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與那萬古千秋教人做話兒講”
——論王九思和康海對王蘭卿的書寫*

張文利

（西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陜西西安710127）

明代中期，陜西文壇上的兩員大將康海和王九思，以周至女子王蘭卿的故事為素材，分別創(chuàng)作有雜劇《王蘭卿》和套曲《南呂·一枝花》，熱情謳歌了樂戶家庭出身的女子王蘭卿的愛情，惋惜她服毒自盡的悲劇命運(yùn)。本文對這兩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主旨略作探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王蘭卿故事本事

王蘭卿的故事是現(xiàn)實(shí)中真實(shí)發(fā)生的事件。明人梅鼎祚《青泥蓮花記》云：“關(guān)中歌兒王蘭卿，侍暖泉張子，張子死，乃飲藥死，渼陂王太史九思聞而異之，為詞傳焉?！庇衷疲骸皣L記正德中，陜西周至一倡死節(jié)，康太史海亦為傳奇?！盵1]梅鼎祚記載的王九思和康海所寫實(shí)為一人，即出身樂戶的女子王蘭卿的悲劇。明代趙廷瑞修《陜西通志》記載：“王氏名蘭卿，本娼家女也，嫁為周至人、青州推官張附翱妾，附翱因是官青州，七月失官，后病卒，氏服毒藥以殉?！盵2]《周至縣志》中的記載亦大抵如此。地方史志中對王蘭卿的記載僅寥寥數(shù)字，后世關(guān)于王蘭卿的事跡，主要從康海的雜劇《王蘭卿》中得來，蓋因康海此劇據(jù)實(shí)書寫，可堪信史。

王蘭卿所嫁的張附翱，字于鵬，為周至世家子。其兄長名張附羽，兄弟二人均與康海熟識，后張附羽不幸病亡，康海應(yīng)張附翱之請，為其兄撰墓志銘，銘中對張附翱的家世等有清晰交代，云：

君名附羽，字于霄，周至人也。曾祖曰國子監(jiān)生成，祖曰處士深，父曰唐山王教授俊。初，教授為四川新繁學(xué)官，以君與弟附翱皆穎悟強(qiáng)記，可讀書舉進(jìn)士，日日為程課以驗(yàn)之。既數(shù)年，驗(yàn)其俱可，乃俱遣為周至學(xué)生。自歲季科舉諸考，凡言周至學(xué)生者，必曰張氏附翱、附羽云。附翱既舉弘治辛酉鄉(xiāng)試，君乃益淬勵，及甲子亦舉鄉(xiāng)試，可謂奇矣。今年九月十四日以傷寒疾，醫(yī)終弗瘳，乃死京師正陽門外逆旅舍中，年三十又二。遣其妻田氏與其幼女三，新生子一。微附翱與同在，君且何以歸也！噫嘻痛哉！[3]

由此墓志銘可知，張附翱于弘治十四年（1501）辛酉舉鄉(xiāng)試，其兄張附羽乃于三年后即弘治十七年（1504）甲子歲舉鄉(xiāng)試。正德元年九月，張附羽病逝于京師逆旅。而由康海雜劇《王蘭卿》可知，張附翱應(yīng)會試并不順暢?！叭魰嚨糜?，這是祖宗陰騭，不必說了。倘又下第，不如選得一官半職，覓些俸錢，事奉二親，吾志畢矣?！盵4]第一折，1大約在正德六年或九年，張附翱再應(yīng)會試，又下第后，選為青州推官。而此時，他與王蘭卿交往一年有余?！锻跆m卿》第一折中張附翱上場即云：“自家張于鵬是也，自與蘭卿行走，不覺一載有余?！盵4]第一折，1根據(jù)雜劇敘述，張附翱最后一次會試不舉后，同年秋季得青州推官，居官半載后，丁父憂，將近三年服除時，被青州太守中傷，被迫致仕還鄉(xiāng)，隱居暖泉精舍。六年半后因病去世。不久，某富家郎垂涎王蘭卿美貌，欲逼迫強(qiáng)娶。蘭卿遂服信石（砒霜）自盡，香消玉殞。

張附翱與王蘭卿不僅演繹了才子佳人的浪漫愛情，而且在秦腔發(fā)展史上，他們是有重要貢獻(xiàn)的。張附翱多才多藝，喜愛秦腔藝術(shù)，王蘭卿乃周至縣城內(nèi)樂戶王錦之女，美麗聰慧，“吹彈歌舞，所事都通”[4]楔子，1。張附翱與王蘭卿移居暖泉精舍后，潛心地方戲劇，組織了家庭戲班——張家班，王蘭卿是張家班的骨干。張、王志趣相投，熱愛秦腔藝術(shù)，苦心經(jīng)營著張家班?！皬埣野嘁娮C著張、王至死不渝的愛情和他們在秦腔藝術(shù)上的造詣。它不僅在周至、戶縣、眉縣以及陜西境內(nèi)其他一些地方演出，受到好評，還曾隨陜西鹽商、木商到江浙一帶巡演。當(dāng)時關(guān)中名流、學(xué)者都曾觀看過張家班的精彩表演，也都贊不絕口?！盵5]136張家班自明代正德年間成立后，歷經(jīng)時代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到了清康熙年間，難以為繼。幾經(jīng)周折，轉(zhuǎn)手于眉縣一戶張姓人家，仍名為張家班?！?932年，又易名華慶班。1949年解放后，華慶班由眉縣人民政府接管，與齊鎮(zhèn)友誼社合并為眉縣群眾劇團(tuán)?！盵5]136可以說，在陜西秦腔發(fā)展史上，張附翱和王蘭卿都是名垂史冊的人物。

盡管如此，然而由于王蘭卿出身樂戶，故在張附翱病逝后，這位優(yōu)秀的秦腔演員，仍然不可避免地遭受了同當(dāng)時許多女子一樣的不幸命運(yùn)，引起時人感嘆唏噓，王九思和康海先后為她創(chuàng)作了流傳至今的散曲《南呂·一枝花》和雜劇《王蘭卿》。

二、王九思套曲和康海雜劇的主題——謳歌兩情相悅的真摯愛情

王蘭卿服毒自盡后，王九思為其創(chuàng)作套曲以紀(jì)念之，套曲題曰《歌兒王蘭卿侍暖泉張子，張子死，乃亦飲藥死，予聞而異之，為此詞傳焉》。王九思創(chuàng)作的目的，就是要宣傳王蘭卿的事跡，可知他對王蘭卿的高度肯定。在王九思筆下，王蘭卿之所以選擇在張于鵬死后自盡，是為了延續(xù)他們的愛情：“做一對鬼魂兒夜月下攜手同行，變一個連枝樹暮雨中盤根并長，化一雙玉蝴蝶春風(fēng)前接翅飛揚(yáng)。”[6]卷二，64月夜攜手，連理并枝，玉蝶比翼，浪漫甜蜜的愛情，固然羨煞眾人，但對于張附翱和王蘭卿而言，卻只能在另一個世界實(shí)現(xiàn)，尤其是王蘭卿，為此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王九思在曲子中表露出既頌揚(yáng)又惋惜的矛盾心情。

一方面，他贊賞王蘭卿的氣節(jié)“不是咱虛褒獎，恰便似忠臣與良將，節(jié)凜冰霜”，這是對王蘭卿非常高的褒譽(yù)。在明代，像王蘭卿這樣出身樂戶、以賣藝為生、又給人做妾的女子，出身卑微，地位卑賤，即便是守節(jié)殉情而死，也不會像其他普通人家的女性一樣得到旌表?？岛ｋs劇《王蘭卿》第四折寫道，王蘭卿服毒身亡后，“只見一片聲鬧起關(guān)西，都夸蘭卿貞烈”[4]第四折，8。明代社會對封建倫理綱常非常重視，大肆宣揚(yáng)三綱五常，對于婦女殉情守節(jié)的舉動大力旌表，各地的貞潔烈婦牌坊在在可見。然而對于王蘭卿就未必，原因即在于她的出身。連康海在劇中也忍不住假借以太白山真德洞天主人身份出現(xiàn)的神仙之口質(zhì)疑道：“俺想蘭卿是一女流之輩，又生在柳陌花街，怎生便有這等好處呵！”[4]第四折，8在這里，女流之輩不是理由，因?yàn)樨憹嵟品槐揪褪菫榕髦叾O(shè)的。生在柳陌花街，才是真正受質(zhì)疑的原因所在。在一般人眼里，像蘭卿這樣的“風(fēng)塵妓女們”，“慣帶的是鴛鴦翡翠釵，會搽的是金粉芙蓉額，喜過的是琉璃琥珀鐘，怕見的是淡飯黃虀菜”[4]第四折，9。她們給人的慣常印象是貪圖享受，嫌貧愛富，薄情寡義。因此，面對蘭卿之舉，以太白山真德洞天主人身份出現(xiàn)的神仙才會感慨：“這等好事，想是已申奏旌表呵?！盵4]第四折，9手下卻說：“奈是張門過遣蕭疏，（不）曾有人申奏?！本科鋵?shí)，不是有沒有人申奏的問題，而是蘭卿的身份無法為她申奏。一番理論爭取后，終于，“聞道上司有文書來，先掛節(jié)婦牌，隨后便有旌表來也”[4]9。而神仙卻說：“似這等節(jié)義大事，動天地感鬼神，便旌表不旌表，有甚要緊?！盵4]9把王蘭卿的服毒自盡視作感天地動鬼神的大事，體現(xiàn)出康海對王蘭卿之舉的高度贊揚(yáng)。而把王蘭卿這樣一個卑微的下層女子比作節(jié)凜冰霜的忠臣良將，更能見出王九思在書寫王蘭卿形象時刻意拔擢的主觀傾向性。

另一方面，王九思在散曲中也感慨王蘭卿的悲劇，對其寄予深切的同情。王蘭卿嫁給張于鵬后，也想與他白頭偕老，“紅顏實(shí)有白頭望”?？上?，天不遂人愿，張于鵬身染沉疴，“誰想道老景難，緣分短，斯文喪！”[6]卷二，64造化弄人，天人永隔。王蘭卿“也待要獨(dú)守孤孀，又則怕蝶惡蜂狂”。在這種困境下，她選擇“道不如棄青春，歸綠野，葬黃壤，相伴著風(fēng)清月明，道有個地久天長”。放棄生命，追隨張于鵬而去。在王九思看來，外界“蝶惡蜂狂”固然是造成王蘭卿難守孤節(jié)的因素之一，但與張于鵬的真誠感情則是促使她追隨而去的主要原因。她感激命運(yùn)讓她遇到張于鵬這樣的知心人：“為則為我逢郎”；她陶醉于張于鵬給予她的美好愛情：“想則想郎愛我”；她決心和心上人生不能同死相隨：“愿則愿死隨郎”。這樣生死與共的感情，試想，天底下有幾個女子能夠遇到？難怪王蘭卿不肯撒手割舍！在套曲的【尾聲】，王九思情不自禁贊嘆道：“想著他情如鳳友心中想，命比鴻毛藥里亡，稱兩意須教共穴葬。這一個真心的女娘，不負(fù)了畫眉張敞，留與那萬古千秋教人做話兒講?！盵6]卷二，65這種對愛情的熱情頌揚(yáng)，令我們不禁想到《長恨歌》中“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式的愛情贊歌。

總之，王九思的套曲，是一支歌唱王蘭卿與張于鵬美好愛情的贊歌，作者對兩人愛情的高度肯定洋溢在字里行間。

康海的雜劇《王蘭卿》也以謳歌愛情為主題。由于篇幅超過王九思的散曲，在內(nèi)容上也就比王九思散曲更為豐富。首先，雜劇描述了王蘭卿在張于鵬赴會試后的生活情形。其生計艱困情狀連丫鬟都看不下去，勸她另尋依靠，蘭卿卻堅定地說：“我把這荊釵布襖甘心受，再不許游蜂戲蝶閑迤逗。到底來紅愁綠慘都成就，做一個三從四德好人妻，不強(qiáng)如朝云暮雨花門婦?！盵4]第一折，2表達(dá)對于鵬愛情的堅貞。與此同時，雜劇著重表現(xiàn)了王蘭卿獨(dú)守空房和對張于鵬的思念?！案律趵缮瞎轮坻袠?，情愿把難打捱的凄涼受?！蓖跆m卿被張母娶回家，成了張于鵬的空房妾，她安心侍奉婆婆，照顧生病的公公。在丫鬟看來苦不堪言的生活，王蘭卿卻說：“雖是我娶空房捱長夜，卻是我稱心懷休歇的時節(jié)?！盵4]第二折，3因?yàn)樾膽押蛷堄邬i的美好愛情，王蘭卿把艱難孤獨(dú)的日子過得平靜安穩(wěn)。其次，表現(xiàn)了張于鵬對王蘭卿的一片深情。第三折里，張于鵬在臨終之際不忘叮囑妻子：“渾家，好生看取孩兒們，把蘭卿尋穿衣吃飯的主兒嫁了，不要教失所了?！盵4]第三折，6彌留之際，張于鵬不忘對蘭卿的日后做出安排，擔(dān)心她無所依靠，實(shí)在是難能可貴。難怪王蘭卿肝腸欲斷，恨不能替張于鵬承受病魔。再次，表現(xiàn)了王蘭卿對富家郎的堅決反抗。富家郎貪戀王蘭卿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我一心要娶她”。王蘭卿面對逼迫，堅決不從。她強(qiáng)調(diào)自己“雖不是石季倫的正頭妻，也曾做張于鵬的側(cè)房室，名兒是細(xì)微，性兒敢鯁直?？戏值弥丶夼c腌臜廝養(yǎng)市曹兒。”[4]第三折，7富家郎雖然有錢有勢，但在蘭卿眼里，張于鵬的“風(fēng)流文采、器宇襟期、人品才識”才是值得看重的，她不能在他身后，委身于一個齷齪猥瑣的癩蛤蟆似的家伙。富家郎的糾纏不休逼迫得王蘭卿求生不成，不得不尋短路：“罷！罷！伏侍著夫人，看覷著兒女，雖是正理，似此蜂喧蝶攘，不免玷辱俺夫君的志氣。不如尋個自盡，只怕倒與亡化的做好覷呵?！盵4]7--8由此可以看出，王蘭卿的服毒自盡，雖然有邪惡勢力的逼迫，但更是因?yàn)椴辉敢飧患依傻募m纏玷辱了張于鵬的志氣，也是為了與亡去的夫君在另一個世界里再度長相廝守。這一點(diǎn)，使得王蘭卿的形象，超越了《香囊怨》里的劉盼春等殉情女子的形象，為她自盡身亡的悲劇增添了浪漫的色彩。最后，作品借助神仙形象旌表了王蘭卿，使張于鵬和王蘭卿雙雙化為神仙飛升而去。雖然不免荒誕，卻也是作者美好愿望的浪漫實(shí)現(xiàn)。

康海的雜劇《王蘭卿》的主題，和王九思的散曲一樣，也是對真摯愛情的謳歌贊美。愛情，這個永恒的美好主題，在明代中葉兩位關(guān)西大漢的筆下，又一次煥發(fā)出旖旎溫情的光彩，豐富了明代陜西文壇的文學(xué)樣貌。

三、王九思和康海筆下的王蘭卿形象

王九思和康海的創(chuàng)作，都生動刻畫了王蘭卿的形象，主要體現(xiàn)為如下方面：

第一，出身泥淖，品行高潔。王蘭卿是周至城里樂戶家的女兒，出身卑微。明代的樂戶，同唐宋時的樂營、教坊一樣，是訓(xùn)練歌兒舞女的地方，明代樂戶女子還兼售色藝，社會地位低下。王蘭卿雖出身泥淖，卻品行高潔。自從與張于鵬婚配之后，“再不曾出去趕唱”[4]楔子，1。故王九思散曲開篇即贊她“飛騰鸞鳳林，脫離煙花巷。玉琢成清氣質(zhì)，鐵打就烈心腸。貞女無雙，堪寫在青編上”[6]卷二，63-64。視她為名垂青史的高潔女子。雖然王九思和康海極力推重王蘭卿，然而事實(shí)上，在當(dāng)時社會，像王蘭卿這類出身的女子，即便為夫殉情，也不能像良家女子那樣得到官府旌表。明代朱有燉在他的《新編劉盼春守志香囊怨》一劇的“自序”中說：“惜乎，此女子出于風(fēng)塵之中，不能如良家者同聞諸上司，旌表其行。憐其生于難守節(jié)操之所，而又難能表白于后世，可為之深嘆也矣！”[7]就是感慨劉盼春的妓女身份使她無法受到旌表。也正因?yàn)槿绱?，王九思和康海以士大夫身份對王蘭卿事跡的書寫就具有格外重要的意味，體現(xiàn)出可貴的平等和民主思想。據(jù)乾隆《周至縣志》，直到嘉靖朝晚期，在周至知縣何起鳴任內(nèi)，才上報王蘭卿等九人為烈女。其間顯然比一般的良家女子多費(fèi)了周折。

第二，追求真愛，兩情相悅。王九思和康海筆下的王蘭卿和張于鵬的感情，不像《香囊怨》中劉盼春和周恭那樣，還沒有經(jīng)歷美好的婚姻生活就慘遭陰陽兩隔。張王感情是建立在互相欣賞、相知相愛的基礎(chǔ)上的。在張于鵬眼里，王蘭卿雖出身樂戶，卻“情性貞良，全無花門柳戶之氣”；在王蘭卿眼里，“俺是他的綰角知心故友”。這種兩情相悅式的感情，從來都是人類愛情的最高境界。張于鵬被迫離開官場返回故里后，他們在暖泉精舍“無是無非住了六年”[4]第三折，6。這六年，應(yīng)該是甜蜜恩愛的六年，是王蘭卿記憶中最美好的六年。她嫁到張家后“一心兒伏侍著奶奶，行些孝順”[4]第一折，2，連婆婆都夸她“伏事老身，甚是孝順勤謹(jǐn)”[4]第二折，3。王蘭卿為了這美好的婚姻生活付出了空房妾的代價，承受著生活的艱困。如果康海僅僅如此描寫這段婚姻，便落入了元明婚姻家庭劇的俗套，即單方面突出女性的付出和犧牲?！锻跆m卿》的高明之處在于，它還表現(xiàn)了張于鵬對王蘭卿的真誠愛情，即臨終前對王蘭卿歸宿的安排。這一筆，突出了張王感情的兩情相悅，揭示了美好婚姻的牢固基礎(chǔ)。這種認(rèn)識，是康海超越時代局限、進(jìn)步的愛情婚姻觀的體現(xiàn)。

第三，堅守愛情，忠貞不渝。王蘭卿出身樂戶，卻沒有一般煙花女子的貪戀富貴，薄情寡義。相反，她在婚姻家庭中的表現(xiàn)，是典型的淳樸良家女子的行為。張于鵬舉會試的日子里，丫鬟勸她另覓依靠，改善貧困的生活。她卻說：“我把這荊釵布襖甘心受，再不許游蜂戲蝶閑迤逗。到底來紅愁綠慘都成就，做一個三從四德好人妻，不強(qiáng)如朝云暮雨花門婦。”[4]第一折，2把忠于愛情看得高過物質(zhì)層面的需求，體現(xiàn)了她的美好品操。元明戲劇里的貞潔烈婦，大多都是因?yàn)榛蛏嬈D難，或受到惡勢力欺凌，不得不以結(jié)束生命的方式尋求徹底解脫。王蘭卿的服毒自盡，則是因?yàn)閷γ篮脨矍榈闹艺\貞烈，更多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覺殉情。

王蘭卿服毒自盡的結(jié)局，在明代的婚姻家庭劇中并不罕見?！断隳以埂分械膭⑴未?，也是因愛而服毒身亡。但《香囊怨》更多表現(xiàn)了外界惡勢力對劉盼春的迫害，服毒是她走投無路的必然之舉。而王蘭卿則有所不同。富家郎的糾纏固然是導(dǎo)火索，但不應(yīng)是決定因素。甚至有學(xué)者猜測此富家郎或許子虛烏有①魏強(qiáng)《論康海筆下的王蘭卿形象》認(rèn)為：“實(shí)際上據(jù)記載，蘭卿殉情并非因富家子，這個人物是作者有意加上的?？岛Ｒ庠诮柽@個人物反襯蘭卿的形象，以烘托其強(qiáng)烈的自尊意識和追求完美人格重塑的堅貞?！痹斠姟渡缈瓶v橫》，2004年第6期，第128-129頁。。王蘭卿對和張于鵬美好感情的留戀不舍或許是更重要的因素。王九思在散曲中于此多方強(qiáng)調(diào)突出，感天動地?？岛Ｔ陔s劇中也突出了這個意思。如同石崇墜樓的綠珠，楚霸王自刎的虞姬，選擇追隨對方而去的主要原因，都不是外界的逼迫，而是追隨愛情和愛人。王蘭卿也是如此。她服下信石，對婆婆和于鵬妻兒一番交代叮囑后，懷著與心上人在陰間重續(xù)美好愛情的心愿走了，她說：“我如今死了，我夫君在陰司地府里呵，喜孜孜且并肩兒行，笑吟吟無半星兒毀?！盵4]第三折，8自始至終，王蘭卿心里都裝著和張于鵬溫暖的愛情，這對于一個封建時代的女性而言，該是多么的幸福和慰藉。

四、王九思和康海對王蘭卿書寫的進(jìn)步意義

王蘭卿的悲劇，具有一定的時代典型性，也有獨(dú)特的進(jìn)步意義。王九思和康海對她的抒寫傾注了真摯的感情。兩部作品的進(jìn)步性體現(xiàn)在：

首先，突破了明代怨譜戲劇的局限性，重點(diǎn)不是寫女子的怨，而是歌頌美好的愛情。明代的怨譜戲多描寫下層女子與文人書生或者貴公子的愛戀，劇中女性常常為了愛情忍辱負(fù)重，承受巨大的痛苦，還往往得不到期盼的歸宿。滿腔的愁緒哀怨籠罩著這些女性。王九思和康海筆下的王蘭卿，雖然也有怨，但康王二人更多的是贊美她美好的感情，是一曲愛情的頌歌。

其次，體現(xiàn)出王九思和康海的民主思想。為一個社會底層的風(fēng)塵女子立傳，大力歌頌其品節(jié)，足見康王二人思想的進(jìn)步性和民主色彩。雖然，這或許只是朦朧的感性認(rèn)識，卻彌足珍貴，體現(xiàn)了兩位文人思想中的人文關(guān)懷精神。王九思散曲中，在王蘭卿自盡后，以一曲【采茶歌】，營造出陰沉悲慘的氣氛，表達(dá)對王蘭卿不幸身亡的哀痛?？岛ｋs劇通過浪漫之筆，讓神仙超度張于鵬和王蘭卿一起飛升成仙，或?qū)憣?shí)或浪漫的筆法，都充滿對王蘭卿的同情和肯定。

再次，王九思和康海對王蘭卿愛情和命運(yùn)的書寫，從一定意義上說，或許對湯顯祖《牡丹亭》的創(chuàng)作有一定影響。《牡丹亭》里，杜麗娘追尋和柳夢梅的愛情，可以穿越生死，陰陽之隔亦不能阻擋真摯愛戀。誠如湯顯祖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盵8]王九思和康海筆下的王蘭卿為愛向死，康海雜劇甚至寫到在她身后，神仙超度她和張于鵬一起飛升成仙，卻終究未能突破生死界限而復(fù)生。這種書寫方式，或許因王蘭卿和張于鵬均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真實(shí)人物而只能如此處理。但王蘭卿的為愛而死，卻與杜麗娘的為愛而死完全相同。從劉盼春的因?yàn)閻矍楸黄葢K烈而死，到王蘭卿的因?yàn)閻矍樽栽赶蛩溃俚蕉披惸锏囊驗(yàn)閻矍楦试赶蛩?、死而?fù)生，其間似乎隱含著明代中晚期戲曲中才子佳人愛情書寫的潛轉(zhuǎn)暗換，王九思和康海對王蘭卿的書寫，似有津梁之功。

最后，張于鵬和王蘭卿對關(guān)西的秦腔藝術(shù)作出了很大貢獻(xiàn)，然而史乘對他們的記載非常有限。有賴于王九思和康海的作品，后世對這兩位秦腔藝術(shù)家尤其是王蘭卿的人生有了更多的了解。這是康王對于秦腔發(fā)展史的間接貢獻(xiàn)。

綜上所述，王九思和康海面對真實(shí)的人物和事件，以飽蘸感情的筆墨，抒寫他們對友人張于鵬和王蘭卿美好愛情及不幸命運(yùn)的謳歌與同情，給文學(xué)史上留下了熠熠生輝的人物形象，也給陜西秦腔發(fā)展史的書寫提供了珍貴的史料。而王九思和康海二人從中體現(xiàn)出的人文關(guān)懷和進(jìn)步思想，亦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