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游俠人格與詠俠詩歌濫觴淺探

曾曉洪

（四川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文化傳播系，四川 遂寧 629000）

一、先秦游俠的人格

正史中《史記》首次為游俠列傳，隨后《漢書》亦為之列傳。大概是因為游俠活動導致“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1]，與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和禮法要求嚴重沖突，以后正史再無游俠傳。

根據(jù)《史記》和《漢書》的游俠傳，司馬遷和班固都認為游俠這一特殊人群主要誕生在戰(zhàn)國后期這一動蕩的歷史時期。其主要代表人物是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這些人“皆藉王公之勢，竟為游俠”[1]。班固對游俠產(chǎn)生的背景有自己的認識，即“周室既微，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大夫世權(quán)，陪臣執(zhí)命……合縱連橫，力政爭強”[1]，認為游俠是亂世的產(chǎn)物。而司馬遷則認為，游俠的出現(xiàn)主要是因為“緩急，人之所時有”[2]，為人解決“緩急”的高義催生了游俠。

《史記·游俠列傳》所傳俠客俱為司馬遷同時代人，如朱家、田仲、劇孟、郭解之徒。而先秦俠客如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在《史記》中均有列傳,未入《游俠列傳》，《漢書》亦與之相似。裴骃《史記集解》認為延陵可能為趙襄子所召之延陵生，但又不能確定。但據(jù)司馬遷對以上諸人“皆因王者親屬，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2]的描述，延陵似應(yīng)為吳國公子季札，季札賢能，封于延陵，被稱為延陵季子，其傳記附于《吳太伯世家》。最讓司馬遷遺憾的是，“古布衣之俠，靡得而聞也”，與延陵等人相較，“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湮滅不見。”[2]

司馬遷說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2]。這是司馬遷概括的游俠最突出、最主要的品質(zhì)，也是衡量游俠或俠客的標準。游俠“雖時捍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潔退讓，有足稱者”，與“朋黨宗強比周，設(shè)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2]之徒實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以此標準出發(fā)，《史記·刺客列傳》中的專諸、豫讓、聶政、荊軻、高漸離等人，恰好符合司馬遷最為心儀的古布衣之俠的形象。

游俠作為一種身份，并不具備道德或法律的標準，它并不以君臣關(guān)系這一最大的倫理規(guī)范為前提，而是有游俠自身一套“義”的標準。司馬遷開始強調(diào)游俠之“義”，盡管這些“義”與主流文化的“義”在許多地方有相通之處，如都強調(diào)忠勇、然諾、報恩等，但二者卻有較大的差別，它是游俠自己獨特道德視境的外化，因此游俠的行為常?！安卉売谡x”、“ 時捍當世之文罔”，與儒家之“義”相去甚遠，其任俠之舉或合法或非法。總結(jié)起來，游俠活動主要有：結(jié)客任氣、藏亡匿死、報德報怨、攻訐長吏、賑濟貧弱、鋤暴安良、劫掠財物、走馬縱犬、飲酒賭博、縱情聲色等等。也有的修行砥名，甚至少游俠、長折節(jié)而功成名就?；诖耍粲亢老壬凇吨袊蝹b史》中將游俠的人格特征概括為“慕義感分臨難不茍的忠勇”、“重氣輕死不愛其軀的疏放”、“修行砥名有以樹立的自勵”、“任張聲勢擅作威福的驕蠻”[3]。

其實，在游俠之外，先秦許多人的行為都有上述部分特征。他們雖并不以“俠”名，但卻有“俠行”、“俠節(jié)”、“俠情”?！蹲髠鳌ぐЧ迥辍酚涊d，子路為孔悝而死，其臨死纓斷，乃曰：“君子死，冠不免?！睆娜萁Y(jié)纓而死。仇牧為宋閔公報仇，刺殺宋萬而終為宋萬所擊殺，死而不悔。公孫杵臼、程嬰為救趙氏孤兒，一赴難，一忍辱含垢，劉向在《說苑·復(fù)恩》中評價他們是“信友厚士”。錢穆先生認為這些人“寧愿舍其生命，至死不反顧，則皆有一種人生律則焉，在彼心中，自認為萬不當逾越者”，是春秋時期“一種最高的道德精神之表現(xiàn)”[4]。這種“最高的道德精神”應(yīng)是俠義精神的源頭。

俠義精神及俠行的存在，比游俠的產(chǎn)生要早得多。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仁義忠勇，臨難不茍免，急公好義，珍惜名譽等，既是傳統(tǒng)忠義與民族精神的體現(xiàn)，也是俠義精神和行為的表現(xiàn)。

在游俠產(chǎn)生以前，俠義精神及氣質(zhì)就已經(jīng)成為民族心理的一部分。它分途發(fā)展，一方面使許多人成為游俠，一方面進一步積淀于民族心理，在更多人的行為中表現(xiàn)出來。晉國趙盾，偶然施給餓倒在桑下的靈輒一飯之恩，在趙盾被靈公追殺時，靈輒挺身相救，連名字也不相告。齊人魯仲連義不帝秦，幫助趙國聯(lián)合梁、燕、齊、楚共御強秦，事成之后，拒絕平原君的封賞，他笑著說：“所貴于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擾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仲連不忍為也?！盵5]并且“遂辭平原君而去，終身不復(fù)見”。虞卿為救朋友魏齊，不重萬戶侯卿相之印，與之偕逃。墨子及門人急公好義，《墨子》大講“必先萬民之身，后為其身”、“殺己以存天下”的大無畏犧牲精神?！额伿霞矣枴な∈隆贩Q“墨翟之徒，世謂之熱腹”，而魯迅先生則認為“孔子之徒為儒，墨子之徒為俠”[6]。

類似這樣的人和事不絕于書，他們的行為逐漸與為了私欲而作奸犯科相對立，將這種執(zhí)義不茍的精神施諸國家、民族，乃至天下百姓，能為國家、民族和百姓的利益奮不顧身，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的大義、忠勇，使“俠”之精神和節(jié)操得到升華。李贄就曾在《雜述·昆侖奴》中說：“忠臣俠忠，則扶顛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俠義，則臨難自奮，之死靡它?！睙o怪乎后世常把他們目為俠客，也常作為歌詠、贊美和傾慕的對象。

現(xiàn)存典籍中，《韓非子·五蠹》從維護封建集權(quán)的法家思想出發(fā)，最早抨擊“俠以武犯禁”。戰(zhàn)國時期，各國對包括游俠在內(nèi)的豪強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按髣e之，六國基本上是維護的態(tài)度，秦國是打擊的態(tài)度”[7]，因此戰(zhàn)國時期游俠活動較為熾烈。漢代游俠活動進一步高漲，但從高祖開始，對于游俠以齊民而作威作福，養(yǎng)私名以奪朝廷官府之譽的危害性就有所認識。漢初，即開始對游俠進行抑制、監(jiān)督，直至漢武帝任用酷吏加大打擊的力度。這種針對各種游俠的嚴酷打擊一直持續(xù)到西漢末，從此，游俠活動基本呈現(xiàn)平抑的狀態(tài)，總體情況是，社會承平時，游俠活動往往少見，社會動蕩時，游俠活動就相對活躍一些[8]。

二、先秦詠俠詩歌的濫觴

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或者特殊人群的生活方式和狀態(tài)，俠客行為及俠義精神、節(jié)操，也較早成為文學或其他典籍所涉及的內(nèi)容。

俠義精神和行為在先秦典籍中多有記錄。如《呂氏春秋·上德》記載，墨家巨子孟勝答應(yīng)為楚國陽城君守城，在不必要的情況下，依然堅守信義，以死踐行與陽城君的約定，捍衛(wèi)墨家的信譽。，演出了一幕悲壯的俠義劇?！蹲髠鳌匪浀撵`輒、子路、仇牧等，《戰(zhàn)國策》所記之毛遂、豫讓、聶政、荊軻、朱亥、侯嬴、馮諼、魯仲連等，或報恩而勇于赴死，或酬義而竭慮紓難。趙翼說：“自戰(zhàn)國豫讓、聶政、荊軻、侯嬴之徒，以意氣相尚，一意孤行，能為人所不敢為，世競慕之”。即使如孔門弟子，也以義字當頭，就連韓非子也忍不住對其高義心折不已，他在《顯學篇》對漆雕開之義十分肯定，《孟子》也對孔子學生北宮黝的俠義精神進行贊美。誠如孔子所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盡管各家各派在對“仁”、“義”的理解上，在思想主張等方面有不同，但這些言行所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氣度卻是相通的。

這種精神氣度除了在像《左傳》、諸子等這些書籍里有許多記載外，在《詩經(jīng)》里也有所反映，可以視為詠俠詩歌的濫觴。

作為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的《詩經(jīng)》，其作品下限不在游俠主要形成期——戰(zhàn)國時期，然而在《詩經(jīng)》中已有了歌詠俠義的影子?！秶L·秦風·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周振甫先生注引《毛詩序》：“《無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zhàn)，亟用兵，而不與民同欲焉。”周先生注“王”為“周王”，可見他并不贊成此說。他又引《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贊》：“山西天水、安定、北地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zhàn)備，高尚勇力鞍馬騎射，故秦詩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滹L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耳?！惫尽②w雨先生認為此詩“充分反映出戰(zhàn)士團結(jié)友愛和同仇敵愾的精神，充分反映出人民開朗豪放的性格和慷慨宏闊的胸襟，是最古老的富有愛國主義光輝的詩篇”[9]。程俊英、蔣見元諸先生也認為此詩是“流傳在民間的戰(zhàn)歌……反映了秦風的典型風格。同袍同衣，同仇敵愾，慷慨從軍，奮勇殺敵的精神充溢全詩”，并認為是“邊塞詩之祖”[10]。因此這首詩，既是戰(zhàn)前動員，又表現(xiàn)同仇敵愾、同舟共濟的精神，體現(xiàn)了勇與義的俠義氣質(zhì)。

《左傳·莊公二十二年》引逸詩：

翹翹車乘，招我以弓。豈不欲往，畏我友朋。

楊伯峻先生認為此詩義不可解[11]。商務(wù)印書館《古代漢語詞典》“畏”字條有：“畏，拘禁?！墩撜Z·子罕》：‘子畏于匡’；《呂氏春秋·勸學》：‘孔子畏于匡，顏淵后’?！敝祆湓凇端臅戮浼ⅰ分薪忉屨f：“畏者，有戒心之謂?！辈⒁妒酚洝罚骸瓣柣⒃┯诳?，夫子貌似陽虎，故匡人圍之?！钡珡目鬃颖粐r所表現(xiàn)的態(tài)度來看，朱熹的解釋顯然不太準確。孔子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顯得非常自信和鎮(zhèn)定。因此，“畏”字不能訓為“懼怕”、“戒心”之類，而應(yīng)當是“圍困、拘禁”?？鬃硬皇恰皩锶擞薪湫摹?，而是“被匡人圍困”。以此來解釋《左傳》逸詩，就可以通暢了，它說的是，朋友被圍困，要前往營救。這首詩比《無衣》表現(xiàn)的俠義思想更濃一些。

先秦最著名的俠客歌謠要數(shù)《戰(zhàn)國策·燕策三》中的《荊軻歌》（一作《易水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史記·刺客列傳》載，燕太子丹使荊軻刺秦王，“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竹，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云云。復(fù)為羽聲慷慨，士皆嗔目，發(fā)盡上指冠。于是荊軻就車而去”。此歌乃俠士自抒懷抱，悲壯豪邁，盡管只有短短兩句，但歌者懷必死之決心、義無返顧之堅定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詞中以“兮”字帶來節(jié)奏的變化，讀來顯得氣韻悠長，與歌者感情相契合。在形式上它和《無衣》及上逸詩整飭的四字句不同，帶有楚辭的風味。

三、對后世詠俠詩歌的影響

先秦詠俠詩歌數(shù)量很少，但它和兩漢詠俠歌謠一起，形成了后世詠俠詩歌的濫觴，后世詠俠詩歌正是在此基礎(chǔ)上逐步走向繁榮多樣。

從內(nèi)容上，先秦詠俠詩歌涉及到游俠生活或俠義精神的并不豐富?！稛o衣》及《左傳》逸詩表現(xiàn)了同甘苦、共患難的思想，《無衣》更具有同仇敵愾的豪情，實為后世詠俠詩將游俠與邊塞相結(jié)合的先聲，《荊軻歌》是義士報恩報怨、慷慨赴死的絕唱，后世文人詠俠詩也多涉及這些方面。

先秦詠俠詩歌數(shù)量雖然很少，但在內(nèi)容上多有發(fā)軔之功，實為后世詠俠詩之先導。

在詩歌體式方面，先秦詠俠詩歌還停留在民謠階段，沒有文人創(chuàng)作，因此語言淳樸，體制短小。

先秦歌謠“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常具有直指人心的感染力，這也是先秦詠俠歌謠的特征。直到兩漢，樂府、文人詩歌出現(xiàn)，詠俠詩的內(nèi)容和形式才開始豐富起來。不管是游俠的生活，還是其他俠行、俠節(jié)、俠情、俠義等逐漸成為歌詠的對象。到魏晉，詠俠母題得到確立，從此詠俠詩就是較為搶眼的詩歌品類之一，為詩苑增添了一道亮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