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林
(邵陽學院, 湖南 邵陽 422000)
沈從文初入北京開始創(chuàng)作就接觸到了包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在內(nèi)的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而且一直對其充滿強烈持久的興趣。他不僅運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解讀政治、剖析人生、闡釋文藝,而且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融會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對此,有論者雖已有過一些論述,但整體來看,都顯得較為模糊與簡略。本文力圖在已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沈從文與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的關(guān)系進行整體與深入的分析,從而推進對沈從文的研究。
沈從文生前在與凌宇教授的談話中專門提及:“我對病態(tài)心理學很有研究?!盵1]張兆和也說沈從文“平常喜讀《變態(tài)心理學》”[2]22。1949年,沈從文在《我的學習》中對自我創(chuàng)作進行檢討時說道:“虛無主義,幻異情感,和文選諸子學等等的雜糅混合……顯然有弗洛依德、喬依司等等作品支離破碎的反映?!盵3]367可以說,在沈從文1949年前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歷程中,他與傳入中國的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家弗洛伊德、靄里斯、凱本德、維思忒瑪克等人的思想和學說有著持久且較為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就沈從文對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特別是弗洛伊德的接觸過程來看,最初接觸應該是他到達北京之后的“一九二四或一九二五年”[4]344。那時,沈從文的表弟夏云正在燕京大學心理系擔任助教。在與夏云的交往中,他開始初步接觸弗洛伊德等現(xiàn)代心理學家。同時,沈從文對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家的接近和了解,還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地受到了周作人、朱光潛、高覺敷、潘光旦等人的影響。1920年代,周作人對藹里斯、凱本德、維思忒瑪克、謝野晶子和弗洛伊德等現(xiàn)代心理學家進行了廣泛的介紹。1930年代初,沈從文在青島大學任教期間對心理學尤為熱衷。閱讀了朱光潛撰寫的《變態(tài)心理學》,高覺敷翻譯的《精神分析新篇》和《釋夢》。1940年代,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時,與潘光旦關(guān)系較好,且閱讀了他翻譯的《性心理學》。沈從文的好友董秋斯翻譯了奧斯本的名著《精神分析與辯證唯物論》(現(xiàn)通常譯為《弗洛伊德與馬克思》)。
沈從文對弗洛伊德、藹里斯等人思想和著作或直接或間接的接觸與學習,讓其在讀生活“這本大書”時對人性、生活和文學藝術(shù)的理解有了新的視角與看法。1920年代中期后,沈從文作品中不僅出現(xiàn)了精神分析學說的詞匯或概念,更是通過敘述者借助弗洛伊德的“下意識”“潛意識”等觀念對筆下人物形象進行分析。1925年發(fā)表的《用A字記錄下來的事》中有了“下意識”這一概念。1927年發(fā)表的《看愛人去》中有了“本能的缺乏”的說法。《早餐》《乾生的愛》中,沈從文更是借助敘事者之口對愛情或主人公在愛情上的怯懦進行了心理學的分析。
1930年6月,沈從文在給張兆和的信件中寫道:“‘愛’解作一種病的名稱,是一個法國心理學者的發(fā)明?!盵5]94雖說沈從文的說法有些偏差,但就將“愛欲”心理所形成的病癥進行臨床治療,無疑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受其影響,沈從文在1940年代的《鳳凰》中,就曾對青年女子“放蠱”“落洞”這一現(xiàn)象進行過病理分析,認為年青女子因自然的欲望未能獲得實現(xiàn),內(nèi)在心理和精神逐漸產(chǎn)生病變,壓抑日久、淤塞益重,不免陷入讖妄之中。于是,或神情恍惚,或言行瘋狂,生發(fā)種種幻象也就極為自然了。對此,沈從文有過極為深入的闡述:女子在自然欲望方面常受嚴酷的壓抑,“富于情感的聰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這方面情緒上所受的壓抑自然更大,容易轉(zhuǎn)成病態(tài)……因人與人相互愛悅和當前道德觀念極為沖突,便產(chǎn)生人和神怪愛悅的傳說,女性在性方面的壓抑情緒,放藉此得到一條出路”[5]400。非但如此,沈從文甚至還利用弗洛伊德理論來闡發(fā)他的“民族重造”和“社會重造”思想。他說“我們或可敷衍他(指弗洛伊德,筆者注)的意見,對‘人是政治動物’加以新的詮釋。尤其是對于知識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借用佛氏的觀點,來加以檢討,會有些新的發(fā)現(xiàn)”,“即佛氏學識一部分的證實,政治動物的問題研究離不了性?;蛘哒f,當前讀書人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對于‘政治’所抱見解和傾向,除了其他復雜成分,還有個自然因素,自然限制,得明白,得承認”。[6]259-266認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與“性”有關(guān),雖說有些荒誕,但卻表明沈從文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影響之深。
與認識人性、分析人生現(xiàn)象較多援引弗洛伊德的學說相應,沈從文在認識創(chuàng)作動機、闡釋文藝作品的價值和意義時,同樣是深受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周作人受靄里斯、弗洛伊德等人影響,在《文藝與道德》中,將文藝視為“情緒的體操”的觀點,這直接成為了沈從文《情緒的體操》中的核心觀點。他說:“這是一種體操,屬于精神或情感方面的。一種使情感‘凝聚為深潭,平鋪成為湖泊’的體操?!盵7]216這可說是周氏觀點的直接再現(xiàn)。而就其理論源頭來看,則是弗洛伊德的文藝是個體“力比多”的轉(zhuǎn)移和對象化的認識。
眾所周知,弗洛伊德將文學藝術(shù)視為作者們的“白日夢”,本能欲望的“升華與結(jié)晶”。沈從文在《小說的作者和讀者》中就認為“創(chuàng)作動力,可說是從性本能分出,加上一種想象的貪心而成的”。[3]71將創(chuàng)作根源植入“性本能”和“想象”,與弗洛伊德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家本能的認識是高度一致的。弗洛伊德就曾經(jīng)說過:文藝是作家“性的精力被升華了,就是說,它舍卻性的目標,而轉(zhuǎn)向他種較高尚的社會的目標”。[8]7正是基于這樣一種認識,在談及《八駿圖》的創(chuàng)作意圖時,沈從文稱其“只是在組織一個夢境,至于用來表現(xiàn)‘人’在各種限制下所見出的性心錯綜情感”[3]101。同時,沈從文認為《邊城》的創(chuàng)作是“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xiāng)下人對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與彌補”[3]111。1940年代,沈從文“向虛空凝眸”,發(fā)表了一系列“抽象的抒情”性作品,其中關(guān)于文學藝術(shù)對于個體生命的本體性價值與意義的認識就是重要內(nèi)容之一。他在《燭虛》認為,人生的目的,“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義,或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續(xù),或憑不同材料產(chǎn)生文學藝術(shù)”。[3]24雖然他在此處旨在高揚文學藝術(shù)對于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但其將文學藝術(shù)作為個體生命的延續(xù)和升華的認識,依然可以見到弗洛伊德觀點的影響。
弗洛伊德為代表的精神分析學說不僅影響到沈從文對人性和文學的認識,同時也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較為具體的影響。這種影響集中體現(xiàn)在其對愛欲病變癥候的書寫之上,具體來看,主要表現(xiàn)在對青春生命情欲不能釋放的壓抑與病態(tài)的表現(xiàn),對都市人在知識與道德、文明與本能欲望之間的沖突而生發(fā)的人格分裂的批判等。
初到北京,沈從文一面在《往事》《夜?jié)O》《爐邊》中書寫著對家人和故鄉(xiāng)的溫馨眷念,一面卻在小說中表現(xiàn)著自我生活的窘迫和緊張。這種窘迫和緊張不僅有饑餓和寒冷,而且有著青春愛欲不能實現(xiàn)的壓抑和痛苦,以及由此生發(fā)的人格分裂?!豆⒅小?,“我”在公寓中,一面要忍受著饑寒的折磨,一面又要抵抗性的煎熬。為了減輕本能帶來的痛苦,“我”只能到“馬路上去看女人”,從“活潑,莊重,妖媚”的女人那里去獲得饜足,她們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女人特有的香味,這都是使我從醉心企慕中生出種強烈的失望”[9]353?!队肁字記下來的故事》中男主人公對戲院前排座位上的女人想入非非?!八辈粌H為前排女人所散發(fā)出來的撩人的香氣所迷醉,而且有著擰臉、摟腰、親嘴等等放蕩邪思?!兑患牡淖锬酢窋⑹觥拔摇睘橐粋€極美的女生而產(chǎn)生“我們的血將在一起流”的想法?!肚訚h》敘述“我”追隨兩個年輕女人,故意輕輕撞了一下那個低一點女人膀子一下還回頭來望,而被女人當作“痞子”。[10]201《老實人》中,老實人為兩個女子的美貌吸引而跟蹤不舍,被警察當作壞人關(guān)進監(jiān)獄數(shù)日。《煥乎先生》中,煥乎先生對亭子間對面屋里的年輕女子產(chǎn)生偷窺癖和性幻想。這里作者不僅將人物的性心理作為了文本的主體,而且在敘事時都注意到人物的自我分裂,那就是“現(xiàn)實的自我”和“本能的自我”所產(chǎn)生的沖突和分裂。他們一面是處于性和本能的壓抑之中,一面又在內(nèi)在意識中馳騁著無涯的淫邪欲念;一面忠厚老實、遵守著自己的角色和身份,一面卻又背叛和逃逸出所有的規(guī)范。這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對那些既非創(chuàng)作家、又在某些方面逸出所謂‘規(guī)范’的個人作了精神分析,發(fā)現(xiàn)了同白日夢相似的變體,在這些作品中,自我以扮演旁觀者的角色滿足自己”。[11]145-146
人的本能受阻,自然欲望得不到滿足,不僅容易讓個體產(chǎn)生種種心理或身體的病癥,甚至還會讓人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抖目臻g》中,描寫了一個女學生×因為瘋狂暗戀男子A卻得不到對方的愛,最終投江自殺。小說《呆官日記》中,講述了“我”內(nèi)心深愛著“鳳”,卻不受“鳳”的待見由此生病住院。《自殺的故事》寫了一個男子因戀愛遭受挫折而試圖跳江自殺的故事。沈從文在此展示了現(xiàn)代都市生活欲望壓抑的痛苦,性愛畸形,甚至危及生命。
弗洛伊德認為,生的本能和性欲本能是人類最為根本的本能。就性本能的表現(xiàn)來看,是以“快感原則”為運行機制的。但是,人在社會中總會受到道德、法律、文明、名分等因素的制約,又不得不依照“現(xiàn)實原則”行事。于是,人的本能和欲望往往陷入道德、文明的壓抑和束縛之中。他說:“人們?nèi)魶]有滿足自己里比多的可能,就容易患神經(jīng)病——所以我們說人們是由于被‘剝奪’才得病的——而且他們的癥候乃是對失去的滿足的代替。”[8]274受此種認識的影響,沈從文認為:“禁律益多,社會益復雜,禁律益嚴,人性即因之喪失凈盡……一切所為所成就,無一不表示對于‘自然’之違反,見出社會的拙象和人的愚心?!盵3]14借此,沈從文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都市中物質(zhì)對人性的控制,道德對自然欲望的束縛而生成的種種癥候?!队袑W問的人》中,天福先生原本對女客人有著欲望的沖動,但因道德的顧忌與束縛,本能燃起的欲望之火在蠢動中陡然熄滅。與之相近,沈從文在一系列都市小說中借助敘述者對現(xiàn)代都市“閹寺”性、對扭曲變態(tài)的人格進行了尖銳的批判。《薄寒》中史地女教師輕蔑周圍“微溫,多禮貌,整潔”的男子,認為他們都是“蠢東西”,他們的生命是萎弱的,無法擔負她內(nèi)心狂熱的本能?!兑粋€女劇員的生活》中的女演員蘿同樣渴望強有力的,散發(fā)著自然本能的男子。自私的陳白、虛偽的士平、怯懦的周,都不是她所渴望的,只有那散發(fā)著蓬勃生命強力的、“勇邁直前”、粗魯恣肆的宗澤才是她的真愛?!度甾ā分?,豐美無比的如蕤總渴望著能有呼喚起強烈渴望的男子,但事實卻是如此讓人失望。作者借助敘述者之口感嘆道,“民族衰老了,為本能推動而形成的野蠻事,也不會再發(fā)生了……戀愛則只是一群閹雞似的男子,各處扮演著丑角喜劇”。[12]339《八駿圖》中的八個高級知識分子,無不因名分、道德和文明的壓抑,而生出了種種可笑、分裂和病態(tài)。正如達士先生在給他未婚妻的信中所寫:“這里的人從醫(yī)學觀點看來,皆好像有一點病(在這里我真有個醫(yī)生資格!)”[13]205,這些人的病因則是“雖富于學識,卻不曾享受過什么人生。便是一種心靈上的欲望,也被抑制著,堵塞著”。[13]206
如何治療上述種種病癥?沈從文作為“人性的治療者”,認為最好的“藥方”就是順應自然人性,釋放壓抑過甚的“里比多”,或者對積郁進行引導、釋放從而重獲健康。這種“治療”的理念和方法與弗洛伊德的釋放、疏導的療法可說高度一致?!栋蓑E圖》中達士順應自我天性,改變了歸期,自己想再在大海邊多住幾天,認為這病應當用海來治療,離開了海不易痊愈。[13]225《第四》中,砂場做技師的朋友因追求牧師的妻子失敗,成為了“素人”,在積郁中向我傾訴了他的痛苦后,后來與一個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女生訂了婚。這種傾訴,顯然是精神分析學說中的一種“疏導”和“談話”的療法。與之相同,《若墨醫(yī)生》中,若墨醫(yī)生因幾年來在愛戀方面受挫,在苦痛中和我交流與我辯論,傾訴著自己壓抑的不滿,后來他的病為青島美麗的環(huán)境和一個“秀雅宜人溫柔多情的少女”所治療。沈從文在《給某教授》里指出:“這種病屬于生理方面,……治療這種病的方法有三個:一是結(jié)婚,二是多接近人一點,用人氣驅(qū)逐你幻想的鬼魔,常到××,××,與其他朋友住處去放肆的談話,排泄一部分郁結(jié)。三是看雜書,各種各樣的書多看一些,新的舊的,嚴肅與不莊重的,全去心靈冒險看個痛快,把您人格擴大,興味放寬?!盵14]195當然,沈從文所說的結(jié)婚,是有著社會學的意味,但更多的是生理本能層面的,讓人的自然欲望獲得實現(xiàn)。同時,他提出的疏導、轉(zhuǎn)移等,無不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導引》所提出的“力比多移置”的觀點高度趨同。
如果說沈從文見到了社會道德、文明名分、金錢意識等對自然人性和生命本能的束縛壓抑而生成病態(tài)的話,那么對湘西山民水手、妓女士兵的愛欲的表現(xiàn),則給人們提供了一種自然人性的范本。如果說對病態(tài)愛欲種種癥候的表現(xiàn),是精神分析學說癥候的文學案例,那么他筆下的鄉(xiāng)土愛欲的詩性表現(xiàn),則是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整合和融通,是升華和創(chuàng)化。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本能欲望所遵循的是一種“快樂原則”,它不受社會、道德和文化因素的束縛,以自我滿足為其目的?;诖耍驈奈膶⑵浒l(fā)展為自然人性,并在創(chuàng)作中得以實踐。自然人性,是讓生命順應生理和心理自然發(fā)展的一種近乎“原始”的生命形態(tài),他們依循生命的律動,不受道德名分、知識禮教、金錢財富的約束和桎梏,順其自然地發(fā)展,讓身心獲得了愉悅,從而領(lǐng)受生命快樂。這種生命形態(tài)在湘西山民水手、妓女士兵那兒獲得了質(zhì)樸的體現(xiàn)?!队旰蟆分校墓泛鸵粋€少女相約雨后,在自然相洽的情景里,盡情男歡女愛,無拘無束,歡悅快樂?!洱堉臁防铮缱迩嗄昴信膼矍槭且环N自然自由的狀態(tài),是“抓出自己的心,放在愛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貌,不是門閥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有真實熱情的歌”[15]327?!堵玫辍分?,年輕守寡的黑貓,面對種種誘惑波瀾不驚,卻在一個美麗的清晨,順乎自我生命的自然節(jié)律與人性深處的愛悅召喚,勇敢熱烈地與大鼻子客人在旅店外纏綿。
自然欲求源自生命的本真,天然產(chǎn)生出“對平時矜持的反抗”,更有著對于“文明的不滿”,[16]84-87而且會突破宗教的清規(guī)戒律,不會被金錢和知識異化。《道師與道場》中,師兄雖有著多年的修行,對神有著無比的虔誠,但終究無法抑制身體的本能和女子在他心上生出的“糊涂欲望”。不僅忘卻了戒律,而且也將新寨的法事取消了,可謂自然人性戰(zhàn)勝了神性?!斗驄D》中,新婚夫婦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和煦美麗的春光所召喚,愛欲因環(huán)境之美而蓬勃萌生,他們也就不顧地方風俗而在春和日麗的曠野上野合,盡情享受著本能的悅樂。《阿黑小史》《采蕨·阿黑小史第五》中,阿黑與五明并不為道德禁忌所束縛,盡情享受著身體的快樂。
與上述作品所表現(xiàn)的湘西兒女那種順乎自然的人性表現(xiàn)不同,《柏子》《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寫的是湘西“非常態(tài)”的愛欲?!栋刈印分?,柏子與妓女之間的愛欲粗糙簡樸,但柏子從不思考“錢是在什么情形下得來,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他獲得的是身體和生命的歡愉。而對于妓女們,“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13]70-71?!度齻€男子和一個女人》中,豆腐店老板將商會會長女兒從墳墓中挖掘出來搬到一個潔凈美麗的山洞。故事雖然有些驚悚,但作者卻將其進行了詩化處理,讓其通體散發(fā)出自然自由、清新質(zhì)樸的詩性之美。與《紳士的太太們》《都市一婦人》相比,既不混亂病態(tài),也未扭曲和異化。人性不受外在力量的壓抑,也不因種種他者因素而扭曲,自然而清新,美麗而健康。
沈從文對湘西兒女自然天成的性愛抒寫,旨在表現(xiàn)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而在這種表現(xiàn)中之所以會出現(xiàn)鄉(xiāng)村和都市兩極對立的狀態(tài),這與沈從文對湘西鄉(xiāng)土的認同有關(guān),還與他的審美意圖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他企圖建造“希臘小廟”,將自然雄強的生命力注入現(xiàn)代人性之中,以重塑我們的民族品德。沈從文認為湘西人是“人性的象征”,只有在湘西人這里我們才尋找到理想的自身。正如蘇雪林所言,沈從文“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邁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他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廿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quán)利”[17]。也就是說,在上述作品中,他開始擺脫弗洛伊德那種以病態(tài)的眼光去打量他人的局限,也超越了本能壓抑或扭曲所生成變態(tài)的種種癥候的表現(xiàn),而是充分表現(xiàn)生命的自然人性的詩意,讓作品有著更健康的情調(diào)與詩性。
沈從文在謳歌湘西優(yōu)美健康的自然人性的同時,也清醒地意識到湘西世界中同樣存在著人性束縛與戕害的危機,他在運用精神分析學說表現(xiàn)人生的時候,不再一味地依循和套用,也超越了簡單的城鄉(xiāng)對立模式,有了辯證的觀點和整體的超越。自然愛欲是人性的需求,但放任自流、一味癡狂,同樣會給生命帶來不幸和悲劇?!栋⒑谛∈贰分械奈迕?、《山鬼》中的癲子或因生活放縱而最終瘋癲,或因愛情受挫而病態(tài)瘋狂?!肚尚愫投分?,族祖因不端方的愛欲而導致了人性的瘋狂,最終發(fā)展成了對巧秀母親的“施虐”。《湘西·鳳凰》里老年婦人作蠱,中年女人成巫,以及少女落洞致死現(xiàn)象,“三者同源而異流,都源于人神錯綜,一種情緒被壓抑后變態(tài)的發(fā)展”[5]395。上述種種情形,是生命本能的畸變,但也是理性缺失而導致的悲劇,沈從文對其進行的分析,開始超越既定的精神分析學說的束縛,以更為開放和復雜的眼光去看待與審視。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不斷推進,沈從文感覺到淳樸自在的湘西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沖擊。他說:“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那點墮落趨勢。最明顯的事,即農(nóng)村社會所保有那點正直素樸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yǎng)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經(jīng)被常識所摧毀,然而做人時的義利取舍是非辨別也隨同泯沒了?!F(xiàn)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體的東西,不過是點綴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輸入,上等紙煙和各樣罐頭在各階層間作廣泛的消費。”[18]3
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中給自然人性以審美化表現(xiàn),表明他開始從更高的層面擺脫弗洛伊德的束縛,去敞亮生命中的“愛”和“美”。在這種超越中,最為杰出者無疑是《邊城》。在這個作品中,我們可以見到作者一改對人物病態(tài)畸形性心理的關(guān)注,而是以詩意的眼光,去表現(xiàn)人性的“善”和“美”;內(nèi)容中也不再對愛欲進行自然主義寫實,而是借微妙的細節(jié)、朦朧的月色、縹緲的山色和夢中的歌聲對翠翠的性心理進行了純化和詩化。他將愛欲變?yōu)榱藧矍?,讓愛情回歸到了靈魂的溫柔。正如沈從文所說:“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lǐng)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小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有的一分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19]5
可以說,隨著沈從文創(chuàng)作實踐的發(fā)展、認識的深入,人性中的“善”和“美”逐漸成為了他關(guān)注的重心。嚴峻的時代語境中,“民族的重造”和“國家的重造”的追求最終成為了他創(chuàng)作的終極價值所在。而這表明,他的創(chuàng)作已然擺脫先前對精神分析學說的依賴和借重,而有著更為開闊和高遠的視域,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呈現(xiàn)出更為動人與美麗的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