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死亡·命運
——艾麗絲·門羅的小說《機緣》《匆匆》《沉寂》主題分析

李淑霞

(山東交通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濟南 250357)

一、愛情——男女兩性之間的戰(zhàn)爭

“愛”與“死”是自古至今文學創(chuàng)作的兩大永恒主題，貫穿于所有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包括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同樣，這兩大主題也蘊含在門羅的女性命運三部曲《機緣》《匆匆》《沉寂》之中。這三部曲實際上就是以主人公朱麗葉的愛情故事和婚姻生活為線索，演繹出一首完整的關于女性生命軌跡的交響樂，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

像門羅的小說代表作《逃離》中的女主人公卡拉一樣，朱麗葉也是門羅小說中的典型的女性人物——一個出生、成長于加拿大城郊小鎮(zhèn)的年輕女孩。她長大后，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來到大城市多倫多進入大學學習。二十一歲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獲得古典文學的學士與碩士學位，并繼續(xù)攻讀博士學位。在做博士論文期間，她抽出一段時間到溫哥華一所私立女子學?！袀愃辜乃迣W校做代課老師，教授拉丁文。在從多倫多去往溫哥華的火車上，朱麗葉邂逅了一個來自溫哥華城郊小鎮(zhèn)鯨魚灣的男子埃里克。他看起來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已經(jīng)結(jié)婚，依靠出海打魚為生，他太太在八年前的一次車禍中受了傷，一直癱瘓在床，由小鎮(zhèn)上鄰家的女人幫忙照料。因為火車上那個趁著火車停車的間隙下車臥軌身亡的男子，朱麗葉和埃里克之間發(fā)生了一場對話，并逐漸萌生出了愛意。朱麗葉代課結(jié)束之后，沒有回多倫多的大學繼續(xù)做博士論文，而是跟隨著愛情的指引，來到了鯨魚灣，開始了與埃里克的同居生活。

朱麗葉與埃里克的邂逅，可以說是她與愛情的邂逅。這次邂逅改變了朱麗葉此后的生命軌跡。如果沒有這次在火車上與埃里克的偶遇，朱麗葉的生命軌跡可能會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樣態(tài)。那么，愛情到底是什么呢？究竟何為愛情呢？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認為，愛情，在本質(zhì)上意味著兩性之間的永恒戰(zhàn)爭：施愛者希望占有受愛者，但是，這受愛者的自由(這是他或者她的人的本質(zhì))是無法占有的；因此，這施愛者便傾向于把這受愛者變成一個對象以便占有它；這受愛者為了維護其作為人的本質(zhì)，必然奮起反抗這種占有；正是因為這一點，愛情，特別是性愛，最終變成了不斷的緊張，乃至事實上的戰(zhàn)爭。[1]

這種緊張的氣氛和戰(zhàn)爭的硝煙充斥、彌漫于朱麗葉與埃里克的愛情生活的始終。他們在火車上邂逅，互生愛意，然后深情吻別。數(shù)月之后，朱麗葉收到了埃里克的一封信。信的結(jié)尾寫道：“我時常會想起你。我時常會想起你。我是時時刻刻都會想起你的喲?！盵2]這種話語分明是毫無遮攔的十分露骨的愛情表達了。朱麗葉跟隨著愛情的召喚，來到埃里克的小鎮(zhèn)鯨魚灣。這一天，剛好是埃里克為他的亡妻安舉行葬禮的日子。葬禮結(jié)束后，埃里克并沒后回家，而是去了他的情人克里斯塔的家。朱麗葉在埃里克的家里遇到的是他家的幫傭艾羅。艾羅表面上對朱麗葉客氣禮貌，朱麗葉實際上感受到了她骨子里的排斥和拒絕，她還明確表示希望朱麗葉可以乘坐末班長途車回溫哥華去。艾羅就好像是埃里克的替身和代言人。朱麗葉卻堅持留下來，在埃里克家里等待。埃里克知道朱麗葉在家里等他，沒有回溫哥華，可是他并沒有回家去，也沒有做出其他回應，好像是欲擒故縱。此時，朱麗葉感到：埃里克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只是個自己可以與之調(diào)調(diào)情的人；然后，在某一天的早晨，她會一走了之的。[3]但是，當埃里克回到家里后，驚喜地擁吻撫觸她，她感到全身沉浸在輕松之中，都快樂得不知怎么才好了。[4]朱麗葉與埃里克之間的愛情關系就在這種時緊時緩的張力中向前推進。

朱麗葉與埃里克共同生活了十六年之后，她發(fā)現(xiàn)了一件摧毀她愛情信念的事情：在十二年之前，在她帶著他們的小女兒佩內(nèi)洛普回到故鄉(xiāng)小鎮(zhèn)看望父母的一段時間里，埃里克去與他的舊情人克里斯塔重續(xù)舊歡了。這個發(fā)現(xiàn)使得朱麗葉與埃里克的愛情關系由緊張升級成了激烈的戰(zhàn)爭。朱麗葉感到：對埃里克來說，性愛問題，根本不是值得認真看待的事情，至少不像是對她自己來說那么重要；誰恰好近在身邊，他就跟誰玩兒。她覺得：埃里克不愛她，而且從來都沒有愛過她；他和她在一起十六年的生活自始至終都是一場騙局。這種感覺激起了朱麗葉對埃里克的深仇大恨，燃起了她對埃里克無法壓抑的熾烈怒火；這種感覺傷透了她的心，摧毀了她賴以生存的一切，她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全都坍塌了?？墒?，埃里克卻覺得他在十多年前跟一個舊情人發(fā)生性愛關系，并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他不能理解朱麗葉為什么會有那么激烈的反應，有時候甚至認為她是在裝腔作勢。于是，兩個人之間互相指摘怨懟，戰(zhàn)爭愈演愈烈。最終，這場戰(zhàn)爭以埃里克出海時遭遇暴風雨遇難身亡落下了帷幕。[5]

男女兩性在愛情關系之中的緊張和戰(zhàn)爭，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男女兩性愛情觀念的差異和錯位引起的，正如朱麗葉和埃里克對愛情關系的不同理解和感受。埃里克認為，在朱麗葉離開家的一段時間里，他與舊情人愛情復燃，鴛夢重溫，并不是很要緊的事情，不會減少他對朱麗葉的愛，也不應該影響他們的家庭生活，朱麗葉也沒有必要對此耿耿于懷。而朱麗葉卻覺得，埃里克的出軌行為是對他們在一起十六年愛情生活的全盤否定，不僅深深地傷害了她的感情，而且還摧毀了她賴以生存的所有生命支撐。埃里克認為，他只不過是與一個舊女友在干草堆里打了幾個滾而已；而朱麗葉覺得，他不僅背叛了他們的愛情，而且顛覆了她整個生命的憑依與價值。由此可見，朱麗葉的愛情觀念與埃里克的愛情認知存著深刻的差異和深度的錯位。這就決定了她的愛情理想最終必然會走向幻滅。

作家王安憶認為：愛情是人性為孤獨求救。在生命的漂流中，愛情好像是帶有岸的面目，可是后來，我們漸漸明白，它也只不過是一條船，同樣也要隨波逐流。我們都希望它既能度己也能度人，可是，我們每個人又都是同樣的渺小無助，誰能拯救誰呢？[6]確如其所言，男女兩性誰也不能成為另一方的拯救者。女性的拯救者，既不是她們依據(jù)幻想構(gòu)建出來的完美有力的男性，也不是她們依靠憧憬想象出來的烏托邦性質(zhì)的愛情，而是她們具有主體性和獨立性的自身。在兩性之間的愛情關系中，女性應該成為詩人舒婷筆下的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橡樹并肩站在一起。也就是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存在主義女權(quán)理論中的“獨立的女人”，在與男性的平等關系中求得與其有差別的共存。在現(xiàn)實世界中，波伏娃和讓·保羅·薩特之間的獨特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觀念的、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愛情關系，正是實踐了這種“在平等中有差別的共存”的兩性關系理論。正如波伏娃所言：在男女兩性之間的愛情戰(zhàn)爭中，“要取得最大的勝利，男人和女人首先就必須依據(jù)并通過他們的自然差異，去毫不含糊地肯定他們的手足關系?！盵7]

二、死亡——偶然性與有限性的顯現(xiàn)

死亡是艾麗絲·門羅的女性命運三部曲《機緣》《匆匆》《沉寂》所蘊涵的另一個重要主題，這三部短篇小說中充滿了密集的死亡敘述和死亡意象?！稒C緣》中，朱麗葉在火車上邂逅的陌生男子在火車停車的間隙下車去臥軌身亡，埃里克最終為他因為車禍癱瘓在床八年的太太安舉行了葬禮?！洞掖摇分校禧惾~父母家的幫工艾琳的丈夫在他干活的養(yǎng)雞場的一次事故中喪生，朱麗葉的母親薩拉在朱麗葉回去探望她并陪伴她一段時間之后離開人世?！冻良拧分校＠锟笋{駛小船出海檢查他捕大蝦的網(wǎng)是否有問題時在暴風雨中遇難，埃里克的舊情人朱麗葉的情敵兼密友克里斯塔在某一年的一月也非常突然地死去了。

關于死亡的嚴格的形式定義可以為：“死亡意味著一個有生命的實體狀態(tài)的全然改變，這種改變是這些具有某些特性的生命實體，對其有本質(zhì)意義的特性之不可復原地喪失?！盵8]人類比較理想的比較容易接受的死亡方式是壽終正寢。但是，正如帕斯卡爾所言，死亡并非總是按照約定正點降臨，而是具有一種偶然性，一種處于人類存在核心的基本偶然性，一種隨時都可能把我們意想不到地猛拋擲進非存在之中的偶然性。[9]朱麗葉在火車上并不知道那個向她搭訕的陌生男子將會蓄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也全然沒有料到她到達鯨魚灣的那天正是埃里克為太太舉行葬禮的日子。艾琳的丈夫就在她過二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在養(yǎng)雞場喪生，仿佛厄運從天而降。朱麗葉的母親薩拉中年辭世，我們只是從他父親山姆和家里的幫工艾琳口中了解薩拉發(fā)病的時候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常常搞得家里一團糟，但是我們并不知道薩拉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埃里克出海的時候海面上幾乎是風平浪靜，可是，下午稍晚時候突然遭遇到了暴風雨，他的漁船被海浪吞噬，他的遺體第三天才被找到。后來，某年的一月，克里斯塔也非常突然地死去了，沒有任何病癥，沒有任何預兆。門羅小說中的這種濃墨重彩的死亡敘述正顯現(xiàn)了美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威廉·詹姆斯的世界觀——世界包含著偶然性和非連續(xù)性。

同時，另一方面，門羅小說中的死亡敘述，不僅顯現(xiàn)了死亡的偶然性，也彰顯了死亡的普遍性與必然性。她的女性命運三部曲《機緣》《匆匆》《沉寂》實質(zhì)上清晰地勾勒出了一條女性的完整的生命流程：朱麗葉出生、求學、戀愛、結(jié)婚、受苦、走向死亡。她先后經(jīng)歷了火車上陌生人的死亡、母親薩拉的死亡、愛人埃里克的死亡、密友克里斯塔的死亡，以及女兒佩內(nèi)洛普的失蹤；最后，她僅僅是懷著一線“能夠從佩內(nèi)洛普那里得到只言片語”的希望，孤寂地看著死亡的腳步一步一步逐漸靠近她。正如當代美國哲學家威廉·巴雷特所言：一個完整的人，如果沒有死亡、焦慮、罪過、恐懼和顫抖以及絕望之類的人生體驗，那么，他也就不再完整了。[10]赫拉克利特曾經(jīng)教導說：萬物皆流，無論何處都逃脫不了死亡和變化。[11]柏拉圖也曾經(jīng)說過，人體是墳墓，哲學思考就是學習死亡。[12]托爾斯泰也曾經(jīng)對高爾基說過，如果一個人已經(jīng)學會了思想，那么，不管他可能思考什么，他都總是在思考他自己的死亡。所有的哲學家也都是如此。[13]因此，死亡問題始終位于哲學意識的中心，同時它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之一。

正如海德格爾所言，死亡是我們?nèi)祟惛鞣N可能性中最個人和最內(nèi)在的可能性，因為它是我們必須自己去經(jīng)受的，任何他人都無法代替我們自己去死。接受死亡，并認為它隨時隨地都可能發(fā)生，這就透露了我們存在的徹底的有限性。[14]火車上的陌生人、埃里克的太太、朱麗葉的母親薩拉、埃里克以及克里斯塔，所有這些人的死亡意味著朱麗葉的過去都已“不再”。這是人的有限性在時間上的顯現(xiàn)。人的有限性也要在空間中顯露它自己。朱麗葉和她周圍的人都生活和活動在有限的存在領域之內(nèi)。同時，人的有限性更要鮮明地表現(xiàn)在認知能力上：我們并不能夠同時認知一切事物，我們知道一個事物是以不知道某些其他事物為代價的。朱麗葉不知道那個火車上的陌生男人為什么會結(jié)自己的生命，不明白埃里克的性愛觀念為什么會跟自己有著巨大的差異和錯位，不清楚為什么女兒會突然離家出走而且多年杳無音訊……這一切都揭示了我們?nèi)说拇嬖诘挠邢扌浴Ｉ踔?，帕斯卡爾斷言，人就是他的有限性。[15]

關于死亡的存在主義觀點認為，死亡不僅揭示了人的存在的偶然性和有限性，而且也內(nèi)蘊著一種終極的肯定：面對死亡，生命具有絕對的價值。死的意義就在于它對這種絕對價值的啟示。[16]因此，在埃里克出海遇難身亡就地火化之后，面對著必然要到來的死亡命運：面對著浩瀚的延伸到生前死后的虛無，朱麗葉自覺而堅定地選擇了她自己的生活：她賣掉了在鯨魚灣與埃里克一起居住了十六年的那座房子和埃里克的卡車，把埃里克的工具都送了人，給鯨魚灣的生活落下了帷幕畫上了句號；然后，她搬到溫哥華租了一套兩居室的公寓，找到了一個在圖書館做研究工作的職位，后來又到某電視臺做訪談欄目……她的面向死亡的存在體現(xiàn)了作為反叛的、有尊嚴的人的主體性和主動性。

三、命運——理性與非理性的合奏

艾麗絲·門羅的三篇小說《機緣》《匆匆》《沉寂》是關于一個女性命運的三部曲。世間萬物都有某種內(nèi)驅(qū)力，以便不斷地向前運動。一個人的命運就是一個人的生命在這種內(nèi)驅(qū)力推動下不斷向前運動的結(jié)果。它像一條看不見的時急時緩的地下河流，最終流向大海；也像一股緩慢而盲目地向前流動的波濤，最終趨向死寂；它就是一支由理性與非理性交織而成的合奏曲。

亞里士多德告訴我們，理性是我們?nèi)烁裰凶罡哔F的部分：人，真正說來就是理性。因此，一個人的理性，就是他的真正自我，他個人身份的中心。這是以最嚴格最強有力的措辭表達出來的理性主義——一個人的理性就是他的真正自我——這種理性主義迄今為止一直影響著西方哲學家的觀點。即使是中世紀的基督教，在吸收亞里士多德的學說時，也沒有撤換掉他的這條原則。[17]圣托馬斯以理性來區(qū)別人與動物，提出了“人是理性的動物”[18]這個傳統(tǒng)定義。可以說，在整個中世紀，理性的地位都是不容質(zhì)疑的。

當今時代，理性文化衰頹而非理性文化崛起。非理性主義凸現(xiàn)人的自由、個體性、主體性和實踐性等人類特性，認為所謂的“理性”只不過是人借以實現(xiàn)其欲望和意志的手段或者工具而已，主張感情、意志或者本能比理性更有價值，也更為實在。帕斯卡爾早就看到：人本身是個具有矛盾和兩重心理的生物，純粹邏輯是永遠理解不了的。[19]柏格森認為，抽象的理智不足以把握經(jīng)驗的豐富性。[20]薩特則無情地斷定：在一個無神的宇宙里，人是荒謬的，不合理的，而且也是沒有理性的，一如存在本身。[21]

美國當代哲學家威廉·巴雷特則認為：“本真的人”既不完全是“理性的人”，也不完全是“非理性的人”，因為無論是“理性的人”還是“非理性的人”都只是一種“片面的人”，一種“不完全的人”，因而也是“抽象的人”，“非現(xiàn)實的人”?！氨菊娴娜恕睉斒恰巴耆娜恕被蛘摺巴暾娜恕保瑧斒抢硇耘c非理性的合體，應當是既有血有肉又有頭腦有思維的人；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具體的、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人。[22]

門羅的小說《機緣》《匆匆》《沉寂》中的女主人公朱麗葉就是這樣一個具體的、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人，是理性與非理性的合體。她在托倫斯寄宿學校代課結(jié)束后，本來是應該動身回家的，可是，她卻打算去兜個小圈圈，去探望一位住在海邊的朋友——那位六個月之前在開往溫哥華的火車上邂逅的男子埃里克?？梢哉f，朱麗葉此行是基于理性的思考，同時也是跟著非理性的感覺前行。正當她在是否繼續(xù)古典文學研究并完成博士學位這個問題上猶豫不決的時候，她在火車上邂逅了埃里克，好像是看到了愛情的曙光，聽到了愛情的召喚。埃里克跟她談論那個臥軌身亡的陌生人，緩解了她內(nèi)心深處深深的負罪感，然后他們一起吃了晚餐，還一起在星空下辨認星座。最后，他們深情吻別。六個月之后，朱麗葉收到了一封埃里克表達相思的信件。理智上，朱麗葉知道她愛上的是一個已婚男子，而且，他不可能離婚，因為他的妻子癱瘓在床，她的愛情好像并沒有生長的余地和空間，可是，她還是身不由已地踏上了開往鯨魚灣的大巴車，盡管在路途中她依然疑慮重重——她懷疑埃里克的感情是否真誠，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要見他一面。到達鯨魚灣之后，在跟著司機去埃里克家的路上，她還在猶豫，心里想著“我不如就回去吧?！钡搅税＠锟说募依铮＠锟藦奶脑岫Y上沒有回去，在幫工艾羅的暗示下，朱麗葉又要起身離開；可是，接著，她又坐下不走了，決心等待埃里克回家。本來，她是想著就在鯨魚灣待一個晚上，甚至只給埃里克打一個電話，可是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在那里開始了與埃里克長達十六年的同居生活，直到埃里克出海遇難身亡?？v觀朱麗葉的一生命運，好像并不完全是她明確的理性判斷和選擇，而是有一股隱秘的生命力量在推動著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行動。

此外，小說中其他人物的命運也都呈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神秘性和可疑性。朱麗葉在從多倫多開往溫哥華的火車上邂逅的那個陌生男子，看起來是理性地自主地終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可能就某個方面而言，生命對他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可是，他的死到底是蓄意已久還是一時之念, 他究竟為什么選擇臥軌身亡，他又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的生命經(jīng)歷，我們都無從知曉。朱麗葉的母親薩拉最終應該是患病而死，可是，我們不知道她患的是一種什么病，只知道她經(jīng)常會把家里搞得一團糟，然后大哭一場，有時候說話也仿佛是在尖叫。還有，朱麗葉的女兒佩內(nèi)洛普在二十一歲那年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訊。至于她離開母親的緣由和后來的歸宿，佩內(nèi)洛普沒有向朱麗葉做出任何說明，小說也沒有向讀者做出任何交代。我們只能在一團團疑云中做出各種各樣的猜測和推斷：她決絕地切斷跟母親的所有關聯(lián)，肯定會有著她自己的不為外人所知的原因和理由。

縱觀門羅的這三部小說，可以說幾乎每個人物的命運都是由理性因素和非理性因素交織在一起合力促成的，每個人都是“理性的人”與“非理性的人”的合體。

結(jié)語

艾麗絲·門羅自從1952年21歲時寫出第一篇短篇小說《蝴蝶的日子》開始，至2012年81歲時出版最后一部小說集《親愛的生活》后宣布封筆，一生經(jīng)歷了從20個世紀50年代至21世紀初年整整六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在這漫長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雖然門羅并不喜歡追逐文學潮流，也不喜歡那些在當時看來時髦的花哨的文學創(chuàng)作，甚至主動選擇遠離所有的主流圈子，但是，她畢竟不能完全與時代隔絕，不能完全身處潮流之外。而且，她一生酷愛閱讀，如她自己所言，直到她三十歲，閱讀都如同她的生命。她不僅特別喜歡美國南方女性作家的作品，而且也很喜歡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威廉·馬克斯韋爾的《再見，明天見》等作品。一個作家的文學閱讀會潛移默化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因此，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可避免地會打上時代的烙印和潮流的印記。正如她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所言，她自己讀她早期的小說時發(fā)現(xiàn)了一些流行于50年代的寫法。所以，我們從她的這三篇小說《機緣》《匆匆》《沉寂》中解讀出存在主義的意味，也就不足為奇了；因為存在主義文學是20世紀現(xiàn)代派文學中聲勢最大，影響最廣的一種文學潮流。她在關于女性命運的三部曲小說中對愛情的書寫——愛情是男女兩性之間的戰(zhàn)爭，對死亡的敘述——死亡是人的偶然性和有限性的顯現(xiàn)，對命運的思考——命運是人的理性與非理性的合奏，都滲透著一種濃厚的存在主義意蘊，因為人類的偶然性、有限性和非理性以及兩性之間的對立關系，毋庸置疑都是二十世紀存在主義哲學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和重要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