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析
(貴州省務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 人大常委會,貴州務川564399)
一
在《土地坑》⑴一書的封面上,有一句意味深長的“廣告語”:本書以獨特的視角,講述農村生活的場景……
我以為,這句話在很大程度上抓住了《土地坑》一書的核心。稍有不足者,是“農村生活”之前少了一個“‘文革’期間”的定語。我揣測編輯的良苦用心,大約是不想讓這個定語太刺眼。據我所知,《土地坑》現在成書雖然有三十二萬字之巨,但原稿已經被刪除了十五萬字。刪去的據說都屬于比較特殊的內容。不過即便如此,現在公開出版的這本書,依然為我們保留了相當豐富的歷史信息,是一本回憶特殊年代農村生活的歷史備忘錄。
我把《土地坑》視為一本歷史備忘錄的主要依據是,書中的土地坑是一個真實地名,與之相鄰的幾個山寨比如飛羊坡、牛欄門等也實有其名,當年它們都同屬務川縣豐樂區(qū)牛塘公社大坪村大隊管轄;而我當年插隊的土寨也是大坪村大隊五個生產隊中的一個,與土地坑的直線距離最多只有三公里。只是土寨與大坪村在《土地坑》一書中沒有像飛羊坡、牛欄門那樣沿用原名,而是將其改成了小坪村和后寨,其它如偏洋洞、皂池壩、皂角墩等,其地名和方位均能與現實生活完全重合?!锻恋乜印芬粫械闹饕宋镆簿芡耆珜F實生活中的人物,有的只是用諧音等方式改了人物的原名,例如書中的主人公巖初,連他申氏的姓都沒有改變。
基于此,筆者自以為有充足的理由把《土地坑》一書視為當下文學界比較流行的“非虛構寫作”。我認為,這樣定義它的文本性質,有助于我們對它的認識和理解:從材料翔實的角度看,它是一本可信的歷史備忘錄;從它客觀而不乏瑣屑的紀實特征看,它還有一些小說類敘事作品的冷敘述特征。而這兩者的水溶交融,恰好讓《土地坑》再現的那段農村生活畫卷變得愈發(fā)具體生動了。
二
《土地坑》的作者是“老三屆”高中畢業(yè)生,下鄉(xiāng)時間是1968年秋。對中國當代歷史有一定了解的人或許知道,這正是所謂“前期文革”終止的時間。隨著紅衛(wèi)兵浪潮的戛然止息,當年在全國各大小城市風流一時的紅衛(wèi)兵絕大多數都下鄉(xiāng)當了知青。作者從縣城來到農村,雖然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農村嚴酷的現實環(huán)境還是讓他有些始料未及。不過令人欣慰的是,書中所寫的三個知青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環(huán)境。從生產勞動到日常生活,他們很快就轉變身份成了土地坑生產隊的新社員。《土地坑》一書主要以巖初的視覺看日常生活,寫他的見聞和親身體驗,以及觸景生情的思考。書中很少展開議論,抒情的文字幾乎看不到,幾乎都是客觀記敘,畫面感很強,頗為感人。作者自謙此書是“大作文”,但我非??粗氐那∏∈沁@種“大作文”的文體風格,它寫人敘事的那些章節(jié)段落,很類似有些小說的冷敘述風格;其感受和思考幾乎全部都隱藏在對人與事的敘述中,但它又不是小說。所以,我就把他看成是一本用“小說筆法”寫成的歷史備忘錄。
說《土地坑》是一本歷史備忘錄,還因為我和《土地坑》的作者一樣,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也曾是那里的知青。不同的是,1975年我下鄉(xiāng)時,作者已經離開了土地坑。而我插隊的土寨由于距離土地坑并不遠,因此《土地坑》一書中所記敘的很多農村日常生活習俗和生產勞動情形,我都非常熟悉;早已消逝在時間長河的某些山鄉(xiāng)生活場景的模糊記憶,比如打田栽秧、秋收秋種這一類農活,以及砍柴、碾米、做飯等一系列生活瑣事,都因為閱讀《土地坑》又重新變得鮮活生動起來了。由于《土地坑》采用的是純寫實手法,事無巨細地記敘主人公巖初在農村的親身經歷,所以讀者不但可以從中清晰地看到那時黔北農村廣大農民真實的生產、生活境況,而且還能從這樣的境況中進一步看到當時中國農村的真實面貌。
《土地坑》全書四章,占全書三分之一篇幅的第二章標題是《農忙與度荒》,我認為這是一個極富深意的標題。按理說,農民直接從事田間耕作,吃飯的問題應該早已解決,至少也是溫飽不成問題。但是,我們在書中看到的這方面的情況卻令人感到非常遺憾,有些地方的記敘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這之前,看過一些所謂“憶苦思甜”的影視作品和書籍,知道歷史上農民有“逃荒”一說?!锻恋乜印冯m然沒有記敘有人“逃荒”的事,但當地農民卻每年都要經歷“度春荒”和“度秋荒”的嚴峻考驗。何謂“度春荒”?書中寫道:
春耕春種的農活是最忙最累的,此時人們的體力消耗最大,最需要吃飽飯。然而這時卻正是農村青黃不接最缺糧的時候。尤其在夏收作物如麥子、豌豆、胡豆、洋芋還沒有完全成熟到可收割,各種蔬菜、瓜類、豆類還沒有長到可采摘時候,也是農村生活最難最心慌的時候,鄉(xiāng)下人習慣把過這段日子稱為度春荒。農村有句順口溜:春荒春荒,食不果腹心發(fā)慌。
一個沒有當年農村生活體驗、沒有對那個年代的農村現狀做過腳踏實地研究、看過一些真實歷史書籍和資料的人,是很難相信作者的記敘的。此前說過,我在距離土地坑不遠的土寨插隊,因此,閱讀本書,它馬上就喚醒了我當年的一些記憶?!锻恋乜印分袑懙睫r民用瓜菜充當主糧“度春荒”的心酸生活,也是我所在的生產隊常見的現象。書中寫到給新洋芋“驗蛋”的事,我雖然記不起當年在土寨是否有“驗蛋”一說,但“驗蛋”的事卻親自見過,包括書中記敘習初在他家洋芋地里“驗蛋”,作者發(fā)現習初每摘下一個“驗蛋”后的合格者時,臉上的那種凝重表情,同樣能讓我突然記起當年在農村目睹過的類似生活情形——那不僅僅是“凝重”,而且還很愁苦?!锻恋乜印分杏洈⑥r民一年辛勞到頭不僅要“度春荒”和“度秋荒”,而且還寫了家家戶戶“除過年過節(jié)、貴客臨門外,絕不隨隨便便吃凈糧食飯”的心酸生活情形。黑大爺一家雖然有黑大娘的精打細算,不至于在“度春荒”和“度秋荒”中全家人餓肚子,但他們一家一年四季吃的是什么呢?
秋天吃紅苕飯,荒瓜飯,冬天吃酸菜飯,春天吃火蔥、蒜苗葉煮稀飯。她家菜園里的東西除了要給豬吃外,凡無毒的她都要收拾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比如老青菜葉,是舍不得喂豬的,把它收來,先洗了晾干一下,切碎放一點鹽,放在倒壇里卜起,卜到一定時候,拿出來曬干水氣,繼續(xù)放進壇子里卜。就這樣,到青黃不接時(再拿來當糧食吃)……
書中記敘的這位知青房東黑大娘,是中國農村千千萬萬淳樸的農村婦女的典型。她善于持家,任勞任怨,似乎也認命。她丈夫黑大爺對她的評價是:“她這一輩子病不怕,死不怕,就怕餓。”黑大娘自述說:
我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餓。餓飯那幾年,那個陣仗現在想起都害怕。飯沒得吃的,活路還要做。有一天收工我先回來,準備拿行頭去食堂打飯。走到楓香樹下,看到離灶房門就幾步了,那腳桿就是提不起,好不容易才挪到門邊,想要進去,腳就是抬不起,就是跨不過門檻,進不到屋。沒辦法,我只好手先趴在門檻上,兩只手往屋里爬,手先進去了,身子和腳才慢慢跟著拖進屋里來。
這段幸存者的回憶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誰能想到,1949年后,在中國農村居然還會發(fā)生這種悲慘事?問題的關鍵是,這并非個別現象,而是普遍的、真實的歷史;類似的事,當時在務川農村各地可謂習以為常,在筆者看過的相關地方檔案資料中都有記載,有的已被編入筆者主編的《滄桑務川》一書。在《土地坑》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因為“大躍進”要大練鋼鐵,大辦食堂,農民連家里的最后一口鍋都上交集體了,偷偷炒幾顆豆子來充饑,還是用的一塊偷藏的鐵片;而且炒豆子也只能在晚上偷偷地炒,因為只要上面發(fā)現哪家冒煙,有人在家里煮東西吃,就會派人來搜查,不但東西要沒收,人還要被批斗。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土地坑被餓死的人不是幾個(事實上其他生產隊也大有人在),用書中當事人轉述的話說:“哪個不是那兩年走的?!蔽易x《土地坑》最大的感受就是,作者以對歷史負責、對人民負責的思想情懷,用真誠的寫作態(tài)度,為我們還原了當時中國農村最真實、最原始的生活場景,讓我們在時間已經流逝多年后的今天,還能透過書中樸實無華的敘述,看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農村的殘酷現實。
人類要發(fā)展,社會要進步,這恐怕是任何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都無法否定的基本道理。但具體的路徑怎樣走,彼此的觀點與看法則可能大相徑庭。人的觀點與看法不會憑空產生,它總是在一定的知識吸取、事實認知的基礎上逐步形成的。所謂教育也好,宣傳也罷,如果我們講邏輯,尊重事實,我想許多人都會對中國道路前進的方向形成大致不差的共識。我們今天的經濟總量雖然已經非??捎^,但農業(yè)農村的發(fā)展依然是一個大問題;今天解決不好這個問題,我們的前進之路一定還會有許多致命的羈絆。所以農村的生產力怎么激活,就成了我們必須認真思考的大問題。改革開放前,怎么搞活農村經濟,怎么發(fā)展農業(yè),國家有過一些思考和措施。這里既有成功的嘗試,也有失敗的教訓。怎樣總結這些經驗教訓,一個基本前提就是需要我們對既往真實的農村生活有充分的了解,才有可能為制定新的政策提供依據,從而避免走彎路,甚至是回頭路。從這個意義上講,《土地坑》所具有的歷史備忘錄價值不可小覷。從書中所寫的眾多農村生活景象看,農民的生活是非常艱辛的,一年四季,很多時候都是在為怎么解決溫飽而勞心勞力,每年都在愁苦怎么“度春荒”和“度秋荒”,一年難吃幾頓像樣的凈糧食飯——以致所謂“三年自然災害”餓死人的慘劇在時隔多年后依然是他們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凡此種種,實可謂當年農村的大悲劇。如果我們回想后來農村實行家庭聯產存包責任制后,土地還是那些土地,人還是那些人,但人們的生活一下子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難道還不能從《土地坑》中找出當年束縛農村生產力的那些原因是什么嗎?說穿了,就是實行人民公社帶來的惡果。當年認為,人民公社是通往共產主義天堂的金橋,而實際上呢?人民公社不僅不是什么金橋,而是一段實實在在的歷史彎路。在這條彎路上,中國農民付出了血和淚的沉重代價,但直到改革開放之前,我們的政策制定者不僅缺乏自我反省精神,而且還在為人民公社唱贊歌,對于農民在公社體制前面的抵制行為大加打伐,指責農民的抵制行為是愚昧、落后、保守。在《土地坑》中我們可以看到,生產隊因為考慮全隊住戶比較分散,為了避免大集體全隊一起出動到某地勞動的費時窩工,偷偷開始分組勞動,不料才實行幾天,就被上級指責為走資本主義“回頭路”而制止了。1981年3月,擔任過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的萬里在國家農委黨組會議上就曾很激憤地說:“人民公社是瞎指揮,行政手段干預農民。說的不好聽,人民公社是剝奪農民的最有力形式。越搞,越不能因地制宜,越瞎指揮。隨便變更生產關系,更助長了瞎指揮。一貫反右,更助長了黨內說瞎話,不然就是右傾?。≡绞钦f瞎話,越是瞎指揮,這樣惡性循環(huán)。安徽老百姓,有的關起門來全家餓死?!比f里在講話中雖然是以他熟悉的安徽為例,實際上,《土地坑》也從當時的政策角度為我們分析了當地農村生產力低下,從而導致生產效果極差的原因。比如大集體的出工方式,“人七勞三”的分配原則,“購五留五”的強行攤派。尤其是后面兩項基本政策,對今天很多出生在城里的中青年來說,肯定是聞所未聞。
民以食為天,安居才能樂業(yè),在土地坑,人們建房之艱難也是我們今天的人難以想象的。書中寫到的進倫―家,祖孫三代幾十年居然建不好一所木房子??梢院敛豢鋸埖卣f,生活在土地坑的農民,生活的困窘之相隨處可見。凡此種種,都使《土地坑》一書具備了歷史備忘錄的史料價值,也成了今日普通讀者了解當年中國農村生活狀況的一個很好的窗口。
三
作為一本老知青回憶插隊歲月的往事追憶,我自然還很關注作者對那段特殊生活的記敘和描寫,因為自己畢竟也當過知青,而且是在距離土地坑不遠的地方。因此,我除了想通過閱讀來重溫自己的青春記憶外,還想看一看作者當年的插隊生活情境,以及他對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思考或認識。
嚴格意義上的中國知青最早出現在1962年。真正形成知青下鄉(xiāng)大潮是在1969年,當時聚集在各類城市的、以“老三屆”為主體的紅衛(wèi)兵有數百萬人,隨著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發(fā)表毛澤東關于“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大批“老三屆”中學生開始自愿或被逼無奈地奔赴邊疆或農村成了知青。進入七十年代以后,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開始轉入正?;钡?979年,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才終止。中國知青運動出現在特殊的歷史時期,有關它的起因和功過得失,自“文革”結束后一直有不同的評價。近些年,隨著知青中的佼佼者開始登上國家和各級地方政府領導崗位,各行各業(yè)的專家學者多有知青生活經歷,知青這個群體開始受到社會一部分人的熱捧;一些有過知青經歷的人,也開始有意無意炫耀起自己的這段生活經歷——其中最為宏亮的聲音,大約要數“青春無悔”之類的豪邁感言了。
《土地坑》的作者家學淵源深厚,自身正直而有學養(yǎng),有獨立思考能力,作為同代人中的佼佼者,他怎樣看待知青運動和自己上山下鄉(xiāng)這段經歷,是我很有興趣了解的一個重要內容。閱讀《土地坑》,一開始給我的感覺就很好:它文字簡練,敘述樸實,在寫人敘事的過程中很自然地帶出自己的思想情感,很快就喚起了我的共鳴。作者初到土地坑,人生地不熟,雖然鄉(xiāng)親們沒有拿他當外人,對他相當熱情,但他獨自躺在床上時,還是難免有一些前途未卜的迷茫感。有過知青經歷的人,不一定能記起他插隊歲月的有些事,但對第一天到達插隊地點所經歷的一切,我想都應該畢生難忘。《土地坑》有一個地方令我非常感嘆和佩服,作者在寫到當年的那些人事時,記憶居然是那樣清晰!無論生產勞動,還是日常生活,在他的筆下都呈現出一種活靈活現的原生態(tài)景象。書中有很多篇幅記敘的是知青與土地坑農民的日常生活交往,通過作者的生動記敘和描述,農民的勤勞善良、幽默豁達、聰明智慧無不躍然紙上,尤其是書中寫到的黑大爺、黑大娘、進倫、牛大爺等底層農民,讓人感覺非??捎H可敬。我有時與沒有當過知青的朋友和學生閑聊,無意間說到知青話題時,他們有人會流露出某種淡淡的遺憾,對知青生活似乎還有一點兒向往,竊以為都是對真實的知青生活缺乏了解所致,是受了某些“不良影視劇”的誤導。其實,真實的知青生活是很嚴酷的,即使偶有詩意,也常伴苦澀。在《土地坑》中,我們雖然看不到作者有明顯的哀怨筆觸,但他還是很節(jié)制地寫到了自己的一些思索和感悟。例如書中這段話——
下鄉(xiāng)半年多了,我對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逐漸有了自己的一些體會,我相信每個知青都有自己的體會。不大相信現在說的我們這一代知青如何如何的無怨無悔。……我自己覺得當時的我,活得很卑微,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如何像正常人一樣活下去的基本方法和手段都沒掌握。老實說,在鄉(xiāng)下,我一點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想法都沒有,更沒有像有的知青那樣,有通過自己的努力使山鄉(xiāng)巨變的遠大理想。這里的鄉(xiāng)親們也不會認為他們是教育知青的老師,他們內心是把我們當成被政策弄到他們這里的落難者。他們可憐我們,就像天下父母、兄姐可憐自己的子女、兄妹一樣。因此他們手把手教我們謀生的手段,言傳身教地讓我們獲得不挨餓、活下去的思路和方法。知青的到來是要分享他們本來就拮據的糧食的,他們內心并不希望我們在這里扎根落戶,而是希望我們早點離開。
這是一段非常誠實的文字,應該是對當時在農村插隊的千千萬萬知青普遍心理的真實寫照。幾十年后回望插隊生涯,作者既沒有呼天搶地的怨訴,也沒有對自己思想認識的人為拔高;他寫得是那樣樸素,顯得相當沒有“學問”,絲毫也不“高大上”。但正是這種樸素的坦誠,卻道出了千萬知青當年最真的想法。事實上,《土地坑》在寫到作者的插隊經歷時,雖然很多地方充滿亮色,甚至不乏生動有趣,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畢竟是在一個嚴酷的時代。因此,作為一個“牛鬼蛇神”的后代,他當時的生活之路注定是有坎坷的。前面說過,《土地坑》在正式出版前,已經被出版社刪除了十五萬字。我估計,被刪除的內容可能就有這類坎坷生活的記敘。現在公開面世的這個版本,全書的尾聲一章《鐵路會戰(zhàn)之選兵》是個很有意味的存在。它雖然只有兩千多字,卻獨立成章,通過記一件小事,反映的時代特色十分鮮明。本章集中出現的所謂“麻五類”“黑五類”“牛鬼蛇神”這些專有詞匯,沒有在那個年代生活過的人,可能根本就沒有聽說過;即使聽過,但對這些詞匯的專有含義也肯定不太了解。閱讀本章,看得出作者很想參加民兵團去修建湘黔鐵路,但由于其父是“牛鬼蛇神”尚未解放,所以他的名字上報后,還是被無情地剔除了。作者在寫到這件事時,依然保持著之前不疾不徐的敘事口吻,好像去不去修鐵路都無所謂。但結尾卻來了這么一段:
十月的一天,小坪村大隊參加鐵路大會戰(zhàn)的幾個人都到大隊革委會所在地土地坑集中。四個下鄉(xiāng)知青,一個回鄉(xiāng)知青和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工干三,每人背著一個背包,背包邊還插著一把鋤頭。鋤板子兜著背包底部,鋤柄直指天空,乍一看,真像帶著槍的一支小分隊。五個知青無人送行,唯有干三,許林榜、覃義平帶著兩個姑娘來送行。臨走時,覃義平把一個搪帕包著的東西掛在了干三的背包上,對他說:“這里頭有二十個煮熟的雞蛋,你路上和他們打伙吃。本想蒸點粑粑,這個天氣又放不得?!闭f著眼淚流下來了。余主任見了,對覃義平說:“這么多人一起,餓不到他一個人,放心?!彪S即帶著這六人到公社集中去了??粗鴰讉€知青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心中一片悵然……
《土地坑》結尾戛然而止的最后這句話十分含蓄內斂,對照全書三十多萬字的寫人敘事,我似乎可以觸摸到作者當時內心的愁苦;這或許是我“同病相憐”的心態(tài)所致,因為數年后,我不僅也在距土地坑不遠的土寨插隊,而且也曾經歷了一次類似“落選”的事——我想,這也可能也是我讀《土地坑》特別有同感、很喜歡它的原因吧?閱讀《土地坑》,我還有一個感受就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境界非常高,在長達三十多萬字的篇幅中,他沒有陷入“私人敘事”的泥沼,而是著眼于一個村寨的“宏大敘事”,讓讀者在徐徐展開的一幅幅農村生產、生活畫卷中,看到幾十年前的中國農村最真實、最原始的生活場景,并因之而感慨、沉思。
可能有人會認為《土地坑》的記敘太瑣碎了,事無巨細,什么都在寫。不過,我的觀點是,如果《土地坑》是一部小說,或者“紀實小說”之類,的確應該對書中的材料有所剪裁,有所取舍,并考慮一個合理的情節(jié)主線。但作者并不是在寫小說,是在回憶往事;我把它當做一部“歷史備忘錄”來讀,便感覺現在的寫法非常好。這種事無巨細、記“流水賬”的筆法,因為有小標題,使得全書既可以按順序閱讀,又可以讓讀者根據自身的興趣隨意翻閱跳讀,實在是方便了不同讀者的閱讀需求。我讀此書甚至還有些遺憾,不過癮,因為書中對有些事的記載和敘述似乎還有遺漏。不過我想,那可能是有意的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