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馬關(guān)

竇娟霞

很多年以后，當(dāng)我把馬關(guān)像一個鋪平的核桃一樣放在我的手心里把玩的時候，我看到了河流，它們和在這黃土地上生存了無數(shù)年的人們的眼淚一樣，從遠(yuǎn)古的不知來處，經(jīng)過清水河，一直流到了馬關(guān)以外的無數(shù)個和馬關(guān)一樣的鄉(xiāng)鎮(zhèn)和村落。

于生存和流逝，此處與別處，并沒有什么分別。

還有金黃的山脈，它們永遠(yuǎn)那么自然，卻又永遠(yuǎn)那么局促，像長得好看的少年生在了窮人家。風(fēng)吹過的時候，有不甘此生灰土的惆悵與落寞。那河流就是它們的蓋碗茶啊，可是，喝茶的時分又有多少，河流總有自己的命運，要么，在濕潤里被大地吸納，抑或，被太陽光蒸發(fā)掉，而落在別人家的屋檐。

那屋檐下的女人們，又有多少心事呢？在嫁與人夫之前，抑或之后，總也有故事要留到墳?zāi)埂?/p>

有的人，活著的時候，可以長長地舒一口氣，而有的人，只能在死后，才可以長長地舒一口氣。

這顆被碾壓平展的核桃，有無數(shù)的溝溝壑壑，這溝壑里有房屋，也有草木，牛羊是碎末。

花朵在努力試圖點綴，可是，徒勞總歸大于絢爛。

因為被碾壓平展，生活本來的面目越來越模糊，卻也越來越清晰。

我相信有一天，未卜先知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成為一種和穿鞋、脫鞋一樣平淡的事情，一切要發(fā)生的，都早已寫好，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有什么重要？

死亡也不再是終結(jié)，它只是會和酒醉一樣，睡睡，人就又可以站起來，站起來，扛起鐵鋤頭，去那只屬于宇宙和塵埃的黃土地上，耕耘原本也不屬于自己的光陰，或者，是站起來，去撫摸小兒滾圓的頭顱。

每個人都罪孽深重，每個人卻又都是救世主，在宇宙的十二維空間里，恩仇對錯是件只屬于人類的可笑的事情。

終于有一天，馬關(guān)，以及馬關(guān)的一切，都會成為碎片，都會成為遺跡，都會像馬家塬的每一件陶器，都會像大地灣的每一根稻草一樣，成為被別的什么物種捏在手里把玩或者研究的拓片與文物。

潔白或者淺紅的花朵。

獨自在屋檐下流淚的母親。

雪落在馬關(guān)村莊時的沙沙的碎聲。

心愛的女子無法捕捉的眼神。

一個孩童搖搖墜墜地跌倒，跌倒又爬起，滿身的浮土。

絕望的父親，把牛羊全部賣掉，院子空落落的，就好像這些牛羊從來都沒有來過，也好啊，廈房里燃起了一對紅燭。

因為遇見一個人而徹底改變的性情。

在風(fēng)吹過的街道，撿起一方小小的糖紙。

山峰環(huán)頂著白云，白云下，滿山滿坡都是金黃的麥子。

一個老人，沒有走過他生命中的最后

一個冬天。

一個多出來的孩子，從遙遠(yuǎn)的地方被一輛小面包帶到了村莊，不能生育的人，臉上露出笑容。

一個少言寡語的女人，也可能是一個媒人，于無意中促成一樁或喜或悲的婚姻。

也有人會抽著旱煙比較——昨夜的天氣，和今晨有什么不同，雨是小了一些，寒氣在增加。

永遠(yuǎn)在馬關(guān)的人，這個世界上可能沒有吧，說不定，她的心里，有一個誰也無法預(yù)知的奇幻的世界，那里有一片花海，漂浮在河流和云朵之上。

男人太男人氣，女人也都太女人氣，沒有人討論，這是不是健全的人格。

石板川終于修了一條好闊好長的新路，這條路，能讓落寞的眼睛，能讓流離的心臟，重新煥發(fā)神采嗎？就像每個人都有的十六歲。

一枚六棱的雪花，將自己輕輕地托付給青瓦的屋檐，太陽出來了，連屋檐的嘴唇也起了焦渴。

兒子看到了父親的錯，要不要告訴母親呢？

那陰山地里的菜籽，要比陽面的長得好，這世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光明。

當(dāng)小芳領(lǐng)悟出當(dāng)年那個眼神的時候，海生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

最初是誰把馬關(guān)放在了這里？

最后，放它的人又去了哪里？

時間和空間，到底是一個圓環(huán)，還是一條直線，我們的馬關(guān)，它處在這個圓環(huán)或者直線的哪一個點上面？

集市上走過一個濃妝艷抹的妖艷的女人，一個老漢用煙鍋敲著地面，一邊咳嗽一邊說：“這個這不是個好?！?/p>

馬關(guān)的草，單純而又健康，每一棵草都像“母親”二字一樣，讓人感到溫暖安心。

馬關(guān)的女人，膚色要濃一些，據(jù)說隱藏了沉重的東西，更有勇氣抵抗沉重。

“嫁給我吧！”馬關(guān)的姑娘羞澀，只低著頭笑，不敢說話，這大概就是她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吧。

馬關(guān)的人，不擅長談身世，過于平淡的世界，人們的身世據(jù)說也都平淡無奇。

有多少雙耳朵，在上炕之后，聆聽屋檐的雨聲，滴滴答答，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秋。

醉生子老漢抽著旱煙，走出巷子口，看到了曾經(jīng)你爭我搶的碾麥場，如今早被荒草披散成一個偌大的圓形的荒涼，星星很稀，一同荒涼的，還有河灣里的果園，和果園不遠(yuǎn)處的墳地。

誰家的一聲狗吠，沒有驚動一個賊，那些腿腳利索的年輕人，都離開了馬關(guān)，把他鄉(xiāng)當(dāng)作了故鄉(xiāng)。

繁華偷走了真心，繁華卻留不住真心，離開了馬關(guān)的人，在他鄉(xiāng)越來越思念這片貧瘠的黃土地，和這黃土地上的一切，那里有童年，更有爹娘。

一百斤玉米只換來四十塊錢，面對愁苦的母親，讀書的兒女無法瀟灑地說一聲，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在外漂泊的少年們，馬關(guān)的少年們，甚至覺得，自己連一粒草籽都不如，草籽都可以落在自己母親的身邊，堅韌而努力地生長出一小樹搖搖曳曳的錦繡來。

人真的不如草，有哪一棵草是把自己的父母拋在身后呢？

沏的，永遠(yuǎn)是粗茶，可是，馬關(guān)的人，心細(xì)的時候，也會發(fā)現(xiàn)，你的母親竟也是和我的母親一樣地活了艱辛的一輩子?。?/p>

馬關(guān)，這顆被時間和世事碾壓平展的核桃，它的褶皺，它的果仁，它的蒼老，它的堅硬，它的溝溝壑壑，它的青灰的顏色，和不屈的人格，像極了一個父親。

沒有森林和冰山的馬關(guān)，太陽照過來的時候，是那么直白，直白得像馬關(guān)人的語言和性情，一就是一，二只能是二啊。

馬關(guān)的體溫是適宜的，是永遠(yuǎn)的三十多度，是人的生命和皮膚的溫度。

一點都不懷疑，不懷疑身邊的人，也不懷疑往事，今天的一切就是全部，所以，馬關(guān)人是最智慧的，只活在當(dāng)下——這個宇宙星辰的浩渺的一瞬里。

最年老的婆婆，從褲腰上解下一個布袋，打開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之后，露出了一枚銀制的小鎖，她把它鄭重地戴在了最小的重孫子的脖子上，重孫子熟睡的時候，不知道這婆婆是誰，重孫子長大的時候，他也不知道這婆婆是誰，可是，他看到了銀鎖，就知道自己并不孤單，就知道自己是有來處、有人愛、有家園的人。

母親為什么總要送我們一程，我們?yōu)槭裁磿谧叩煤苓h(yuǎn)之后又回頭再看，再看一眼，母親和我們一樣，是怕，再回頭，再也看不到彼此的身影。

從來都沒有人會說，這可能是訣別，可是，游子們都深深地知道，母親們也都深深地知道，人小如蟻，只有無常是永恒。

馬關(guān)的街道很舊，馬關(guān)的樹也很舊，雖然在春來秋遠(yuǎn)時，它也會開出梨花、杏花、蘋果花、槐花，還有那是花又不是花的滿樹的榆錢兒，可是，馬關(guān)的樹，就是讓人覺得舊，覺得老，覺得像故人一樣的放心和親昵。

這南國的冬，是陰郁的，我將身子靠近火爐，就像把我的心靠近了馬關(guān)。

我知道我寫得不好，可是，好不好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人如草木，百年之后都作了土，有誰還會有幸，有誰還會去追究你的哪個詞語合適，哪個句子別扭呢？

馬關(guān)如衣，馬關(guān)如火，它暖了我的曾經(jīng)，在時隔三十年后，它又在溫暖我的現(xiàn)在，所以，它從來都是我的恩人。

我懷念馬關(guān)的雪，我尤其懷念，當(dāng)大雪紛紛揚揚在馬關(guān)村莊上空的時候，那漫天漫地里萬物重生的盛大、隆重與純潔。

馬關(guān)，我們的母親，也有疲憊的時候，—場雪的到來，是休憩，也是在極度的寒涼里重新鼓起勇氣，下一年再來。再來迎接新生的孩童，和那無窮無盡的生的掙扎和死的疲勞。

盼望再回馬關(guān)時，能有一場大雪迎接我，就像迎接一個失敗而深情的女兒。

人生有太多的溝壑，有太多高高低低的臺階，有多少個馬關(guān)的兒女，站立在馬關(guān)這個臺階上，留戀，留戀又回望，不愿意走開，不愿意說再見。

雪落在馬關(guān)的村莊，我們?nèi)荚诨赝?，回望那個雖然如同一顆被碾平的核桃一樣的，雖然到處都是褶褶皺皺的，雖然到處都是溝溝壑壑的，卻永遠(yuǎn)溫暖而潔白的地方。

馬關(guān)，隔著一個又一個村莊的荒涼，你在我們這些兒女的心里，永遠(yuǎn)都是一個溫暖的世界，我們走在你的街道上，就像嬌兒倚靠著親娘，永遠(yuǎn)不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