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天,李施文
(大連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44)
杰拉德·維茲諾(Gerald Vizenor,1934-)是當代美國印第安裔著名的小說家、詩人、評論家,也是當今印第安作家中作品數(shù)量頗多、影響巨大的一位。維茲諾的作品大多以形色各異的印第安傳統(tǒng)的惡作劇者而著稱,其文風譎詭,充滿絢麗多姿的魔幻色彩。他曾于1983年親歷中國,充分體驗當時中國的風土人情。自此,中國元素便成了他作品中一道獨特的異域景觀。維茲諾在中國的經(jīng)歷成就了他兩部作品《格列佛:一個美國猴王在中國》(Griever:AmericanMonkeyinChina,1987)和《自由的惡作劇者》(TheTricksterofLiberty,1988)。其中,《自由的惡作劇者》以天津一所高校為背景,描述了一位印第安裔美國教師眼中的中國。維茲諾對當時中國現(xiàn)狀的描述呈現(xiàn)出他對中國矛盾而復雜的情感:一方面,由于中國一直被西方主流社會視作具有特殊政治倫理意義的東方“他者”,身為西方人的維茲諾不可避免地以俯視的姿態(tài)看待當時剛從“文化大革命”的噩夢中醒來,經(jīng)濟發(fā)展剛起步的中國;另一方面,作為一名印第安族裔作家,維茲諾本身所在的印第安群體也被美國白人主流社會看作“內(nèi)部的他者”,這一點上,印第安民族和中華民族又因擁有共同之處而成為“同盟”。所以說,維茲諾的中國情結(jié)具有“自我”和“他者”的雙重悖論。
本文以維茲諾的小說《自由的惡作劇者》為研究藍本,從東方學角度切入,探尋維茲諾筆下的印第安人在面臨中西文化碰撞時產(chǎn)生的矛盾復雜的中國情結(jié)。筆者認為,在小說中,本土印第安人被美國主流社會排外性地定義為“內(nèi)部他者”,同樣,中國也被西方賦予東方“他者”形象,故維茲諾筆下的印第安人與中國同屬“他者”陣營。然而,維茲諾長期受西方“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思想觀的侵襲,致使他將中國界定為“自我”之外的“他者”,因而,維茲諾的中國情結(jié)充滿肯定與否定的雙重悖論。
“他者”既可指“外部他者”(external other),即另一個民族或族群集團;也可指“內(nèi)部他者”(internal other),即處于民族共同體內(nèi)部,威脅或被認為威脅自己的族群或文化純潔性的人[1]?!皟?nèi)部他者”可能是一個少數(shù)族裔群體,也可能是一個移民共同體。美國印第安人就是被白人視為“內(nèi)部他者”的少數(shù)族群。對于“內(nèi)部他者”的想象肇始于殖民地時代。當克里斯托弗·哥倫布(Christopher Columbus)登上美洲大陸時,他“誤以為自己到達了亞洲的一片島嶼”。于是哥倫布錯位的地域想象導致美洲所有的土著部落被籠統(tǒng)地稱為“印第安人”[2]?!坝〉诎病边@個名字自誕生之日起就是歐洲中心主義的產(chǎn)物。哥倫布把當?shù)赝林嗣枋龀伞叭忝嬔?未被教化的野蠻人”,于是,“印第安”這個詞語被貼上種族歧視的標簽,成為文明的對立面,白人眼中的“他者”,無時無刻不顯露著西方文明優(yōu)越論的政治內(nèi)涵。幾百年來,“美國白人為了強化現(xiàn)行的權力結(jié)構(gòu)和社會秩序,確保統(tǒng)治地位,把印第安人禁錮在白人賦予的‘他者’角色中”[3]。
從此,“自我”與“他者”二元對立的身份想象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在民族性的話語中。在《自由的惡作劇者》中,圖恩·布朗(Tune Browne)被選為市議員無黨派的候選人。為了吸引民眾的注意,拉選票,上臺演講之前,他的助手特意用緞帶把他的頭發(fā)束成辮子,并給他換上帶有羽毛和骨頭裝飾的服裝,以迎合白人眼中固化的印第安形象。維茲諾一直致力于顛覆這種主流話語臆造的印第安人的刻板形象。維茲諾坦承:“我對印第安身份的革命充滿著熱情。我認為最困難的地方是解構(gòu)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印第安身份。所以我現(xiàn)在寫作的目的都是在闡明印第安人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一思想。這種創(chuàng)造已然成了偽裝。我聲明,我們是被臆造出來的,是按照靜態(tài)的傳統(tǒng)標準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非常讓人郁悶。”[4]45在散文集《奇配瓦人》(ThePeopleNamedtheChippewa,1984)和《表現(xiàn)方式》(ManifestManners,1991)中,維茲諾曾批判美國印第安運動組織(AIM)的激進分子習慣穿著帶雞毛和熊爪的“部落服飾”在電視上發(fā)表演講。維茲諾揭露這種行為背后的利益關系,他們這么做根本不是為部落人民爭取應得的利益,而是“為了賺錢,因為他們大部分資金都來自于白人,包括聯(lián)邦基金”[5]。他們創(chuàng)造的這個妖魔化的“他者”形象契合白人的心理預期,卻給美國土著人帶來了非常惡劣的影響。
長期以來,印第安人不但被貼上固定的標簽,成為與白人“自我”相對的 “內(nèi)部他者”,而且也被視為行為卑劣、文化低俗、犯罪率極高的低劣民族。在《自由的惡作劇者》中,印第安女子瓷娜(China)在火車上偶遇美國白人辛池(Cinch)夫婦。當辛池先生好奇地詢問瓷娜的印第安身份時,瓷娜“面帶微笑地回答了他,并且冷靜地等待著被問到一系列關于印第安人的標志性問題,如保留地問題、宗教問題、語言問題,還有導致部落犯罪率居高不下的原因等一系列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經(jīng)典問題”[6]22。瓷娜的心理所想亦是維茲諾本人的心理寫照。作為一位印第安裔的美國作家,他也經(jīng)常被貼上具有“特殊種族背景”的“他者”標簽。維茲諾曾萬分無奈地坦言“我不能理解為什么在白人眼中我們印第安人與他們不同。我甚至對我自己也曾產(chǎn)生過懷疑,因為我并不想被認為‘與眾不同’。經(jīng)常有人對我說‘你是印第安人,因此你絕對是個行為不端的人’”[4]46。由此可見,白人始終以“完美的自我”的姿態(tài)審視著他們眼中“邪惡”的印第安“他者”,這種帝國主義認知暴力給印第安人帶來的精神傷害是維茲諾選擇用文字抗爭的內(nèi)在動因。維茲諾公開宣稱,“我的筆始終為對抗極端信條而服務”[7]235。他立志解構(gòu)歐美人對印第安人的“他者”想象,揭露這些極具破壞性的“極端信條”給當今的印第安群體造成的誤導和困頓,因為“很多印第安人受極端信條的毒害至深,白人甚至不把印第安群體看成生活在當下的,具有活力的民族;許多印第安人逐漸喪失了自己的民族身份”[7]235??梢?“他者”的想象深植于美國的歷史文化中,影響巨大。
在小說中,維茲諾剝?nèi)グ兹酥趁裾邚娂咏o印第安人的“他者”的文化符號,盡力扭轉(zhuǎn)印第安人被迫接受的文化定位,以其犀利而不乏幽默的筆觸揭露了在中國的美國白人盛氣凌人的丑態(tài),喚醒讀者重新思考美國主流文化對印第安人的“他者”建構(gòu)。小說中出現(xiàn)的美國白人為數(shù)不多,但維茲諾卻對從美國來到天津的辛池夫婦情有獨鐘,著墨頗多。因為辛池夫婦是西方人獵奇東方的典型代表,舉手投足之間,無不散發(fā)著西方“自我”對東方“他者”的優(yōu)越感。辛池先生性格粗魯急躁、自以為是,具備白人男性典型的暴虐性格特征。當瓷娜因為救落水的老婦人而延誤了啟程的時間時,辛池不分青紅皂白,暴跳如雷地責備瓷娜“你去哪了?!我們到處找你!現(xiàn)在好了,我們肯定得遲到了!”[6]28而辛池的妻子安吉爾(Angel)則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她慢悠悠地跟在丈夫后面,嬌縱慵懶,“一邊抱怨著天津天氣悶熱,一邊往臉上涂第二層粉”[6]28。長久以來,西方中心主義者一直鼓吹白人女子是標準淑女的象征,她們皮膚白皙、氣質(zhì)出眾、舉止優(yōu)雅,滿足人們對于美好女子的所有想象。然而維茲諾筆下的白種女人安吉爾雖然其名字寓意“天使”和“善良”,可她卻是一個十足的頭腦簡單、心胸狹隘的女人。當瓷娜救了落水的中國老婦人后,老婦人將自己頭上的五角星帽和隨身攜帶的草藥贈給瓷娜以答謝救命之恩。安吉爾看到五角星帽之后,立即用白人“有色”的眼光居高臨下地來審視瓷娜這個“他者”,懷疑她是個“行為不端的人”:“你從哪弄到這頂帽子的?”“她尖聲喊道:‘天哪!不會吧!你追上她,然后把這個帽子偷來了!’”[6]28不言而喻,安吉爾是以對自身的文化認知為基礎來看待印第安人的。她“自我中心主義”的文化慣性和僵化的極端性直接把瓷娜圈限在卑劣低下的“他者”行列。西方文明優(yōu)越論和歐洲進步論的思想隨處可見,白人常常通過渲染“自我”的完美來反襯印第安“他者”的邪惡與丑陋。長久以來,印第安文化被看作從屬西方文化的次等文化,“自我”和“他者”的界限涇渭分明。維茲諾成功地撕開了辛池夫婦虛偽而華麗的面紗,打破主流文化“自我中心主義”的虛幻鏡像, 暴露了他們是“東方主義”代言人的本質(zhì)。
為抗爭印第安人的“他者”地位,維茲諾刻畫出一批勤勞上進、自強不息的印第安人群像,與小說里自私虛偽、趾高氣揚的白人形成鮮明的對比,改寫了白人眼中卑劣低微的印第安“他者”形象。小說中不僅有在天津火車站樂于助人、通情達理的印第安女子瓷娜·布朗(China Browne),還有受過高等教育致力發(fā)展部落民航事業(yè)的斯拉布特·布朗(Slyboots Browne),也有頭腦靈活,勇于開拓國際貿(mào)易市場,為部落經(jīng)濟發(fā)展做出巨大貢獻的金森·布朗(Ginseng Browne),更有在部落設立心理診所,醫(yī)治他人心靈創(chuàng)傷的印第安女子伊特娜·弗拉姆·布朗(Eternal Flame Browne)。作者通過對白人“自我”與印第安人“他者”的對比刻畫,揭示了美國主流文化固化印第安人形象的極端信條其實與真實的印第安人沒有什么關系,只是西方“自我”對印第安人的“他者”想象??v觀美利堅帝國的發(fā)展歷史,不難看出,美國一直都需要高揚本民族的文化,貶低異質(zhì)文化(本土裔文化等),來確立自身文化的先進性。英國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在《巨人:美利堅帝國的代價》(Colossus:ThePriceofAmericaEmpire,2004)中對美國價值體系做了精辟的剖析,指出美國這個“悖論社會”通過自我與他者間的價值對照來維持文化的自我認同[8]。一言以蔽之,美國主流文化對印第安這一異質(zhì)文化的觀照隱含著當權者的思維運作模式和權力結(jié)構(gòu)話語,在跨民族的語境中顯現(xiàn)出明顯的殖民主義特征。
自古以來,在西方的殖民話語體系中,中國一直被視為東方的“他者”。維茲諾在這一點上找到了與中國的共同之處,這是促成維茲諾筆下印第安民族與中華民族同盟關系的深層文化動因。在維茲諾看來,印第安民族和中華民族被殖民被壓迫的歷史記憶是雙方實現(xiàn)精神文化契合的聯(lián)結(jié)點。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常?;谖幕パa的心理,因為遙遠而新奇,因為新奇而向往。維茲諾也不例外,他的中國之旅不可避免地帶有獵奇的心態(tài)。畢竟中國在西方人的想象中充盈著異域之美,充滿傳奇色彩。小說中的很多細節(jié)流溢出維茲諾對中國古老文化的推崇,尤其是他對中國美猴王的神話極為迷戀。維茲諾在一次采訪中講述了他喜愛孫悟空的原因:“孫悟空是一個敢于直面壓迫的人物,是解放者也是反抗者?!盵9]維茲諾多部作品中出現(xiàn)的惡作劇者格雷佛(Griever)與中國傳統(tǒng)神話故事中的美猴王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他們都崇尚自由、疾惡如仇、桀驁不馴,都在本民族文化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在《自由的惡作劇者》中,格雷佛是一位在天津大學教書的印第安裔美國教師,他也以同樣的身份出現(xiàn)在維茲諾的另一部小說《格雷佛:一個美國猴王在中國》中?!案窭追饘χ袊膫鹘y(tǒng)文化比較癡迷,喜歡讀《西游記》,特別喜歡猴王孫悟空的形象。他模仿猴王的行為舉止,聲稱自己是美國的猴王?!盵6]38格雷佛模仿猴王孫悟空,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他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下當天準備出售的所有的雞,之后把它們?nèi)糠呕刈匀?。格雷佛以自己扮演了如孫悟空一樣的解放者的形象而沾沾自喜。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喜愛莫過于模仿。格雷佛對孫悟空的模仿折射出他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盛贊與尊崇。借此,維茲諾也在印第安傳統(tǒng)的惡作劇者和中國的美猴王身上依稀看到兩個遙遠文明彼此間的共通之處,從而夯實了他的中國“同盟”之說。
不僅如此,維茲諾對兩個民族的貿(mào)易往來也持肯定和贊許的態(tài)度。印第安保留地的企業(yè)家金森歡迎中國代表團赴保留地進行商業(yè)合作。在維茲諾看來,貿(mào)易驅(qū)動了社會進步的車輪,一個民族的興衰與貿(mào)易的起落是同步的。同時,經(jīng)濟往來也是一個民族從其他文明中汲取有益成分的有效途徑。在金森與中國代表團的貿(mào)易合作中,維茲諾依稀看到了兩民族間友好交往的曙光。生意洽談期間,中國代表團贈送金森一個中國名字——李春云,暗示金森已經(jīng)開始融入中國,渴望成為其中的一員。而金森也喊出了“中國人……是我們的兄弟”的心聲[6]136,道出維茲諾對兩個民族間同盟關系的贊許。甚至小說結(jié)局部分,金森和中國女翻譯互生情愫,他們消弭了種族之間的隔閡和偏見,真正走到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把兩個民族之間的友好同盟推入高潮。
維茲諾曾因印第安人的“他者”地位苦惱不堪,他號召基督教義熏陶下的西方白人應該摒棄自身的文化優(yōu)越感,放下身段,向印第安文化這樣的異質(zhì)文化學習,“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學會平衡,學會權衡生活中的一切事物而能達到心平氣和,避免歇斯底里”[4]48,他認為這是白人一直以來的欠缺之處,也是西方文明的缺陷??墒?只有在本民族被“他者”化的時候,他對主流社會“東方主義”行徑的駁斥才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而當他來到中國,浸潤在其思想中的西方“自我”的傲嬌姿態(tài)就日漸抬頭,表露無遺。
自古以來,中國形象一直在西方人的想象中不停地流轉(zhuǎn)。每一次形象的演變都具有極向的特征,要么是氣勢磅礴的烏托邦圣地,要么是貧窮沒落的東方侏儒,有既肯定又否定的雙向矛盾的中國情結(jié)悖論。悖論是“互相矛盾的等值因素并存于同一體內(nèi)的范式”[10]??傮w說來,西方學者將世界分成東西方兩個彼此對立的兩極,以二元對立的模式存在著,演繹著此消彼長的平衡定律。正如后殖民理論家薩義德所說,“東方幾乎是被歐洲人憑空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被西方話語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者”[11]5。可以說,東方是西方主流文化推行資本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副產(chǎn)品,并非存在于彼岸的那片東方。在西方人眼中,“中國形象”一直在不斷演變,其演變歷程大概可以總結(jié)為“16世紀的好奇,17、18世紀的崇尚與批評,19世紀的否定,20世紀上半葉的肯定”[12]。維茲諾的小說描寫的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彼時的中國尚未擺脫“文化大革命”留下的陰影,使得中國在西方人眼中又回落到“地獄”般的恐怖景象。
《自由的惡作劇者》出版于1988年,其中對中國的描述一部分來自于維茲諾1983年在中國天津高校任教時的親身經(jīng)歷,一部分來自于這位印第安裔美國人對中國的想象。雖然維茲諾一直致力于抨擊主流文化固化印第安人的極端信條,但是作為一名西方中心主義思想培養(yǎng)出的“自我”學者,他也難逃美國價值觀的滲透盤剝,對中國的想象與書寫難免帶有臆想的成分,流露出美國人特有的文化優(yōu)越感。況且當時中國剛從“文化大革命”的夢魘中解脫不久,民生凋敝、滿目瘡痍、百廢待興,社會風氣保守落后,中國淪為這位西方學者筆下的“外部他者”,成為被觀看的對象。從維茲諾對中國人的外貌描寫中便可以管窺他對中國“他者”的扭曲和丑化。維茲諾筆下的中國人“衣衫襤褸”,“身材短小”,“說起話來尖聲刺耳”[6]21。小說中出場的第一個中國人是位極度懼怕外國人并將外國人一概稱作“洋鬼子”的老婦人,她“穿著寬松的藍褲子,寬松的黑色毛衣,肩上搭著一條棕色的圍巾,頭上戴著一頂五角星帽,看起來活像一個士兵”[6]23。維茲諾還特別強調(diào)她是個小腳女人,言語之間充滿著對中國社會陳規(guī)陋習的辛辣諷刺和嘲笑。在他看來,中國人具有與生俱來的劣根性,是西方人眼中墮落的東方“他者”的代表,他們貪婪成性、粗魯愚鈍、心胸狹窄、羸弱不堪的種族品性,與高貴文明的西方人不可同日而語。這與維茲諾在另一部小說《格列佛:一個美國猴王在中國》中描寫的中國人形象如出一轍,使用愚昧狹隘、冷漠呆滯、無知蒙昧等之類的表述不勝枚舉,無不流露出維茲諾本人對中國“他者”的偏見和詆毀。
在比較文學的形象學中,“形象”是指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想象。形象不可能是對現(xiàn)實世界完全真實的反映。想象與想象者的視角、階級階層以及價值觀有直接關系。因而說,維茲諾筆下的中國形象是通過主觀臆想建立的一個虛幻的文化“他者”,這個文化“他者”與真實的中國社會狀況關系并不大,是西方人的自我欲望在中國“他者”上的一種投射。維茲諾帶著西方人的東方主義觀點來到中國,不可能客觀地描述其所見所聞所感。正如薩義德所說,“東方是歐洲的‘他者’形象,東方學是西方用來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帶有19至20世紀歐洲殖民主義強烈的專橫色彩”[11]349。東方主義思想已經(jīng)成為一種思維定式固化在西方人腦海中,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左右著他們對中國人的判斷。因此,維茲諾代表了處于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美國人對中國文化的一種獨特的觀察、凝視和沉思,是美國人對東方“他者”的想象。
在西方人的想象中,中國這個東方古國神秘又神圣,西方人來到中國無一例外地試圖解讀這塊神秘土地的神奇密碼。 西方人來中國之前,在大腦中虛構(gòu)出一種想象的東方神話,這個神話充斥著各種無知與偏見。他們帶著對異域的獵奇心理和歐洲中心主義政治企圖,承載著西方人所謂的改造“他者”的歷史使命感來到中國,以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思維來衡量這里發(fā)生的事情。這本身就是西方帝國主義認知暴力的外在表征。其實,人們面對異質(zhì)文化,常常樂于從自己熟悉的文化出發(fā),進行比照。維茲諾在中國只做短暫停留,那么他對中國的了解必然是浮光掠影、一知半解。顯而易見,維茲諾以美國的核心價值觀來審視中國,小說中對中國當?shù)孛袂榈拿鑼懗錆M了貶低與偏見。維茲諾筆下天津車站的環(huán)境骯臟破敗,混亂不堪?!按赡壬踔敛辉敢庾屪约旱氖直叟鲇|到長椅上,因為那上面全是污跡”,“門口有幾個巨大的風扇在對著公廁門口吹,搞得那周圍臭氣熏天”[6]21,作者的厭惡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誠然,80年代初的中國還處在落后和不發(fā)達的狀態(tài),“文革”遺留的問題還存在。維茲諾原以為到達的是氣勢磅礴的盛世之邦,可是來到中國后卻發(fā)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差距無法彌合?!拔母铩焙蟮闹袊置媪钏笫??!拔幕蟾锩睍r期中國舍本逐末的發(fā)展方式不可避免地成了作者蓄意攻擊的目標:“房間的寬木板門被卸掉后在大革命開始的頭一個冬天就被燒掉了。學校里的井蓋也被拿去煉鐵了,結(jié)果好多人晚上走路沒看清掉了下去”[6]36,摔得慘不忍睹。在維茲諾看來時過境遷,東方古國業(yè)已沒落,中國尚處于遠離西方文明的偏遠地區(qū),社會教育水平異常落后。據(jù)此,維茲諾對中國人的世界觀和思維方式做了辛辣的諷刺:“這些中國人不偷不搶,但是他們只要見到帶字的東西就看,連說明書都讀得津津有味!當瓷娜不小心把榨汁機忘在了臺階上,人們感興趣的不是這項高科技發(fā)明,而是包裹在榨汁機外面的廢報紙上的關于罪犯的內(nèi)容?!盵6]31維茲諾認為中國的文化封閉和技術落后根源于社會對知識的尊重程度不夠:“學校美其言曰把原來那些幸存下來的老學者請回學校講學,實際上卻讓他們在大學里做了個閑散的看門工作。”[6]38在發(fā)達先進的美國與日漸式微的中國的對照中,維茲諾不免滋生了完美的西方“自我”的傲慢感,對中國的凝視更加“他者化”。
維茲諾與西方文化帝國主義之間是鮮為人知的共謀關系,從而應和了西方“自我”對東方“他者”的殖民政治。維茲諾在他的另一部小說《格列佛:一個美國猴王在中國》中武斷地對中國政治大加撻伐并且惡意中傷,他寫道“孔子和政治家都是騙子……在那里,沒有人能得到自由”[13],“中國已經(jīng)被殖民歷史永久塑形了”[14]372,“中國人的個人生活永遠離不開政治的束縛”[14]367。從他的這一番評論,足見其對中國這一“外部他者”的成見至深和對中國政治的誤解,意在塑造“邪惡的他者”形象,以此烘托完美的西方“自我”。因而,隱藏在維茲諾文學生產(chǎn)背后的是帝國殖民話語體系和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企圖。作者使文學走入政治,自覺地或者不自覺地參與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誤導公眾。正如王岳川教授所說,“東方主義本質(zhì)上來說是西方殖民主義試圖制約東方而制造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教義”[15]。在一次采訪中,維茲諾贊同主持人對中國政治體制的批判和抵牾。他宣稱,“東方和西方在共時比較下現(xiàn)實條件差距懸殊,西方白人根本無法接受與中國人的平等地位,因此不同民族間的平等交流只是人們的一種美好愿景罷了”[16]。維茲諾極力渲染東西方的差異,弘揚西方中心主義的價值觀。辛池的一句話直接點明了身為異邦人的他不可能真正融入中國,因為橫亙中間的是揮之不去的疏離感:“這是我們在這的第二年了,我們以為一切都能得心應手些,但顯然不是。”[6]22白人女子安吉爾也強調(diào)了東西方文化的疆界難以打破,跨文化交流障礙重重:“我們來這都整整一年了,但還是搞不懂他們?!盵6]25維茲諾對中國“他者”的排斥感和陌生感溢于言表。
作為一個具有雙重身份的作家,維茲諾自身充滿了“自我”和“他者”的雙重悖論。這一悖論揭示了他的文化認知范式中矛盾雙方的對立和并置。一方面,他游弋在主流文化和印第安文化之間,在文化的夾縫之中尋求文化身份的定位。維茲諾極力跳出西方二元對立對種族優(yōu)劣進行劃分的怪圈,力證美國主流社會的極端信條是對真實印第安人的肆意杜撰,企圖改變印第安人被凝視被想象的 “內(nèi)部他者”的境遇。于是,基于東西方二律背反的思維結(jié)構(gòu),維茲諾對中國這位東方“他者”的處境感同身受,因而就有了兩種文明異質(zhì)同構(gòu)的“同盟”之說。他濃墨重彩地渲染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并在本民族的文化中找到相應之處,在借鑒和模仿中夯實了東西方“他者”的聯(lián)盟。然而,維茲諾畢竟是在美國受過高等教育的混血兒,在西方文化的熏染中,他又深陷 “東方主義”話語的囹圄,以“他者”的眼光來審視20世紀80年代初的中國。他把對東方的想象一點一滴地滲透到現(xiàn)實中。維茲諾關于東方“他者”的構(gòu)想凸顯了“自我”與“他者”的差異性,成為他彰顯西方中心主義價值觀的一個鏡像,折射出西方殖民主義“自我認知”的發(fā)展進程。事實上,只有長時間地生活在異質(zhì)文化之中,了解對方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俗,才能真正瞥見事實真諦的一隅。雖然維茲諾本人親歷中國,但也只是走馬觀花式地以注視者的身份觀看,其對中國的描述充其量也不過是他自我情緒的宣泄,其對中國的評價實際上是有失偏頗的。因而,維茲諾的東方朝圣難以擺脫其自身雙向矛盾的悖論和其文學生產(chǎn)的功利性特點,這就造成維茲諾對中國的想象出現(xiàn)了愛憎并存的局面,這也正是他中國情結(jié)悖論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