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珺
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 里寫道:“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边@句話是說,并非詩歌讓人困頓窮厄,而是創(chuàng)作主體在人生困頓、飽經(jīng)失意與憂患、背負枷鎖艱難前行之時,會直達內(nèi)心最深的體悟,創(chuàng)作出工巧精致、具有強烈藝術(shù)感染力的作品。
這一說法,只要我們細細品味一下中學(xué)語文教材所選作品的作者人生經(jīng)歷,就很容易得到印證。
我們印象最深的應(yīng)該是,一些作家在被“貶”之后,寫出了大量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文學(xué)作品。例如北宋大文豪蘇軾,他的作品選入中學(xué)語文教材的,有著名的前后《赤壁賦》以及《念奴嬌·赤壁懷古》《江城子·密州出獵》《水調(diào)歌頭·中秋》《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等詞。
他是帶著疲倦和傷痕來到這偏遠的黃州的,可誰想,這一場命運的顛沛流離,竟開啟了他人生的新階段,對他之后的詩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受盡了宦海煉獄的折磨,看淡了人生悲歡,佛道儒三家的思想在他心中調(diào)和交融,他逐漸變得成熟,你看,他衣袂飄飄,欲羽化登仙而去的安寧自足;他哀嘆生命須臾,愿抱明月長終的失意悲慨;他忘卻得失,辯證分析變與不變的理性灑脫。清貧的生活、寂寞的黃州,命運轉(zhuǎn)折帶給他巨大的反差,英雄氣短、偉人遭難,他只好用智者的目光去看向黃州山水,注入他的精神力量,跟自己和解,于生命突圍,作品表達出或舒暢、或悲咽、或釋然的情緒,達到情韻深致的藝術(shù)效果。
無獨有偶。同屬“唐宋散文八大家”、給我們留下了《永州八記》和《捕蛇者說》的柳宗元,其人生軌跡與蘇軾基本一致。年輕時的柳宗元春風(fēng)得意、平步青云,后盛年喪妻,體會人生況味,32歲更因著名的“八司馬事件”被貶至僻遠的永州,此后的半生,他再未踏足京城。仕途失意的柳宗元于是開始了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某個孤獨的冬日,他于漫天大雪中感傷自己前路茫茫,于是就有了《江雪》。最為出色的還是《永州八記》,自《始得西山宴游記》始,以《小石城山記》終,首尾呼應(yīng),脈絡(luò)貫通,寫出了自己滿腹才華卻被埋沒的不平與怨恨,也寫出了自己在極度的苦悶中渴望心靈平靜的追求。
不同的地域,同樣的心情,柳宗元和蘇東坡在這詭譎的命運中,心有大志卻請纓無路,于是他們只能寄寓筆端,以抒胸中惆悵郁結(jié)之意,這實在是令人唏噓。
還有“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時而作”的白居易和他的千古絕唱《琵琶行》。一個秋夜,寒風(fēng)瑟瑟,荻花飄搖,45歲被貶至江州的司馬,聽到琵琶女的美妙琴聲,傾聽她的凄涼身世,聯(lián)想到自己的郁郁不得志,不禁悲從中來。朝堂中的明爭暗斗,直言進諫卻被誹謗非議的不公平待遇,江州僻遠的孤獨無奈……一幕幕在心中百轉(zhuǎn)千回,于是他落千古失意者之淚,打濕了青衫,尤其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適何必曾相識”,千百年來唱出了多少人的心聲! 被貶的這段經(jīng)歷,是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特別是到了晚年,他的消極情緒日漸增多。雖然這一點與蘇軾的始終樂觀曠達截然相反,然而誕生偉大作品的過程和結(jié)果卻是大致一樣的。
從柳宗元到白居易再到蘇軾,我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生活中缺少了安適,文學(xué)史上便出現(xiàn)了一個泰斗。當(dāng)然,因官場生活不如意而讓中國文壇生輝的,遠不止他們幾個。陶淵明就是其中比他們更早的一位。因為感于“豈能以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他毅然辭去彭澤縣令之職踏上回鄉(xiāng)之途,于是我們讀到了他猶如虎口脫險一般愉悅的《歸去來兮辭》,讀到了他歸隱鄉(xiāng)間之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適,讀到了他對《桃花源記》中世外桃源的向往。
還有中學(xué)語文課本選入作品最多的“詩圣”杜甫。試想,若非遇上“安史之亂”,也許這位大詩人還繼續(xù)安居長安追求他的“兼濟天下”的理想,那我們焉能讀到“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等這樣“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詩句呢?
李白也何嘗不是如此。若沒有楊國忠、高力士等人的妒賢嫉能,我們哪能聽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樣令人蕩氣回腸、擲地有聲的豪邁之言呢?
這樣的事例還有很多。不必說“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的屈原,也不必再說“奉旨填詞”的柳三變。單是以上這些大文豪們的事例已足夠告訴我們,在歷史的長河中,有許多的作家,用自己的經(jīng)歷證明了司馬遷在《報任安書》的論述——包括孔子、屈原、韓非等在內(nèi)的許多歷史文化名人,因平生貧困坎坷而發(fā)奮著述,終成“大器”。而司馬遷本身,就是“窮而后工”的一個最好證明! 若非慘遭宮刑,我們今天讀到的《史記》能成為史家之“絕”唱,稱得上“無韻之《離騷》”嗎?
如果沒有蘇軾們的被貶,誰敢肯定我們今天還會讀到這些這么好的作品?他們的被貶,既是他們的大不幸,又是他們的大幸,更是中國文壇的大幸,我們的大幸。
如果陶淵明甘為“五斗米折腰”,李白愿意“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杜甫不曾“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那,可能我們中國文學(xué)史都會改寫吧?“詩窮而后工”,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