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形象在清末民初的變異

摘要：《烏龍院》是“宋江殺惜”故事敷衍成京劇后的代表劇本，在晚清民國頗受歡迎。從歷史故事至小說、傳奇，水滸故事主要將宋江置于忠義的框架內(nèi)進行角色塑造。而雙紅堂藏清末民初京調(diào)折子戲《烏龍院》在選取宋江與閻婆惜的風流韻事的基礎(chǔ)上，對宋江進行身份改造和個性突出，使他舉手投足間皆遠離了《水滸傳》中塑造的禁欲、豪爽的形象，表現(xiàn)出流連女色、愛惜錢財?shù)氖忻裉卣??！稙觚堅骸分械乃谓蜗笠环矫媾c清末以至民國縱欲風氣有關(guān)，另一方面，戲曲的接受群體下移，普通市民逐漸構(gòu)成觀眾的主體，他們的審美取向在戲曲中得到反映。

關(guān)鍵詞：清末民初;雙紅堂;京調(diào)折子戲;烏龍院;宋江

中圖分類號：I207.3???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9）20-0140-02

宋江起義故事從歷史原型到戲曲故事再到小說、評點等等，其衍生出的各種類型的文學作品極其豐富。在這些文學類型中，水滸戲應該是數(shù)量最為龐大的一部分，尤其清代隨著地方戲興起，水滸故事成為戲作家創(chuàng)作資源。但從現(xiàn)有研究來看，整個水滸戲研究雖已有一些成就，但清代水滸戲卻很少涉足，花部水滸戲的研究更是缺乏。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以《烏龍院》為例，管窺《水滸傳》在清季的流播和衍化情況。詳細論述以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漢籍善本全文影像數(shù)據(jù)庫所藏中華印刷局排印《烏龍院》為底本，從宋江的角色形象入手，分析造就其面貌的社會深層心理機制。

《烏龍院》有多個版本系統(tǒng)，雙紅堂版《烏龍院》為短小精悍的折子戲。[1]由宋江造訪烏龍院引出他與閻婆惜之間的感情糾葛。清代末期，《烏龍院》就已經(jīng)流行于劇壇，許多名角工于此戲①。

一、宋江形象的重新塑造

《烏龍院》沒有演出定本，在長期表演過程中，經(jīng)歷了多番的修改，劇作者不斷在故事框架內(nèi)填入能增強舞臺表現(xiàn)力的元素，宋江打坐烏龍院這一故事從“宋江殺惜”故事中衍生了出來，情節(jié)角色都有不同程度的改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宋江形象的變異。

與水滸故事相比，《烏龍院》中的宋江，在身份和對女性態(tài)度兩方面產(chǎn)生了較大的變化。

就其身份而言，主要是由稱呼改變而引起人物個性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特點，而且使得小說人物與戲曲人物有較遠的距離?！稙觚堅骸方o宋江冠上了一個地域性的稱謂——宋大爺?！按鬆敗眮碜员本┓窖裕居袃芍睾x：一方面指富有、地位高的老爺，另一方面又用來稱呼愚妄、驕橫的男子。小說中的宋江是仗義疏財?shù)难核?，而《烏龍院》改稱宋江為“宋大爺”，恰如大爺二字所帶有的含義那樣，這個角色也成為了有錢而驕橫的男性的體現(xiàn)。其道德品性弱化而小市民的狹隘小氣一覽無余。錢財而非道義成為宋江身份的象征。他一方面標榜自己為花錢的老爺;另一方面，十分愛惜在閻婆惜身上花費的資本。如“花錢的老爺們，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兒?！薄澳憧此@個樣兒，叫我們花錢的老爺們好不寒心哪?！薄拔宜谓嗽S多銀錢，落了個王八二字嚇?！?/p>

重利特征的凸顯，使戲曲中的宋江形象與小說中的宋江形象劃出巨大的鴻溝。

除以上所引之外，戲文另多有體現(xiàn)。如，在與閻婆惜鬧翻之后，宋江一一訴說自己為閻婆惜付出的東西，其中就包括他當時花了三十兩銀子買了閻婆惜以及安置的諸多費用，直到離開之際，仍不住嘆氣，“噯，花了許多昧心錢?！?/p>

戲文中的宋江，還有一個顯著的變化，是他對女性態(tài)度由疏遠變得親昵。小說《水滸傳》中的宋江，游離于婚姻之外，其婚姻狀況撲朔迷離。閻婆正是以宋江并未婚娶為由請求宋江將閻婆惜收為外室。“閻婆道：‘宋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面，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只聞宋押司家里在宋家村住，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里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盵2]260而《烏龍院》中的宋江本就有家室。宋江在與閻婆惜鬧翻之后，十分寒心，在指責閻婆惜時透漏出了他已娶妻，“我為你，蓋下了烏龍院;我為你，花下了許多銀;我為你，父母堂前難行孝?！覟槟悖鹕⒘朔蚱耷?，怒氣不息將你打?！薄安鹕⒎蚱耷椤毖酝庵馐撬谓诖酥耙延衅拮?，且似乎因閻婆惜的關(guān)系，夫妻間關(guān)系變得十分緊張。

如果說《水滸傳》中宋江由于同情落魄的閻氏母女而收留他們，體現(xiàn)出宋江的善良和扶助弱小的俠義精神，那么，《烏龍院》中宋江則是在私心的驅(qū)使下買下的閻婆惜，就將這點俠義精神消解殆盡。其自述言：“大老爺打罷了退堂鼓，衙前來了宋公明，三拾兩銀子將妳買，買回家來，度光陰?！倍遥瑒”竞笪奶岬剿谓窃诓活櫯笥褎褡璧那闆r下買下的閻婆惜，“當初不聽朋友勸，失足上了無底船，受了多少腌臜的氣”。

買閻婆惜的宋江是不高尚的，與閻婆惜相處時的宋江更可見其狎邪的一面。

宋江的輕浮表現(xiàn)在肢體上，是他對閻婆惜的挑逗。如入院后他與閻婆惜同坐椅子上，便將腿輕佻地擱在閻婆惜身上。宋江對閻婆惜的好感讓他對這個同樣輕浮的女人具有非常好的耐性和寬容。因此整個劇處在一個有趣的循環(huán)中，宋江總是在與閻婆惜激烈的言語對峙中達到爆發(fā)的臨界點，但又常常被閻婆惜的幾句溫言軟語就輕易化解掉。當宋江猜出閻婆惜私通張文遠而發(fā)怒時，閻婆惜撒嬌說自己只是喝醉酒亂說話，宋江火氣即刻便消;當宋江怒極想要打閻婆惜時，閻婆惜示弱說宋江踩到自己的腳了，宋江便放下脾氣，轉(zhuǎn)而安慰她;當閻婆惜耍賴要求宋江下跪發(fā)誓時，宋江竟聽言下跪。宋江心底對張閻之事雖有所懷疑，然不僅始終沒有戳破，而且溫言軟語哄逗閻婆惜。在兩人的互動中，閻婆惜一直處于“理論”的高點，宋江常常順從閻婆惜的邏輯。閻婆惜的這種高姿態(tài)并不是源于她真正的在情理上處于正的一方，而是宋江對她的包容讓她有了無理取鬧的資本。

可以說《烏龍院》中的宋江是一個全新的藝術(shù)形象，這不再是一個理想中的道德高尚的英雄，而是從可見于許多人身上的似合理又不值得夸耀的那一點人性中的灰色地帶中抽取出來的供人取笑的小丑一樣的角色。

二、清末民初的社會風氣與民間書寫呈現(xiàn)

《烏龍院》中宋江之所以呈現(xiàn)出以上特征，與當時的社會風氣緊密關(guān)聯(lián)。清末，社會對情欲的態(tài)度極其寬容，這種風氣一直延續(xù)到民國?！肚灏揞愨n·風俗類》記錄“晚近士大夫習于聲色，群以酒食征逐為樂，而京師尤甚，有好事者賦詩以紀之曰：‘六街如砥電燈紅，徹夜輪蹄西復東;天樂聽完聽慶樂，惠豐吃罷吃同豐。銜頭盡是郎員主，談助無非白發(fā)中;除卻早衙遲畫到，閑來只是逛胡同?！盵3]5155徹夜狂歡是士大夫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社會風氣深刻地影響著文學作品的表現(xiàn)樣態(tài)，而其滲入到戲曲當中，也使戲曲的整個基調(diào)為之一變。

對個人欲求放縱的顯著表現(xiàn)是娼妓業(yè)的發(fā)達?！肚灏揞愨n.娼妓類》曰：“咸豐時妓風大熾，胭脂石頭胡同，家懸紗燈，門揭紅帖。每過午，香車絡繹，游客如云，呼酒送客之聲，徹夜震耳。士大夫相習成風，恬不為怪，身敗名裂，且有因此褫官者。”[4]5155政府雖多次頒布禁令②，但是形同空文。到清末，娼妓業(yè)再次發(fā)展到繁榮階段。“自光緒十一年設巡警部后，復設內(nèi)外域巡警聽，抽收妓捐，月繳妓捐者為官妓女，反者為私妓。”[5]254變相地默認了妓女存在的合法性。而且這個時間段，出現(xiàn)了諸如賽金花、謝珊珊、蘇寶寶等炙手可熱的名妓，狎妓風氣之盛行可見一斑。

縱欲風氣表現(xiàn)到戲曲領(lǐng)域便是淫戲風行。清代以情色為主題的劇目眾多，以至于連《反調(diào)尼姑》等尼姑思春的戲都已屢見不鮮。雖然統(tǒng)治者控制淫戲的意識皆非常強烈，嚴行禁止。開國不久，便開始禁刻淫詞瑣語，如“順治九年，提準坊間書賈止許刊行理學政治有益文業(yè)諸書;其他瑣語淫詞通行嚴禁。違者從重究治?！盵6]32但是屢禁不止，甚至出現(xiàn)了愈禁愈演的傾向。

淫戲風行除了習于聲色的風氣影響之外，另一方面是受消費群體的影響。清代末年，觀戲群體越來越向下發(fā)展，下層民眾逐漸成為一個龐大的消費群體?！肚灏揞愨n·戲劇類》記：“皮黃盛于京師，……販夫豎子，短衣束發(fā)，每入園聆劇，一腔一板，均能判別其是非，善則喝彩以報之，不善則揚聲以辱之，滿座千人，不約而同。或偶有顯者登樓，阿其所好，座客群焉指目，必致嘩然。故優(yōu)人在京，不以貴官巨商之延譽為榮，反以短衣座客之輿論為辱，……雖光緒庚子以后，風已稍替，而老成矩矱，知者猶多?！盵4]5016從這段記錄可以看出當時皮黃戲已經(jīng)非常明顯地受到了普通市民需求的影響。另外，由于到清末民國時，統(tǒng)治階級控制力的減弱，另外看戲的資費不貴，而且戲館為了經(jīng)營，依座位之遠近定價，因此各消費階層的人都有機會至戲園看戲。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就提到當時的票價情況：“那時上海各戲館的票價，一般地都不算高，我住的平安里附近，就有一家髦兒戲館，大概是叫群仙茶園?！眱r是小洋一角。那位朋友還說另外有一家名叫丹桂茶園的，票價也是一樣。這恐怕在各戲館里是最低的價目了?！盵7]144他在后文提到，當時一元二角的購買力是兩斗米。[7]145《清稗類鈔·戲劇類》記當時比較豪華戲院的票價是：“日戲為大餐間一圓，二層樓特別包廂六角，頭等正廳四角，三層樓包廂三角，二等正廳二角，三等座一角，夜戲為大餐間一圓五角，二層樓等別包廂一圓，頭等正廳、三層樓包廂均八角，二等正廳四角，三等座二角。至孩童之減半，傭仆之五分，則日夜皆然?！盵4]5047可以看到，當時戲園是按座位優(yōu)劣定價，有昂貴的包廂，也有一般價位的座位，甚至還有為兒童和下人提供的價格極低廉的座位。如此一來，普通市民逐漸成為觀眾群體中不可忽視的構(gòu)成。他們觀劇一般不是追求藝術(shù)的審美，而是娛樂和放松，因而尋求新奇、逗笑以及符合自身心理取向的表演。

為維持戲園的經(jīng)營，俘獲觀眾的觀看欲望成為重要目的，體現(xiàn)在劇本中，就是符合普通民眾審美趣味的一些東西被不斷強化和凸顯。《烏龍院》便是裹挾在這種潮流中的一個典型例子，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它對宋江的形象丑化和俗化，少了很多韻味，但卻是當時社會審美取向的投射，是文化的不斷洗練造就了它目前的模樣。

三、結(jié)語

《水滸傳》中不近女色、仗義疏財?shù)乃谓?jīng)過明清風月文化的熏染，被改造成《烏龍院》中好色、重財?shù)男蜗??？雌饋怼稙觚堅骸分兴谓撬疂G故事系統(tǒng)中的宋江形象的另類，但實際上他是明清風情戲曲中的常態(tài)。詳細考查清末的社會流連聲色的風氣，便可以理解宋江演變成如此面貌的原因。宋江的這種形象不是惡意的搞怪，而是在重欲風氣影響下，受市場機制的引導，對當時社會心理的投射。

注 釋：

①“譚鑫培、梅巧齡、孫彩珠、孫菊仙、劉鴻聲、田桂鳳、王慧芳、荀慧生、余叔巖、余玉琴、張文魁、馥苓、路三寶、賈洪林、周長山、周新芳、馬連良、楊寶森、吳鐵庵、五齡童、郭春山、小翠花、溥侗等均工此戲?！币娡跷恼隆墙骸吨袊﹦∷囆g(shù)百科全書》，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665頁。

②如《雍正會典.禮部.進春儀》“康熙十二年，覆準直省府州縣拜迎芒神土牛，勒令提取伶人娼婦者，嚴行禁止?！薄啊遏⒃茦请s說》云：順治壬辰，禁良為娼，以喪亂后良家女被掠，輾轉(zhuǎn)流落樂籍，其誤落于娼家，許平價贖歸?！苯砸娪嵴谱⑼啃●R等校點《癸巳類稿》，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24頁。

參考文獻：

[1]丁淑梅，苑文雅.清末民初《烏龍院》戲曲存本整理研究——以早期京劇《烏龍院》三種為核心[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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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徐珂.清稗類鈔.第五冊[M].中華書局，1986.

[4]徐珂.清稗類鈔.第十一冊[M].中華書局，1986.

[5]王書奴.中國娼妓史[M].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

[6]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毀小說戲曲史料[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7]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M].中國戲劇出版社，1961.

作者簡介：李志紅（1993—），女，湖南婁底人，單位為中國俗文化研究所，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