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讀者看到這個標題,大概會問:泰伯與二胡有關(guān)系么?難道二胡是泰伯發(fā)明的?沒有必然聯(lián)系,二胡也不是泰伯發(fā)明的,兩者之間幾乎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是,他們之間有一個共性:都是江南的“外來者”。沒有這兩個“外來者”,我們今天特征鮮明的江南文化和吳越文化,會出現(xiàn)族源和藝術(shù)上的兩個黑洞。人群的遷徙,民族的融合,文化的混血,藝術(shù)上的“拿來主義”……早在泰伯時代和胡琴時代已經(jīng)開始了。
在無錫梅村(梅里)的泰伯廟,泰伯開鑿的水井還在,亭子石柱上有一幅楹聯(lián)“井邑依然舊山水,荊蠻乃是新天地”。泰伯開鑿的江南第一條人工河伯瀆河,緩緩流過廟前,流過葉落似黃金舞蹈的銀杏樹下。不遠的鴻山(《史記》中的“平墟”)上,有泰伯墓。梅村一帶,還有荊村、蠻巷等古老地名。這些歷史遺存,替我們記住了泰伯。每年農(nóng)歷正月初九是泰伯生日,要在廟里舉行祭祀活動,前來趕廟會的民眾來自太湖流域的四面八方,最多時達數(shù)十萬人?!皻q時致祭奉祀,歷代不廢”。3000多年過去了,句吳后裔沒有忘記自己的先祖。
我的老家浙江湖州在太湖南岸,與無錫一水之隔,舊稱吳興,屬東吳故地。小時候,常聽太奶奶說,不要忘記泰伯,泰伯是我們的老祖宗。到了爺爺奶奶一輩,也是這么說的。村里死了人,子女和后代要披麻戴孝、腰間束麻繩,據(jù)說源自泰伯去世時人們哀悼他的方式,慢慢演化為一種喪葬禮俗。據(jù)說泰伯生前最喜種麻,將中原先進的桑麻技術(shù)帶到江南,加以發(fā)揚光大。
《史記》《吳越春秋》《越絕書》等對“泰伯奔吳”都有記載。泰伯是周部落首領(lǐng)古公亶父(周太王)的長子,仲雍和季歷是其二弟、三弟。季歷和他的兒子昌(姬昌,即后來的周文王)是賢明圣瑞之人,古公亶父有意立季歷為王,以便傳位給姬昌。泰伯深知父親的心意,攜二弟仲雍南下,同避荊蠻,定居梅里,建立了江南第一個國家——句吳。《吳越春秋》如斯記載這段史實:“泰伯、仲雍……知古公欲以國及昌。古公病,二人托名采藥于衡山,遂之荊蠻,斷發(fā)文身,為夷狄之服,示不可用?!?/p>
孔子從“泰伯奔吳”這一行動中看到了一種美德——“讓”?!疤┎?,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保ā墩撜Z·泰伯》)這一一錘定音的評價刻在梅村泰伯廟仿古青銅器上。大道無痕,至德無名。泰伯廟也叫做至德殿,梅村被譽為“至德名邦”,可謂實至名歸、恰切妥當。
泰伯奔吳,是避讓,也是逃離。與其內(nèi)心糾結(jié)痛苦,還不如遠走他鄉(xiāng)。作為南遷先祖,泰伯和仲雍完成了夏商覆滅之后中國歷史上中原人第一次南遷的壯舉,一次史詩般的遠行。動物的遷徙是為了生存,而人類的遷徙,既為了生存,又包含了超越生存的意義。從3000多年前的現(xiàn)實去看,中原北方已擁有成熟發(fā)達的農(nóng)耕文明,而南方處于漁獵社會。海水退去,土著先民在灘涂上討生活。因此北方人稱南方是荊蠻,南方人是南蠻、夷狄。泰伯奔吳,是從“發(fā)達地區(qū)”向“落后地區(qū)”的一次遷徙,從“文化中心”向“邊疆地帶”的一次人才輸送?!敖衔拿髅防锸肌?,北方向南方貢獻了偉大的泰伯,引發(fā)了外來文明與土著文明的接觸和交融,誕生了璀璨的東吳文明。
泰伯到了吳越之地“斷發(fā)文身”,這是當時南方民族的一種風(fēng)俗?!俺T谒?,故斷其發(fā),文其身,以象龍子,故不見傷害?!保ā妒酚洝翘兰摇罚┻@說明泰伯很懂得尊重土著民族的生活習(xí)俗,便于自己盡快融入其中。他帶來北方先進的農(nóng)耕技術(shù),鑿井開河,興修水利,養(yǎng)蠶桑,種稻谷,以北方禮俗教化鄉(xiāng)民,“以石為紙,以炭為筆,以歌為交,以禮為教”(泰伯廟文物管理處主任毛劍平語),受到土著民族的熱愛和擁戴,很快就有近千戶土著家庭歸順他。這是句吳國的雛形。
泰伯奔吳,不是一次久遠的“族群遷徙”可以概述,他帶來的文化的交融、混血和新生,是一個影響深遠的開端,從而實現(xiàn)了蠻荒江南的首次文明飛躍,一次質(zhì)的飛躍。他初到江南時,聽不懂當?shù)孛褡宓恼Z言,就用歌聲與他們交流、溝通。戰(zhàn)國史料中的“吳吟”,楚辭中的“吳歈”,大概就是“吳歌”的遠祖了。今天的“吳儂軟語”中,也一定包含了泰伯時代的發(fā)音和口吻。據(jù)說《詩經(jīng)》中《七月》《公劉》等都是泰伯的作品,他也一定把這些北方的“風(fēng)雅”帶進了吳歌,融入進吳儂軟語。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
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
二胡作為“外來者”傳入江南,時隔“泰伯奔吳”兩千年之后,已是唐宋時候的事情了。在近代之前,二胡一直叫胡琴,也即奚琴、嵇琴。是無錫的劉天華,這位現(xiàn)代音樂天才,《良宵》《病中吟》《光明行》的作者,借鑒西方樂器的演奏技法,將二胡定位為五個把位,發(fā)明了二胡揉弦,擴展了二胡的音域范圍和表現(xiàn)力。二胡由此從民間伴奏中脫穎而出,成為現(xiàn)代獨奏樂器,也脫離了它的古稱——胡琴。
但凡中華文化中帶“胡”字的,都是“外來者”,如胡笳、胡姬、胡騰舞、胡旋舞等。植物也一樣,胡瓜(黃瓜)、胡椒等,都是“植物移民”。西瓜西來,榴花西來,絲綢之路三大名果葡萄、石榴、無花果,都是從異域、從中亞西亞而來的。二胡的前身胡琴,最早的文字出現(xiàn)是在唐代邊塞詩中,“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保ㄡ瘏ⅲ骸栋籽└杷臀渑泄贇w京》)宋人詩詞中寫到胡琴的,漸漸多了起來,如歐陽修《試院聞胡琴》中有這樣的句子:“胡琴本出胡人樂,奚奴彈之雙淚落。”說明胡琴是一種善于表達離愁別緒和思鄉(xiāng)之情的樂器。
歐陽修詩中寫到的“奚奴”即為北方奴隸,胡琴也叫奚琴,“奚琴本胡樂也,出于弦而形亦類焉,奚部所好之樂,善其制,以竹扎之,至今民間用焉,非用夏變夷之意焉。”(宋·陳旸《樂書》)非夏變夷,即夷變夏,這是陳旸沒有說出的。由此可以推斷胡琴起源于北方少數(shù)民族“奚部”。但是,暫慢,這只是二胡起源說之一。宋代陳元靚所著《事林廣記》中說:“嵇琴本嵇康所制,故名嵇琴。二弦,以竹片軋之,其聲清亮。”并明確地記載嵇琴是拉弦樂器。這樣就有了二胡起源說之二:嵇康的發(fā)明專利。多年前,我曾在上海地鐵站觀賞過一家民樂樂團的二胡與艾捷克合奏,十分精彩,維吾爾男樂手演奏艾捷克,漢族女樂手演奏二胡,兩人配合默契,琴與琴之間像是深情的對話和傾訴,路人紛紛停下腳步,被打動了。從形制、音色和拉弦方法上看,新疆少數(shù)民族使用的艾捷克和江南二胡十分接近,像是一對不折不扣的孿生樂器。艾捷克起源于波斯,由此我們是否有了第三個大膽的起源說——二胡起源于西域和波斯?
在梅村,我們參觀了已有近百年歷史的古月琴坊。這里的二胡制作沿襲古老的傳統(tǒng)工藝,每一道都是手工精制,工序繁多,十分考究。做出一把二胡需要一個多月時間,每把琴的售價少則數(shù)百元,上好的要一二十萬元。古月琴坊的產(chǎn)品遠銷海外,尤受東南亞華人喜愛。琴筒所需木料大多是東南亞的紫檀木或紅木,琴弓采用內(nèi)蒙、新疆的馬鬃和馬尾毛。一位正在給琴筒前口蒙皮的師傅告訴我們,琴皮以蟒皮為佳,一般蛇皮就次等了。蟒皮又以肛門附近的最好,這個部位的蟒皮穩(wěn)定性好,發(fā)音渾厚圓潤。蟒皮的鱗片越大,音色就越好。越南、緬甸的蟒皮最理想,海南和云南的要差一些……原來,制作一把好琴,同樣需要這么多“外來品”!
現(xiàn)代二胡到了劉天華、華彥鈞(阿炳)、趙寒陽等這批大師那里,制作工藝和演奏技法達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多有經(jīng)典曲目留世。被叫做“南琴”的二胡,從此與南方氣質(zhì)、南方風(fēng)格聯(lián)系在了一起。它柔美、溫婉、凄切、悲涼……一根敏感的顫栗的南方神經(jīng)!2004年,我第一次到無錫,去參觀阿炳紀念館,其時紀念館正在改擴建,只看到一個機聲隆隆的工地。此次到無錫,返程時雨中趕火車,又錯過了拜謁阿炳的機會。找出2004年寫的《無錫吟》,以為紀念吧。
從錫山和惠山深處流出的二泉映月
從嗚咽的二泉流出的二泉映月
從破敗的道觀流出的二泉映月
從如墨的無錫之夜流出的二泉映月
從刑具般的月亮流出的二泉映月
從一只瞎眼流出的二泉映月
從酒精、鴉片、梅毒流出的二泉映月
從兩根難兄難弟的琴弦流出的二泉映月
——這是被侮辱被損害的南方神經(jīng)上流出的二泉映月……
泰伯奔吳,開創(chuàng)江南文明之始;二胡外來,書寫江南藝術(shù)華彩樂章。每一種文明,包括地域文化,都不是封閉的、單一的,唯有開放、接納、融匯,新文明的誕生才有可能。我們今天贊美唐朝,希望夢回盛唐,因為唐朝有一種海納百川的胸襟和氣度,是一個融合型、國際化的黃金時代。這與它的高度開放有關(guān)。唐代胡風(fēng)盛行,是一個胡服、胡食、胡樂備受青睞的時期,長安有多個胡人社區(qū),僅絲綢之路中介民族粟特人就有5萬之多。對“舶來品”的接受和熱愛是唐代生活的一大特征。美國漢學(xué)家謝弗的《撒馬爾罕的金桃》一書,是專門研究唐代“舶來品”的,寫到了18類、近200種“舶來品”。“舶來品”是唐朝高度開放的精彩縮影和象征。泰伯和二胡,貌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但作為“外來者”,二者為蠻荒江南、蒙昧江南注入了新的血液、新的活力、新的光。因此,泰伯的故事,二胡的流變,具有人類學(xué)和文化史的意義。改革開放40年,我們講中國夢、民族復(fù)興,追溯泰伯奔吳、二胡演變,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任何一種文化和文明,封閉起來,就是死路一條,唯有更加開放,打開大門去擁抱廣大的世界,才是坦途和正道!
河姆村。我在司機的指點下下了車。正午的熱浪猛地包圍我,有幾秒鐘我站立不穩(wěn),有點踉蹌。我背著沉重的行囊穿過村莊。滿目的零亂蕭條散發(fā)著一種特別貧窮的味道。有幾家人家在蓋新房子,引來一群孩子在沙坑里玩耍。高大的玉蘭樹,顯出雍容華貴的樣子。潔白的花朵落在地上,太陽一曬,很快就蔫了。
四明山下的這個村莊是從前外來的逃難者、拾荒者聚居而成的。200多戶人家,光姓氏就有80多個。眾姓雜居,口音也是南腔北調(diào)。這里的土地沒有平原富饒,但足以為他們提供食物和庇護。
我在毒日下等渡船,一會兒就汗流浹背了。渡口冷清,很少有人擺渡,船還在對岸等人,不愿空著過來。我和要去的對岸隔著一條姚江,浮萍、漁網(wǎng)和水生植物占據(jù)了大部分江面,使流水更加猶豫、緩慢。正午的江面,顯得空曠、寂寞而荒涼。
渡口原來叫黃墓渡,與一位名叫夏黃公的漢代隱士有關(guān)。他逃避宮廷爭斗,來到浙東,隱居并終老于附近的山中。司馬遷在《史記》中將他和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稱為隱士中的“四皓”,因為見過他們的人說他們鶴發(fā)童顏,如同仙人。對岸的涼亭里,還保留了一塊清代立的“黃墓渡茶亭碑”。
我和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學(xué)生一起上了船。船是鐵皮船,一上去就感到進了烤箱。幸虧只有幾十米的路,如果再遠一點,非把人烤熟了不可。但孩子們顯得十分開心,剛剛結(jié)束了期末考試,放假了,可以去對岸玩了。
“小麗這次沒考好,估計爸爸又要打她了?!?/p>
“她說再打的話,就逃到外地去,寧可要飯也不回家了。”
“我爸爸媽媽倒從沒打過我……”
……船很快就靠岸了。上了岸,我和孩子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河姆渡遺址公園——復(fù)原了的湖泊、沼澤、山地、古植被,還有河姆渡人的生產(chǎn)、生活場景。7000年前,河姆渡人告別刀耕火種,開始人工種植水稻。他們打魚狩獵,采集酸棗、橡子、菱角,飼養(yǎng)豬、狗、水牛,將它們從野獸變成伙伴和朋友。他們挖掘水井,建造干欄式的懸空房子,燒制陶器,編織葦席,雕刻象牙、獸骨、玉石,從他們的木筒(鼓)、陶塤和五孔骨哨中,流淌出單純快樂的音樂……在對生活的朦朧憧憬中,一縷文明的曙光已悄然降臨?!祥⑾愎?、苦楝、山桃,這些蔥蘢的樹木,是否就是河姆渡古植物的后裔?那么它們不僅僅是樹木,而是一群站立著的傳遞遠古信息的精神符號。來自對岸的孩子們回到大自然中,像出籠的小鳥,很快就跑到我前面去,消失在大片的森林中。
7000年,只是一個小小的渡口,渡過去,就進入一個清涼世界,進入一本無字的“地書”。7000年的遺存是一種需要我們搜尋的地輿。7000年前的河姆渡孩子是值得現(xiàn)在孩子羨慕的,他們不用考試,天天放假,因為大自然就是他們的老師,是他們的考場和試卷。
米歇爾·拉貢在研究墓葬與幽冥國度的《地下幽深處》一書中說,地上和地下是一個雙面鏡。消失在地下的人無處不在,他們糾纏不休,回應(yīng)著地面運動的看得見的人。
良渚,杭州北郊這個亂糟糟的小鎮(zhèn),博物館是最幽靜的去處。相對于地下幽冥王國和無處不在的死人(難道不是人數(shù)最多的親人?),我們在地面的棲居是孤單、淺薄而暫時的。而博物館是一個例外,它位于陰陽兩界之間,同時占有一個雙面鏡中的兩個維度?!┪镳^是一雙來自時光深處的眼睛,同時看見地上和地下的世界。
博物館一千倍地放大了“神徽像”:良渚猙獰的圖騰。一千倍的饕餮,放大了一千倍的神人獸面、羽冠鳥爪,還有一千倍的眼睛。良渚人對世界的好奇和驚訝就寫在它上面。
在良渚文明浸潤的南方新月地帶,我們擁有一個多么龐大的地下幽深處。在時間的淤泥、泥炭和沼澤層里,良渚人建起干欄式的“懸空房子”,以躲避毒蛇野獸的侵擾。他們種植水稻,剩余的谷子用來釀酒,用絲和麻編織衣服,換下身上破爛不堪的樹皮和草裙。在叢林里,他們追逐麋、鹿、野豬、四不象。他們用酒和血祭獻祖先、神靈,高臺上巫師的舞蹈通宵達旦。出神的時刻,他們覺得自己化身為飛鳥、羽人、游魚、青蛙、烏龜、知了,并將它們的形象刻在玉器上。有時,他們學(xué)習(xí)野獸的樣子吼叫幾聲,為的是將自己與野獸區(qū)分開來,為的是使自己的直立行走更加生機勃勃……
面對一種原始的生活,他們蒙昧的孩子氣的智慧似乎已夠了。然而他們感受到了一種更高智慧的召喚。他們?yōu)榱苏业剿苏磺陼r間,一代又一代的男人女人化為地下的淤泥和灰燼。
只有當他們學(xué)會雕琢精美絕倫的玉器,良渚人的心靈才變得細膩和高貴起來;只有當他們學(xué)會燒制黑色陶器,良渚人對黑暗和光明才有了更深的認識。
傳說良渚人看見了龍?!耙婟堅谔?,天下文明。”(《易經(jīng)·文言》)
……文字,那些文字的胚芽在黑陶和玉器上潦草而羞怯地顯現(xiàn)。地下幽深處,一種文明的曙光終于悄然綻放。
——五千年過去了,它早已成為我們血脈的一部分。
水來到下游不是心甘情愿的,而是被上游、被自己的源頭拋棄了。就像一個人的晚年被早年拋棄了一樣,他再也不重返自己的起源。河流是真正的浪子,它嗚咽,一波三折,浪花四濺,都是徒勞的,最后不是流入了大海、湖泊,就是消失在沙漠里。大海、湖泊和沙漠,就是河的墓園。
富春江經(jīng)過富陽縣城已到下游,再往前走是錢塘江,就能聞到大海上吹來的陣陣腥風(fēng)了。
河面開闊了,流水緩慢了,水也由清澈的碧藍變成了沉郁的蒼藍,仿佛農(nóng)夫山泉匯入了一行老年混濁的淚水。在雨天,江面濛濛一片,給人惆悵之美,過往的船只,對面的景物,淡得像隱隱約約的影子,淡得快要消失了。
富春江的上游是新安江,再往上是千島湖。而千島湖的源流則是屯溪,它囤積了皖南群山中的泉源、小溪和雨水,形成一條源遠流長的水之路。
這是一條繪畫之路。它的風(fēng)光就是一幅最美的卷軸畫,在山水間徐徐展開。新安畫派善于請教大自然,是向大自然學(xué)習(xí)的典范。
這是一條徽商之路?;罩莸纳倘藗冋茄刂@條水路走向外面的世界的,將藥材、茶葉、木料、山貨運往各地,又把財富源源不斷地運回家鄉(xiāng)。
這是一條血脈之路。人們已在兩岸找到了劉備、孫權(quán)、諸葛亮后裔聚居的古村落,將它叫做“新三國之路”。
對于嚴子陵這樣的高士來說,它是一條隱士之路;在上個世紀的戰(zhàn)亂中,它又是一條逃亡之路。
花了整整二十年時間,我終于走通了這條水之路。
二十多年前,我還是浙江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的一名學(xué)生。有一年暑假,我用平時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三十多元錢,走了一趟新安江和富春江。從學(xué)校所在地的金華出發(fā),經(jīng)蘭溪、建德、桐廬到富陽。
最難忘的是富春江的水,那種非人間的藍,藍得能把人的身心融化,藍得使人想入非非——會使人產(chǎn)生自殺沖動。與富春江有關(guān)的記憶常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有時抽象,有時具體而微。許多朋友像我一樣喜歡富春江——這處水與風(fēng)景的杰作。他們當中有人愿意成為富春江的一棵樹,有人則希望做富春江的一條魚、一只蟲子。而我,更愿意成為它的一滴水,回到水奔涌的藍色中去——那非人間的藍,歸宿性的藍!
那時的三十多元,居然夠我一星期的盤纏了。到了旅行的終點站富陽,我花五毛錢買了一盤豬頭肉犒勞自己。一個人在路上,在后來的回想中,能留下最深刻記憶的也許不是山水風(fēng)光,而是食物。一盤富陽豬頭肉的美味,至今令我難以忘懷。我讀過豐子愷的散文,日軍入侵杭嘉湖平原后,他經(jīng)富春江逃亡西南,對富陽的記憶是“一碗熱辣辣的素面”。
在富陽,我住在兩元一晚的小旅店里,我遇到一位與我年齡相當?shù)纳倌?,他是安徽歙縣人,回老家為母親奔喪。母親才四十出頭就病逝了。他坐在蚊帳里不停地哭泣,而我,因為找不到恰當?shù)陌参克脑挾恢?。面對他人的悲傷,我失語了。
二十多年后,我聽到一個民間說法:“生在揚州,活在杭州,死在徽州?!比绻嵌昵?,我就能把這句話送給那位悲傷的少年了,就能告訴他:一個人死在徽州是一種歸宿,死在一條河的源頭是一種有福。
二十多年后,我在安徽黟縣參加完一個詩會,從屯溪(現(xiàn)在叫黃山市)的深渡上船,去浙江的淳安。江南一帶的渡船很像貨船,人與貨物混裝在一起。然而,混跡在魚干、整筐的桔子、被捕獲的野豬之間,我心里卻是踏實而滿足的,感到渡船就像一個家那樣親切。船票便宜得驚人:十二元,卻是五個多小時的旅行,穿過整個千島湖的旅行,不,是農(nóng)夫山泉之上的如詩如畫的旅行。在船上,我花三元吃了一碗香干筍尖肉絲面,它的味道,終于可以與二十年前的富陽豬頭肉相媲美了。
用二十多年時間走通一條河,我認為并不為晚,也不算是慢。走通一條河跟走通一個人的血脈一樣,是需要耐心的,還有耐心帶來的機會。從前的人們,特別是古人,是深深懂得慢的樂趣的,所以從前的世界比現(xiàn)在要廣大。郁達夫幾次坐小火輪離開家鄉(xiāng),覺得杭州像新疆伊犁一樣遙遠。而現(xiàn)在,富陽就在城外,就是杭州的一部分。從杭州到徽州,已很少有人坐船了,走高速公路,兩個多小時就到了。
我并非是現(xiàn)代交通的反對者,只是覺得在世界的加速度中,慢的樂趣正在漸漸喪失。
1938年1月,兩架日軍飛機前來轟炸江南小鎮(zhèn)石門,一枚炸彈落在離緣緣堂書房不遠的地方。隨著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緣緣堂幾乎被夷為平地,只剩下一個燒焦的煙囪孤零零立在廢墟上。數(shù)千卷珍貴的藏書,四十扇長窗,一百二十五只抽屜,書畫和家具,大風(fēng)琴和打字機,孩子們的玩具……統(tǒng)統(tǒng)被大火燒成了灰燼。被炸毀的是一位作家的“安息之所”和“歸宿之處”,是“靈肉完全調(diào)和的一件藝術(shù)品”!
此時,緣緣堂主人豐子愷正避難在江西萍鄉(xiāng)。兩個月前,他率親族老幼十余人,逃出火線,浮家泛宅,迤邐西行,已轉(zhuǎn)輾漂泊數(shù)地。情急之中,從緣緣堂帶出的只有兩網(wǎng)籃書和兩擔鋪蓋。獲悉緣緣堂被炸的消息,逃難路上,豐子愷一口氣寫下了三篇“祭文”:《還我緣緣堂》《告緣緣堂在天之靈》和《辭緣緣堂》。
豐子愷憤怒了。他寫道:“料想它(緣緣堂)被焚時,一定發(fā)出喑嗚叱咤之聲:‘我這里是圣跡所在,麟鳳所居。爾等狗彘豺狼膽敢肆行焚毀!褻瀆之罪,不容于誅!應(yīng)著爾等趕速重建,還我舊觀,再來伏法!’……在最后勝利之日,我定要日本還我緣緣堂來!東戰(zhàn)場,西戰(zhàn)場,北戰(zhàn)場,無數(shù)同胞因暴敵侵略所受的損失,大家先估計一下,將來我們一起同他算賬!”
他稱緣緣堂是“靈的存在”。一次,他和弘一法師做文字游戲,將寫了字的許多小紙團撒在釋迦牟尼畫像前的供桌上,抓兩次鬮,拿起來的都是“緣”字,幾年后建新居時就叫它“緣緣堂”了?!拔医o你賦形,非常注意你全體的調(diào)和,因為你處在石門灣這個古風(fēng)的小市鎮(zhèn)中,所以我不給你穿洋裝,而給你穿最合理的中國裝,使你與環(huán)境調(diào)和?!誓闶庆`肉完全調(diào)和的一件藝術(shù)品!”
“我曾和我的父親永訣,我曾和我的母親永訣,也曾和我的姐弟及親戚朋友永訣,如今和房子永訣,實在值不得感傷悲哀?!闭Z氣中已是超然,一位藝術(shù)家的超然——生死都在度外,財產(chǎn)(財富)更是身外之物。
緣緣堂建成于1933年春,在梅紗弄8號,大運河拐彎處的一條支流旁。豐子愷親自擔任建筑設(shè)計師,其認真投入不亞于寫詩作畫。連家具也是親手繪圖,再交由木匠定做。他的建筑要求是: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深沉樸素之美。構(gòu)造用中國式,取其堅固坦白,形式又是近代的,取其單純明快。他認為只有這樣全體正直、光明正大的環(huán)境,才適合他的胸懷,涵養(yǎng)孩子們好真、樂善、愛美的天性。
建筑就是心靈。緣緣堂是豐子愷個人情趣和美學(xué)理想的一次物化,是生活藝術(shù)化的一個具體呈現(xiàn)。高高的包墻,三開間二層樓的主屋,屋前一個大天井,扇形和半月形的兩個花壇,種著芭蕉、櫻桃和薔薇。后堂三間小屋,窗子臨著院落,院內(nèi)有秋千架、葡萄棚、冬青和桂樹?!S子愷對自己的“作品”是滿意的,在“安樂之鄉(xiāng)”的石門,在溫潤靈秀的江南,他的生活和藝術(shù)從此擁有了一座堅固可靠的“城堡”。他說:“我只費了六千金的建筑費,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宮來同我交換,石季倫愿把金谷園來和我對調(diào),我決不同意。”
春、夏、秋、冬,豐子愷一家在這里度過了多少其樂融融的好日子啊。冬天也是溫暖的,屋子里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的香味。坐在太陽旁邊吃冬舂米飯,吃到后來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曬著一堆芋頭,屋角里藏著兩甕新米酒,菜櫥里還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孩子們伴著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轉(zhuǎn)向……在流亡的日子里,豐子愷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無處不是魂牽夢繞的緣緣堂。
緣緣堂的五年,是他創(chuàng)作的豐產(chǎn)期。隨筆和漫畫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一條并肩齊發(fā)的雙桅船。在看似隨意散漫的藝術(shù)樣式中,是他對藝術(shù)的嚴謹態(tài)度和赤誠情懷——隨筆不是“隨便”,漫畫更不是“漫然”。它們始終貫穿了“率真”二字,貫穿了對世間萬物的悲憫、愛惜和贊美。
他寫家鄉(xiāng)風(fēng)物,寫節(jié)氣變化,寫宗教沉思,寫人性之美,寫給孩子們看的故事,寫自己的“理想國”。再卑微瑣碎的事物,一經(jīng)他的表達,就擁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風(fēng)韻和氣骨。
他畫農(nóng)民、小販、村婦,畫酒鬼、賭徒、乞丐,然而畫的最多的還是孩子——將新鞋穿在凳腳上的孩子,將兩把蒲扇當自行車騎的孩子,哭嚷著嫌花生米不夠的孩子……他們是那樣生動可愛,令人一眼難忘?!拔业淖鳟嫴皇亲鳟?,而是作文,不過不用言語而用形象罷了?!彼麡芬鈱嬜魉腿耍虼水敃r的石門鎮(zhèn)上,從理發(fā)店到縫紉鋪,甚至是小小的漿粽鋪子,常有他的漫畫出現(xiàn)。
“子愷從頂至踵,渾身都是個藝術(shù)家?!保ㄖ旃鉂撜Z)而我們在這位藝術(shù)家身上讀到了智慧和天真。一種中國式的智慧,一種“將詛咒變成葡萄園”的智慧,一種哀而不傷的智慧,他的以小見大的參悟方式,他的佛教信仰,以及身體力行的修行——30歲后,他成了一個素食主義者。與高僧大德的交往。歷時半個世紀完成的《護生畫集》,它源于李叔同的囑托:“以優(yōu)美柔和之情調(diào),令閱者生起凄涼悲憫之感想?!焙胍环◣煂λ绊懽畲?,是他的恩師,也是精神標尺?!八鼋處?,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薩的有‘后光’?!薄八皇恰咄稛o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是‘行大丈夫事’?!?/p>
而他的天真是因為他有一顆孩子的心!他是徹頭徹尾的兒童崇拜者,認為孩子能撤去世間的因果關(guān)系網(wǎng),洞悉事物本身的真相。孩子是“靈”的化身,是“出肝肺相示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人”。他把八指頭陀“吾愛童子身,蓮花不染塵”的詩句刻在煙嘴上,把兒童當鏡子,以此對照、自勉。過了60歲,他還說:“我的身體老大起來,而我的心同兒童時代差不多。我情愿做‘老兒童’,讓人家奇怪去吧!”我稱他是“中國的嬰兒”——在現(xiàn)代作家中,豐子愷,也只有豐子愷,才真正稱得上是“中國的嬰兒”。
1.瓷器口與磁器口。瓷與磁。前者像瓦片一樣易碎,后者多了一份石頭的堅固。一座有磁性的古鎮(zhèn),在山(歌樂山)與水(嘉陵江)之間落座,匯聚千年傳聞、細節(jié)、聲音、氣息,并在綿延不絕的時日里,將它們徐徐釋放……
2.小重慶、白巖場、白崖鎮(zhèn)、龍隱鎮(zhèn)……它的別稱。有人說它誕生于一座江湖水碼頭,有人說它誕生于寶輪寺的一塊白石頭,還有人說它誕生于江氏兄弟的瓷窯,而我覺得,它也可能誕生于救了明朝皇帝的一泡童子尿。
3.城中之鎮(zhèn),大隱隱于市。相對于江南古鎮(zhèn)的小橋流水、婉約精致,磁器口是中國古鎮(zhèn)中的大隱之士;相對于平原上的水鄉(xiāng)集鎮(zhèn),山巒半抱的磁器口是一座“立體的鎮(zhèn)”。
4.歌樂山曾是一首詩,是歌和樂的祖地?!按笥頃T侯于涂山,召眾賓歌樂于此?!庇谑?,山靈載歌,草吟巖鳴,碧落聲送,樂無所在。歌樂山曾是一片純風(fēng)景,當人氣漸漸聚集,一座名叫“磁器口”的古鎮(zhèn)背靠它,歌樂山就變成了一篇市井散文。“……歲月已滿足于跟從一段段寧靜的散文。”(《R.S.托馬斯詩選:1945—1990》,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
5.這是游歷的詩人們寫下的:“古鎮(zhèn)喚醒了人的過去/就連空氣也變得溫柔而有力”,“她像一個/隱形的攝影師//在我們眷戀的地方/她不著一字/用鏡頭收藏你我”,“站在石板路上/古建筑的力量群集而來/我不禁收緊了身子”……詩人們穿過喧囂的白晝,尋找被黃昏隱藏起來的另一個磁器口——“一段段寧靜的散文”。
6.從歌樂山上下來的風(fēng),從江面升起的霧,在高石坎相遇。只需數(shù)十個臺階,不多的幾米,磁器口景象已在腳下,綠蔭婆娑之中,板墻黑瓦,層層疊疊,鱗次櫛比。不遠處,川流不息的嘉陵江微微隆起閃爍的脊背,提醒我們: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7.渣滓洞的礦渣,鋪就下山的蜿蜒路。一個偽裝的瘋子,沿著它逃生。而稀缺的煤,依舊是地獄的烈士,在洞穴般的牢房里受難、燃燒、吶喊。他們的遺骨,團結(jié)成一塊屹立至今的“紅巖”。
8.水碼頭。青年旅社。啤酒園。江湖菜館。江面熄滅了漁火,代之以曖昧飄忽的燈光,以及一幢幢高層建筑的朦朧倒影?!斑凭啤保ㄒ环N高粱醪酒)溫好了,卻不見棒棒、袍哥、胭香姊妹。只有懸崖上的水觀音,日復(fù)一日注視片刻不息的滔滔江水。她用瞪大的眼睛、仁慈的目光,排除江中的礁石、漩渦和險情。她身穿今年的新衣,頭頂一個年代不詳?shù)钠茮雠铩?/p>
9.鳳凰網(wǎng)圖片:一對年輕情侶,在水碼頭親吻、自拍。三天前,我在那里獨坐、抽煙。
10.鐘家院的老照片:慈禧太后。民國婚禮。小腳女人。山路上的挑夫。一匹被釘上鐵掌的矮馬。賣香煙、花生瓜子的小店。燒酒攤。江湖郎中。剃頭匠……“昔日”被“此刻”收入囊中,卻無聲無息?!婚g昏暗老屋正好上演黑白“穿越劇”。
11.三峽廣場有一株聽了半個世紀故事而生長的黃桷樹,而翰林院里則有一株飽讀詩書百年而穿天入云的黃桷樹。
12.第一片銀杏葉落在磁器口石板路上,第二片銀杏葉隨嘉陵江水漂走,第三片銀杏葉被我夾在《沙坪壩文化地圖》中,銀杏葉是書簽、藥方、情人禮物。數(shù)億元銀杏樹曾聽從城市最高指示,向著重慶狂奔,銀杏樹變成了移民、難民、背井離鄉(xiāng)者。鄉(xiāng)愁從移植的銀杏樹上流瀉……
13.留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悠閑、遲緩或局促,被磨光的一塊塊條石收藏。一個街巷迂回、游人交織的回音壁,一個立體迷宮里的回音壁。
14.川東民居。四合院與小天井,板墻黑瓦,磚木混合,出挑與吊腳,懸山、硬山、歇山的屋頂……木頭和竹子的骨架,不比鋼筋水泥長久,卻比鋼筋水泥深遠。
15.千張皮、毛血旺、椒鹽花生、陳記麻花、豆瓣魚、雞雜湯鍋、叫花雞、酸辣粉、傷心涼粉、滑肉湯、抄手、麻辣串、擔擔面、菜豆花、手工桃酥、竹筒粽子、麻辣豆干、烤玉米、方竹筍、苦蕎茶、鮮花椒、張飛牛肉、怪味胡豆、城口臘肉、香飄土豆、燒仙草、烤山雞、臭豆腐、兔子腿、大刀扣肉……一張磁器口的美食地圖琳瑯滿目、活色生香,使饕餮之徒垂涎欲滴,非美食的磁器口被擋在美食磁器口之后。
16.土特產(chǎn)、旅游紀念品、舌尖上的中國……我們的傳承變得越來越可憐,仿佛最后只剩下一個舌尖。如果我們喪失了舌尖,是否就喪失了對一個地方的記憶,喪失了自己的起源?——我們有我們的哲學(xué):用嗅覺尋找失去的世界;用舌尖品嘗酸甜苦辣、生老病死。
17.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搬回了家,與親人、同事分享。在變質(zhì)期之前,證明我們?nèi)ミ^某個地方,短暫地維系過我們與“遠方”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
18.穿過筒骨湯、糍粑海椒,穿過那么多豬心、豬舌、豬肺、大腸和蔬菜,一個舌尖終于找到了滑嫩爽口的血旺……一個舌尖在驚叫、歡呼。
19.一對夫婦用古法制作桃酥。石臼中的糯米加入花生、冰糖、桂花、花粉,夫婦倆掄起木錘,默契互配合,有節(jié)奏地反復(fù)捶打,直到它變成美味可口的食品。所謂功夫就是耐心,就是千錘百煉。而他們反復(fù)捶打的動作,來自上一輩、上一輩的上一輩……來自勤勉與耐心。
20.傷心涼粉。——何言“傷心”?七十歲的少年派詩人華萬里解釋有三:太好吃了,吃了一碗又一碗,以至于把身上的錢花光了;十分美味,麻得過癮,辣得流淚;傷心涼粉原本是川西人的發(fā)明,當他們移民川東,它就變成了故土難離的思鄉(xiāng)小吃,品嘗它就是一種傷心的儀式。
21.磁器口,一個時光的休止符,一種真品與贗品的同在,一只古老瓷器的缺口、裂痕與碎片。向內(nèi)的器口,適宜于向內(nèi)的凝望——對一個混沌內(nèi)胎的“窺視”。磁器口是向內(nèi)的,就像我們穿越幽深小巷,進入更加幽暗的院落、天井、廂房,世襲的時日囤積成一種濃得化不開的靜謐,附著在水槽、墻壁、房梁和生活器物上。過去的人物、故事、劇情散場了,沒有說完的話再也不能說出了,所有的喜悅、苦痛、嘆息、念想、壓抑都靜寂了,卻默默彌散在四周空氣里。一個被這種空氣包裹的闖入者也是向內(nèi)的、傾心自我的,像一只易碎的還在呼吸的瓷器(磁器)。一個移動的瓷器(磁器),一種向內(nèi)的漫游。
22.春、夏、秋、冬的磁器口。日落日升的磁器口。躲過洪水劫難的磁器口?!鞍滋炖锴斯笆?,入夜后萬盞廚燈”的磁器口。陪都時期的磁器口。秦宣夫畫筆下的磁器口。革命者、土匪、兵士、棒棒們的磁器口。碼頭上迎來送往的磁器口。老人與孩子的磁器口。在自己的地方活膩了來這里玩樂的人的磁器口。一部老電影里的磁器口。一部冗長電視劇里的磁器口。一只雨燕、一條流浪狗眼中的磁器口……“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边@句話,同樣適用于磁器口。
23.早晨醒來的磁器口,像一個無底的口袋,能夠裝入足夠多的人流和喧鬧、顯現(xiàn)和秘聞;到暮晚,安靜下來的磁器口,就像川劇的一次變臉。
24.“咣!咣!咣!關(guān)好門窗,小心火燭!”“咣!咣!咣!早睡早起,鍛煉身體!”打更人走過空無一人的街巷,走過漫長的石板路,想導(dǎo)演一座古鎮(zhèn)的時間表,卻孤單地戲劇化了自己。
25.掛滿啤酒瓶的“從前酒吧”,一位白發(fā)老婦與一只瓦房上的老貓相互注視著、注視著,旁若無人,面無表情,仿佛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自己、秘密和流逝的光陰。
26.老院子。一只積水的石槽,水清無比,幾朵靜臥的睡蓮花期已過。當雨滴又一次驚擾水面,磁器口變成倒影,在一只水槽的微瀾中晃蕩、破碎,又迅速愈合、還原……
一
隧洞是武隆的歡迎詞。
從重慶到武隆,要穿越十四個隧洞——十四句或長或短、忽明忽暗的歡迎詞。
人工的:舌尖上滾動的歡迎詞;穿山而過的一連串隧洞。
秋天了,山巒明凈,陽光盈滿山谷,渝東南仍是連綿的綠色,偶爾點綴著紅葉和黃葉。當我們穿越隧洞,瞬息的黑暗帶來瞬息的迷失,空間突然時間化了,變成了一種忽明忽暗的隧洞里的時間,頭腦里延長的時間。迅疾而過的隧洞燈和泛光燈:線性的向?qū)?,閃爍的時間鏈條……
有人說,旅行是從自己活膩的地方到別人活膩的地方去。在我看來,旅行是與時間結(jié)盟,進入另一個空間,去體驗遠方,體驗他人的體驗。這正是旅行的魅力和要義。
隧洞是一種便捷需要,符合現(xiàn)代生活對長途跋涉的厭倦,對迂回抵達的不耐煩,以及對難度的拋棄?,F(xiàn)在,隧洞就是一個向?qū)?,將一伙參加“世界自然遺產(chǎn)筆會”的作家導(dǎo)向遠方,導(dǎo)向自然的武隆。
如果隧洞是人工的,遠方是自然的,穿越隧洞奔向武隆的人們,究竟是自然的還是人工的?抑或是自然與人工的一體化樣本?
隧洞:現(xiàn)代愚公們的杰作。如果它不是現(xiàn)在的造詣,那么還需多久才能成為自然遺產(chǎn)的一部分?
二
大多數(shù)縣城都有一個平庸的相貌。
半個多世紀的破壞和發(fā)展,已大體消滅了中國縣城的個性與特點。破損的街道,蓬勃生長但嚴重缺乏美感的建筑群,粗糙的水泥欄桿,肯德基,大型超市,電信廣告,音像店里傳來的刺耳音樂,萎靡而匆忙的生存……這些,構(gòu)成了我們常見的縣城景觀。正如一種平庸可以被另一種平庸替換,在大江南北,特別是在同一個區(qū)域,縣城A可以被縣城B或縣城C替換,反之亦然。
方言、飲食和土特產(chǎn),如今已是許多地方僅存的一點地方性了。作為縣城的武隆,也完全可以用另一座縣城來替換,因為趨同化已是時代洪流。與當?shù)仡I(lǐng)導(dǎo)層和知識分子接觸,感到了他們的憂心。所以在一次座談會上,我提出:武隆守著一大筆上蒼給予的自然遺產(chǎn),首先要打造好縣城,使之有個性、有特點,使人愿意逗留、不忍離去。
大都市好啊,卻是繁華與冷漠的一個怪胎。小縣城盡管偏遠,卻是一種依偎,一種溫暖,是歷史、文化、人情的基本單元。小城鎮(zhèn)就像一個離自家不遠的親戚,而大都市里住滿了與己無關(guān)的陌生人。
其實,每一個地方都是無法被別的地方替換的,哪怕是再小、再偏僻的地方。就像在武隆,依山傍水的地理位置無法被替換,清澈的烏江水無法被替換,街頭的小蜜橘、冬棗和獼猴桃無法替換,餐桌上“農(nóng)轉(zhuǎn)非”的烏江鯰魚和小賣部里好吃的羊角豆干無法被替換……一個由溶洞、天坑、地縫組成的地下武隆,更是無法被替換的。
地平線卻被山脊線替換了。在黃昏柔和的光線里,山梁上展開了流暢、起伏的線條和簡潔的美感,有時會出現(xiàn)一兩棵小樹,就像一幅寫意畫,隨著視角的變化而變化?!斑h山無石,隱隱如眉?!保ㄍ蹙S)而居住在縣城里的人們,他們依山傍水的夢境,是無法被替換的。
可替換的與不可替換的,構(gòu)成了武隆的唯一性。
三
江面上飄過苗族民歌。
江是芙蓉江,也叫盤古河。前者有美感,但沒有歷史感。而后者,大概與遠古神話和記憶有關(guān)。當一切的人和事煙消云散,只有幾個地名挽留了失去的時光,如同遙遠記憶的殘余物。
三位小巧玲瓏的苗族姑娘,唱起了不古老也不現(xiàn)代的民歌。游船逆流而上,又順江而下,穿行在喀斯特峽谷,兩岸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在歌聲轉(zhuǎn)調(diào)的地方,游船也在微微搖晃、默默拐彎。
畫郎畫在紡車上,
紗錠上頭畫情郎。
錠動見郎來身旁,
車響聽見郎歌唱。
民歌是旅游項目之一,就像姑娘們身上的服飾和手中的斗笠,只是符號和道具,是可以辨認的一道旅游風(fēng)景。歌聲中有那么多的“郎”,我們就是男女老少滿滿一船的“郎”了。來到了古夜郎國的邊界,或許才真正稱得上是“郎”了。但我們只是觀看與被觀看的“郎”,與某種深刻的內(nèi)心交流無關(guān),更與原住民的生存狀況風(fēng)馬牛不相及。
——過客般的“郎”,蜻蜓點水的“郎”。
山頂上出現(xiàn)了一棵高大的黃葛樹,一副孤傲的樣子。密林中閃現(xiàn)一座灰瓦石基的苗寨,一副孤零零與世隔絕的樣子,看不出有人煙,大概是一座遺棄的寨子。而幾葉停泊江面的小舟上,沒有漁翁,只有幾只鸕鶿在打盹,仿佛厭倦了看與被看。
我們中的“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被請上前臺與姑娘們互動。黃梅戲之后是流行歌曲,仿佛民歌之后的一次嬉戲。歡聲笑語中,一種看不見的距離橫亙在游客與景觀之間。
像一位拙劣的游客,我在芙蓉江上學(xué)會了兩句苗語:啊喔不必be——一二三四五,喂佳夢——我愛你。
四
懸崖電梯是一項偉大的發(fā)明。
確切地說,是“懸崖”與“電梯”的組合,誕生了詞的神奇和魔力。
它只是城市觀光電梯的一次移植,卻足以構(gòu)成對那些飛崖走壁身懷絕技的古代俠客們的致命反諷。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懸崖電梯殺死了《滿城盡帶黃金甲》中的蒙面刺客,只在天坑中留下驛站遺址。。
與樹木的生長正好相反,懸崖電梯迷上了垂直的飛翔,帶著鋼鐵、玻璃、一些肉身、幾顆驚悸的靈魂,飛向深淵。它愛好這種游戲,并樂此不疲。
驚險的,刺激的,暈眩的……不斷地下降:十米,三十米,五十米,八十米……有幾十秒鐘,對面的懸崖變成了上升的瀑布,而遠處的群山被挪移,側(cè)身搬進了更高的天空。
墜落,再墜落,幾乎是去一個無底的深淵,幾乎要放棄了自己……但懸崖電梯突然停住了,被不是地面的地面托住了。我們來到了天坑,并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另一個地面上。
抬頭望去,天空又上升了八十米。
回過神來,不禁要問:如果懸崖電梯無限下降,我們到達的將是地心,還是陰曹和地獄?
五
天坑和地縫,一個地理的負數(shù)。
存在兩個武?。旱孛嬷虾偷孛嬷碌摹5孛嬷鲜沁B綿的群山,茂密的森林,川流不息的江河,點綴其間的城鎮(zhèn)和村落。地面之下則是天坑和地縫。地質(zhì)學(xué)上說,這是巖溶地貌塌陷后,經(jīng)雨水常年沖蝕、切割造成的。因此天坑也叫巖溶漏斗或喀斯特漏斗。
負喀斯特地貌:大自然的負建筑和前現(xiàn)代作品。武隆有它的負金字塔、負馬丘比丘、負長城。北緯三十度被稱為是一道魔幻線,貫穿埃及、美索不達米亞、印度和黃河四大文明區(qū)域,附近有百慕大、金字塔、珠穆朗瑪峰、馬里亞納海溝等。而武隆,正處于北緯三十度附近。
晉代張華在《博物志》中說:“地以名山為之輔佐,石為之骨,川為之脈,草木為之毛,土為之肉。三尺以上為糞,三尺以下為地,重陰之性也?!碧炜印⒌乜p具備真正的“重陰之性”,女性于此回歸本源,男性從中獲得陰陽平衡。
我們有著登高望遠的古老傳統(tǒng),那么多險峻的高峰都被人類攀登過,征服過了。而現(xiàn)在,人類或許已到了進天坑、鉆地縫的時代。如此說來,武隆是一個好去處,是未來的時尚之地。
登高可以祭祀,望遠,可以一覽眾山小,產(chǎn)生豪情壯志。那么進天坑、鉆地縫呢?如果不是出于普遍的羞愧,便是對大自然的一次深度請教。當一個人擺脫了地面的亂象和喧囂,來到地面之下,進入大自然的內(nèi)部,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幽靜和清涼將其籠罩,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回到了自己,那些碎片化了的迷失的靈魂又回來了,回到了一個凝聚的核心……
一個地理的負數(shù),是大自然對心靈的減法與減負。
同樣道理,人往低處去也并不比往高處走要愚蠢,要灰心喪氣。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本是同一條路啊。
六
大霧中看不見仙女山草原。
一夜有雨,早晨起來霧氣更濃了。草原躲在大霧深處,跟我們玩起了大面積的捉迷藏?;t(一種灌木)不紅,如漆如墨,影影綽綽。含露的蟲鳴、鳥鳴,分外悅耳動聽。
看不見的草原??床灰姷南膳濉?床灰姷哪蠂谝荒翀???床灰姷呐Q蚝湍戏桨N馬??床灰姷娜藗兠枋龅摹皷|方瑞士”和“落在凡間的伊甸園”。
沿木棧道走了一大圈,我放棄了欣賞草原美景。大霧是唯一的風(fēng)景。模模糊糊闖進一家土特產(chǎn)專賣店,撇開那些野雞、野兔、野豬肉什么的,花六十元買了一斤松茸蘑菇。
上得車來,有人察看松茸的成色后說:“可能是真的?!?/p>
另有人聞了聞蘑菇的味道曰:“也許是假的。”
冉冉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即使是假的,也當它是真的吧?!?/p>
冉冉說得對,她的話說到我心里去了。這一斤松茸蘑菇,可是大霧的禮物啊,是我向仙女山草原的大霧采購而來的。是真還是假,顯然不重要了。
路上帶著阿爾巴尼亞作家卡萊達的《夢幻宮殿》(高興譯),讀到這么一句:“……恰如牡鹿奔跑著穿過霧靄,無視時空的法則!”
七
空間正把自己關(guān)閉,漸漸石化。
在溶洞中,石化了的空間是一個絕對的空間。一個關(guān)閉的、隱藏起來的空間,天長日久,秘而不宣。直到有一天被人偶爾發(fā)現(xiàn)并闖入,他們短暫的探索和逗留,由勇氣陪伴,并模擬了祖先們的穴居。
而時間呢,在幽暗的地下溶洞中沒有邊界,也無始無終。一種空間化了的時間,一種停滯的、凝固的時間,卻又是彌散的、虛無的時間。人的主體性在喪失,年歲、經(jīng)驗、身份、性別、榮譽等等,都被溶洞取締了,只剩下了頭腦和心跳——他是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住居后為重返穴居而心跳吧?
如果把溶洞比作山的內(nèi)心,一個人的內(nèi)心此刻可與之融為一體了。那些光怪陸離、千姿百態(tài)、非導(dǎo)游們的象形描述能表達的石筍、石花、石瀑、石幕,此刻也長到一個人的內(nèi)心去了,比古老還要古老:一種幽閉的古老。
徐霞客沒有到過武隆,《徐霞客游記》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芙蓉洞的記載。徐氏一生獨游三十年,縱橫數(shù)萬里,最后一次出游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湘、桂、黔、滇的巖溶地區(qū)度過的,總計考察了一百多個南方溶洞。他晚年對溶洞的興趣到了癡迷的程度,這位獨行的俠客、地理學(xué)的巨子,大概厭倦了地面上的行走,而要一意孤行地回到洞穴的隱秘幽閉中去。這是一種偉大的自閉癥。
芙蓉洞是1994年由六位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的,此后中外洞穴專家陸續(xù)進行了探險考察,探明長度十公里,目前開放兩公里。但專家們認為,這個溶洞的長度是難于預(yù)測的,它與芙蓉江并行延伸,很可能通向貴州。也許當年徐霞客在貴州考察時,說不定進入過芙蓉洞的另一端呢。
與徐霞客的“洞穴迷戀”相對位的是柏拉圖的“洞穴隱喻”。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借蘇格拉底之口說:在一個想象的洞穴里有一群囚徒,他們面朝洞壁,后面有一群人舉著火把和道具來回走動。時間久了,囚徒們就認為洞壁上的影子就是實物,哪怕一個過路人發(fā)出聲音,他們也會認為是他在對面洞壁上移動的影子發(fā)出的。柏拉圖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洞穴,是奇特的囚徒、自我的囚徒;而在囚徒們的自由之日,實物就是影子,世界則變成了虛幻的影像。
洞穴迷戀,重返母腹,重新發(fā)現(xiàn)石化之前的自我……唯有洞穴了解并能治愈人類多樣性的分裂與痛苦。在溶洞中閉上眼睛,是自然的提醒,是一種向內(nèi)的發(fā)現(xiàn)——
你閉著眼睛
從內(nèi)部照亮自己
你是不透明的寶石
——帕斯:《閉著眼睛》
八
再見,武隆。
再見,武隆的山水美景,武隆的奇幻之旅。這里的方言有一種麻辣感和歌詠性,這里的人情是山與水的剛?cè)岵?。在武隆的天坑、地縫,我體驗了親近大自然的一種嶄新的方式;在烏江畔我散步,清澈的江水流過異鄉(xiāng)的夢境;在芙蓉江上,我想象盤古開天的傳說和古夜郎國的風(fēng)土人情;在仙女山草原的大霧之夜,我與亞寧、有法、吳沛諸兄一起喝麻(醉)過……
離開的路正是去時的隧洞,不多不少,恰好十四個。在重慶機場,飛機延誤了六小時,而我一點兒也不著急。這是航空公司的一番好意,為了讓我離開武隆慢一些、再慢一些。
再見了,武隆。即使此生不能故地重游,我也會在內(nèi)心與你一次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