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
作家小林多喜二重新被日本人憶起,小說《蟹工船》重新被年輕人閱讀——對這個醒目現(xiàn)象的認識,是那2010年在明治學院大學講演《四十年的初衷不敢忘》之后。講演次日,《每日新聞》記者鈴木英生的謙讓令我驚奇,可能是我談到燒身自殺的檜森孝雄時說得激動,他流了眼淚。
讓我更驚奇的,是小說《蟹工船》的再次暢銷居然是由他推動的。在《新左翼與迷失的一代》一書中,他敘述了自己組織的一次作家對談。那個對談在《每日新聞》發(fā)表那天,上野書店的職員讀著報紙把《蟹工船》擺上店頭——突然的暢銷驚動了出版社,書店紛紛擺出《蟹工船》,接著媒體也被傳染,多米諾骨牌一波波滾動,當年50萬冊一銷而空。[1]
地震發(fā)生在自己腳下,終于撼動了今日的智能青年。雖然還有對大叔一代的本能的抵觸,但他們無法回避《蟹工船》超前的巨大隱喻。
網絡上流傳著一封《從蟹工船‘日本丸寫給二十一世紀的小林多喜二的信》。惟妙惟肖地把今日社會比喻成一艘巨大的“蟹工船”?!叭毡就琛本褪恰叭毡咎枴?,隱喻剎那就覆蓋了全國。是的,一代又一代年輕人伸曲不能被逼入社會一角,像蟹工船里隨著流水線的噪音,一步步從剛從海里捕撈來的活螃蟹,在原始的機械轟鳴中變成了罐頭里的肉。鼻子前頭逼近的現(xiàn)實突然改變了定義,一個結論在游走:我們的生存比起百年前的悲慘工人,并無本質的區(qū)別。
就這樣,作家小林多喜二悄悄回到了人們的視野。
1.“從理論中像虱子一樣爬出來嗎?”
北海道的小樽,是明治日本徹底實現(xiàn)了對北海道的殖民占據(jù)之后,為了運出北海道豐富的原煤建成的一個出海港。當年,一夜前還是個荒僻漁村的小樽突然變身為碼頭工人的云集地,吸引著四方破產的農民。
小林多喜二就是一戶秋田貧農的兒子。來到小樽后,敏感聰慧的他不僅吞咽著知識,更每天都擠在碼頭的蕓蕓眾生里。
文學館里空無一人。專程來憑吊小林多喜二的中國人怕只有我們兩個。
我細細讀了小林多喜二展示的幾乎每一個字。
出于職業(yè)的經驗,我知道愈是革命、左翼的題材愈是不易描寫。不僅由于其間橫著一個“理論”,還因為“革命”滿身的血污。心里輕輕響著這樣的自警,我讀著展室里的他,卻同時斜視瞟著自己。一個四方的規(guī)矩框子在頭頂高懸,一個血污否決初衷的框子。它喝令我放棄異端鉆進去,而我不愿就范,我從不糾正自己的愛憎。
安全的岔口其實一直就在路右,隨時可以一步拐過去。
藝術永遠是莊嚴的借口。小林多喜二心儀的作家志賀直哉曾這樣勸誡:“作品里還是沒有運動意識更好。我這么說完全是出于作品本位,而不是出于盼你離開運動去過純粹小說家生活的婆婆心?!?/p>
如今翻開小林多喜二的作品,當然迎面撲來“普羅文學”的粗糙。但它更攜來一種久違的凜冽海風,二十一世紀文學發(fā)散的化妝品嗆鼻香艷,一瞬間被它掃蕩無余。
還有化妝品中的高檔品牌,花樣翻新但空無一物的“理論”。小林多喜二不是那種虛構作家,他一生都只靠體驗決定寫法和行為。他在小說中記下的這個情節(jié),完全不像“作”出來的。透過他的行間,有一股小樽碼頭搬運工的氣味,他們的口氣和念頭。這種口氣和念頭沾著血跡,而且今天讀著意味超前:
越是在受刑的時候,越產生一種不需要理論的仇恨,對資本家的火一樣的反抗。他覺得拷問正是……壓迫和剝削的最具體的表現(xiàn)。……每次受到非法逮捕,被打得走起道來都頭昏眼花地回來,渡就意識到在他的身體中不可抑制地涌起一種“新”的階級仇恨。這種感情只有渡那樣的人才有。那些懂得馬克思列寧的理論,抱著“正義”感參加運動的知識分子和學生們是做夢也不能有的。“真正的仇恨,難道能從理論里像虱子一樣爬出來嗎?”渡和龍吉常常為這個問題引起劇烈的爭論。
我一直在向它靠攏,我到小樽就是來找它。但我萬沒想到小林多喜二居然這樣表達,這句話來自他的著名小說《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
“難道能從理論里像虱子一樣爬出來嗎?”
他顯然是依仗直感的作家。人們說,他更驚人的直感是《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里描寫的警察拷打,這當然使人立即聯(lián)想起五年后他被特高警察拷打致死的殘酷故事。我想這不是不可能的,一個正義多感的靈魂,當時刻都被罩在專制的魔影之下時,一定會想象和預感拷問。
思想也好,文學也好,都不是來自理論而是來自生活和人心。那么久之前,小林多喜二給我們預備了一個例證。
他和淪落陪酒的破產農民女兒田口瀧的交往令人感銘至深。他努力勸她擺脫自卑和消沉,給底層姑娘寫的信里甚至夾雜了流行的英文詞。滿滿的書生氣,襯托出滿溢的真摯。
后來的小說《黨生活者》里一段關于母親的描寫,也是直感的表露:
我的母親是純粹的農民,連小學也沒有上過。可是我在家時她開始了念起了“伊呂波”(舊式日文字母——張注),戴著眼鏡在炕桌里彎著身子,鋪一塊小板子,收集了我扔掉的廢稿紙,在背面用鉛筆練習?!皩懯裁茨摹?,我一邊笑了。她說前年我住監(jiān)獄時,自己因為一個字也不會寫所以連一封信也沒給我寄,“就這事后悔”。……而現(xiàn)在只是保釋,反正早晚定了刑后還會進去,為了那時能用上,母親要識字了。直到我遭厄運稍前,她寫的還是難看的大字,但讓我吃驚的是已經能讀懂了。
這一段平淡的直感與理論更不相干,但卻絲毫不差地成了預言。1961年小林多喜二的母親逝世,在老母親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那該是兒子死后翌年她獨自寫給自己的苦痛抒發(fā),也是她給兒子的一封沒能寄出的信。
對著文學館的展墻,我一字字辨認那老婦的手跡。別字很多也有錯,所以展板上配了一頁打印的現(xiàn)代語譯文:
啊又是這二月來了
真的是二月這個月份
討厭的月,想扯開嗓子哭
到哪兒都哭不成
啊收音機幫了忙
啊,淚出來,眼鏡霧了
我好像望著自己母親的字跡。我想一字字辨認著讀時,很多人都會有兒子的感覺。文學,還有真的思想,無論粗糙或細膩,從來不是從病態(tài)的理論而是從這種血肉粘連的體驗中獲得。否定者只是因為實踐的無能,才狐假虎威,高唱新潮標榜理論。
——正看得入神,展覽卻結束了。小樽只給了他展室中的一隅空間。
我半怔了一會兒,然后決定重看一遍。
文學也許比政治面臨著更多的質詢?!按植谂c樸素”的一對范疇,若抗拒資本在幾個世紀里反復催生、生產、宣揚的所謂“現(xiàn)代文學”,哪怕在它們已經淪為人人喊臭的低劣化妝品的季節(jié),也需要雄辯得多的闡釋。
我不是闡釋的人。面對小林多喜二以生命作過的闡釋,我只想在他的一隅靜靜地思索。
2.“不作安全的文士”
依稀記得1970年前后看過一部電影,描繪了他被殘酷拷打致死的過程。進入日文雅虎,能瀏覽當時他被警察活活打死后日本共產黨的怒吼:“日本的帝國主義侵略已經擴大到熱河時……小林多喜二同志被鬼畜一般的天皇制恐怖分子虐殺了!”
還可以細讀陳列的當時剪報。
他被拷打致死后,為了庇護警察的暴行,國家禁止大學醫(yī)學院對尸體進行解剖,甚至禁止宗教儀式的葬禮。但是不像我們周圍蔓延的無情,很多人,包括著名作家大宅壯一、江口渙、女演員原泉子等二十多人,在一間六個榻榻米的屋子里環(huán)繞著尸體,為死去的朋友守夜。
屋里裝飾著后日《卡姆依傳》作者白土三平的父親、日本無產階級畫壇領袖岡本唐貴對著死體畫的小林多喜二油畫遺像。并非如我們想象毫無言論自由的報紙也吐露悲憤,報上赫然印著:“故人同志的守夜,流淚老母的對面,紅布包著遺骸,無宗教葬的別儀”。
讀著,望著,我漸漸感到小林多喜二也算值了。他沒有被人抹殺更沒有“犬死”。他的同志們個個勇敢,讓我佩服甚至讓我羨慕。雖然他生在一個法西斯呼嘯興起的時代,長在一片殖民主義穩(wěn)固生根的土地,但是他也生活在一群仗義的朋友中間。
一句話跳進來,擾亂了我的思路。
“不做安全的文士……”
這是他寫的句子嗎?如今我檢索不出,但它確實來自那次小樽之旅。是誰寫的呢?它像蘸了血又點燃的一柄匕首,直指每個知識分子的隱秘。
就是它,使何塞·馬蒂決定他的最后一首詩是死在沖鋒的戰(zhàn)場上。也是它,使檜森孝雄決定在三十年的靜坐抗議后把汽油潑在身上點燃。我知道,檜森孝雄不僅是小林多喜二的讀者,更是他行為的追隨者。
自從王陽明以來,“知與行”就是一對考驗知識分子的標志。常常不是由于作品,而是由于人的行為,使一個作家矗立起來或頹然垮下。那些頹然倒塌的人堆滿我的周圍,似乎臨死還絮叨著詆毀什么。
我聽不見。他們的話語早已被我的聽覺屏蔽。在屏息凝神的對面,只有小林多喜二的最后一頁。文學館給他的窄窄展墻像一面鏡子,我站在他的對面,覺得自己暴露得赤裸無遺。
我莫名地喜歡他。不是因為我來自中國,也并非我多熟悉他的作品。一種直爽的灼熱從他的故事發(fā)射,帶著日本式的無言,灼烤著和吸引著我。真的,從文章到死法,他的一切都用火辣的投身換來,都不曾像“理論中的虱子”那樣爬出。比起作品的“言”,他的軌跡和“行”更富文學性。而且時光流失愈久,魅力就愈加凸顯。那個多才又謙虛的貧農兒子,那個沉默了八十多年的他,此刻正隨著小樽的運煤鐵道、運河倉庫、鰊魚(にしん)季節(jié)工棚的修復,一刻一鑿地變成一座雕像。
不做安全的文士……這是一個世界文學中不分國籍的群體。在一個個高尚的名字中,我這次靠近的是小林多喜二。
我們總是言必稱魯迅,其實正是魯迅才常常面對他們的鏡子吐露自己的無地自容。我的心情也一樣,直面著他們盤問自己,猜測自己在“關口”臨近時會怎樣做。
3.從“蟹工船”寫給他的信
他死去很久以后,為他立起的一塊碑上刻著他信里的一段話。今天讀來又有預感的滋味,因為有點像他給這城市的遺書:
只要快到冬天,我就想起親切的家國
被深深的感動攫住
在那里有運河、倉庫、稅關和棧橋
在那里人們在陰沉的天空下,個個彎腰走著
而我向哪兒去呢,每個人我都認識
在處處紅色斷層像臺階一樣的山上漸次升起的這城市
我不知有多愛它
終于看完了,我在展覽出口處坐下休息,歇著久站疲乏的腿。
一個管理員禮貌地靠近,拿著一份調查表讓我填寫。當我一瞥看到 “很有意思/一般/沒意思”的那張表格,突然怒氣沖上頭頂。
顯然這文學館的觀點與我不同。它對左右派作家一視同仁,眾多作家在展室各占一隅,甚至有一直煽動對鄰國的憎惡、當了官以后使釣魚島爭端升級的石原慎太郎。
在殖民主義喧囂著高歌挺進的時代,只有他揭露最深。他一身獨在最前,暴露于危險之中。我不能接受對他的輕慢,尤其在他生活的小樽。我接過圓珠筆。本想寫出一筆草莽浪人的文采,激動卻使筆下語無倫次:
“‘很有意思的說法不適當。我相信,被過度無視的作家小林多喜二先生,今后會越來越被世界、至少被亞洲的讀者重視……”后面簽上了我的名字。
詞不達意使我心煩意亂。因為手寫著時,心里卻已經走神,好像我正加入寫網絡上那封《從蟹工船‘日本丸寫給二十一世紀的小林多喜二的信》,而且忍不住琢磨是把發(fā)信地址改為“大漢丸”還是“今日丸”。
交回調查表時發(fā)現(xiàn)還有一欄“還想來嗎”沒填,順手劃了一句“若是刪除了石原慎太郎”,然后一步出了文學館。
下午的小樽街道,擁擠著從大陸或香港來的游客,順著沿運河石頭鋪成的步行道,亮閃閃地灑著從津輕海峽西側射來的陽光?!爸灰斓蕉?,我就想起親切的家國”。我望著街景,想著這句話。
下午的海面波光閃爍,像搖晃著一個句子:不做安全的文士……大海就如同時間,永遠流動,永遠沉默。哪怕確實血污滿身,革命依然有它的依據(jù)。文學也不是理論里爬出的虱子——真是“很有意思”,居然在這異國的小城,我補了沒讀過的文學課。
出身和體驗的真實,使他的筆作了選擇。但“粗糙與樸素”能在魔魘攫住的歷史中立于不敗么?海天空闊,人仿佛處于撕裂般的思索。只是我不就范,我不糾正自己的愛。
游客們圍著北海道鐵路“手宮線”終點標志照相留念。沿著運河散著步向右眺望,次第鄰接的都是新裝舊景。舊倉庫改成的展覽和商店一座座遮擋,已經望不見鰊魚季節(jié)的苦工棚屋。
寫于新書出后2018年11月
注釋:
[1]《新左翼與迷失的一代》(新左翼とロスジェネ)、集英社新書、2009年,P.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