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天堂》中人物刻畫的后現代主義敘事特征"/>
張朝霞
(廣州民航職業(yè)技術學院 人文社科學院,廣東 廣州 510403)
托尼·莫里森,當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黑人女作家。她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十部小說,其中《寵兒》(Beloved)、《爵士樂》(Jazz)和《天堂》(Paradise,也譯為《樂園》)被譽為“歷史三部曲”,《天堂》是莫里森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的第一部作品,一經出版便好評如潮,廣受關注。
《天堂》中的故事設定在20世紀50年代美國南方俄克拉荷馬州相距十七英里的兩處地方:黑人聚居的小鎮(zhèn)魯比和有著天主教背景的女修道院。小鎮(zhèn)排斥一切對純黑血統(tǒng)的挑戰(zhàn),數十年來一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在看似純潔和安寧的“天堂”下,各種問題逐漸顯現并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fā)難以控制。對于不堪回首苦難遷徙奮斗史的魯比人而言,修道院的存在擾亂了他們的生活,對其族群構成了威脅,最終在一個雨后的清晨,“天堂”的捍衛(wèi)者們把黑黝黝的槍口對準了無辜善良的修道院女人們。
《天堂》在創(chuàng)作中大量應用了不確定性的手法,人物身份的含糊不清,人際關系的間斷跳躍,人物精神狀態(tài)的混亂錯亂,對作品“天堂”主題的呈現和“何為天堂”的深層次拷問起到了畫龍點睛之妙。
確定性(determinacy)和連貫性(coherence)是傳統(tǒng)作家的兩大創(chuàng)作觀點,他們堅信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存在,有內在的聯系和邏輯,所以傳統(tǒng)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總是生活在連貫的環(huán)境中,并且有著非常確定的單一角色設定。也就是說,傳統(tǒng)作品的作者給讀者提供的是盡可能與現實生活相同的、詳細的、多元而相互聯系的人物信息,且這些人物信息對于讀者來說必須是合情合理、符合當前或作品設定的年代特征,讓讀者對作品中的人物有一個清晰、確定的印象。
恰恰相反,后現代主義作家主張的卻是“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堅信這個世界是虛無的、無意義的存在,充滿了不確定性。在后現代主義作家的眼中,這個世界不存在任何絕對和確定的事物,所有的一切都讓他們感到彷徨迷惑,混沌茫然但又具開放性和孕育多種可能。
被譽為“后現代主義之父”的伊哈布·哈桑認為不確定性是后現代主義最根本的特征,他曾這樣定義后現代主義:“By indeterminacy,or better still,indeterminacies,I mean complex referent that these diverse concepts help to delineate:ambiguity,discontinuity,heterodoxy,pluralism,randomness,revolt,perversion and deformation.”[1]由 此 看 來,“不確定性”有著多重含義,包括模糊性、不連續(xù)性、異端性、多元性、隨機性、反叛性、曲解性和變形性。胡全生在《后現代主義小說中的人物與人物塑造》也提到:“主導后現代主義小說人物塑造的原則是不確定性”[2]。為了展示對世界的不確定感,后現代主義作家筆下的人物較傳統(tǒng)作家筆下的人物更加讓人捉摸不定和不可預測。
在《天堂》中,莫里森對眾人物的刻畫大量而嫻熟地運用了后現代主義文學不確定性的這一技法,從人物身份的模糊晦澀,到人物人際關系的不連續(xù)性,再到人物精神狀態(tài)的混亂錯亂,向讀者展現了多元去中心的復雜畫面,各種不確定性的敘事片斷彼此交織,構成一幅錯綜復雜的故事圖本,讓讀者在去中心化的敘事結構中自主思考,自我探求。
傳統(tǒng)作家一般會將人物所有信息完整地呈現給讀者,但后現代作家更傾向于建構和解構模糊晦澀和支離破碎的人物信息,以體現外部世界的“不確定性”和后現代主體性的不確定。在《天堂》中,莫里森通過將人物信息、種族身份等模糊化,達到了一種讀者讀完作品仍然對小說人物身份迷惑不解的“懸疑”效果。
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個例子就是開篇第一章第一句話中提到的白人女孩?!癟hey shoot the white girl first.”[3]3一打開書,讀者的好奇心就馬上被調動了起來,但是這個白人女孩到底是誰?這個問題會從頭到尾一直縈繞在讀者心頭,直到小說讀完,這個白人女孩到底是誰仍然不為讀者所知。這個白人女孩有可能是修道院里的任何一個女孩,因為莫里森對姑娘們的年齡、家庭背景、生活經歷、心中苦痛等都作了詳細介紹,但唯獨沒有說明各自的種族身份。
作品中還提到其他一些身份模糊的人物。比如出現在康妮故事里整日唱歌但是從不說一句話的女人。作者自始至終未提過她的身份,她是真實存在的還是康妮臆想出來的人物皆不得而知;再比如多薇的秘友,相比自己的丈夫,多薇更愿意和這個每隔一兩個月便來探訪一次的朋友聊天,此人的其他信息作品中沒有更多筆墨,甚至連多薇本人都不清楚他的具體身份,她也從未過問其更多的個人信息,只是稱呼他朋友。
作品中晦澀難懂、碎片化的人物身份,就像是心理學上的知覺圖一樣,從微觀觀察,可能只是一些不連續(xù)且毫無意義的符號,但從宏觀的角度審視,卻又顯而易見地展現出一個完整的形象。尤其是讀者不斷接受這些人物身份的碎片后,會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生活中的現實經歷,補全這些碎片之間的空隙,從而形成了具有個人敘事特征的完整的作品人物身份鏈條。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人生經歷,補全的人物鏈條因而既不偏離作品所塑造的總體框架,又各具特色,符合每一位讀者的想象和期待,讀者無形中成了再創(chuàng)作者。
《天堂》中一共描述了五個來修道院避難的女人,盡管這五個女人分別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經歷,但她們卻有一個共同點:經歷過動蕩不安的人際關系,從未與他人保持固定、長久的往來。正如修道院院長所說:“…they told the same tale:disorder,deception and…drift,” “ …and they are‘broken girls,frighten girls’.”[3]222-223
第一個來修道院的女人馬維斯,她與丈夫、孩子、母親以及朋友的關系都是短暫而割裂的。丈夫長期虐待她,因為她的疏忽大意,雙胞胎嬰兒窒息死于車中,丈夫更是對她恨之入骨,她的孩子受父親影響,也對她產生了怨念并試圖報復她,幾近崩潰的馬維斯逃離家庭,夫妻關系、母子關系破裂。離家之后,她想去投奔唯一的卻也不是很相熟的朋友,但又不確定朋友能否接納她,她又改變主意去投靠母親。而令馬維斯萬萬沒想到的是,母親非但沒有保護她而是將她出賣,馬維斯不得不繼續(xù)逃離,母女關系也就此中斷。萬般絕望,走投無路之下,馬維斯來到了修道院。
第二個來到修道院的女人格蕾絲,她年紀輕輕但同樣也是天涯淪落人。從小父母離異被拋棄,從未體會過家庭的溫暖和父母之愛,長大之后的格蕾絲叛逆、放蕩不羈。后來,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愛她的男友,最后卻因為男友突然入獄,又令這段短暫而溫情的情侶關系戛然而止。
在格蕾絲之后來到修道院的是一個叫塞尼卡的女孩,曾經經歷過三段短暫的母女關系。塞尼卡是私生女,五歲時被母親拋棄,成年后的塞尼卡為了尋找生母歷盡磨難,兒時短暫的母女關系是她心中永遠的痛。被母親拋棄后,塞尼卡曾幸運地遇到了一個好心的養(yǎng)母,過了一段幸福的生活,但后來卻慘遭養(yǎng)母兒子的強暴,當養(yǎng)母得知此事后,不但沒有懲罰兒子,反而嚴厲地斥責了塞尼卡并把她轉送給了另外一個家庭。
最后一個來到修道院的女人帕拉斯,家庭富有,父母都有體面的工作和社會地位,卻同樣也經歷了短暫、不堪一擊的人際關系。雖然帕拉斯從小生活優(yōu)越,過著可以算是奢侈的生活,但是父母離異后她13年沒有見過母親,極度渴望母愛。后來在男友的陪同下,她滿心歡喜地去和母親重聚,卻意外發(fā)現男友和母親私通。滿腔憤怒、茫然無措的她漫無目的地獨自駕車離開,卻又在路上遭到強暴。
修道院院長康索拉塔和前來避難的女人們一樣,也經歷過種種不幸。九歲時被父母拋棄,是修女瑪麗撫養(yǎng)了她,她知恩圖報三十年,后遇到心儀之人,但也只過了幾個月的幸福生活,愛人便棄她而去。
這五個可憐的女人,絕不會想到更大的災難正在等待著她們,在她們以為可以拂去陰霾、勇敢面對生活之時,瘋狂的魯比人血洗了修道院,從而將她們與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絲聯系無情斬斷。
親情和愛情是人類永恒不變的主題,不管是在西方文化還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皆是如此。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親情又是人世間最無私、最根植于我們的基因,也是最自然的物種傳承所需要的情感,這其中又以母女之情最為深刻細膩。作品中五個可憐的女人,包括修道院院長,無一例外連最基本的母女感情都絲毫沒有真正片刻地享受。托尼·莫里森也是一位女性,也有母親和女兒的社會角色,作品中這樣設置人物的人際關系,想必更能讓讀者體會這種切身之痛。從社會學的角度,一個人脫離了最基本的親情和愛情鏈接,她就完全游離于社會關系網絡之外,割斷了與社會的所有感情和信息交換,成為了社會人際關系的孤島。
作品中的所有女人們基本都生活在過去痛苦經歷的陰影之下,備受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變得病態(tài)。
馬維斯在兩個孩子死后變得整日憂心忡忡,恐懼異常,總是擔心丈夫或兒子會隨時殺了她。即使后來她來到了修道院,仍然無法擺脫這種恐懼心理的困擾。她總是像祥林嫂一樣自己念叨個不停,因為過度思念夭折的兩個孩子的她總是產生幻覺幻聽:死去孩子們的笑聲,修道院每個角落都有他們的身影。
塞尼卡同樣也有病態(tài)的行為和思想,她身世漂泊,寄人籬下,倍受異性的欺辱,身心飽受摧殘的她通過在自己身上劃血道這種自殘方式來尋求精神上的解脫與歡愉。每次看到血從身上流出來她就會變得異常興奮,這種病態(tài)的行為從她被第一個養(yǎng)母家的兒子強暴開始就變成了一種習慣:“Then there were times when she did two a day,hardly giving a street time to close before she opened another one.”[3]260自那以后,這個可憐的女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異性感興趣的是她的身體,塞尼卡把自己所遭受的傷害都歸咎于自己的身體,她要借自虐來尋求安慰與同情。
除了修道院的女人,魯比鎮(zhèn)的女人同樣也出現精神錯亂的問題。杰夫的妻子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六年來一直沒日沒夜地悉心照料著四個殘疾的孩子,身心從未享受過片刻的放松,但她總是會莫名其妙地笑個不停,長期以來的巨大壓力使她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潰的邊緣。終于有一天,已經六年未出過門的她決定走上街頭,她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幸好遇到了塞尼卡,把她安全帶到了修道院。但是,此時這個女人已然神智不清,次日竟告訴杰夫這些好心幫助她的修道院女人企圖傷害她,而且還說在修道院里聽到了完全不存在的孩子的哭聲。
魯比鎮(zhèn)的男人也不例外,最典型的一個就是麥納斯,他曾經帶回一個弗吉尼亞女孩,準備和她結婚,雖然麥納斯深愛著這個漂亮的、有著淺褐色頭發(fā)的姑娘,但是在小鎮(zhèn)領導者的強迫之下,還是放棄了深愛的女人,只是因為女孩不符合小鎮(zhèn)的血統(tǒng)規(guī)定。從此之后,麥納斯就沒有清醒過,總是爛醉如泥,在魯比鎮(zhèn)人的嘲笑中度日。
由于前述人物人際關系的不連續(xù)性的存在,人物精神狀態(tài)的混亂錯亂就成為必然。每個人都是社會關系系統(tǒng)的一個節(jié)點,是社會信息交換的一個晶體,是愛情和情感存在的最小單元。當可憐的女人們與社會割裂之后,正常健康的社會人際信息就會被病態(tài)畸形的人際想象所取代,無端的臆想充斥了他們愚鈍的頭腦,每個人都生活在臆想偏狹的幽靈世界里。魯比小鎮(zhèn)的人又何嘗不是,他們每個人與修道院的女人相比,有程度差異,沒有本質區(qū)別。而以天堂自居的整個魯比小鎮(zhèn),作為一個整體,其實不就是第六個“修道院女人”嗎?
《天堂》的主題思想圍繞種族問題而展開,但與一般種族平等作品不同,莫里森并沒有通過批判白人至上來呼吁種族平等,而是以黑人種族主義作為切入點,以黑人遭受的種種不公遭遇來說明魯比鎮(zhèn)的建立和魯比人強調純正黑人血統(tǒng)的合理性,同時通過魯比小鎮(zhèn)白人和淺膚色人種同樣遭受不公遭遇來呈現種族平等的主題。魯比人構筑的“獨特又閉塞”、“自得其樂”的世外桃源小鎮(zhèn),本來體現的是黑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但在黑人種族主義的藩籬下,“天堂”里思想的孤島、內心的魔障和血統(tǒng)的近親繁殖,又給魯比小鎮(zhèn)帶來了最終的毀滅,作品由此也將黑人需要通過融入外部世界才能更好地追求種族平等的隱含題旨表現得淋漓盡致。
作者通過后現代主義“不確定性”敘事特征的交織運用,巧妙地為作品主題思想的呈現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具體到人物刻畫的敘事框架上看,小說對作品中人物身份、人物人際關系和人物精神狀態(tài)的敘述從不一次到位,而是在不同人物、環(huán)境和時間下重現這些情節(jié)和細節(jié),以碎片化的方式強化讀者對人物形象的印象點,讓讀者自己事后將這些點塊進行“拼圖”。在不確定性的寫作風格下,初讀作品會有一種混亂感:小說呈現了一個十分模糊的人物形象群,而正是這種混亂感放大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小說主題思想的呈現因此更具層次感和節(jié)奏感。
例如關于人物身份,在不確定性的敘事描寫之下,讀者無法判定那個先被射倒的白人女孩到底是誰。大多數人或許認為是帕拉斯,理由只是她出身優(yōu)越、家境富裕,因而更被傳統(tǒng)守舊的魯比人所仇視?但是轉念一想,將種族身份問題蒙上神秘面紗放飛了讀者的深層次思考:現實生活中的種族身份認同,小說中理想的種族和諧意象,魯比鎮(zhèn)因血統(tǒng)而起的緊張火藥氣氛與修道院的自由與寬容……鮮明的對比令這部作品更具深度和張力。修道院女人種族身份的模糊化恰恰解構了小鎮(zhèn)的種族主義,巧妙地表達了作者對種族平等的人間天堂的深切渴求和美好憧憬。
人物人際關系的不連續(xù)和人物精神狀態(tài)的錯亂看似混雜實則形散而神不散。小說先描寫魯比鎮(zhèn)上的黑人男性居民持槍闖入修道院這一主干事件,接下來故事情節(jié)卻幾乎停滯,取而代之的是以女性人物名字命名的章節(jié),通過多人稱、碎片化的描寫刻畫了這些女性人物的人際關系和不同時段的混亂不堪的精神狀態(tài),間中構繪了魯比鎮(zhèn)和修道院的過去和現在。穿插的女性人物故事與黑人男性居民襲擊修道院這一主干情節(jié)之間似乎存在關聯,但又似是而非,直到最后一章作者出人意料地介紹了修道院的女人重返社會后的點滴生活,而這些溫情的點滴畫面卻又讓人立刻聯想起小說開頭魯比鎮(zhèn)男人冰冷的槍口。
其實,魯比男人槍口下歷經苦難、可憐的女人們,不正是有著同樣苦難歷史的魯比鎮(zhèn)黑人自己的化身嗎,人物精神狀態(tài)的錯亂不清不正是黑人與白人在自我身份尋求和認同過程中的混沌掙扎嗎,而作者刻畫的修道院里的女人回歸社會的溫情畫面,不也正是呼應了黑人需要融入社會才能更好地追求種族平等的主題思想嗎?正是后現代主義不確定性的敘事特征才讓小說中的人物若隱若現卻又飽滿立體,不禁令人拍案叫絕。
《天堂》作為莫里森的第七部小說,同時也是“歷史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被普遍認為是一部精心雕琢的作品,“是她迄今為止最優(yōu)秀、最有創(chuàng)新性的作品”[4],“……無論是在思想內容方面,還是在敘述手法的運用上,都將黑人小說推上一個新的高度”[5],其中“不確定性”這一后現代主義敘事特征的運用功不可沒。
本文選取人物身份、人物人際關系和人物精神狀態(tài)幾個角度闡述“不確定性”在這一作品中的運用,“借助對歷史的追憶,去反思歷史,洞察現實,審視自我”[6],人物刻畫既間斷含混、撲朔迷離又有血有肉、渾然一體,這種不確定性極大地拓展了讀者的想象空間與參與度,引發(fā)讀者對“何為天堂”和“天堂何在”等問題的深度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