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 峰
[內容提要]城鄉(xiāng)問題實際上是個現代性問題。賈平凹無意走向鄉(xiāng)村烏托邦的世外桃源。他重直感和表象,城鄉(xiāng)問題的價值歸趨也由此而出。二元對立結構并不符合賈平凹在城鄉(xiāng)問題上的初衷和目標,故而他作了某種中庸的折衷,深入到了錯綜復雜的網絡之中,顯示了互動和纏繞的風景。賈平凹的農民自覺象征了傳統(tǒng)和現代的對立。如果說批判性代表了賈平凹對城市的基本態(tài)度的話,那么這種批判性態(tài)度似乎一直就沒有發(fā)生變化。鄉(xiāng)村衰落一直是賈平凹長篇小說的一大主題。在城市化的大背景下,這樣的衰落顯然寓示了城鄉(xiāng)關系的某種隱喻。其小說大都設置了驚心動魄的高潮環(huán)節(jié),這一環(huán)節(jié)幾乎都暗含了大變動的世界所帶來的鄉(xiāng)村社會的巨變。城鄉(xiāng)問題只是表征,自然本身才最根本長久。
城鄉(xiāng)問題實際上是個現代性問題。隨著經濟的快速發(fā)展,城鄉(xiāng)貿易和流通的增加,作為社會巨變的體現,城鄉(xiāng)差距進入了知識分子的視野:或被視為文明和野蠻的對立而成為國民性批判的場域,或被冠以城市病而發(fā)起民族傳統(tǒng)的抵抗。
“文革”結束后開始的新時期文學某種意義上是走向世界的文學。改革文學的出現、人道主義的討論與現代派的崛起,都在昭示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時代背景下文學所作的反應和調整??焖侔l(fā)展的同時也伴有令人憂慮的現象,賈平凹就在長篇小說里表示了不安和反思。第一部長篇小說《商州》一開始便推出了厭煩省城生活的后生形象。后生承認,世界的發(fā)展趨勢應是城市化,但他卻困惑:“商州和省城相比,一個是所謂的落后,一個是所謂的文明,那么,歷史的進步是否會帶來人們道德水準的下降而浮虛之風的繁衍呢?”(《商州》)這一提問仿佛是斯芬克斯之謎。從老莊到盧梭的答案盡管各不相同,不乏爭議,但小說中還是相信:“‘文明’的省城應該注入商州地面上的一種力”(《商州》),也就是所謂的“野蠻”。值得注意的是,賈平
凹并不以人為的硬加的“時代精神”為然。他相信“勢”,實際上就是自然的力量。故而他主張:“真真實實寫出現實生活,混混沌沌端出來”[1](P3)。在《浮躁》的序言中,他更提出了“中國畫的散點透視法”的觀點,并分享心得,以為藝術家最高的目標在于“表現他對人間宇宙的感應,發(fā)掘最動人的情趣,在存在之上建構他的意象世界”[2](P4)。顯然,賈平凹重直感和表象,所謂天然湊泊。城鄉(xiāng)問題的價值歸趨也由此而出。較之農村的本色自在,城市的人欲世界就是扭曲和異化。這一態(tài)度一直都未改變,連《極花》和最新的《山本》也不例外。
《商州》的主線是兩個年輕人的愛情故事。劉成和珍子與商州后生恰在互相說明,共同詮釋城市對人的逼迫和剝奪。最終的轟轟烈烈的悲劇并不說明鄉(xiāng)村的破產,反倒是直指城市的罪惡。與此相應,《浮躁》中的金狗也是抵抗城市的改革英雄典型。他與石華的偷情也是城市催生的怪胎,而與小水的分合則是鄉(xiāng)村情感的詩意表達。如果說《商州》中禿子與城市的遭遇,《浮躁》中金狗與城市的邂逅還帶有感情成分的話,那么《廢都》里的牛的反芻則上升到了哲學高度,具有理性品質了。借“?!边@一意象,賈平凹表達了自然生命的美景。混沌時期,“天地相應,一切動物也同天地相應,人與所有的動物是平等的”(《廢都》)。這樣天人合一的境界最自由,是人類大同極樂世界。在此基礎上,賈平凹提出了城市消亡論。因為人建造的城市反而將人本身“退化,心胸自私,肚量窄小”(《廢都》)。究其原因,還是人自身出了問題。拿主人公莊之蝶來說,與牛月清、景雪蔭、唐宛兒、柳月、阿燦、汪希眠老婆等女人的肉欲糾纏是小說的一大主體??旄袇s不快樂,難怪賈平凹慨嘆:“西京半坡氏人,這是人的老祖先,才是真正的人”(《廢都》)?,F在城市中人卻“是退化了的人太不適應了自然宇宙,怕風怕曬怕冷怕熱而集合起來的地方”(《廢都》)。牛甚至產生闖進人家強奸女人而讓人種強起來野起來的想法。對牛而言,城市就是寂寞、孤獨和無名狀的浮躁的代名詞,到城市來就是悲慘的遭遇和殘酷的懲罰。牛的病死和莊之蝶的慘死正是對城市的有力控訴和鞭撻。
賈平凹情系鄉(xiāng)村,但多年來的城市生活卻使他在《廢都》里火山般爆發(fā)。如果《商州》、《浮躁》和《廢都》還是分別表現的話,那《土門》則是一次近距離的短兵相接。小說中的仁厚村是個面臨被拆遷現實的城中村,城和村在此正面交鋒。賈平凹不失時機地塑造了一個悲情英雄的形象。作為村長的成義“能領著仁厚村抗拒這塊地方不被侵占嗎?”(《土門》)顯然,象征著現代化成果的城市正在徹底改變著它所能碰到的一切,處在城市之中的村莊當然不能逃脫被改變的命運。極富意味的是,有過西藏旅行經歷的成義和古格王國的佛石發(fā)生了神秘的關聯(lián),佛石的質樸、榮光和圣潔也打造了成義的壯美品格。成義的被槍斃和仁厚村的解體都被罩上了純凈的光環(huán),就像村中治療肝病的云林爺一樣,肝病本身就是表征,意味著城里人動輒生氣,拳腳相向的報應。只有土地和地氣才能消滅病菌。如果說云林爺是冥冥之中的救世天神的話,那么成義則是叱咤風云,不可一世的民間英雄,如他自己所說:“我的村長是仁厚村在存亡之時上臺的,我的使命就是抗拒仁厚村被消滅”(《土門》)。但作者也通過范景全之口批評成義“偏執(zhí)得像個孩子”。范景全理性地指出:“你們一味反對城市,守住你們村就是好的嗎?”畢竟城市化是大趨勢。范景全警告:“現在是產生陳勝吳廣的時代嗎?”(《土門》)針對梅梅所說村子讓拆除,村人去流浪,姑娘作三陪的惡果,范景全預言,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都面臨著困境,最好的辦法是“走出浮躁,超越激憤,告別革命”(《土門》)。為此,他還特別提到神禾塬的大同理想:融城市與鄉(xiāng)村為一體。然而,這樣的天堂究竟可望而不可即。賈平凹也無意走向這一烏托邦的世外桃源。成義最終做了魔鬼,與仁厚村一道消滅。不過回到子宮的隱喻和成義女人手或者相像,都有反諷的意義在。
在《高老莊》的“后記”中,賈平凹聲明:“反對將題材分為農村的和城市的甚或各個行業(yè)?!背青l(xiāng)問題也應作如是觀,厚此薄彼或你死我活的二元對立結構并不符合他在城鄉(xiāng)問題上的初衷和目標。毋寧說,他是在作某種中庸的折衷,以求得精神的慰藉或平衡。
從《商州》的后生像雕鷹一樣撲向赫赫洪洪荒荒的古土開始,到《妊娠》中回城后的趙怡的尷尬和夜游癥,以及《浮躁》中面對城市的輕視沒落,金狗強烈自卑中的自尊,似乎都在投射賈平凹的“農民”情結。這一情結最終在《廢都》中達到高潮?!皬U都”意象與拾破爛的老頭正相對照,都市病也在老頭的謠兒中一覽無遺。不過,從《白夜》開始,賈平凹調整了方向。原來憤激的情感漸趨平和,他對小說的認識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即“小說是一種說話,說一段故事”[3](P288)。改變的不僅是小說的作法,連城鄉(xiāng)問題這樣唇槍舌劍的辯論性的母題也不再那么尖銳敵對了。上述《土門》中范景全的調和派論調即是有意妥協(xié)的反映。其實,《土門》之前的《白夜》就已不再劍拔弩張,而代之以市井男女的柔軟抒情,就像小說中虞白所醒悟的那樣:“平常就是道”,或者“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白夜》)唯一可作材料的鄉(xiāng)村女子劉惠惠由丑變美的大城市整容突變也沒有了由頭的鋒芒。同樣,《高老莊》結尾鄉(xiāng)村出身的高子路和城市妻子西夏的相反抉擇也透露了城鄉(xiāng)邊界和縫隙祛除或抹平的消息。
《高老莊》和《懷念狼》是早在《商州》時就已設定的主題的延續(xù)。《商州》的后生與《高老莊》的子路后先輝映,替“五四”以來的知識分子返鄉(xiāng)題材拓展了新的空間。同時,《懷念狼》也放大了《商州》注入“野蠻”之力的理想。這一源于沈從文的道德用心更大規(guī)模地演繹到城市問題上來,使得賈平凹與沈從文有著某種程度的親緣性。拿沈從文的《邊城》和《八駿圖》來看《商州》和《廢都》,不難理解兩人都以“鄉(xiāng)下人”或“農民”自居的深意?!陡呃锨f》一改“商州”的命名慣例,顯然與《西游記》豬八戒的故事有所關聯(lián),子路的陪襯地位再次凸顯了城市“誤判”的歷史課題。西夏的選擇毋寧說是賈平凹的價值錯位。先前的“野蠻”也需“文明”的濡染,鄉(xiāng)村不再是桃花源般的凈土。當蘇紅式的現代污染侵入傳統(tǒng)和文明積淀的神秘世界時,西夏的壯健和高雅就像是會診后的藥方。這在《懷念狼》里則是日漸消失的狼性?!袄恰被蛘吲c上述“野蠻”相關,但它更多是生氣和精神的象征,是對城市病的療救之道,正如小說開頭所寫,在無敵之戰(zhàn)的城市,生命墜落下去,“氣仍是不打一處地來”(《懷念狼》)。而城市和“我”的關系,“是丑陋的身子安頓了靈魂而使我丑陋著”(《懷念狼》),是狼激發(fā)起了活力和美麗,但這樣完善的生物鏈和生態(tài)平衡卻不復再來。賈平凹的悲劇中的喜劇和喜劇中的悲劇都是他城鄉(xiāng)問題的言說方式,也是他斯芬克斯之謎的敘事萬花筒。
古代的“城”字更多政治共同體的意味,而“市”則為經濟的代名詞?,F代意義上的“城市”則擴大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內含。與鄉(xiāng)村相比,二十世紀審美意義上的“城市”多與現代性關聯(lián)。而從魯迅、老舍到茅盾、沈從文再到錢鐘書、張愛玲的城市書寫,大都呈現出與主流文學基本相近的價值選擇。鄉(xiāng)村的優(yōu)勢地位無疑主導了此后城市問題的平衡,無形中也表征了傳統(tǒng)鄉(xiāng)土中國的本性,賈平凹自然也在這一范圍。不同的是,他并不僅僅停留在彼此對立的二元判斷上,而是深入到了錯綜復雜的網絡之中,顯示了互動和纏繞的風景。拿他最受重視的“茅獎”獲獎之作《秦腔》來說,鄉(xiāng)村困境的直面使他再也鼓不起城市批判的勇氣,先前西夏式的拯救也在“菩薩一樣的女人”的白雪那里無能為力。作者只想“為故鄉(xiāng)樹起一塊碑子”,以紀念“為了忘卻的回憶”[4](P424)。賈平凹打撈鄉(xiāng)村碎片的努力實際上是他保衛(wèi)鄉(xiāng)村夢的理想主義姿態(tài)。然而,其間也并非沒有對于城市的瞭望。小說最后一句“從那以后,我就一直在盼著夏風回來”,正是某種堅守和向往。雖然“與峻潔溫雅的白雪離異,不只暗示他在農村變革上的無力,還意指城市的變態(tài)和異化”[5],但正如子路一樣,夏風同樣是鄉(xiāng)村走出融入到城市之中的知識分子的象征。本應做到考察人(《浮躁》)和范景全(《土門》)的縱橫捭闔的地步,但實際上他們都落荒而逃,賈平凹這種態(tài)度的復雜性正是他對于城市問題的焦慮和惶惑的體現。
如果說《廢都》代表了賈平凹對城市的基本態(tài)度的話,那么這種批判性態(tài)度似乎一直就沒有發(fā)生變化,即便是《極花》和新作《山本》也不例外。在《極花·后記》中,賈平凹注意到“幾乎所有人都往城市涌聚”,并對“城市奪去了農村的財富,奪去了農村的勞力,也奪去了農村的女人”(《極花·后記》)表示不滿。這最后的一點體現在小說中就是女主人公胡蝶,及立春媳婦訾米和黑亮娘等。正是到了城市胡蝶才被騙賣。同樣,農村出身的訾米也在城市淪落為妓女。而作為全村最漂亮的女人,黑亮娘的死表面上看是“腳下一滑滾了梁”的結果,但與飛機聯(lián)系起來,矛頭實際上還是直指以城市化為代表的現代物質文明。就像曾經滄海的訾米對城市所作的描述:“那里是大磨盤么,啥都被磨碎了!”(《極花》)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歷經磨難終于回到了城市的胡蝶卻沒有得到農村式的樸實而真誠的安慰,反而遭到一連串被審判式的追問,諸如“是怎么被拐賣的,拐賣到的是一個如何貧窮落后野蠻的地方?問我的那個男人是個老光棍嗎,殘疾人嗎,面目丑陋可憎不講衛(wèi)生嗎?問我生了一個什么樣的孩子,為什么叫兔子,是有兔唇嗎?”(《極花》)難怪胡蝶“覺得他們在扒我的衣服,把我扒個精光而讓我羞辱”(《極花》)。因為與被拐賣的虐待相比,城市的獵奇與刺探同樣是精神虐殺。城里雖然也有像青文那樣打抱不平的正直青年,但在作者卻作了“在上大學”和“愛好攝影”的疏離處理,使得青文成為未受污染的理想智者形象。相似的是,圪梁村的老老爺和麻子嬸作為圣賢的象征也在山村延續(xù)著老中國的生命。然而,讓人感到蒼涼和悲壯的是,同鄉(xiāng)村一樣,他們也在受難,也在經受致命的打擊和沖擊。無論是青文,還是老老爺和麻子嬸,都暗示了城鄉(xiāng)截然不同的命運,就像賈平凹所說:“我關注的是城市在怎樣地肥大了而農村在怎樣地凋敝著?!?《極花·后記》)
城鎮(zhèn)化的推進使得原來的鄉(xiāng)村不再。在《秦腔·后記》中,賈平凹感嘆“故鄉(xiāng)啊,從此失去記憶”,悲涼之情溢于言表。與《廢都》對城市的批判相應,賈平凹雖身在城市,但精神所系仍是農村。他公開承認“我是農民”,反省自己“有嚴重的農民意識,即內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6](P446)。賈平凹的農民自覺象征了傳統(tǒng)和現代的對立。幾千年根深蒂固的生命形式和生存狀態(tài)塑造了衣食住行和喜怒哀樂。面對沖擊和挑戰(zhàn),賈平凹也在努力調適和有意嘗試,《高興》就是這調適和嘗試的結果。和后來的《極花》不同,《高興》的樂觀基調使它一開始還曾以《城市生活》的面目相號召,以擁抱也許不無合理性和可能性的新生活樣式和姿態(tài)。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看似改變的“蹊徑”仍是他原來主題的延續(xù),生活中的劉書禎(劉高興的原型)像“泥塘里長出來的一枝蓮”,“在骯臟的地方干凈地活著”[6](P449)。賈平凹的這一靈感來源與其說是對城市生活的憧憬和追求,不如說是他痛定思痛的自豪。自豪鄉(xiāng)村精神的傳承和高揚。進城的高興和五富再也不是二十年前的陳奐生所能比的了,他們有足夠的智慧和熱心去適應城市生活。然而,最終還是農民本性占了上風。不僅有著佛妓鎖骨菩薩般內心的妓女孟夷純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就是看似一帆風順的高興和五富也陡然陷入泥淖之中,五富凄然去世。顯然,城市的陰影恐怕在賈平凹的內心依然存在。惟其如此,劉高興樂觀的城市生活心理和哲學才那么可貴,那般壯麗。
從《土門》開始,鄉(xiāng)村衰落一直是賈平凹長篇小說的一大主題。在城市化的大背景下,這樣的衰落顯然寓示了城鄉(xiāng)關系的某種隱喻,包括《土門》、《高老莊》、《秦腔》、《古爐》、《帶燈》、《極花》、《山本》等在內的很多小說都設置了驚心動魄的“高潮”環(huán)節(jié),而這一環(huán)節(jié)幾乎都暗含了大變動的世界所帶來的鄉(xiāng)村社會的巨變。拿《帶燈》來說,開門見山就是“高速路修進秦嶺”。華陽坪的大礦區(qū)標志著“這年代人都發(fā)了瘋似的要富裕,這年代是開發(fā)的年代”(《帶燈》)。富有意味的是,櫻鎮(zhèn)的元老海阻止修路,保全了風水,結果出了個大人物元天亮。而元天亮的回報櫻鎮(zhèn)卻帶來了麻煩。大工廠的引進使得櫻鎮(zhèn)人“再也不能在夜里靜靜想心事了,機器的轟鳴如同石頭丟進了玻璃般的水面”(《帶燈》)。更為嚴重的是,為從大工廠得利,鎮(zhèn)上不長的河灘上居然開辦了兩家沙廠。以元老三和換布為首的元薛兩家最終大打出手,結果兩敗俱傷。鎮(zhèn)綜治辦主任帶燈也受連累,不僅被撤職,還在事故中受了傷,腦子出了問題。帶燈及其螢火蟲意象表達了賈平凹對鄉(xiāng)村精神的頌揚和守望。同《懷念狼》中的生態(tài)平衡,《病相報告》中的執(zhí)著愛情等一道,成為賈平凹心目中鄉(xiāng)村長河最后的堤壩和港灣。這也是賈平凹稱贊帶燈為“江山社稷的脊梁”和“民族的精英”[7](P416)的根本原因。與之相映的是,城市似乎是厚障壁,給本應親密無間的友好關系帶來了某種疏遠和分離。帶燈與元天亮的通信未嘗沒有這一底色,而《老生》中第四個故事中的戲生被匡三司令的警衛(wèi)員踢翻在地的場景卻鮮明地體現了這種隔閡。同樣,《古爐》中古爐村的運動和武斗也是大氣候影響的結果,與城市的引領作用不無關系。說到底,混戰(zhàn)與械斗的背后畢竟有沒落與興盛的城鄉(xiāng)背景在。
賈平凹特別強調“文化背景的問題”[8](P2)。中國、陜西乃至當代陜西文學傳統(tǒng)都注定了賈平凹是“被定型了的品種”(《帶燈·后記》中語)。那就是寫農村,并將價值、立場置于農村一邊。這也就解釋了他之所以最喜歡湖南作家沈從文的原因。沈從文自稱“鄉(xiāng)下人”,賈平凹也毫不諱言自己是農民,甚至在以《我是農民》的長篇小說中寫到當著女兒的面“彎腰捏起一撮泥土塞到嘴里嚼起來”,并從“真正的苦難中鄉(xiāng)下,真正的快樂在苦難中”出發(fā),勸告女兒“到鄉(xiāng)下”或“到類似鄉(xiāng)下的地方去”(《我是農民》)。而在具有某種隱喻色彩的選擇中,賈平凹也始終推崇寫實而不是更時尚更先鋒的現代主義。諸如“我主張腳踏在地上,寫出生活的鮮活狀態(tài)”(《關于寫作——致友人信五則》),“越寫得實,越生活化,越是虛,越具有意象”(《高老莊》后記)。其價值旨趣恐怕也是鄉(xiāng)村社會的投影。需要指出的是,賈平凹的城市結構是共生而非互相拒斥的,不僅《高興》展示了融入城市的積極姿態(tài),就是《廢都》也只是城市的一面,而非全部。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在《賈平凹答問錄》中才對“越有地方性越有民族性,越有民族性越有世界性”的議論有所保留。
應當加以說明的是,上述城鄉(xiāng)表達在賈平凹那里并非偶然,而是地域文化和個性心理綜錯融通的結果。從前者來看,上到秦漢唐歷史傳統(tǒng),下至包括柳青的城鄉(xiāng)偏重(《創(chuàng)業(yè)史》中徐改霞到西安當工人被作為不良傾向對待)、路遙的城鄉(xiāng)交叉地帶和陳忠實的城鄉(xiāng)對比(《白鹿原》中住在城里的白嘉軒二姐及皮匠二姐夫即為一例)在內的鄉(xiāng)村書寫范式,都在有形無形中制約了作家的價值選擇,賈平凹自然也不例外。就后者來說,最初19年的農村生活經歷也使得賈平凹深入其中,不能忘卻,如他在《<秦腔>后記》中所說:“做起城里人了,我才發(fā)現,我的本性依舊是農民,如烏雞一樣,那是烏在了骨頭里的。”最近的《<山本>后記》也是,賈平凹依然相信:“生在哪兒,就決定了你?!辈贿^,需要指出的是,情感立場的說明并不意味著一清二楚或是非分明的兩相對立,也就是說,賈平凹并沒有廉價的褒貶,而是有意識地探尋和規(guī)劃,以達成城鄉(xiāng)沖突的和解?!锻灵T》中范景全的神禾塬理想及《高興》中農民工身處城市的自覺融入就都是解決之道。當然,隨著城鄉(xiāng)一體化的實施和城鎮(zhèn)化步伐的加快,城鄉(xiāng)問題也許最終將不復存在也未可知,其最新力作《山本》并沒有突顯這一問題便是征候或征兆。實際上,《廢都》的極端化處理或有“人文精神”的時代失語焦慮在內,可以對比的是,有“廢鄉(xiāng)”之稱的《秦腔》卻對兼容并包的中庸意向作了闡釋。一個明顯的例證是代表土地和農耕文明的老主任夏天義淤地七里溝的結果是大面積滑坡的三月廿四日災難,相反,象征城市化思維的現主任夏君亭的農貿市場卻逢兇化吉,連丁霸槽(丁矬子)和夏雨合辦的萬寶酒樓也在內。到了新作《山本》(原名《秦嶺》)那里,則有了超越性的“本來”追求。在賈平凹看來,城鄉(xiāng)問題也許最多只是表征,與之相比,自然(“天”)本身才最根本、最長久。從這一意義上來說,無論是城市化,還是鄉(xiāng)村本身,可能都不成問題了。
賈平凹有意大寫日常生活現場,又在蕓蕓眾生的世事無常中咀嚼悲戚和酸辛。這一審美旨向決定了他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城鄉(xiāng)問題就是這一“豐富性和復雜性”最有代表性的景觀。正是在這一意義和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大背景上,賈平凹的思考才不無啟示,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