(shù)存在很大差異,所以演奏出來的樂曲也會大相徑庭。人的手指是琴發(fā)出的關(guān)鍵,手指聽命于人的心靈,而人的情感則通過手指的彈奏,借客觀的琴器傳達出來,對于琴曲來說,琴與手指都是不可或缺的。蘇軾以佛偈形式寫作,詩歌的前后兩句都是一假設(shè)一反問,寓答于問,說明要奏出悅耳動聽的曲調(diào),僅有琴或妙指都是不夠的。
此外,蘇軾為《歸去來》琴曲所配《歸去來集字十首》,也反映出他的超然生存態(tài)度?!扒贂鴺啡龔?,老矣亦何求”、“與世不相入,膝琴聊自歡。風(fēng)光歸笑傲,云物寄游觀”、“涉世恨形役,告休成老夫。良欣就歸路,不復(fù)向迷途”、“世事非吾事,駕言歸路尋。向時迷有命,今日悟無心。庭內(nèi)菊歸酒,窗前風(fēng)入琴。寓形知已老,猶未倦登臨”、“富貴良非愿,鄉(xiāng)關(guān)歸去休。攜琴已尋壑,載酒復(fù)經(jīng)丘”,這些詩句都表現(xiàn)出他主要是以一種出世的態(tài)度看待琴事,主張琴的最高境界就是《聽僧昭素琴》所言“至和無攫擇,至平無按抑。不知微妙聲,究竟何從出。散我不平氣,洗我不和心。此心知有在,尚復(fù)此微吟”(16)蘇軾:《聽僧昭素琴》。的感受。具體來說,蘇軾琴詩所體現(xiàn)的美學(xué)思想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以琴寄古。自青年時期起,蘇軾的詩詞便表現(xiàn)出與古為友的情懷,包括古事、先賢、經(jīng)典的運用以及對前人事跡的尊重感悟。在其琴詩中,也有許多這樣的例子,通過琴曲、琴聲、琴意而與古人相通,傳承古人之意。與此同時,他也表現(xiàn)出對于許多古意、古風(fēng)因時代變遷而被時人所遺忘和忽視的痛心?!洞雾嵶佑蓮椙佟纷钅苷f明這一點:“琴上遺聲久不彈,琴中古意本長存??嘈挠洺C耘f,信指如歸自著痕。應(yīng)有仙人依樹聽,空教瘦鶴舞風(fēng)騫。誰知千里溪堂夜,時引驚猿撼竹軒。”(自注:過終南日,令道士趙宗有彈琴溪堂)趙道士所奏“古意長存”的琴曲,讓蘇軾、蘇轍兄弟二人心境舒暢,感受到古之仙人傾聽、仙鶴起舞的意境,引發(fā)其懷古之悵然若失,無疑是一種觸及人生感悟的境界。而《舟中聽大人彈琴》曰:“彈琴江浦夜漏水,斂衽竊聽獨激昂。風(fēng)松瀑布已清絕,更愛玉佩聲瑯珰。自從鄭衛(wèi)亂雅樂,古器殘缺世已忘。千家寥落獨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閱興亡。世人不容獨反古,強以新曲求鏗鏘。微音淡弄忽變轉(zhuǎn),數(shù)聲浮脆如笙簧。無情枯木今尚爾,何況古意墮渺茫。江空月出人響絕,夜闌更請彈文王?!贝嗽娮饔谒稳首诩蔚v四年(1059),22歲的蘇軾與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一同水路出蜀,蘇洵江上撫琴一曲,蘇軾、蘇轍兄弟均為此作詩一首。此時的蘇軾已經(jīng)為古器殘缺、世人反古、古意渺茫而憂心,這也為他后來知惜古琴、鐘情其古雅意趣并通過“琴”興懷寄古的詩意奠定了基礎(chǔ)。在蘇軾的琴詩中,經(jīng)常可以見到古琴先賢的身影和對他們的欽佩與崇敬。其如《留別登州舉人》:“身世相忘久自知,此行閑看古黃腄。自非北海孔文舉,誰識東萊太史慈。落筆已吞云夢客,抱琴欲訪水仙師。莫嫌五日匆匆守,歸去先傳樂職詩?!碧K軾知登州(蓬萊)僅僅五日,也許是歷史上在任時間最短的知守,但他不僅盡職盡責(zé)地寫下了《乞罷登州榷鹽狀》《登州召還議水軍狀》等奏折,還留下了《登州孫氏萬松堂》《登州海市》等五首關(guān)于登州的詩歌?!伴e看古黃腄”(黃即今龍口,腄即今福山),在使用秦時地名中把時間推到了千年歷史長河之中;又借孔融和為救他而單騎突圍向劉備求援的名將太史慈,寫出登州古地的文化內(nèi)涵,突顯了蘇軾作為一介文人和愛琴之人來到了這里,必然會思念和仰望先賢。
第二,琴聲天然。蘇軾琴詩中還表現(xiàn)出對琴聲天然意境的特別注重。如王昌齡論詩,古來琴曲的意境有物境、情境、意境之分。琴曲表現(xiàn)超然物外的天然意境,為文人雅士所鐘愛,蘇軾亦然。他在《和子由記園中草木十一首》中將自己想像成一位沉溺于自然山水的樵夫,在滿目蒼翠、白云繚繞的天地間,用綠色、新詩和琴聲陶冶心靈:“我歸自南山,山翠猶在目。心隨白云去,夢繞山之麓。汝從何方來,笑齒粲如玉。探懷出新詩,秀語奪山綠。覺來已茫昧,但記說秋菊。有如彩樵人,入洞聽琴筑。歸來寫遺聲,猶勝人間曲。”而《游桓山會者十人以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為韻》:“東郊欲尋春,未見鶯花跡。春風(fēng)在流水,鳧雁先拍拍。孤帆信溶漾,弄此半篙碧。艤舟桓山下,長嘯理輕策。彈琴石室中,幽響清磔磔。吊彼泉下人,野火失枯臘。悟此人間世,何者為真宅。暮回百步洪,散坐洪上石。愧我非王襄,子淵肯見客。臨流吹洞簫,水月照連璧。此歡真不朽,回首歲月隔。想像斜川游,作詩寄彭澤。”蘇軾之所以如此熱愛自然之聲,是因為在他那里,回歸自然其實也就是回歸于真實。
第三,以琴會友。蘇軾琴詩中最常出現(xiàn)的琴友,第一類是他欽羨的、在人生境界和琴學(xué)理念上與他相通的古人,如陶淵明;第二類是當(dāng)時與他關(guān)系密切且同樣愛琴的師友,如歐陽修、秦觀;第三類是他所尊敬的琴家,如沈遵、崔閑等;第四類則是一些與他相往還的方外之友,如邵道士、詩僧道通等。蘇軾琴詩中多次提到陶淵明,不僅非常欣賞陶淵明的無弦琴,頗為推崇這種古琴意境,更欽羨陶氏能夠擺脫官場樊籬而返歸自然天地。其《歸去來集字十首》借陶淵明曲意寫自家之心,始終貫穿了一種對陶氏出世生活態(tài)度的向往:“與世不相入,膝琴聊自歡。風(fēng)光歸笑傲,云物寄游觀。言話審無倦,心懷良獨安。東皋清有趣,植杖日盤桓?!倍逗筒虦?zhǔn)郎中見邀游西湖三首》:“君不見拋官彭澤令,琴無弦,巾有酒,醉欲眠時遣客休?!薄逗吞肇毷俊?七首):“誰謂淵明貧,尚有一素琴。心閑手自適,寄此無窮音?!碑?dāng)然,除陶淵明外,蘇軾其實對魏晉名士風(fēng)度都十分推崇,如嵇康、阮籍等既有琴學(xué)造詣又精通于琴的人?!稄埌驳罉啡谩罚骸傲凶佑L(fēng)殊不惡,猶被莊生譏數(shù)數(shù)。步兵飲酒中散琴,于此得全非至樂。樂全居士全于天,維摩丈室空翛然。平生痛飲今不飲,無琴不獨琴無弦。我公天與英雄表,龍章鳳姿照魚鳥。但令端委坐廟堂,北狄西戎談笑了。如今老去苦思歸,小字親書寄我詩。試問樂全全底事,無全何處更相虧?!薄短僦萁乱蛊饘υ沦浬鄣朗俊罚骸蔼氉磉€獨醒,夜氣清漫漫。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彈。相將乘一葉,夜下蒼梧灘?!?/p>
第四,以琴洗心。蘇軾琴詩的另一個特色,是詩中表達了以“琴”洗滌人心、凈化靈魂的特殊功能。如《九月十五日觀月聽琴西湖一首示坐客》,描寫了人心在琴聲中的沉靜升華:“白露下眾草,碧空卷微云。孤光為誰來,似為我與君。水天浮四坐,河漢落酒模。使我冰雪腸,不受麴蘗醺。尚恨琴有弦,出魚亂湖紋。哀彈本舊曲,妙耳非昔聞。良時失俯仰,此見寧朝昏。懸知一生中,道眼無由渾?!?意境類似的琴詩還有《減字木蘭花·琴》、《聽賢師琴》、《藤州江下夜起對月贈邵道士》等,都表現(xiàn)出蘇軾以琴聲追求滌蕩心靈、升華精神的目的。“神閑意定。萬籟收聲天地靜。玉指冰弦。未動宮商意已傳。悲風(fēng)流水。寫出寥寥千古意。歸去無眠。一夜余音在耳邊?!?《減字木蘭花·琴》)描寫了彈琴與聽琴之人所懷有的那份寂然的審美心胸,在琴聲中與古人無限接近。而《聽賢師琴》則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琴的“洗心”功能:“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識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門前剝啄誰叩門,山僧未閑君勿嗔。歸家且覓千斛水,凈洗從前箏笛耳。”這是一首句句用典的琴詩,(17)“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出自《史記·田敬仲完世家》:“騶忌子以鼓琴見威王,威王說而舍之右室。須臾,王鼓琴,騶忌子推戶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說,去琴按劍曰:‘夫子見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騶忌子曰:‘夫大弦濁以春溫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薄捌缴醋R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見《管子·地員》:“凡聽徵如負豬豕,覺而駭;凡聽羽如鳴馬在野;凡聽宮如牛鳴窌中;凡聽商如離群羊;凡聽角如雉登木以鳴,音疾以清。”“門前剝啄誰扣門?山僧未閑群勿嗔”,引用韓愈《剝啄行》:“剝剝啄啄,有客至門。我不出應(yīng),客去而嗔?!薄皻w家且覓千斛水,凈洗從前箏笛耳”,引自白居易《廢琴》詩:“何物使之然,羌笛與秦箏?!毕群髮懗隽舜笙遗c小弦所代表的群臣不同的品質(zhì),琴之五音比擬自然之聲而定五弦,最后以“凈洗從前箏笛耳”說明“箏笛”之聲固然華麗熱鬧,卻易傷人耳、攪亂人心,而聽到古琴沉穩(wěn)中和的聲音,便再無法容忍那些激昂嘈雜的聲音。這一表述雖有些過于嚴苛,但卻表達了古琴之洗心養(yǎng)人的作用。至于《藤州江下夜起對月贈邵道士》,則直接寫出了江月、江水、琴聲令人心神安定、寧靜致遠的意境?!敖抡瘴倚?,江水洗我肝”,讓人聯(lián)想起宗白華在《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中用來說明“意境”的唐代詩人常建的《江上興琴》:“江上調(diào)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幽陰。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笨芍^“藝術(shù)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唐朝詩人常建的《江上琴興》一詩最能寫出藝術(shù)(琴聲)這凈化深化的作用。”(18)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2-73頁。
由琴聲洗滌人心、凈化心靈的作用,蘇軾進一步揭示了琴作為營造形而上“意境”的途徑?!鞍僦囟寻赋干黹e,一葉秋聲對榻眠。床下雪霜侵戶月,枕中琴筑落階泉。崎嶇世味嘗應(yīng)遍,寂寞山棲老漸便。惟有憫農(nóng)心尚在,起瞻云漢更茫然?!?《立秋日禱雨宿靈隱寺同周徐二令》)傷春悲秋,這種中國古人特有的人生感嘆,帶有形而上的超然味道和嘗遍世間崎嶇百味、唯有悲憫之心尚在的態(tài)度。此外還有那首有名的《破琴》所表達的:“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誰云十三弦,音節(jié)如佩玉。新琴空高張,絲聲不附木。宛然七弦箏,動與世好逐。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懸知董庭蘭,不識無弦曲?!碧K軾借這首包含幾層寓意的琴詩,暗喻自己一生仿佛那床有十三根弦(比通常多六根)卻已破損的琴,雖與眾不同,本該成就大器,但被時事羈絆,縱有心已無力。琴破尚能修復(fù),然而時事已變,“新琴空高張,弦聲不附木”,隱喻了蘇軾自己的命運也像那床破琴一樣,不知又會被埋沒多少年。他也只能自比唐代大琴家董庭蘭,雖身懷絕技,卻少有和者,這其實也是對自己一生懷才不遇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