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早期教育的政治向度
——基于《尚書》的探討

辛曉霞

（天津理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84）

關于中國傳統(tǒng)教育學界已經積累了比較多的研究，普遍認同其以儒家教育思想為主導，以德性修養(yǎng)、人格完善為特點，重人文教育輕技能教育。這些定位是恰當?shù)模枰⒁獾氖?，教育事實和制度在孔子之前就已存在，由儒家塑造的傳統(tǒng)教育是一定歷史序列的產物，探究其中一些特點的形成應回到孔子之前。同時，思想領域往往從人性論或道德發(fā)生的角度討論傳統(tǒng)教育的邏輯性，但教育不是歷史主體的主觀產物，它首先是立足實踐的需要而產生，教育實踐在先，分析傳統(tǒng)教育的構建理路首先應當關注其開始時的實踐指向。

中國文化的特點是“政治優(yōu)先”，政治對社會各個層面的塑造皆有很大影響。①閻步克：“中國是一個‘政治優(yōu)先’的社會，政治體制在塑造社會形態(tài)上是一個巨大權重。”參見閻步克：《波峰與波谷——秦漢魏晉南北朝的政治文明》“前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6頁。教育作為文化、社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的源起、發(fā)展與政治密切相關。中國早期教育演變的一個鮮明軌跡是從“學在官府”到“學在四夷”，這看似是教育制度的變革，其實深層的原因是政治的變動，是伴隨著權力下移、階層流動的學術下移。

一、教育的政治實用性指向

“學在官府”是早期教育的特點，受教育權為貴族特有，這在某種程度上表明，教育與政治利益密切相關。教育和政治的這種邏輯構成是由中國早期政治文明發(fā)展的歷史所決定的。

根據(jù)戰(zhàn)國時文獻記載，唐、虞已有大學與小學之分，②《孟子·滕文公篇》：“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禮記·王制》上說，“有虞氏養(yǎng)國老于上庠，養(yǎng)庶老于下庠；夏后氏養(yǎng)國老于東序，養(yǎng)庶老于西序；殷人養(yǎng)國老于右學，養(yǎng)庶老于左學”。雖然這可能不完全符合上古實際③陳青之：“自商代以上，通稱上古時代，即我們所謂原始氏族社會時代。在這個時代，文化程度極其幼稚……優(yōu)閑的教育制度當然無法產生……要知以上所舉各書，除《孟子》較古外，其他全屬漢人的作品；漢儒最愛關門造謠的，此處所謂上古教育制度，完全由他們捕風捉影，假托古制以見己意，毫無疑義?！眳⒁婈惽嘀骸吨袊逃贰?，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5頁。，但商以前即便沒有成形的教育制度，教育事實卻是存在的。根據(jù)《尚書·舜典》記載，舜繼位后任命大臣，其中明確以“教胄子”要求夔：《尚書·舜典》：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辟缭唬骸办叮∮钃羰允?，百獸率舞?！?/p>

舜命夔做典樂之官，同時教授胄子?！半?，長也，謂元子以下至卿大夫子弟?！盵1]嫡長子繼承制確立于西周，這里的“胄子”應當包括君主之子和其他貴族子弟。中國傳統(tǒng)政治體系中，歷來重視繼承者的教育，一般都是聘請師、傅朝夕訓誨，陳以嘉言，教以禮樂。老師的地位也極其尊崇，從《仲虺之誥》《伊訓》《太甲》《說命》諸篇，多可見師、傅對君、君主繼承人嚴厲的訓誨。舜希望貴族子弟通過學習詩歌音樂，陶冶性情，達到正直而溫和，寬弘而莊栗，剛毅而不苛虐，簡易而不傲慢。

這一教育內容很容易被視為中國傳統(tǒng)教育以德行培養(yǎng)為核心的例證，但就此時的政治語境來說，提升心性修養(yǎng)只是教育的一個必經階段，是一種實現(xiàn)目的的手段。培養(yǎng)適于治國理政的后備人才，能夠有效地參與政治才是真正的教育訴求。馬克斯·韋伯認為，以儒家教育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教育，以人的自我完善為根本追求，但是又將受教育與做官緊密地結合起來，并落實于人們的日用常行之中，因而帶有明顯的工具理性特色。①參見《儒教與道教》第五章“四、儒家教育在社會教育體系中的地位”，〔德〕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洪天富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鬃邮莻鹘y(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儒家教育是對早期教育的繼承和升華。以教育培養(yǎng)做官必備的素養(yǎng)，在孔子之前，文明發(fā)展早期就已形成。

從堯選任大臣的標準可看出，德是很重要的依據(jù)：

《尚書·堯典》：帝曰：“疇咨若時？登庸。”放齊曰：“胤子朱啟明?！钡墼唬骸坝?！嚚訟，可乎？”

帝曰：“疇咨若予采？”驩兜曰：“都！共工方鳩僝功?！钡墼唬骸坝酰§o言庸違，象恭滔天。”

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僉曰：“於，鯀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p>

上古時期，重要的官職由貴族代表或重要大臣推薦，被選中后要通過一定期限的政績、品格考察，確認合格后擢用。同時，君主通過臣的言行考察其德，根據(jù)不同的能力、德行，任命不同的官職，并以功績大小賜車服。這里呈現(xiàn)的是帝堯求用賢能，大臣推薦人選的場景。放齊推薦胤國子爵朱，理由是他“明”，心志開達，性識明悟，但堯認為他“嚚訟”，正義有“言不忠信為嚚”，[1]不忠信且好爭訟，所以不可用。可以看到，放齊的推薦，以及堯的拒用，當事人的德都是主要要素。

當?shù)蹐蛟俅握髡?，驩兜推薦共工，認為他頗有政績，但帝堯評價他“靜言庸違”，陽奉陰違，“象恭滔天”，貌象恭敬而心傲慢，不可用。堯反對任用共工，緣由與拒用朱一樣，德性不好。同樣，當四岳推薦鯀時，堯認為其“方命圮族”，正義解為“言鯀性很戾，好比方名，命而行事，輒毀敗善類。”[1]性情乖張，不遵守命令。

對比舜希望胄子通過教而形成的品性，“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尚書·舜典》），“嚚訟”“靜言庸違”“象恭滔天”“方命圮族”都是鮮明的反面例證。這說明，培育德，不僅在于提升修養(yǎng)，更在于由此獲得擔任政治職務所必需的素養(yǎng)?？勺⒁猓暗隆痹凇渡袝分幸灿小胺竦隆保ā渡袝虻洹罚?、“兇德”（《尚書·盤庚下》）的用法，“驗之于中國的歷史，在最早的時候，‘德性’或‘德’的意思還曾籠統(tǒng)地指人的‘各種屬性、特性’，所以還有‘吉德’‘兇德’之分，例如說‘孝、敬、忠、信為吉德，盜、賊、藏、奸為兇德’?！盵2]所以，此時“德”并不專指道德層面的美德，也指內在素質，一種使個人能夠履行其社會角色的品質。

早期文獻中肯定的德，大都體現(xiàn)于政治實踐中。②陳來先生在分析《尚書》《周禮》《逸周書》等記載唐虞三代文獻中關于“德”的記載時，大體分疏為三類，“第一類屬于個人品格，第二類是社會基本人倫關系的規(guī)范，第三類可以看作前兩類結合的產物，”其中“大體上看，第三類出現(xiàn)要晚于前兩類，其中有的地方可能已融入了早期儒家的思想?！睆膬热萆峡矗@些德目似可看作兩大類，一類是立基于家庭和家族乃至宗族關系的人倫規(guī)范，主要是家庭道德（domesticmoral）。一類是作為個人，主要是向統(tǒng)治者提出的個人的品格的要求。參見陳來：《古代宗教與倫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336頁。“二典中肯定的德行多體現(xiàn)為政治德行，是在政治實踐中獲得評價的。正如以前我們所說的，價值建立的方式主要通過政治領域來表現(xiàn)，是早期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盵3]德與政治的關聯(lián)性在中國文明早期是如何形成、確立的，這里暫且不討論。總之，在當時的政治話語體系中，為政需要具備一定的德，德不匹配可以作為不能任職的合理原因。

當然，堯的拒用，可能不僅僅是由個人品格的缺陷，不排除是君臣間不同政治利益的博弈。閻步克先生在評述周代貴族世卿世祿的制度時說“現(xiàn)實政治中的君權是動態(tài)的，其貫徹的強度和運作的空間，是受各種政治勢力制約的，是君臣‘博弈’而達到的動態(tài)平衡?！盵4]雖然這說明的是周的君權情況，但也適用于部落聯(lián)盟的上古時期。上古是中國的氏族部落聯(lián)盟時代，聯(lián)盟中存在大量邦國、方國，它們在政治、經濟、軍事上都具有較大的獨立性。一部一族之長，又在聯(lián)盟中擔任官職，他們的政治影響力由個人能力和各自的部落實力構成。在君臣相互制衡的權力格局下，政治人選的確定往往是政治實力和利益的博弈。所以，堯雖不愿意用鯀，但迫于四岳的壓力最終還是任用。①《尚書·堯典》：岳曰：“異哉！試可乃已?！钡墼唬骸巴?，欽哉！”

即便政治語境中德的運用背后真實的邏輯是利益博弈，但就這套話語體系本身來說，無疑表明，德在當時的政治話語結構中已具有一定的位置，德作為選人用人標準的合理性是共同認可的前提，所以才有可能以德名正言順地掩飾真實的利益訴求。

麥金太爾指出要回到某一概念所產生的語境中，去了解它的意圖。②參見〔美〕阿拉斯戴爾·麥金太爾：《追尋美德——道德理論研究》，“第3 章情感主義：社會內容與社會語境”，宋繼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在上古的歷史語境中，培育德作為教育的內容是出于實用的需要，其指向性是明確的——獲得更有競爭力的從政資格。或者說德主要是依據(jù)有用來界定或辨識，更多地指向手段和途徑，而非目的。不僅德育，上古教育內容的整體設定思路都是針對參政議政的。

二、針對政治實踐確立教育內容

教育是人的社會化的主要方式和途徑，它的功能除了傳播知識之外，還有使受教育者了解和掌握主流的社會觀念和規(guī)范。“人按照自己的物質生產的發(fā)展建立相應的社會關系，正是這些人按照自己的社會關系創(chuàng)造了相應的原理、觀念和范疇?！盵5]上古的政治活動以及建立于其上的思維模式影響了中國早期教育內容的設置。

以祭祀為例，它在上古、三代的政治、社會生活中是重要的常規(guī)化活動已是學界共識。祭祀是一種需要協(xié)作、配合的團體活動，“更重要的是原始社會中祭祀乃是團體的活動，而團體的祭祀活動具有一定的團體秩序，包含著種種行為的規(guī)定。禮一方面繼承了這種社群團體內部秩序規(guī)定的傳統(tǒng)，一方面發(fā)展為各種具體的行為規(guī)范和各種人際關系的行為儀節(jié)?！盵3]每一個參與者恰當完成符合自己身份的禮儀內容，整個過程才能井然有序，和諧莊嚴。祭祀不僅有宗教意義，還具有政治、文化職能，作為被賦予諸多象征意義的團體活動，政治人物在其中的不當表現(xiàn)，必然影響其在團體中的聲譽和權威。那么，學習、掌握相關知識就是必要的。

受命教胄子的夔，曾在舉例中描述過一次祭祀過程：

《尚書·益稷》：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辟缭唬骸办?！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p>

因舜功成道洽，所以祭祀禮備樂和。作為典樂之官，夔是其中的專職官員之一。相關研究表明，上古時期由巫覡、祝、宗等共同主持國家或公共的祭祀活動，各司其職，“巫覡之職能主要是對祭祀的位次和牲器進行安排，是祭祀體系中的一種操作人員。比較起來，祝是具備較多的有關地理、歷史、宗族和禮儀知識的人，宗是對祭品的時令、種類及祭器、祭壇的制度有系統(tǒng)知識的人?！盵3]祭祀中無論是器物使用、擺放規(guī)范，還是相關的歷史、天文知識，都具有相當?shù)膶I(yè)性，負責人員需要具備相應的知識和技能。歷史學界認為，上古曾有過巫官合一的時期，③李宗侗：“君及官吏皆出于巫?！眳⒁娎钭诙保骸吨袊糯鐣贰?，臺北：華岡出版社，1954年，第118頁。陳夢家：“由巫而史而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自己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眳⒁婈悏艏遥骸渡檀纳裨捙c巫術》，載《燕京學報》第二十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35頁。即祭祀中的巫覡、祝、宗這些專職人員同時也是行政官吏，具體職位的名稱等不同時期或許有調整，但就“損益”的角度來說，各時期祭祀中涉及的內容、專職人員應該是類似的。那么，可推知，相關官員要具備專業(yè)的知識技能，沒有接受過相應的教育，無法勝任。

另外，除專職官員，祭祀對于參與人員也存在知識門檻。在這場祭祀中，夔提到“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保ā渡袝ひ骛ⅰ罚┱x注有“丹朱為王者后，故稱賓。言與諸侯助祭。”[1]丹朱是帝堯的兒子，因其不德，①參見《尚書·益稷》：“帝不時，敷同日奏罔功。無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晝夜昆侖。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绷?，正義有“丹朱之性下愚，堯不能化”，參見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1頁。帝堯選擇了舜繼位。從這里的記載可見，丹朱雖未繼位，但也是舜的群臣之一，在重要的朝廷祭祀中，以王者后的身份做賓，與其他諸侯一起助祭。無論丹朱是否真的不德，但順利完成祭祀，至少表明他懂得且能踐行祭祀的禮儀，這也是參與祭祀的基本前提?！翱疾椤端吹洹罚?、虞二代的學官有三部：一曰司徒，主宣布五教的，以契為之長；二曰秩宗，主持三禮的，以伯夷為之長；三曰典樂，教導詩歌音樂之類的，以夔為之長。”[6]除典樂之官外，主持三禮的秩宗，負責五教的司徒也承擔著教育貴族子弟的工作。丹朱具備參與祭祀的基本素養(yǎng)必然是他少年時接受諸種禮樂教育，并反復演練而習得的。

現(xiàn)代社會通常將教育區(qū)分為人文教育和技能教育，但在上古時期，這兩者是合一的，禮樂教育既是人文的也是技能的，旨在培養(yǎng)貴族子弟為政所需的品質和技能。在《尚書》記載中，各種祭祀頗為頻繁，既有禪讓、繼位、戰(zhàn)前誓師等重大事項，也有作為公共生活一部分的祖先祭祀等。既然祭祀是常規(guī)的政治活動，參與政治，擔任官職，至少要懂得相應的禮樂知識。類似丹朱，即使是王者后，可享有世襲的爵位，但如果他不具備參與政治活動的基本素養(yǎng)，那么，在上古生產力低，實力、功績是核心競爭力的政治格局中，他享有權益，繼承爵位的合理性、合法性必然大打折扣。

除禮樂外，先王典、訓等也是貴族子弟必須學習的內容。在《國語·楚語》中，申叔時曾列舉了教授楚國太子的文獻，有“春秋”“世”“詩”“禮”“樂”“令”“語”“故志”“訓典”，②《國語·楚語》卷十七：莊王使士亹傅太子葴，辭曰：“臣不才，無能益焉?！薄踝涫垢抵?。問于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這些都是培養(yǎng)貴族子弟成為精英所必需的文獻。上古的文獻沒有此時豐富，教本難以如此齊全，但從文明發(fā)展的連貫性來說，思路是類似的。《尚書》中多次強調貴族子弟學習先王之“典”“訓”的重要性：

《尚書·五子之歌》：其四曰：“明明我祖，萬邦之君。有典有則，貽厥子孫。關石和鈞，王府則有?；膲嬝示w，覆宗絕祀?！?/p>

典即經籍，是先王所遺，包含有治國的法則。這些文獻不僅有知識上的重要性，而且具有思想上的權威性。從太康之弟的抱怨中透露出，太康也曾學習先王之典，但他遺棄所學，所以導致覆宗絕祀。

可見，上古時期教育的內容是基于政治實踐而設置的，其最初動因蘊含著設計者的這樣一種愿望：培養(yǎng)貴族子弟有效參與政治實踐的基本素養(yǎng)，奠定他們獲得政治成功的基礎。

三、基于知識壟斷的權力世襲

歷史反復證明藉由教育而獲得階層的提升是有效可行的，（董仲舒）“最有關于中國社會組織的，是他主張設學校，立博士弟子，變春秋、戰(zhàn)國的‘私學’為‘官學’，使地主階級的弟子套上‘太學生’的外衣，化身為官僚，由經濟權的獲取進而謀教育權的建立與政治權的分潤?！盵7]讀書科舉之所以在中國古代社會備受重視，就在于接受教育，獲取知識是通向政治權力的有效路徑。相應的，文明初起時，教育是貴族的特權，知識被壟斷在少數(shù)人手里，就是既得利益群體出于保障權力和維系利益的精心設計。

即使在上古，統(tǒng)治者也深知教育和政治權益的關聯(lián)性，為使子孫后代永享富貴，壟斷教育是最佳選擇。最初“學在官府”的目的不僅是知識在貴族內傳遞，更是由此保障政治權力只在貴族內流轉。在此思路背景下，有些家族甚至為確保某些官職僅在家族內部傳遞，相關知識也是家族世襲的。

《左傳》載“官有世功，則有官族”（《左傳·隱公八年》），由于祖先的功績，族名以祖先所擔任之官命名，同時，官職世襲。從《尚書》來看，世官在中國社會淵源頗久，羲、和二氏即是例證?！棒撕弯弦?，廢時亂日，胤往征之，作《胤征》?！保ā渡袝へ氛鳌罚┱乒苋赵绿斓刂碌聂耸?、和氏沉迷于酒，玩忽職守，夏王仲康派胤前往征討。正義注“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時之官，自唐虞至三代，世職不絕?！盵1]羲、和二氏擔任四時之官一直貫穿于唐、虞、三代。據(jù)《堯典》記載，這一歷程最晚開始于堯：

《尚書·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申命羲叔，宅南交……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帝曰：“咨！汝羲暨和。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允釐百工，庶績咸熙。”

堯任命羲、和二氏共掌天地之事，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別居治東方、南方、西方、北方，仰觀天俯察地，確定春夏秋冬的時節(jié)，合理安排農事。四人盡職盡責，所以堯贊嘆他們的定歷授事，使眾功皆廣，風俗大和。

羲、和二氏得以世官世職是由于祖先之功。在《堯典》、《呂刑》兩處，正義解羲、和為重、黎之后。①“堯育重黎之后，是此羲和可知?！眳⒁娍装矅鴤?，孔穎達正義：《尚書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1-43頁。“重即羲，黎即和?！眳⒁娍装矅鴤鳎追f達正義：《尚書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775頁。

據(jù)說，重、黎是顓頊高陽氏之后，為帝嚳高辛氏火正，甚有功，②《史記·楚世家》：“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更為后世所熟知的是重、黎“絕地天通”（《尚書·呂刑》）的宗教改革。大致是由于這些功績，其族便世襲掌管天地之事。

不過，到了夏仲康時，“羲和廢厥職，酒荒于厥邑”（《尚書·胤征》），羲、和縱酒荒迷，觀測星象不準，甚至不知道日食的發(fā)生，也或許是因為其勢力威脅到夏的統(tǒng)治，故遭到征伐。但仲康只是處罰羲、和二氏中此時擔任官職的人，并不剝奪二氏繼續(xù)擔任此職的權利，“羲、和之罪不及其嗣，故知殺其身，‘立其賢子弟’?！盵1]即，此后將從族人中挑選其他賢能者繼任，所以二氏世職“至于夏、商”。[1]

天地四時之官，需要懂得較為專業(yè)的天文、地理知識，如果官職世襲，則與職務相關的知識必然也在家族內部傳遞?！耙笾艿母鞣N官職，其基本情形是，一經最初的某人擔任某職之后，子孫相承，其管理技能和專官知識也成為父子相傳的家族世業(yè)的財產。所以，世襲社會里不僅身份財產家族世襲，技能知識也家族相傳。世官制自然形成知識傳承的家族方式。”[3]那么，官職世襲是基于知識的世襲，知識壟斷是保障權力壟斷的有效手段。

羲、和二氏世官的情況并非個例，典型的如史官，其相關專業(yè)知識就是家族相傳的。直到西漢，史官之守仍然為家傳。所以，在貴族等級和部分官職長久世襲的世卿世祿制度中，與生俱來的血緣是決定政治身份的主要因素，在此前提下，教育的特權，知識的壟斷也是有效的長遠保障機制。

當然，《尚書》中也有平民而被選拔為官的案例，傅說就是高宗得于野，“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保ā渡袝ふf命》）據(jù)說舜也是“發(fā)于畎畝之中”（《孟子·告子下》）。雖有個例，但就整體的制度安排來說，教育和文獻為官府把持，知識和學術由貴族壟斷，貴族以外的階層獲得從政知識、技藝的可能性較小，擔任官職的渠道有限。

可知，早期教育的構建，主要是來自政治運作的動力，使其呈現(xiàn)教育內容與政治實踐、教育制度與政治利益密切關聯(lián)的形態(tài)。但是，制度的運行、歷史的發(fā)展并不總按主觀預期行進，各種不可控的因素總是以某種力量推動文明向公平、合理的方向前進。

四、“不學”而權力下移

最初統(tǒng)治者設置教育的構想是通過知識、受教育權的壟斷來保障貴族子弟永世擔任官職，確保權力是一個凝固的世襲體系。但是再周全的制度安排也無法確保利益永存，一則，貴族子弟雖享有教育特權，但若沒有學的意愿，再優(yōu)越的教育資源也無意義。再則，非貴族通過其他途徑積累了一定的社會資源后，必然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利益格局，分享教育權難以避免。

所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貴族祖先憑借艱苦創(chuàng)業(yè)建立事功，為保障子孫永享，精心設置了類似教育的制度保障，但沒經歷過創(chuàng)業(yè)的子孫未必能體會其中的苦心。他們養(yǎng)尊處優(yōu)，失去了學的動力和意愿，

昭公十八年，魯國大夫閔子馬感嘆：“周其亂乎！”（《左傳·昭公十八年》）這是因為有人告訴他，周王室的大臣原伯魯，“與之語，不說學?！保ā蹲髠鳌ふ压四辍罚╅h子馬由此窺見周貴族中存在著“不學”的風氣，“又曰：‘可以無學，無學不害?！缓Χ粚W，則茍而可，于是乎下陵上替，能無亂乎？夫學，殖也。不學，將落，原氏其亡乎！”（《左傳·昭公十八年》）即，貴族子弟認為不學沒有什么害處，依然可以由世襲而享有高官厚祿，因而不學。

所謂一葉知秋，作為政治人物，閔子馬由“不學”推導至亂、亡，這種邏輯關聯(lián)可透露出統(tǒng)治階層的學與不學不僅涉及認知層面，更與政治治理密切相關。如其所分析，不學則不懂得為政的知識，所以政事茍且即可，懂得更多的下級便趁機凌駕于上，如此則出現(xiàn)政在諸侯，政在大夫，政在陪臣的權力下移現(xiàn)象，那么亂不可避免，滅亡也就不遠了?！安粚W，將落，原氏其亡乎！”（《左傳·昭公十八年》）以小見大，閔子馬由“不學”而預測到亂、亡。伴隨著權力下移，“學在官府”變?yōu)椤皩W在四夷”。王官失守，官府系統(tǒng)的一些知識人士、沒落貴族因社會的變革而失去了職守，大量的教官、文化官吏和百工帶著官府的典籍、文檔、禮器、樂器流向民間，由此古代文獻及知識、技術逐漸由官府壟斷轉而為多個階層所共享。再后來，私學興起，許多平民得以接受教育，并可能因其所學而獲得服務新的政治集團的機會，實現(xiàn)階層提升。知識改變命運，階層有了更多流動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