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燕,王 珍
(石河子大學 文學藝術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章繼光在《陳白沙詩學論稿》中說:“明代思想文化的主流沿著由理學到心學,由壓抑、禁錮人性到肯定、張揚人性,肯定人的主體價值這一線路在發(fā)展。與學術思想文化這一走向相伴隨,明代中后期在文學上也形成了一個由抑情、窒情到尊情、主情,在規(guī)模和聲勢方面都越來越大的‘具有解放氣息的浪漫主義時代思潮’?!保?]43而陳獻章就是這個時代思潮中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他不但思想方面經(jīng)歷了由程朱理學轉向心學的過渡,成為明代心學的開山之人;而且他的詩學理論也從倫理綱常轉向了對自我情感的重視,開啟了晚明性靈文學的先河[2]84。陳獻章引以心為本體,以自得之法直叩自然的哲學觀念入詩學,形成了他以性情為主,詩書性情、詩尚雅健、詩宗自然與以詩傳道的詩學思想。不僅如此,陳獻章這種心學思想與文學形式的相互交融也呈現(xiàn)出了一種獨特的詩學境界,這種境界不僅體現(xiàn)了他詩學理論上的審美理想,也體現(xiàn)了他人生道路上的價值追求??v觀明代主情文學思潮,陳獻章的詩學思想具有“轉風氣”的關鍵作用,然而,遺憾的是相較于晚明性靈文學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學界對于陳獻章詩學思想的探討還略顯薄弱。本文試圖從陳獻章哲學與文學的關系方面,進一步探討陳獻章的詩學思想和詩學境界。
因為陳獻章“只著青山不著書”的主張,所以他并沒有留下任何關于心學思想的著述,卻留下了數(shù)量頗豐的詩歌,他也曾自嘲道:“莫笑狂夫無著述,等閑拈弄盡吾詩”[3]461。黃淳曾說:“先生之學,心學也。先生心學之所流注者,在詩文?!保?]903由此可見,詩文就是陳獻章心學思想的外在表現(xiàn),如今要想研究他的詩學理論,對其心學思想的探究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程朱理學認為,“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保?]5所以人必須“存天理,滅人欲”,用理性的克制來加強道德修養(yǎng)。與之相反,陳獻章則更強調順應人的天性本心,所謂“君子一心,萬理完具,事物雖多,莫非在我”[3]55,“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3]217,“知廣大高明不離日用,求之在我”[3]203等等,其核心無不在突出自我內心的主體地位,事物雖多,宇宙雖大,但“心具萬理”“宇宙在我”,所以陳獻章反求內心,認為“人爭一個覺,才覺便我大而物小,物盡而我無盡?!保?]243也就是說人只有在自我覺悟的狀態(tài)下重新審視自我、涵養(yǎng)內心,才能達到“忘我而我大”、不為外物所累、不為禮教所縛的自由圓通之境。
在確立自我的主體地位后,陳獻章更是提出了“為學當求諸心必得”的為學之法。“諸心必得”即為自得,這種為學之法的提出與陳獻章個人的為學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他自幼接受程朱理學教育長大,在科舉考試失敗后,更是拜當時的理學大師吳康齋為師,但“于古圣賢垂詢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忘寢忘食,如是者亦累年,仍卒未有得?!保?]145陳獻章按照程朱理學“窮理盡性”的為學方法苦學數(shù)年而終無所得,后來經(jīng)過長時間的靜坐探索,才悟得了“學貴乎自得”的為學之法。所謂“學者茍不但求之于書而求諸吾心……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保?]20陳獻章認為自得對于讀書為學十分重要,只有確立自我主體地位后“以我觀書”,才能讓書之“理”與吾之“心”相吻合,“隨處得益”。這與程朱理學先從典籍入手“以書博我”的為學路徑截然相反。此外,自得之學的形成也成為他由程朱理學轉向心學的重要標志。馮友蘭曾說:“蓋其初所學為朱學;其后所自得,則陸學也?!保?]394劉宗周更是評價道:“先生學宗自然,而要歸于自得……可謂獨開門戶,超然不凡?!保?]4
在此基礎上,陳獻章還提出了“以自然為宗”的為學境界。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曾指出“先生學宗自然”因其“道本自然”[6]4-5。所謂“天道不言,四時行,百物生”[3]11,“天機莫道難尋處,山峙川流盡我?guī)煛保?]37。在陳獻章看來,天道雖無形無狀,但四時變換、萬物生長,這些自然物象的“化化生生”體現(xiàn)的就是自然之天道。其弟子湛若水也解釋到:“夫自然者,天之理也,理出于天然,故曰自然也?!边@種自然之道是出于“天然”,而無需借助任何外力的自然而然。陳獻章認為萬事萬物都強調一個“自”字:“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保?]242萬事萬物都是自由自在沒有拘束的,人也是如此,只有順應天性本心,“令此心在無物處”才能達到與天機造化同為一體,“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的自然之境[3]82。這種境界不僅充滿著無限的生機與活力,“天命流行,真機活潑。水到渠成,鳶飛魚躍”[3]278;更是與“樂”聯(lián)系在一起,所謂“自然之樂,真樂也”[3]192。
陳獻章以自我內心為主體、以自得之法追求自然之境的心學思想,不但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思路,也為當下研究陳獻章的詩學思想提供了前提條件。陳獻章的詩學思想與他心學思想的轉向一致,也開始從“抑情”走向“重情”,不僅如此,陳獻章還在其性情論的基礎上,提出了詩尚雅健、詩宗自然和以詩傳道的詩學思想。
陳獻章論詩注重詩歌的性情之真,這與他以自我內心為本體的心學思想是分不開的。陳獻章認為:“情性好,風韻自好;情性不真,亦難強說。”[3]203所謂“情性”就是詩人順應天性本心,“受樸于天,弗鑿于人;稟和于生,弗淫以習”的“真性情”,這是人生來就有、不需要人為加工的。其實,程朱理學中也有關于“性情”的解釋:“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信,性也。”[4]263程朱理學家們雖然也認為“情”是天生就有的,但需要后天倫理綱常之“性”去克制,這樣便使情感喪失了原有的純真性而帶有濃厚的道德意味。而陳獻章強調性情之真則跳出了程朱理學對于情感的限制,使得詩歌成為了一種個體的、主情的存在。在此基礎上,陳獻章強調“情之發(fā)而為辭”,“詩之發(fā),率情為之,是亦不可以茍也已,不可偽也已”[3]10。他認為詩乃率情而為之作,所謂“七情之發(fā),發(fā)而為詩”[3]11,“言,心之聲也……心聲不一,情之變也,率吾情盎然出之,無過不可”[3]5。所以,詩人作詩要率情而出、隨情感變化而變化,不可無感而發(fā)、“矜奇眩能,迷失本真”。他不但多次強調作詩應順應天性本心,在《送李世卿還嘉魚序》中還描繪了一幅與弟子醉而賦詩,真情流露的畫面:“時時呼酒與世卿投壺共飲,必期于醉,醉則賦詩,或世卿唱,予和之,或予唱而世卿和之,積凡百余篇,其皆本于性情之真,非有意于世俗之贊毀?!保?]15陳獻章與弟子肆意自如、投壺共飲、互相唱和,頗為灑脫,而所作之詩皆是性情之真,別無雜意,亦不在乎世俗之贊毀,皆為發(fā)自本心之作。
陳獻章不僅論詩重真性情,他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都大多是以情為本的。這些詩歌有的表現(xiàn)日常生活的感慨,有的抒發(fā)與友人的深厚情誼,有的描繪登山臨水的逸興。但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詩歌,都是陳獻章自我真性情的流露。比如《峽山別胡提學還至九江作》一詩:“峽山飛出兩三航,滿載離愁下九江。夜泊孤舟不能寐,自燒銀燭到秋釭?!保?]163船載著友人“飛”出峽山,更滿載著“我”的離愁順流直下。夜泊孤舟,“我”因孤獨悲傷更是難以入眠,看蠟燭燃盡,等待天亮。全詩語淡而情濃,與友人別后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再如陳獻章因懷念亡友羅倫所作的《和劉柴桑,寄袁道,見懷一峰之意》一詩:“當年臺城會,執(zhí)手多躑躅。四海一為別,寒暑逝不居?!保?]293此詩在回憶中追溯兩人當年的相會之景,不僅抒發(fā)了他當時與羅倫分別時的依依不舍之情,也抒發(fā)了這幾年分別以來“寒來暑往,歲月不居”的傷懷之感,把對亡友的緬懷之情淋漓盡致地抒發(fā)出來。還有描繪日常天氣的《喜晴》一詩:“西林收雨鵓鳩靈,卷被開窗對曉晴。風日醉花花醉鳥,竹門啼過兩三聲。”[3]595雨后初晴斑鳩鳴叫,不由卷被開窗,微風醉花、花亦醉鳥,竹門旁又傳來鳥的啼叫,鳥語花香,好不愜意,這些景物的描寫無不照應著題目中的“喜”字,全詩寓情于景,流露出了他對雨后晴天的喜愛之情。除此之外,陳獻章還有許多詩歌,比如“遲遲歲將暮,戚戚懷故里”[3]280,“中秋悲跡掃,愁思忽依依”[3]369等等,它們雖題材不同、形式不同,但都是陳獻章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陳獻章認為詩人作詩雖然必須發(fā)于性情,但是不能一味任情而動,詩歌內容必須典雅脫俗、“發(fā)得精神”。所謂“作詩當雅健第一,忌俗與弱……但須筆下發(fā)得精神,可一唱三嘆,聞者便自鼓舞,方是到也?!保?]72詩人作詩要發(fā)于性情卻不能流于庸俗,下筆要剛健有神而不懦弱,如此,讀詩之人才能從中得到一種性情上的熏陶和精神上的鼓舞。其實這與陳獻章重視自我的心學思想也是分不開的,既然以“心”為本體,自我之心就必須高雅脫俗、自立自強。
雅與俗相對,即詩歌在表達自我性情時的典雅脫俗。陳獻章認為若任情“恣意橫為,詞氣間……無老成之典雅,規(guī)矩蕩然”[3]170。所以詩人必須涵養(yǎng)內心、“完養(yǎng)心氣”,待“造詣深后”,所作詩歌“自然如良金美玉”、高雅脫俗。陳獻章除了重視自我內心的高雅涵養(yǎng)外,還強調遣辭造句的不落俗套,所謂“意鄭重而文不煩,語曲折而理自到”[3]170。如此,詩人在表現(xiàn)情感時才能含蓄不露、不落俚俗。健與弱相對,即詩歌在表達自我性情時表現(xiàn)出的積極向上、不懦弱。陳獻章強調“人與天地參立,豈可不知貴重”[3]229,“人凡有愛,必先自愛其身,然后可以推己及物?!保?]697這種自貴、自立的思想,使得他“下筆發(fā)得精神”,而非無病呻吟。
如《鱷州阻風》一詩:“牛饑仆冷不能嗔,短曲長歌互有神。今日誰家能走馬,泥深還掛一壺春?!保?]661全詩用醇厚質樸的語言勾勒出了一幅鱷州阻風圖,陳獻章在詩中雖沒有直接表明情感,卻借寒風中牛不抱怨、深泥里喝酒走馬的意象巧妙地傳達出了他樂觀曠達、安貧樂道的精神追求。鱷州阻風,天氣嚴寒是實寫,牛不抱怨,相互唱和是虛寫,虛實相結,加之擬人的修辭使得畫面生動形象。再如《贈陳秉?!て涠芬辉姡骸鞍兹粘鰱|,須臾復西暝。良時誠可惜,逝矣悲莫競?!保?]286太陽朝東暮西,歲月易逝,所以良時實為可貴,若任其流逝而不珍惜,則可悲矣。此詩是陳獻章贈與弟子陳秉常之作,意在告誡弟子良時可貴,珍惜時間。除此之外,還有“知暮必知朝,西風漲暮潮。千秋一何短,瞬息一何遙”[3]310,“歲月豈待人,光陰隙中走”[3]281,“丈夫庇四海,而以俯仰憂”等詩歌[3]281,它們雖皆發(fā)于性情,但讀來卻有雅健清新之感,亦能發(fā)人深省、鼓舞精神。
除此之外,陳獻章還提出了詩宗自然的詩學理論,這與他以自然為宗的心學思想一脈相承。在他看來,詩人作詩不單要強調性情、雅健,還要以自得之法呈現(xiàn)“不見安排之跡,一似信口說出”的自然之妙[3]163。它主要包含兩個層面:
其一,是詩法自得的方法論。陳獻章在其“學貴自得”的心學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初須仿古,久而后成家也”[3]75的作詩方法,來追求詩歌的自然之妙。因他主張“自得”而今卻言仿古,所以有人也提出了質疑,認為其違背了初衷,但陳獻章不是為了“復古”而“仿古”,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自得”而“成家”:“欲學古人詩,先理會古人性情是如何”[3]74,“今選取唐宋名家詩十來首,諷誦上下,效其體格、音律……若于此悟入,方由蹊徑可尋”[3]75。陳獻章認為學作詩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先從古人詩歌中表現(xiàn)的性情出發(fā),再“效古人之體格、聲律”,如此才能尋得蹊徑,自成一家,即從自我天性本心出發(fā),抒性情、尚雅健,最終達到詩宗自然的境界。
其二,是平易自然的審美論?!按蟮衷娰F平易,洞達自然,含蓄不露,不以用意裝綴、藏形伏影?!保?]74陳獻章所強調的“平易”就是一種含蓄不露、不著安排的自然之美。他的弟子湛若水也評價說“蓋其自然之文言,生于自然之心胸……孰安排是,孰作為是,是謂自然”[3]896。湛若水不但指出了陳獻章詩歌所追求的自然之妙就是不著安排,不事雕琢,也揭示了陳獻章詩文中性情與自然的關系:正是因為有了自然之性情,才有了自然之詩文。而關于“平易”是否能成為詩歌審美的標準,在不同年代也有不同的觀點,比如清代的姚鼐就持否定態(tài)度,他認為“大抵作詩平易則苦無味”,但陳獻章主張的平易淡樸中卻包含著自然之妙、自得之言,詩味濃郁。
比如《游白云》一詩:“擔頭行李但書囊,選勝尋幽到上方。身與白云同去住,客人何處問行藏?”[3]664白云山是嶺南地區(qū)的一座小山,陳獻章收拾行裝背著書箱,為尋勝景而登臨山頂,站在山頂之上卻有人與云同住之感,若真物我相融,那么客人還到哪里去尋找“我”的行蹤呢?全詩語言平易淡樸,在娓娓道來中描繪了一幅意境悠遠的白云“仙人”圖。全詩看似不甚著力卻巧妙地體現(xiàn)了陳獻章寄情自然、物我兩忘的自得之感。在他的詩中還有相當一部分可歸于此類,比如“窗外竹青青,窗間人獨坐。究竟竹與人,元來無兩個”[3]784,“此是天人相合處,蒲帆高掛北風歸”[3]551,“涼夜一蓑搖艇去,滿身明月大江流”[3]630等等,這些詩不僅抒發(fā)了陳獻章寄情山水的自得之樂,也展現(xiàn)了他與天機造化同于一體的自然之妙。
在此基礎上,陳獻章更是高度肯定評價詩的作用,他認為詩并非“小技”而有“大用”:“可以動天地,可以感鬼神,可以和上下,可以格鳥獸;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皇王帝霸之褒貶,雪月風花之品題,一而已矣?!保?]5雖然詩之妙用無窮,但“彼用之而小,此用之而大”的關鍵卻“存乎人”[1]11,這與他重視自我的心學思想是分不開的。陳獻章受儒家傳統(tǒng)“文以載道”的觀念的影響,認為詩也可載道,但所載之道與程朱理學強調的倫理綱常之道截然不同,他的道是“生生化化”的自然之道。所謂“天道不言,四時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詩之妙用?會而通之,一真自如”[3]11。他認為詩不僅是詩人天性本心的自然呈露,更是詩人與自然天道相合的自然之語。所以陳獻章重視詩歌的作用,甚至以詩傳道,比如《題畫》一詩:“金籠鎖鸚鵡,山木縱斑鳩。巧拙知誰是,天機不自由?!保?]511陳獻章用鸚鵡被金籠束縛、斑鳩在山林之中無拘無束的物象作比,讓讀詩之人自己判斷“巧拙”,這樣既能讓弟子深思而自得,又能向弟子傳達他所追求的自然之道。這樣的詩歌還有很多,比如“夜半汲山井,山泉日日新。不將泉照面,白日多飛塵”[3]746,“無心云自在,得意鳥同林”[3]380等等,它們雖看似不事雕琢,隨口而出,但仔細讀來卻理趣橫生、詩意濃濃。
陳獻章的詩學理論不僅體現(xiàn)了對于自我個性的高度肯定;也表現(xiàn)出了他學貴自得、學宗自然的心學觀念。這種心學思想與詩歌形式的交融碰撞呈現(xiàn)出了一種浩然自得的理想境界,這不僅是一種詩學意義上的理想境界,更是一種人生道路上的價值追求。
陳獻章崇尚陶淵明,甚至曾在詩中把自己比作陶淵明,“若道淵明今我是,清香還屬隔江人”[3]568。他崇尚陶淵明與江水湖山為樂的灑脫;崇尚陶淵明堅守君子之道,不趨炎附勢的風骨。因此,他所作的《和陶一十二首》,無論是山水田園的題材、還是花與酒的意象都像極了陶詩,然而陳詩中所體現(xiàn)的意境除了陶詩的隱逸灑脫外,更多了一種超出物外的浩然自得:“閑持一觴酒,歡飲忘華顛。逍遙復逍遙,白云如我閑?!保?]292“一曲盡一杯,酩酊花間迷。赤腳步明月,酒盡吾當回”[3]294,“高人謝名利,良馬罷羈鞍……醉即拍手歌,東西臥林莽”[3]292。陳獻章或酒醉花間、或逍遙山林,“悠然得趣于山水之中,超然用意于簿書之外”[3]138。
不僅如此,陳獻章更是把這種浩然自得的詩學境界提升到了人生價值追求的高度?!熬庸逃袘n,不在賤與貧”[3]295,“富貴何忻忻,貧賤何戚戚。一為利所驅,至死不得息”[3]314,“真樂從何生……乃在心之玄”[3]312。陳獻章認為君子之憂樂不在于貧賤富貴,而在于心,在他看來,“富貴非樂,湖山為樂;湖山雖樂,孰若自得者之無愧怍哉”[3]275。富貴之樂非真樂,湖山之樂才是真樂,雖以湖山為樂,但都比不上浩然自得的無累之樂。在《李文溪文集序》中,陳獻章對這種浩然自得的人生境界作了詳盡的描述:“不知天地之為大、死生之為變,而況富貴貧賤、功利得喪、屈伸予奪之間哉?!保?]8所謂浩然自得者,無畏于天地之大,死生變化;更無累于富貴貧賤、功利得失、一時的屈與伸、予與奪。所以陳獻章說:“且如功業(yè)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業(yè)上,則此心便不廣大,便是有累之心?!保?]8在他看來,為學之人要追求功業(yè),卻不必強求功業(yè),所謂“白頭襟抱胡為爾,得放開時且放開?!保?]984這種入世進取、出世灑脫的價值追求,不僅體現(xiàn)了陳獻章將儒道融合的理想境界,也體現(xiàn)了一種精神力量。正是在這種精神力量的鼓舞下,陳獻章走過了仕途失意的日子,回歸內心、走向自然;在有所得悟后,也不忘國家當以興學育才為務,開門授徒,成就了湛若水、張詡、林光、李承箕等一批人才。不僅如此,陳獻章這種價值追求也影響到了他的弟子們,“故出其門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貴為意,其高風所激遠矣”[3]867,他們有的進入官場成為社會棟梁,比如湛若水、林俊等;有的則走了完全相反的道路——歸田園而“宗自然”,比如張詡、李承箕等。但他們無論走了什么樣的路,都能以自我為主體,順應自然,入則進、退則藏,灑脫自如。
陳獻章既是詩人又是哲人的身份使得他詩學思想與心學思想相融合,呈現(xiàn)出迥異流俗的審美意味。明代初期,士人思想被程朱理學所限制,“復古模擬之風”遍于詩壇,如宋濂、方孝孺等人,他們完全否定“詩人之詩”,認為“只有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才合詩的標準”[8]370。然而陳獻章卻在此背景下打破程朱理學的桎梏,由理學轉心學、引心學入詩學,他所倡導的抒性情、尚雅健、宗自然、以詩傳道的詩學思想和浩然自得的詩學境界,無不體現(xiàn)著“詩歌創(chuàng)作的內在追求與詩人的自我意識”[1]43。郭紹虞曾評價說明代“詩論由師古轉為師心,陳白沙便是中間的重要樞紐”[8]371,陳獻章這種詩學思想的轉向,不僅給當時的詩壇注入了新的活力,也開啟了晚明性靈文學的先聲。雖然陳獻章在晚明文學史的地位不及后世的王陽明、李贄、袁宏道等人,但結合整個明代主情文學思潮來看,他無疑是“轉變風氣的人物”[9]52,他的詩學思想中所體現(xiàn)出的對于人性、真情的重視具有濃厚的思想解放的色彩,因此可以說陳獻章在晚明文學史上也是詩風轉捩的發(fā)軔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