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彤
新詩誕生百年之際,為進一步推進新詩的研究,2018年4月26日,武漢大學舉辦“中國新詩接受史研究(1917—1949) 高端論壇”。來自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四川大學、中南大學、華中科技大學、南京師范大學、東南大學、武漢大學、華中師范大學、湖北大學等高校以及《湖北大學學報(哲社版)》、《江漢論壇》、《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等學術期刊的四十余位專家學者出席論壇。武漢大學資深教授於可訓先生主持開幕式,武漢大學人文社科院院長王培剛教授、文學院院長涂險峰教授分別致辭。
在圓桌討論環(huán)節(jié),諸位學者圍繞方長安教授的《中國新詩(1917—1949)接受史研究》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展開學術對話,對新詩傳播接受研究的意義、文獻資料的發(fā)掘與闡釋、新詩研究傳統(tǒng)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傳播場域與新舊詩歌之爭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研討,不僅反思了百年新詩發(fā)展歷史的局限與問題,且生發(fā)出新詩研究領域新的學術增長點。會議由中國人民大學高旭東教授主持,南京師范大學譚桂林教授評議。
歷史地看,新詩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與傳播接受緊密聯(lián)系,新詩的生成離不開傳播場域,讀者接受也深刻影響經典塑造與詩學建構。從傳播與接受角度研究新詩,為資源日漸匱乏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提供了新視閾,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與會學者首先一致肯定了新詩傳播接受研究的開拓意義。謝冕教授認為,《中國新詩(1917—1949)接受史研究》是第一部研究新詩傳播接受的著作,為新詩研究提供了新思路。洪子誠教授表示,過去關于新詩接受的研究零星散布于新詩史、單篇論文或詩人研究中,方長安教授第一次系統(tǒng)梳理了現(xiàn)代新詩接受歷史,這是一項具有開拓意義的工作。羅振亞教授指出,該著從讀者視角在現(xiàn)代時段的新詩歷史中抽取出十余個“個案”,來探討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接受史問題,既暗合了艾布拉姆斯的文學把握是作品、作家、世界、讀者四要素合力作用的系統(tǒng)過程理論,是研究資源的拓域和擴容;同時也為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思考維度和新的學術生長點。
從新詩發(fā)展來看,傳播問題關涉詩歌本身,從這一角度闡釋新詩亦具合理性。李怡教授認為,傳統(tǒng)詩歌通常發(fā)生于圈子唱和,在一定范圍內流行后被結集刊印,因此是被經典化后才發(fā)生傳播;但新詩在誕生之初就進入大眾傳媒視野,在大范圍的傳播過程中逐漸被經典化,這種傳播形式決定了詩歌的寫作形態(tài)、詩歌內在及詩歌形式,也形成了“詩歌與時代”“詩歌與社會”“怎么介入五四”等今人討論新詩的話題,而傳播方式的改變從根本上決定了詩歌面貌,新詩的傳播接受研究是詩歌內在的研究,方長安教授從事的接受史研究及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新詩傳播接受文獻集成、研究及數(shù)據(jù)庫建設(1917—1949)”為新詩研究擴展了空間。
正是由于新詩傳播接受研究的創(chuàng)新與獨特,所以無前例可循,缺乏現(xiàn)成資料及理論支持,研究過程面臨諸多困難與不便,首當其沖的即是材料搜集問題。於可訓教授談到,讀者接受一般分為兩個層面:一種是專家的接受,這是一種專門性的接受活動,包括批評、選本、文學史等;另一種則是普通讀者的接受,這類接受落腳于社會人群與人心,未能留下固定的文本,也沒有物化形式,所以把握起來較為困難。劉川鄂教授從自己的教學經驗出發(fā),論及讀者審美能力分層的問題,認為一般文學愛好者喜歡的詩歌與專家學者趣味可能有差異,因此讀者之間的差異面也值得重視。針對這些問題,有學者提供了豐富讀者接受資料的方法和途徑。張均教授以當代文學的史料搜集經驗為基礎,認為報刊上的讀者來信,以及已出版或未出版的日記(如《郭小川日記》)等均可作為擴大資料來源的有效渠道。王珂教授也表示,應重視如《黃藥眠口述自傳》等傳統(tǒng)詩學論著之外的邊緣性材料。劉保昌研究員則認為,諸如民間刊物、手抄本等局部性、地下性、分散性的材料,往往能夠顯示出讀者真實的閱讀興趣,隨著大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時代的到來,這類材料的搜集問題或許能夠逐步得到解決。
詩歌史研究的突破固然與方法思路的革新密切相關,但最主要還是依賴于新的資料的發(fā)掘、整理和解讀,只有這樣才會使學術研究走向科學化。在肯定新詩傳播接受研究角度的突破意義之余,與會學者亦圍繞文獻資料的搜集和闡釋問題,進行深入交流。
隨著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的發(fā)展,文獻數(shù)量越來越多,形式也日趨專門化、復雜化,為保證研究成果的客觀合理,必須重視材料搜集的可靠性和系統(tǒng)性。一方面,要關注文獻的來源問題和復雜面貌。羅振亞教授表示,新詩傳播接受資料的搶救本身就呈現(xiàn)了歷史事實的豐富性,因而必須強調對一手材料的整理。易彬教授進一步談到,對文獻資料自身的版本變遷和歷史發(fā)展,也要給予充分辨析。另一方面,新詩傳播場域不斷變動,讀者接受形式多元,因而從共時和歷時的維度出發(fā),史料搜集也需要重視全面性和系統(tǒng)性。張均教授認為,方長安教授的接受史研究以經典化為主要內容,在共時維度上清理選本、批評和文學史著三種樣態(tài)與新詩經典形成的現(xiàn)象,在歷時維度上兼涉啟蒙、左翼、革命、新啟蒙等話語變遷,其雙重線索為接受史研究提供了思路啟發(fā)。洪子誠教授提出,由于文本與闡釋之間的關系十分復雜,因此不應忽視對政治背景、文化潮流、外來影響以及媒介方式與特點等方面的考察。
史料的全面可靠是學術研究的必要條件。那么,在占有大量文獻資料的基礎上,如何對其進行擇取、整合、分析與闡釋?探討新詩傳播接受文獻資料的研究方法,也是眾位學者討論的興趣所在。
首先,運用技術手段進行實證分析,堅持論從史出的研究態(tài)度。劉為欽教授認為,單獨一位詩人或一部作品的傳播接受即能匯集成一部厚重之書,要使個案研究落實于新詩接受史范疇,就必須對海量信息進行提煉,量化統(tǒng)計是有效輔助手段。羅振亞教授舉例指出,在《中國新詩(1917—1949)接受史研究》一書中,著者多次運用統(tǒng)計學方法,對《嘗試集》41首詩作入選各種詩歌選本的情況、1920—1970年代選本收錄郭沫若詩作情況等進行統(tǒng)計,其間的縝密與嚴謹令人信服,強化了著作的可信度。劉保昌研究員表示,這種以精準數(shù)據(jù)為分析基礎的方式,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具有方法論意味。
其次,以鮮明的問題意識勾連新詩發(fā)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使接受史的呈現(xiàn)既具史料的完整性,又具學理的思辨性。王澤龍教授認為,方長安教授的研究從郭沫若接受史與自由體新詩合法性、李金發(fā)接受史與現(xiàn)代主義審美意識的生成、七月派接受史與政治和詩學的對話等不同側面出發(fā),對經典化形成過程中的重要問題展開研究,不僅避免了交叉重復,還達到互證的效果。劉為欽教授認為這種方法避免了平鋪直敘地鋪排,清晰地描述了現(xiàn)代新詩接受史的過程,為解決從個例到整體、由點及面的問題提供了模式和方法。
在一部接受史的述史要求中,不應僅僅是大量詩人、詩派、文本等接受現(xiàn)象的還原,還應具有理論思考上的創(chuàng)新色彩,即超越于接受現(xiàn)象之上的邏輯認知和提升。張潔教授指出,新詩傳播接受研究的基本方法屬于比較文學中的形象學話題,同時還涉及接受美學、讀者反應批評等多種理論背景。羅振亞教授認為,方長安教授在《中國新詩(1917—1949)接受史研究》的導論和第十三章中深入考辨了傳播和新詩生成、現(xiàn)代化特別是經典化之間的關系,顯示了論者介入新詩接受問題的研究路徑;同時,著者對批評、選本、文學史著作在新詩經典化過程中合作又分離的結構形態(tài)把握,對被普遍認可的經典的質疑,對非文學因素參與經典化歷程的拷問,對偽經典的評說等等,都屬于獨特的思考結果。其中,有很多判斷看到了對象的根髓,鞭辟入里,對詩歌史的改寫也不無沖擊和啟發(fā)。
突破性學術視角、獨特的統(tǒng)籌思路、扎實的研究方法、創(chuàng)新的理論話語,方長安教授的《中國新詩(1917—1949)接受史研究》為新詩傳播接受研究提供了新方法,打開了新局面。一個學術方向的開拓離不開對學科傳統(tǒng)的繼承,由此,眾位學者追溯了武漢大學新詩研究傳統(tǒng),肯定了武大三代學人在新詩研究中一以貫之的研究精神與方法態(tài)度。
對新詩研究傳統(tǒng)的繼承,主要體現(xiàn)為深厚的詩歌研究功底、精準到位的擇史眼光和不懈探索的學術精神。謝冕和洪子誠兩位教授一致認為,《中國新詩(1917—1949)接受史研究》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詩歌研究功底。這部著作中所選的詩人和作品都是新詩傳播與接受歷史上具有代表性并且能讓論者有話可說的現(xiàn)象,比如詩人有何其芳、卞之琳、馮至、李金發(fā)、戴望舒、徐志摩等,作品有《嘗試集》、《鳳凰涅槃》和《女神》等,其選擇的結果體現(xiàn)了作者以精準的眼光把握詩歌發(fā)展規(guī)律的深厚學養(yǎng)。高玉教授表示,此著在理論、材料和話語方式上處理到位,可見方教授很好地繼承了陸耀東和龍泉明兩位先生的衣缽。何錫章教授則從劉永濟先生、程千帆先生開創(chuàng)的古典詩詞研究傳統(tǒng)與陸耀東先生、龍泉明先生到方長安教授所承傳的新詩研究傳統(tǒng)兩個脈絡出發(fā),追溯了武漢大學在詩詞領域研究中薪火相傳的歷程,認為武漢大學在詩詞研究領域具有真正的傳統(tǒng)。於可訓教授更是深情講述了與陸耀東先生的學術交往,回顧了其《中國新詩史》從立項到出版的艱難過程,認為正是這種對學術研究堅韌不移的“詩的精神”,深深激勵著幾代學人在新詩領域持續(xù)耕耘。
學術方法和學術精神的傳承固然重要,但其進步之處更在于創(chuàng)新。陳國恩教授從武大新詩研究的論著代繼中闡述了新詩傳播接受研究在傳承中的進步意義,如陸耀東先生的《二十年代中國各流派詩人論》對詩美的發(fā)掘有獨到之處,龍泉明先生的《中國新詩流變論》側重于對新詩流變關系的梳理和新詩現(xiàn)象的綜合性研究,方長安教授則將傳播接受之學納入新詩研究中,凸顯了武大新詩研究的新特點,這在國內新詩研究領域中也具有開拓性的意義。
長期以來,以新詩標準非難舊詩,或以舊詩規(guī)范否定新詩,是詩歌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突出現(xiàn)象。雖然新詩與舊詩分屬不同的詩歌審美系統(tǒng),在詩體上也有本質區(qū)別,但新詩的發(fā)展歷史始終與舊詩相伴而行。在新詩傳播與接受討論的啟發(fā)下,與會學者不僅重新思考了新詩與舊詩的對立關系,且生發(fā)出許多精彩學術話題。
一方面,將舊體詩歌作為參照,通過舊詩在傳播當中的遭遇反觀新詩的命運,發(fā)現(xiàn)新問題和新思路。高旭東教授談到,以《沁園春·雪》這首舊體詩為例,其發(fā)表時僅重慶方面就出現(xiàn)二十余首和詩、三四十篇評論,它的影響遠超于《鳳凰涅槃》、《再別康橋》等新詩作品。在整個現(xiàn)代時段,就事實而言,還是舊詩的傳播較為廣泛。李怡教授表示,新詩和舊詩一直存在爭奪傳播空間的問題。五四前后,現(xiàn)代傳媒手段首先給舊體詩詞提供了一個現(xiàn)代傳播的可能性和空間,但新詩卻在后來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而就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整體而言,舊詩作者遠多于新詩作者,但舊詩的影響在今天卻被壓縮到有限的范圍之內。在這種新詩和舊詩傳播空間彼此的消長中,可以看到中國詩歌的生態(tài),由此也能夠帶來新話題。
另一方面,重新思考新舊詩歌在以往闡釋體系中的對立關系,促使新舊詩歌研究從替代到統(tǒng)一的思維方式發(fā)生轉變。姜濤副教授認為,20世紀新詩史研究長期將新詩與舊詩看作論辯的線性關系,事實上新舊詩歌的社會位置、文化空間、傳播方式、文化功能和文體性格均有所不同,不僅不能簡單比較,還要在共時框架中去理解,并以整體文化結構的視野對之進行把握。陳國恩教授表示,在考慮新詩傳播接受時,應避免跟舊體詩詞的對立,應從融合的角度去看待新舊詩歌在表現(xiàn)詩美本體、運用詩化語言等方面的經驗。王澤龍教授提到古代白話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詩歌語言和形式等方面的深刻影響。由此話題的討論出發(fā),李遇春教授表示,以新詩傳播接受研究對照舊詩發(fā)展的思路,對自己從事舊體詩詞研究具有很大啟發(fā)。
新詩與舊詩是會議研討焦點問題之一,與此同時,眾學者還提出了許多具有啟發(fā)意義的新話題,為未來新詩研究提供了更多可能向度。首先,從接受對象來看,在現(xiàn)有的重要詩人詩作之外,應關注非熱點的詩人和詩歌現(xiàn)象。謝冕教授談到,對工農兵方向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王貴與李香香》和《漳河水》等詩歌的傳播等問題還能進行更深入地討論。洪子誠教授贊同地表示,在詩歌接受史的研究中,有必要涉及一些數(shù)量不怎么重要、但在文化史上具有重要作用的詩歌現(xiàn)象。其次,從接受范圍來看,不少學者認為對中國新詩在海外的傳播與接受,以及當代詩歌的傳播接受也應及時予以關注。羅振亞教授認為,《中國新詩(1917—1949) 接受史研究》對資料的搜求已相當廣泛,如若把域外接受維度的材料補足,會更加具有說服力。吳投文教授提出,可將研究視點轉移至當代詩歌的傳播,以構成對中國百年新詩傳播的宏大把握。最后,從接受理論來看,也有許多可拓展的研究空間。何錫章教授期待加強宏觀性研究和理論拓展,為新詩的發(fā)生與傳播構建堅實的理論基礎,使之能夠為當代詩歌的發(fā)展提供啟示意義。張潔教授也指出,如果能將后現(xiàn)代的述史觀納入新詩傳播接受研究,或許會擴展新詩接受的描述范圍。
會議由譚桂林教授做總結發(fā)言,這次會議集聚國內新詩研究領域的前沿學者,集中深入地討論了新詩研究的熱點話題,不僅分析了新詩研究現(xiàn)狀,還展望了新詩未來發(fā)展動向,是新詩研究史上的精彩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