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廠
近讀《論語·雍也》中的一個片段,感覺此處的孔子和劉亮程似乎在思索同一個問題: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zhí)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①
這段記述,除了讓我們感受到孔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憫情懷,還有他面對人生無常而生發(fā)的感慨?!八辜病敝?,來勢洶洶,像一陣寒風掃過,頓使病入膏肓;“命矣夫”是孔子無奈的喟嘆,又何嘗不是對人類悲苦遭際的叩問?“命矣夫!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這樣的話由劉亮程來說便是:寒風吹徹。寒風吹徹,因生存困境的“必然性”而“徹”,因生存困境的“普遍性”與“深重性”而“徹”,因?qū)ι摹袄潇o透視”而“徹”。
生命在群體意義上是強大的,但在個體意義上是弱小的。困境特別是劣境早已在那兒等候著,必須由個人具體而感性地觸摸。細究文章前幾段,可以通過下面的一系列追問來探討人類生存境地的必然性困局: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注意它們了”。那么,為什么不再注意落雪?因為有“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撫摸自己的一生”,即回望過往歷程、進行人生思索。對自己的人生思索的結果是什么?是我們都難以面對的殘酷——“再躲不過雪”。我們躲不過雪的原因在哪里?文章給出的解釋是,“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就像一道隱秘的符咒,牢牢鉗制住我們奮力前行的腳步。不管你做了多么精心的準備,不管你對前方有多么美好的憧憬,只要歲月“敞開”著,只要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著,人們都將無一例外地陷于困窘之中。
所謂“敞開”,是生命狀態(tài)難以掌控的誘因?!俺ㄩ_”意味著無所遮擋,泥沙俱下,生命的主體袒露在潛藏的各種威脅面前,任隨冰霧雷電的沖擊,無法預判禍起何方,無處躲避風霜雪雨。試看,圍爐靜坐,盡管手和臉都烤得發(fā)燙,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因為寒風“正從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吹進來”;雖然對落雪有了防范心理,可還是沒有想到“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身上的防護一旦被撤下,種種不確定因素便紛至沓來,隨時都會有被各類威脅砸中的可能。可以說,“敞開”使困境成為一種必然。
所謂“荒野”,是人生旅途孤寂絕望的淵藪。這里的“荒野”(wilderness),不是狹義上的“荒涼的野外”,而是借用西方生態(tài)哲學概念來講人生歲月的“孤絕”,指由生態(tài)規(guī)律起主導作用的、缺乏人類文明干預的生命孤島。
荒野特征的基本表象是“人跡罕至”,即便偶爾有人類活動的蹤跡,人也只能是訪客而不是主宰者。它被視為“沒有被人開鑿過的大地及其生命共同體所在的區(qū)域,在那里人本身是一個不能夠逗留的參觀者。”②身處此境,人是客體,荒野是主體;人是被動者,荒野是主動者。正像文中所說,雖然“我”是一所房子的主人,但寒風“比我更熟悉墻上的每一道細微裂縫”;看起來“我”在劈柴、掃院,可“無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掃到一邊,騰出干凈的一片地方讓雪落下”。
荒野特征的本質(zhì)內(nèi)涵是孤寂、絕望。當生命發(fā)現(xiàn)自我與外部世界的對峙關系時,會本能地生出恐懼與焦慮。莽原之上,天寒地坼,“一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xiàn)在全部地對付我?!贝藭r“我”內(nèi)心充斥的,豈止是孤寂,更有絕望!這種恐懼與焦慮意識,在劉亮程其他散文中也有。比如:“活兒干完了,鐮刀和鐵锨扔到一邊。孤單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懼成了一件大事情。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而它們——成群的、連片的、成堆的對著我。”③
細究《寒風吹徹》中基本的“事”與“理”可知,吹“遍”與吹“透”,揭示出生存困境的普遍性和深重性。
文中的“雪”“冰霜”“寒風”,既是氣候?qū)用嫔系目陀^感受,也蘊含了作對生命中的孤寂、冷漠、生命消亡的真實體驗。漫天的雪花飄向了誰?濃重的冰霜結在了誰的身上? 徹骨的寒風吹向了誰的身心?逐一梳理發(fā)現(xiàn),作者的意圖不在寫一人,而在說眾生。
十四歲的少年,被寒風弄傷了一條腿;滿身冰霜的路人,無可挽回地被寒雪冰封;獨處的姑媽最終還是被冬天留住了;養(yǎng)育七個兒女的母親,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冰霜開始不融化”的生命冬季。劉亮程對苦難生命的觀照是全方位的,他從自我出發(fā),延及他人;在對他人的敘寫里,又包含著不同的層面。無論是年少的“我”還是上了年紀的他、他們,無論是陌生的路人還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甚至母親,都無一例外地被寒風吹過?!叭祟愒谶@個世界里生生不息,無論時光已經(jīng)飛逝了幾千年,人類正朝著哪個方向嬗變……一些最根本的生存困境終究還是‘頑固’的?!雹苓@些“頑固”的困境,讓你我同處其間。
面對生存困境,《寒風吹徹》 豈能不去尋求突破?可是在尋求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人生的某個艱難時刻,“寒風”總會想盡辦法向你吹去,把你吹“透”。你所做的一切嘗試,在深重的生存困境面前,力量何等孱弱!
先來看“我”。“我”的腿凍壞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風太強嗎?其實不完全如此,因為文中有明示:“那個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逼渌雇恚L在同時“吹好幾個人”,而這一次,“一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梢姡缺粌鰤闹饕且驗椤肮录拧?。
那么施以關懷、消除孤寂,能驅(qū)散人心中的寒氣嗎?讀一讀對路人的敘寫可知,也不能?!拔摇痹?jīng)在寒冷的早晨把路人讓進屋子取暖,顯然是給以關懷了,可是第二天路人仍舊在風雪中倒下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要度過自己一個人的冬天,還要靠自我關懷。
那么“自我關懷”以后呢?姑媽天一冷便足不出戶,守在屋內(nèi)抱著火爐等待春天,算是有了自我關懷。效果是有的,不然她也熬不過那“許多個冬天”??墒切Ч邢蓿脣尅斑€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姑媽跟母親相比,主要的不同是,缺少兒女親情和孝心。
那么,享受了兒女親情和孝心的母親怎樣了呢?母親斑白的雙鬢告訴我們,屬于她一個人的冬天還是降臨了。“我感覺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無能為力”。
生命中的寒風從自然、社會等多方吹來,任憑你給以關懷、自我關懷、付諸親情、施以孝心,“寒風”仍能把一個人吹“透”。在深重的生存困境中,也許你可以窮盡所能在某些層面有所緩解,但最終無力從透心寒涼的歲月寒風中突圍。
《寒風吹徹》是一幕人生悲劇,將這悲劇撕碎了給人看,其實透出作者深沉的悲憫情懷。劉亮程對生命寒冬的展示,冷靜中帶著善意,可以說是為化解寒意而做的艱難探索。通過對人生的思考,通過對人類某些現(xiàn)實處境的觀照,讓我們在深味生活的荒涼和孤寂中,更加珍惜真情和溫情,這體現(xiàn)了他的人文關懷意識。
人的一生,會有許多無法預知也無法掌控的艱難遭際,面對這些,人顯得何等孤單渺小。但是,人不能對此無所作為。我們可以付出各自的溫情,去溫暖自己,溫暖路人,溫暖親人。這樣,即便不能照亮一生,也可以溫暖一刻。像對待自我那樣,即便“隔著多少個季節(jié)”,也盡可能地準備柴禾,相信三十歲的我“肯定能走過冬天”;像對待路人那樣,用熱乎乎的手把他讓進屋子,倒上一杯熱水,并相信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像對待親人那樣,常走過封凍的河去看望姑媽,不管天冷天熱都要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人們常常喜好在文學作品中閱讀良善、美好,厭棄冷澀、悲苦。殊不知優(yōu)秀作品還應承擔深入探求人類命運問題的責任。良善與美好固然可喜,但那些深藏在冷澀、悲苦文字背后的情懷,特別讓人敬佩。冷眼對窗看世界,看似無情卻有情。劉亮程寫《寒風吹徹》,看似冷眼,其實熱腸。冷眼,是冷靜沉著地透視;熱腸,是滿懷悲憫地探求。十四歲時的那個難忘的夜晚已經(jīng)過去十六年,如今“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心,卻又好像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這種“傾聽”和“期待”,借助獨特的寒風體驗,透視生命,同情自己,關懷他人,書寫著徹骨的生命寒意,平靜地表達著悲憫情懷,富有人性的光輝。
并非劉亮程樂寫冬季,實因冬季的冰雪中深藏著難堪的記憶,“冬”是一個繞不開的季節(jié),關于那個季節(jié)的思緒必須要梳理、銘記?!澳莻€寒風吹徹的冬天是生命必經(jīng)的一個季節(jié),也是天地渾然的一個境界……文學,就在為我們的精神,創(chuàng)造一種絕處逢生。寒風吹徹中,我們還有春天的夢?!雹菡蛉绱?,我們讀《寒風吹徹》,常常噴涌熱淚,為蒼穹下的一段困苦,也為困苦中的一曲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