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契約文書詞匯研究與整理本之校勘*

盧慶全

（1.浙江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浙江金華321004；2.大連大學(xué)文學(xué)院，遼寧大連116622）

貴州契約文書的整理工作有利于貴州契約文書的社會價值的最大化的實現(xiàn)。而要保證整理工作的高效與優(yōu)質(zhì)，貴州契約文書的詞匯研究必不可少。毋庸置疑，貴州契約文書整理者的整理工作是謹(jǐn)嚴(yán)的，同時也是卓有成效的，整理本為貴州契約文書的接受與傳播打開了方便之門。然而智者亦難免有失，由于對文書中的詞語理解失當(dāng)，致使整理者在對文書進(jìn)行?？睍r出現(xiàn)了一些瑕疵，如“當(dāng)校而錯?！薄爱?dāng)校而未?！薄安划?dāng)校而?！?。對契約文書詞匯進(jìn)行專門研究可使?？闭砉ぷ鞲油晟疲嚺e例分析如下。

一、彌補(bǔ)“當(dāng)校而錯校”的缺憾

閱讀貴州契約文書原圖版可以發(fā)現(xiàn)，有的文書應(yīng)當(dāng)校勘，而整理者的確進(jìn)行了校勘。但由于整理者缺乏對詞語意義的準(zhǔn)確把握，導(dǎo)致了?？钡氖д`。如“阻滯”“耕官”二例。

“阻滯”一詞在貴州契約文書中多見。例如：

（1）《光緒五年陳見澤立出借字》：“今手借到鄒武氏名下銅錢二千文正（整）①文中引用貴州契約文書資料時，假借字、訛字在原字后面用“（）”注出本字或正字。下同。。彼即面議利息每年每千恁包谷子二市斗不誤，秋收應(yīng)明。若友（有）亦（一）年秋收不楚，將自己耕食田土悉行作抵，恁隨鄒姓耕種，陳姓不得異言阻滯?！盵1]213

（2）《光緒七年鄒秀發(fā)立出當(dāng)約》：“自當(dāng)之后，隨駱姓耕收，鄒姓不得阻滯。其有年限不定，本人贖取，錢到田回。兩無異言?！盵1]219

（3）《光緒二十七年鄒慶輝弟兄立出借字》：“倘若一季子立（籽粒）不楚，愿將自己弟兄二人分來之業(yè)悉行作抵。兄長慶堂名下或耕或佃，有胞弟慶輝、慶夫弟兄二人不得必（別）生異言阻滯?！盵1]300

（4）《民國二十一年田發(fā)廷立出當(dāng)字文契》：“其有年限限定于四年后發(fā)廷贖取，以后洋到，房契并回，不得留難阻滯。發(fā)廷自出當(dāng)之后，興之照原指界限管理，任隨或坐或佃，發(fā)廷老幼人等亦不得異言稱說?！盵2]329

根據(jù)文意可知，“阻滯”實即“阻礙滯留”之意。“阻滯”一詞，唐代呂巖的《七言》詩之十七中已見：“渡海經(jīng)河稀阻滯，上天入地絕欹傾?！盵“3]阻滯”在貴州契約文書中或?qū)懽鳌白鏈?，如下三例即是?/p>

（5）《道光四年劉王氏母子立出當(dāng)約》：“地名巖屵坪宅左邊土乙（一）堛（幅）出當(dāng)與龔姓耕種，劉姓母子二人不得祖滯。錢道（到）土回?！盵1]18

（6）《同治十二年鄭文剛立出借谷字》：“個（過）八月無錢，將己耕食田土作抵，恁異（意）鄒姓或耕或佃，鄭姓不得異言祖滯?！盵1]142

（7）《光緒十二年鄒德高立出當(dāng)約》：“自當(dāng)之后，恁隨王姓耕栽，鄒姓不得異言祖滯?！盵1]244

例6中“恁異鄒姓或耕或佃”之“恁異”實即“恁意”，“恁意”即“任憑”之意①關(guān)于“恁異”實即“恁意”，“恁意”意為“任憑”，參見盧慶全《貴州契約文書“任憑”類詞語研究》，《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xué)刊》，2018年第3期，第41頁。。

整理者因未明“阻滯”一詞詞義，對例（1）—（3）之“阻滯”以及例（5）—（7）之“祖滯”出校記曰：“當(dāng)作‘阻止’?！睆奈囊獾睦斫馍纤坪跏菦]有問題的，但是仔細(xì)斟酌，“阻滯”與“阻止”有別?！白铚币鉃椤白璧K滯留”，在例（1）—（7）中除含“阻止”意外，又有將“產(chǎn)業(yè)留下”這一層內(nèi)涵。若將“阻滯”換作“阻止”，則此層內(nèi)涵便沒有了?？梢姟兜勒嫫跫s文書匯編》（下簡作《道真》）整理者的校勘是欠妥當(dāng)?shù)?。結(jié)合契文文意，對比“阻滯”可知，“祖滯”實為“阻滯”，將“阻滯”寫作“祖滯”應(yīng)是書寫時同音替代的結(jié)果?？梢娎?）—（7）三例之“祖滯”當(dāng)?？睘椤白铚?。而《道真》原圖版為“阻滯”者則無需出校。

“耕官”的?？币鄬俅祟悺?/p>

（8）《民國五年謝志桃立斷賣田字》：“其業(yè)自賣之后，任憑買主耕官修理官業(yè)。賣主不得異言。一賣一了，記（既）賣永休?！盵4]200

原圖版“耕官修理官業(yè)”整理者?？弊鳌案伲ǚN）修理官（管）業(yè)”。將“耕官”校作“耕種”欠妥當(dāng)。

在貴州契約文書中，“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聲調(diào)多有混同的情況。“陰平”與“陽平”混同者，如“堂叔”寫作“堂贖”[4]276，“贖取”寫作“叔取”[5]79，“贖收”寫作“叔收”[5]198，“出息”寫作“出習(xí)”[4]370，“當(dāng)席”寫作“當(dāng)希”[2]189，“收回”寫作“收揮”[6]573。“陰平”與“去聲”混同者，如“房屋”寫作“房物”[4]398，“俱在”寫作“居在”[4]45；48；62；69；91，“不拘”寫作“不俱”[4]311；319?！瓣柶健迸c“上聲”混同者，如“在于賣主理落”之“在于”寫作“在與”[4]12；20；25；34；35；343?！瓣幤健迸c“上聲”混同者，如“管業(yè)”寫作“官業(yè)”[4]281，“四抵分明”寫作“四低分明”[4]323；412；417；418；438。

例（8）中將“耕管”寫作“耕官”，將“管業(yè)”寫作“官業(yè)”，亦當(dāng)是“陰平”與“上聲”相混同的產(chǎn)物。《貴州清水江流域明清土司契約文書——九南篇》（下簡作《九南》）整理者將“官業(yè)”校作“管業(yè)”，很明顯是注意到了聲調(diào)混同的情況；但將“耕官”校作“耕種”，顯然是因不明“耕管”語義導(dǎo)致的。這里“耕官”穩(wěn)妥的?？睉?yīng)為“耕管”。

“耕管”一語在貴州契約文書中多見，當(dāng)是“耕種管業(yè)”的縮略語，意為“耕種管理產(chǎn)業(yè)”。例如下：

（9）《乾隆二十四年姜文華賣田契》：“請中問到六房姜永相名下承愿祖田二塊，坐落地名烏鳩，土名是樓，承愿賣與永相為業(yè)。當(dāng)日憑中議定價銀貳拾陸兩整，文華親手領(lǐng)回任用。其田信憑永相父子耕管為業(yè)。”[6]5

（10）《乾隆五十一年唐故領(lǐng)叔、唐尚明立斷田約》：“外批：……俱斷與四兩一錢之內(nèi)，恁憑耕管。”[7]D-2

（11）《道光二十年李正明、姜連壽賣木契》：“佃種下房姜運亨、子壬午父子之山，地名冉卑，大小三塊，……今正明一股出補(bǔ)賣與姜連壽名下承買修理為業(yè)?！渖寄救螒{連壽修理耕管，正明父子日后不得番（翻）悔異言?！盵6]355

在貴州契約文書中，“耕種管業(yè)”一語亦多見，例如：

（12）《乾隆二年程國珍同子朝圣立賣明水田文契》：“情愿將祖父遺下科田貳塊，地名坐落墳底下，……隨田科米倉升原糧肆升，連加增共倉升柒升柒合整，憑中出賣與汪世榮名下耕種管業(yè)。”[2]2

（13）《嘉慶六年姜含宗兄弟五人立斷田約》：“情愿將自己祖遺先年得買共合田大小三坵，坐落土名凉停（亭），……請中出斷賣與姜文裕名下承買為業(yè)?！涮镒詳嘀螅{買主耕種管業(yè)，賣主不得翻悔?！盵7]D-3

（14）《同治三年陳思疇立杜賣明科田文契》：“親請憑[中]上門②文中引用貴州契約文書資料時，據(jù)上下文文意補(bǔ)出的脫字外加[]號。下同。，將[祖父遺留]分授自己名下大田壹坵，坐落地名吳家地，……出賣與田榮名下耕種管業(yè)?！盵2]28

將“耕管”與“耕種管業(yè)”進(jìn)行比對，可知“耕管”當(dāng)是“耕種管業(yè)”的縮略語，可釋為“耕種管理產(chǎn)業(yè)”。

二、彌補(bǔ)“當(dāng)校而未?！钡娜焙?/h2>

由于缺乏對詞語意義的全面把握，有的貴州契約文書整理者在一些本應(yīng)當(dāng)出校的地方卻未能準(zhǔn)確出校，未免讓人遺憾。例如“一親永親”“一併永併”。

貴州契約文書中見有“一清永清”的文字表述。例如：

（1）《民國十六年郭紹云弟兄立出清收足領(lǐng)文字》：“自清收足領(lǐng)之后，亦無貨物折算。此系二下心甘悅服，并無中證壓逼。一清永清，系是價明契足?！盵1]415

根據(jù)文意，可知“一清”當(dāng)即“一次收清，一次結(jié)清”之意；“永清”之“清”應(yīng)為“了結(jié)”之意。故所謂“一清永清”實即“一次收清便永遠(yuǎn)了結(jié)”。

“一清永清”或?qū)懽鳌耙挥H永親”。例如：

（2）《民國二十一年鄒道寶弟兄立出捍約》：“今因父親亡故，無好陰地。請憑中證愿將自己受分之業(yè)，地名龍硐溝山土一踏，界畔上其（齊）大坎腳，右邊其（齊）本人之界。左邊祗（抵）墻，下面其（齊）人行大路經(jīng)界。借證情，憑證言說書畫，出捍與鄉(xiāng)邦于堂弟鄒道洪子孫世代耕管為業(yè)?！缓从篮?，一親永親。子孫為耕種為業(yè)。”[1]423

據(jù)例（2）文意可知“一親永親”當(dāng)即“一清永清”。將“一清永清”寫作“一親永親”，當(dāng)是當(dāng)時方言中前鼻音韻母與后鼻音韻母相混同的結(jié)果。將“清”字寫作“親”的例子還有很多。例如將“本人憑中一亦（一）領(lǐng)明清楚”寫作“本人憑中一亦（一）領(lǐng)明親楚”[1]194，將“即日憑中一手現(xiàn)交清楚”寫作“即日憑中一手現(xiàn)交親楚”[1]216，將“鄒姓領(lǐng)明清楚”寫作“鄒姓領(lǐng)明親楚”[1]219，將“傅姓收清”寫作“傅姓收親”[1]241，將“親手收明清楚”寫作“親手收明親楚”[1]248等?！耙挥H永親”《道真》整理者當(dāng)校而未校。

例（2）中之“一捍永捍”，《道真》整理者出校注曰：“捍，疑作‘掉’，實際上當(dāng)作‘調(diào)’。”這個校注不妥。

據(jù)例（2）文意來看，此契乃是交換契約，鄒道寶弟兄用地名為龍硐溝的山土一踏，與鄒道洪交換“好陰地”，以便安葬亡父。故文中之“捍”實即“換”字。“一換永換”可釋為“一次交換永遠(yuǎn)交換”。

將“換”字寫作“捍”，當(dāng)是方言開口呼與合口呼相混的結(jié)果。在貴州契約文書中，因方言導(dǎo)致的開口呼與合口呼相混的例子有很多。在《姜元澤家藏契約文書》中共有30 例將“文斗”寫作“文堵”的例證。從時代分布來看，集中在乾隆24年到道光19年，如將“文斗下寨姜映輝”[6]63寫作“文堵下寨姜映輝”[6]55等?！毒拍稀啡珪傆嫵霈F(xiàn)了9 例“涂改”義的“涂”字，其中有5例寫作“頭”。從時代分布來看，集中在道光29年至民國6年，如將“內(nèi)涂二字”寫作“內(nèi)頭二字”[4]165等。在《道真》中有將“過”字寫作“個”者，如將“過八月無錢”寫作“個八月無錢”[1]142。等等諸例，不一而足。可見，例（2）“一捍永捍”穩(wěn)妥的校勘當(dāng)是：“一捍永捍”，當(dāng)作“一換永換”。

閱讀《道真》，會看到諸多“一某永某”類句式結(jié)構(gòu)，除“一清永清”“一捍永捍”（實即“一換永換”）外，還有“一賣永賣、一收永收、一左永左、一分永分”等。分別舉例如下：

一賣永賣

（3）《光緒元年周長細(xì)安立出并賣契文約》：“其業(yè)屋基青坎悉行并賣，一賣永賣，永不回頭。周姓人等以（已）在未在，不得別生異言?！盵1]176

（4）《光緒四年周長安立出賣契文字》：“界內(nèi)次（茨）草寸木寸石寸土樹木，息（悉）行少（掃）賣，并無則（擇）留。一賣永賣，永不回頭。”[1]199

例（4）中的“少賣”即“掃賣”，意為“全部出賣”①參見盧慶全《貴州契約文書疑難詞匯例釋》，《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1期，第135-136頁。。

二例中的“一賣永賣”即“一次出賣便意味著永遠(yuǎn)出賣”。（關(guān)于“一賣永賣”詳見下文。）“一賣永賣，永不回頭”即“一次出賣便意味著永遠(yuǎn)出賣，永遠(yuǎn)不能夠翻悔”。

一收永收

（5）《光緒三十一年陳遠(yuǎn)仲弟兄二人立出射破收字》：“立出射破收字人陳遠(yuǎn)仲、陳遠(yuǎn)仁弟兄二人。清（親）手收到鄒慶蘭鄒慶孔弟兄之賬項，其錢系是沈興金所請之會。其有鄒姓所還之會錢，前后一并收明清楚。已有陳姓弟兄日后不能向及鄒姓弟兄取討。一收永收，再不能言及會錢賬項不明。”[1]325

據(jù)文意可知，“一收永收”即“一次收清之后便意味著永遠(yuǎn)收清”。就像文中所講，此次將賬項收明清楚之后，陳姓弟兄日后再不能向及鄒姓弟兄取討，再不能言及會錢賬項不明。

一左永左

（6）《光緒二年周長萬、周長流立出左田土荒山屋基字文》：“立出左田土荒山屋基字文人周長萬、周長流。弟兄商議，長萬屋基熟土園子左長流所買叔父之業(yè)—地名桐將嶺，二處地名包通平。憑中說明其業(yè)對左，長流補(bǔ)長萬銅錢四千文正（整）。其錢現(xiàn)交明白，其業(yè)屋基園土，憑中腳踏手指為界。自左之后，恁隨長流子孫永遠(yuǎn)管理。一左永左，永不回頭。同姓叔侄以（已）在未在人等，一不別言多說。今恐人心不一，故出左字各執(zhí)一張，子孫永遠(yuǎn)存據(jù)?！盵1]187

“左”在西南官話中有“交換，兌換”之意，例如四川成都方言“一斗米左兩斗小麥”、貴州桐梓方言“請左一張十元的零票”中的“左”皆是①參見許寶華，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第1133頁。。例6中的“左”亦是“交換”之意，故所謂“一左永左”即“一次交換便意味著永遠(yuǎn)交換”。用文中的話說就是：自左之后，恁隨長流子孫永遠(yuǎn)管理，周長萬永遠(yuǎn)也不能后悔，同姓叔侄在場不在場的人，均不能別言多說。

一分永分

（7）《光緒三十一年鄒慶蘭弟兄四人立出分關(guān)文約》：“今因人口甚多，分居各灶。將祖父遺留房廊屋基園鋪水田山土毛面荒山大小諸雜樹木悉行配搭均分。……弟兄商議，自愿憑親戚出分與三胞弟兄慶堂名下子孫世代永遠(yuǎn)管理。彼日憑親弟兄議論，不得爭多論寡，其糧照契所上，不得推委[諉]。自分之后，再不言其哪踏未分，亦（一）分永分。弟兄并無翻悔，兩下心甘悅服。并非中證壓逼。永敦和睦，富貴綿遠(yuǎn)，長發(fā)其祥?！盵1]330

“亦”即“一”。據(jù)文意知，“分”即“分配”之意，“一分永分”即“一次分配便意味著永遠(yuǎn)分配”。正如文中所言，自此配搭均分之后，弟兄們再不能說哪一塊田土還未分配，都不能夠?qū)Ψ峙浣Y(jié)果翻悔。

根據(jù)“一某永某”這種詞語構(gòu)成模式，可以對殘缺的契文圖版進(jìn)行?？边€原，如例（8）。

（8）《民國三十三年李國超書立永賣文約》：“書立永賣文約人李國超，今因無錢支用,愿將昔年得併鄒姓之業(yè),地名易新廟椒壩之水田山土一全股,出退賣與鄒道洪名下承買耕管?！袠I(yè)內(nèi)樹木茨草悉行在內(nèi),未能抽出毫毛。此系二家心甘意悅，并非中證壓逼。自併之后，一併□併②文中引用貴州契約文書資料時，缺字處用“□”號表示，缺幾個字便用幾個“□”。下同。，永無翻悔。”[1]467

“一併□併”中之“□”處文書原圖版殘破。不知是何字，《道真》整理者用“□”標(biāo)出。

根據(jù)上述諸例“一某永某”類句式結(jié)構(gòu)，結(jié)合契文文意，可知此處殘缺之字當(dāng)為“永”。契文開篇便說“書立永賣文約”，文后又言“自併之后，一併□併，永無翻悔”，對比可以判定：“自併之后”“一併永併”之“併”當(dāng)與“賣”義同?！耙粊阌纴恪奔础耙毁u永賣”。“得併”之“併”據(jù)文意知當(dāng)與“買”義同。這里“併”一詞兼具了“賣”與“買”相對的兩種意義。

三、彌補(bǔ)“不當(dāng)校而校”的缺憾

貴州契約文書有的整理本在本不當(dāng)出?？钡牡胤絽s出了校勘，致使錄文與原圖版內(nèi)容文意不相吻合，失去了原圖版內(nèi)容的真實。究其原因，亦是不明詞語意義所致。例如“一賣一了”。

（1）《光緒三十四年楊再榮立斷賣田契字約》：“立斷賣田契字約人楊再榮?！约涸笇⑾饶甑觅I高美代之田大一坵，并沖子田一坵，……自己請問到洞頭龍囗艮名下承買為業(yè)?！涮镔u之后，任憑買主耕管業(yè)，賣主并無異言。如有年不清，在賣主上前理落，不管（關(guān)）[買]主相干。一賣一了?！盵4]195

契文原圖版在“一賣一了”之后，并無“父賣子休”四字?！毒拍稀氛碚咛砑恿恕案纲u子休”四字，并用[]標(biāo)出。于是原圖版的“一賣一了”變成了“一賣一了，[父賣子休]”。這樣的?？笔遣环显氖聦嵉模嚪治鋈缦?。

在民間交易活動中，“賣”有“活賣”和“絕賣”之分?！盎钯u”指標(biāo)的物賣后雙方約定可以回贖之賣。“絕賣”指標(biāo)的物賣后雙方約定永遠(yuǎn)不可以贖回之賣?！敖^賣”又稱“杜賣”“斷賣”。貴州契約文書在表達(dá)“絕賣”即“永遠(yuǎn)出賣”這一意義時，表達(dá)形式豐富多彩。有二字結(jié)構(gòu)的，如“百了”；有四字結(jié)構(gòu)的，如“一賣永賣”“一賣永清”“一賣一完”“一賣百了”“一斷一了”“一斷百了”“父賣子絕”等；有四字以上結(jié)構(gòu)的，如“一賣永賣，了心斷心”“一賣永賣，永不復(fù)還”“一賣永賣，永不回頭”“一賣永賣，已生未生，了心斷心”“一賣一清，二賣二了”“一賣二了，永不歸回”“一賣一永遠(yuǎn)，二賣子孫無分”“一斷一了，二斷二休”“一斷一了，二斷子休”“一斷一了，父斷子收”“一斷一了，二斷二了，斷根約賣，永不歸宗”“一斷百了，永無贖回”“一斷百了，父斷子收”等等。

僅就與“一賣一了”有關(guān)的表達(dá)形式而言，就有單獨使用“一賣一了”四字結(jié)構(gòu)的，以及在“一賣一了”之后再加以補(bǔ)充強(qiáng)調(diào)的四字以上結(jié)構(gòu)，如“一賣一了，父賣子休”“一賣一了，父斷子休”“一賣一了，父賣子完”“一賣一了，父賣子丟”等等，請看如下之例：

一賣一了

（2）《乾隆五十二年姜有德等立賣杉木并地約》：“其山自斷之后，恁從買主管業(yè)，日后賣主不得異言爭論。如有異言，俱在賣主理落，不干買主之事。此山一賣一了。”[8]A-36

（3）《嘉慶八年龍永貴、龍德高二人立斷賣柴山坡杉樹核桃約》：“其山自斷之后，恁從買主管業(yè)，不許外人爭論，如有不清，在于賣主理落，不與買主相干。一賣一了?！盵4]4

表面上看，這里是說此次出賣，此次終了。而根據(jù)文意，實則是說此次出賣終了以后，賣主永遠(yuǎn)失去原產(chǎn)業(yè)權(quán)，再沒有二次出賣之可能，即“一次出賣，永遠(yuǎn)出賣”。

一賣一了，父賣子休

（4）《乾隆二十四年姜文華賣田契》：“其田信憑永相父子耕管為業(yè)。一賣一了，父賣子休。永相父子永遠(yuǎn)存業(yè)，文華父子房叔弟兄并外人不得異言。”[6]5

（5）《乾隆四十四年龍廷福上洞頭溪邊田斷賣契》：“自斷之后，恁憑買主管業(yè)?！热舨磺?，賣主理落。一賣一了，父賣子休，再無異說?！盵4]102

（6）《道光二十六年吳立賢盤圳領(lǐng)沖田斷賣契》：“如業(yè)不清，在于賣主理落?！毁u一了，父賣子休。滾水下灘，永不服（復(fù)）流；如花落地，永不服（復(fù)）枝。”[4]121

（7）《嘉慶九年龍先玉等屋場斷賣契》：“其屋場恁買主永遠(yuǎn)子孫笠（豎）造居住。不許賣主族內(nèi)人等相干。不得異言。一賣一了，父賣子休。如高坡滾石，永不回頭?！盵4]338

（6）（7）兩則契文用形象生動的比喻，意在說明此次出賣活動一經(jīng)完成，即意味著永遠(yuǎn)出賣，賣主再也無權(quán)贖回所賣之田。如果是父親出賣的，子女亦將永遠(yuǎn)失去所出賣標(biāo)的物的所有權(quán)。

一賣一了，父斷子休

（8）《乾隆三十一年姜彩臣立斷賣田約》：“自賣之后，恁從買主下田耕種，日后不得異言。如有異言，俱在賣主向前理落，不干買主之事。一賣一了，父斷子休。”[9]5

自賣之后，“恁從買主下田耕種”，表明此次出賣乃是“絕賣”，契文中稱“斷賣”。可見，“一賣一了，父斷子休”即“一賣一了，父賣子休”。

一賣一了，父賣子完

（9）《嘉慶六年范學(xué)奇賣田契》：“其田自賣之后，任憑買主耕種管業(yè)，而賣主不得異言。一賣一了，父賣子完?！盵6]63

（10）《嘉慶九年范學(xué)琦賣田契》：“其田自賣后，任憑買主子孫永遠(yuǎn)管業(yè)，而賣主子孫并房族人等不得異言。一賣一了，父賣子完?！盵6]78

“任憑買主耕種管業(yè)”“任憑買主子孫永遠(yuǎn)管業(yè)”表明2 份契文的“賣”皆為“絕賣”?！巴辍蓖凇靶荨?，皆為“完結(jié)”“終了”“終結(jié)”之義?？梢姟耙毁u一了，父賣子完”，實與例（14）（15）之“一賣一了，二賣子休”意同。

一賣一了，父賣子丟

（11）《乾隆三十二年姜文進(jìn)再賣木契》：“自賣之后，任從買[主]管業(yè)，賣主兄弟以并外人不得異言番（翻）悔。一賣一了，父賣子丟?！盵10]

“任從買主管業(yè)”表明此賣是“絕賣”。絕賣中父親一旦完成出賣活動，則意味子女亦將從此永遠(yuǎn)丟掉失去標(biāo)的所有權(quán)，永遠(yuǎn)喪失贖回的權(quán)利。這正是“一賣一了，父賣子丟”所要表達(dá)的意義。“一賣一了，父賣子丟”同于例（14）（15）之“一賣一了，二賣子休”。

一賣一了，既賣永休

（12）《乾隆四十九年姜紹宗立賣山場杉木契》：“若賣業(yè)不明，在賣主理落，不干得業(yè)人之事。一賣一了，既賣永休?！盵8]A-25

（13）《民國五年謝志桃立斷賣田字》：“乙（一）賣乙（一）了，記（既）賣永休?！盵4]200

“休”即“終了，結(jié)束”。所謂“一賣一了，既賣永休”即“一次出賣，永遠(yuǎn)出賣”。

一賣一了，二賣子休

（14）《乾隆五拾四年龍宗玉立永遠(yuǎn)斷賣田契約》：“此系二比愿買愿賣。當(dāng)日憑有酒席畫字。一賣一了，二賣子休。如高坡滾[石]，永不回頭；似水歸海，在（再）不復(fù)轉(zhuǎn)。日后子孫縱有黃金，不得歸贖?！盵4]103

（15）《嘉慶二年吳顯達(dá)等申沖榜上田斷賣契》：“日后縱有余錢，不得贖。壹賣一了，二賣子休?！盵4]104

石頭從高坡上滾落，永遠(yuǎn)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位置；流水歸向大海，再也不能重復(fù)流轉(zhuǎn)。契文借此比喻，意在說明此次出賣意味著永遠(yuǎn)出賣?？v使日后賣主有了多余的錢財，也不能夠再贖回田地。可見“一賣一了，二賣子休”實即“一賣永賣”。

一賣一了，二賣二清

（16）《嘉慶十年姜國用、同男姜顯祖立斷賣杉木山場約》：“其杉木山場自賣之后，恁（任）憑買主管業(yè)，賣主不得異言。倘有不明，俱在賣主理落，不與（干）買主之事。一賣一了，二賣二清。”[11]

“一賣一了，二賣二清”中之“清”與“了”意同，皆為“了結(jié)，終了”之意?！耙毁u一了，二賣二清”，意在說明“一旦斷賣，便意味著永遠(yuǎn)出賣，永遠(yuǎn)再不能回贖”。文字雖異于“一賣一了，父賣子休”“一賣百了，父斷子休”，而意義實同。

一賣一了，二賣二休

（17）《乾隆五十四年范老四斷賣田約》：“立斷賣田約人巖灣寨范老四，……其田自賣之后，恁憑買主管業(yè)，賣主不得異言。倘有異言，俱在賣主尚（上）前理落。不與買主何干，乙（一）賣乙（一）了，二賣二休?！盵9]18

（18）《乾隆四十二年朱老連賣木并山契》：“杉木并地，任憑買主修理，世代為業(yè)，賣主不得異言。如有外人爭論，俱在賣主一面承當(dāng)，不與買主相干。一賣一了，二賣二休?！盵6]24

例（17）中寫明“斷賣”，說明此賣乃為“絕賣”。例（18）契文“任憑買主修理，世代為業(yè)”亦表明此契之賣，亦屬“絕賣”?？梢姟耙毁u一了，二賣二休”意在強(qiáng)調(diào)“絕賣”便是“永遠(yuǎn)出賣”，一旦出賣，再不能回贖。這里的“一賣一了，二賣二休”亦同于“一賣一了，父賣子休”，實即“一賣永賣”。

一賣一了，二賣二文

（19）《乾隆四十三年姜朝佐立斷賣杉木并地》：“其杉木[自賣]之后，恁從買主子孫世代永遠(yuǎn)管業(yè)，而賣主不得悔言。如有翻悔言者，拘（俱）在賣主。一賣一了，二賣二文?！盵8]A-17

“二賣二文”之“文”當(dāng)為錯字。文契為斷賣契，“一賣一了，二賣二文”處所表達(dá)的意義當(dāng)與例（14）（15）之“一賣一了，二賣子休”意同，即“一賣永賣”。

一賣一了，二賣二收

（20）《乾隆二十八年姜喬包、姜老橋父子立賣山場字》：“自賣之后，其嶺左憑沖，右憑沖，上憑凹，下憑田。興周照界管業(yè)。賣主房族弟兄并外人不得異言。如有異言，喬包父子當(dāng)前理落，不干興周之事。一賣一了，二賣二收?！盵8]A-4

（21）《乾隆五十八年姜廷科賣田契》：“其田自賣之后，憑從買主耕種管業(yè)，賣主弟兄不得異言。如有異言，居（俱）在賣主上承理落，不干買主之事。一賣一了，二賣二收?！盵6]48

比對例（17）（18）,可知例（20）（21）之“二賣二收”當(dāng)為“二賣二休”。

一賣一了，二買二收

（22）《乾隆三十二年姜應(yīng)保賣田契》：“自賣之后，憑從買主子孫管業(yè)，賣主兄弟以并外人亦不得異言翻悔。如有來歷不清，俱在賣主尚（上）前理落，不干買主之事。其糧跟田走。一賣一了，二買二收?！盵6]10

對比例（20）（21）（17）（18），可知“二買二收”當(dāng)作“二賣二收”，實即“二賣二休”?！耙毁u一了，二賣二收”實即“一賣永賣”。我們以為，例（20）（21）“一賣一了，二賣二收”、例（22）“一賣一了，二買二收”中的“收”皆當(dāng)是“休”字。將“休”寫作“收”，應(yīng)是方言語音作用的結(jié)果。貴州契約文書中有將“修理”寫作“收禮”者[4]78，亦是這種語音現(xiàn)象的表現(xiàn)。

一賣一了，二賣二丟

（23）《乾隆五十三年姜廷周立斷賣山契》：“日后一賣一了，二賣二丟。倘有外人爭論，賣主一面承當(dāng)，不干買主之事。”[8]A-39

（24）《嘉慶拾柒年姜天九賣山契》：“其山場自賣之后，買主子孫修理管業(yè)，而賣主子孫不得異言。倘有此情，賣主力面承當(dāng)，不與買主相干。一賣一了，二賣二丟?！盵6]123

對比例（11），可知“一賣一了，二賣二丟”當(dāng)同于“一賣一了，父賣子丟”，亦即“一賣永賣”之意。

綜上所述，貴州契約文書在使用“一賣一了”表達(dá)“絕賣”（即“永遠(yuǎn)出賣”）這一意義時，表達(dá)形式豐富多彩。除“一賣一了”四字結(jié)構(gòu)外，還有“一賣一了，父賣子休”“一賣一了，父斷子休”“一賣一了，父賣子完”“一賣一了，父賣子丟”“一賣一了，既賣永休”“一賣一了，二賣子休”“一賣一了，二賣二清”“一賣一了，二賣二休”“一賣一了，二賣二文”“一賣一了，二賣二收”“一賣一了，二買二收”“一賣一了，二賣二丟”等十余種四字以上結(jié)構(gòu)。雖然“一賣一了”與“一賣一了，父賣子休”一樣，均可表達(dá)“絕賣”之意，但《九南》整理者直接在“一賣永賣”之后添加“父賣子休”的?？眲t是欠妥當(dāng)?shù)摹?/p>

事實表明，對貴州契約文書詞匯進(jìn)行研究，對于彌補(bǔ)整理本中的錄文缺憾是大有裨益的。尚待整理的貴州契約文書還有很多，對貴州契約文書詞匯進(jìn)行研究，有利于掃除文書理解上的障礙和困惑，可以為貴州契約文書后續(xù)整理研究工作更深廣更優(yōu)質(zhì)的開展提供有益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