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周圍,看到的都是富足和奢侈,看久了,都變成了怨氣和戾氣。
紅樓夢中有很多命苦的、活得不容易的女人。
比如劉姥姥,多年守寡就守了一個閨女,連個接香火的兒子都沒得。有無兒子在當(dāng)時很重要,劉姥姥這種在當(dāng)時也算“絕戶”,幸好女兒女婿肯養(yǎng)她,不至于老無所依。她七老八十了,還得為女兒家的生計奔走,但劉姥姥是一個堅強樂觀的人,像一棵長在貧瘠土地上的斑駁老樹,很努力的生存著。我們并未見她抱怨什么,面對榮國府的富貴,她很坦然地說:“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
“只是吃不起”,是一種很真實的陳述,語氣淡得像在議論天氣,沒有半點因“吃不起”而產(chǎn)生的自慚形穢。她羨慕富貴,但也不怨恨自己的貧窮,而是盡了自己的努力來改善貧窘狀況,哪怕改善一點也好。
再比如后廊上的五嫂子。她倒是有個兒子賈蕓,但是日子也不好過。五嫂子早年死了丈夫,她娘家兄弟卜世仁生怕被拖累,躲著她母子,一點不肯給予援助。她獨自養(yǎng)大了蕓兒,內(nèi)中艱辛可想而知。但這個寡居的女人三從四德地過著窮日子,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好像也從不抱怨什么。賈蕓為找份差使在外奔波,回家后,他母親停下拈線,也只是說這么一句:“留的飯在那里?!眱鹤硬欢嗾f,她也不再多問,也不對兒子的行蹤指手畫腳。她從不埋怨兒子無用,抱怨自己多苦多難。
若和這兩個女人比起來,趙姨娘上半輩子都抽了上上簽。
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也是賈府的仆人,負(fù)責(zé)跟賈環(huán)上學(xué),基本可以說明趙家是合家子在賈府的,趙姨娘也是和鴛鴦一樣的家生女兒。
丫鬟是吃青春飯的,她們到了一定年齡就要放出去配人,此后,再也沒人叫她們的名字,就被稱為“xx家的”。趙姨娘的運氣顯然更好,她被當(dāng)時的二爺賈政看上,做了姨娘。
可以說,做賈政的女人是很有安全感的。當(dāng)時的賈政是青年公子,最喜讀書,大有祖父遺風(fēng)。而且賈政這個人作風(fēng)過硬,除了正配,一輩子只有周趙兩位姨娘。
而正室王夫人又是個講規(guī)則的人。王夫人甚至為鳳姐的嫉妒名聲深深憂慮,所以她自己斷不會出現(xiàn)同等狀況。
好運氣要來的時候,真是擋都擋不住。賈政總共就那么兩房侍妾,周姨娘偏偏沒有生育,而趙姨娘接連生下了探春和賈環(huán),兒女雙全,得天獨厚。
趙姨娘的前半生,簡直可以做一部書的女主角,是個成功的范例。然后劇情大反轉(zhuǎn),跌破眼鏡。這個上集最成功的丫鬟,混成了下集最失敗的姨娘。就是這個幸運的人,卻從來沒有什么幸福感。倒像整部書中就她倒霉似的。
做個針線她要抱怨:“哪里有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到不了我手里來!”——做鞋本來就是用裁衣服剩的邊角料,一個鞋面能多大?
探春買小玩意兒她要抱怨:“你攢的錢為什么不給環(huán)兒使,卻給寶玉使?”——賈環(huán)、寶玉、探春都是同樣的月錢,二兩銀子,為什么探春的要分給別人使?
抱怨完探春,再看她如何抱怨賈環(huán):
她一時說賈環(huán):“又去哪里墊了踹窩來了?”或“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聽在賈環(huán)這孩子耳朵里,明白了自己原來是低臺盤,和高臺盤在一處活該受氣。
她一時又說:“呸!你這下流沒剛性的,也只好受這些毛丫頭的氣!”或“你沒有什么本事,我也替你羞死了!”——賈環(huán)就迷糊了,原來丫鬟們才是低臺盤,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臺盤呢?
還有抱怨之終極殺:
“我在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jì)……”
此招一出,余詞盡廢,神一樣的兒女也只能丟盔棄甲望風(fēng)而逃。
對兒女,趙姨娘是區(qū)別對待的。抱怨探春,主要是因為銀錢,恨不得女兒能處處省錢來顧著她:“出了閣我還指望姑娘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翅膀沒硬,就撿高枝兒飛了?!北г官Z環(huán),主要是因為地位,和因地位的差距而生出來的仇恨:“誰叫你要去了?怎么怨得他們耍你!”
這兩點其實就是趙姨娘的欲望和心結(jié)所在,是她最不順暢的那口氣。她把自己心里的不平衡都加諸在兒女身上。而這兩點也一直在她心中發(fā)酵,幻想著銀錢地位,一把收入囊中。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趙姨娘看著周圍,看到的都是富足和奢侈,看久了,都變成了怨氣和戾氣。
最主要的是,趙姨娘的抱怨沒有任何作用,除了讓她自己顯得可憐復(fù)可笑。趙姨娘抱怨了這么多,她并沒有因此得到更多,相反,她一句不抱怨,也不會比現(xiàn)在所得更少。她時時抱怨著不公平,抱怨了這么多年,世事對她還是一樣不公平。當(dāng)一種方式已被證明無效之后,為什么還要繼續(xù)這種失敗的方法呢?認(rèn)死理,不知變通的人,大都是糊涂人,如果總是在碰壁,為什么不換個方向走呢?寶釵見家道中落,便把那些金銀珠玉飾品都收進箱子里,“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咱們?nèi)缃癖炔坏盟麄兞?,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不和別人比,這是一種大智慧,像寶釵這種人,無論過什么樣的日子都能心平氣和。趙姨娘若能有這份坦然,也不至于過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抱怨是一種病,且基本無藥可醫(yī),除非自己忽然開了竅自愈。趙姨娘這類人恰好屬于易感人群,怨婦是一種可怕的生物,走到哪里都讓人避之不及,直到現(xiàn)在也不乏這樣的人:向閨蜜抱怨老公,向同事抱怨婆婆,向家人抱怨工作……甚至有人還未走進婚姻就開始抱怨男朋友。她們遇到事情不是想著如何解決,而只是抱怨就夠了,抱怨就是她們處理問題的方式。
但我們總是發(fā)現(xiàn)這些不停抱怨的人,處境往往并不是多么糟糕,遇到的問題也并不是無法解決,只是抱怨成了一種習(xí)慣。而那些真正活得艱難的人,往往都是沉默的,往往是不抱怨的。劉姥姥能打到秋風(fēng),就覺得是意外之喜了;五嫂子看著兒子能找到差使,就覺得很滿足了。最喜歡抱怨的人,往往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些人,她們只喜歡往上看,覺得蒼天只虧待了自己一個人。
抱怨像一種病毒,會逐漸感染一個健康的軀體,顯示出各種癥狀來,最終病入膏肓。活成怨婦,是一個女人最失敗的活法。
滾滾紅塵,蕓蕓眾生,沒有誰活得容易。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什么絕對幸福的人,只有想得開的人和想不開的人。心寬路就寬,心窄,路也只會越走越窄,最后窄成了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