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蘭花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托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是 20 世紀上半葉最重要的德語作家,其著作為現(xiàn)代德語小說、隨筆等文學體裁樹立了經(jīng)典范式,影響深遠,被視為歌德之后德語文學的代表。托馬斯·曼成名甚早,第一部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不僅讓他聞名遐邇,更是使其獲得192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力之作。之后他一生筆耕不輟,著作頗豐。與此相應,關于托馬斯·曼本人及其作品的研究汗牛充棟、層見疊出,其曲折的歷史發(fā)展脈絡與德國思想史、社會政治相互映照。而在中國,自1928年章明生翻譯托馬斯·曼的小說集《意志的勝利》以來,對其的譯介和研究也有90年之久。在這期間,中國的社會、文化、政治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相應地也影響到托馬斯·曼在中國的接受和傳播,呈現(xiàn)出不同的階段性特征。因此,我們研究托馬斯·曼在中國的接受史情況,可大致劃分出三個不同的時期:新中國成立前(1928-1949);建國后三十年(1949-1978);改革開放四十年(1978-2018)來考察其譯介和研究的情況。
新中國成立前,關于托馬斯·曼的研究主要是譯介相關的作品和個人資料,對其評價褒貶不一。自晚清洋務運動興起之后,德國大批作家、詩人如歌德、海涅、尼采、雷馬克等作為德國精神和文化的標志性人物被譯介進國內(nèi)學界。托馬斯·曼亦是引介中的重要一員。據(jù)《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1915-1945)》所載280種期刊目錄中統(tǒng)計,共刊載了22篇與托馬斯·曼相關的文章,在當時引介的德語作家中排第六,前六位作家分別是歌德(79篇)、海涅(48篇)、尼采(41篇)、霍夫曼(38篇)、雷馬克(26篇)。從目前掌握的材料來看,在托馬斯·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前一年底(1928),上海啟智書局出版的小說集《意志的勝利》也許是其作品在中國首譯。該小說集收錄了《滑稽的天才》《失望》《一個畸形人的慘敗》和《意志的勝利》等四篇短篇小說,并附有一則簡短的介紹:
這位作者……是位新古典主義者,現(xiàn)在還生存著。他的著作極富,最著名的是“主人與狗”“怪異的山嶽”“家族的衰落”“奇異的兒童”及這幾篇短篇小說。單就這幾篇小說而言,已經(jīng)翻印九十余版了。[1]
上面提到的“怪異的山嶽”就是今譯的《魔山》,而“家族的衰落”就是《布登勃洛克一家——一個家庭的沒落》,“奇異的兒童”則為《神童》。不過,這本小說集反響平平,直到1929年11月,托馬斯·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中國文壇迅速回應,開始真正關注他。一方面快速報導托馬斯·曼其人其作,比如1929年12月10日趙景深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托馬斯·曼——一九二九年諾貝爾文學獎金的得主》一文,詳細介紹了托馬斯·曼的生平以及主要著作《布登布魯克》《在威尼斯境內(nèi)之死》以及《魔山》;另一方面加快譯介步伐,翻譯了《衣櫥》(段白莼譯)、《對鏡——托馬斯·曼的自傳》(江思譯)、《一次火車的遇險》(虛白譯,1929)、《脫列思丹》(施蟄存譯)、《神童》《到墳園之路》(段白莼譯,1930)。諾貝爾文學獎引發(fā)的這股熱潮,不久就因托馬斯·曼對一戰(zhàn)的態(tài)度冷卻下來,相關的譯介也變得沉寂。從1931到1936年,國內(nèi)學界僅翻譯《毆打》(段可情譯,1936)和《托馬斯·曼論日耳曼文學》(仲特譯,1936)兩部作品。其間,楊昌溪發(fā)表短文《托馬斯·曼描寫催眠術》(青年界,1931)、《托馬斯曼素描及其德國文學的觀察》(文藝月刊,1934),介紹他的創(chuàng)作以及“離開了言論不自由的德國”正在寫作的《約瑟及其兄弟》。1933年,托馬斯·曼迫于法西斯壓力開始流亡。出于對受害者的同情,他再度受到國內(nèi)學界的重視。1940年以后,國內(nèi)又先后翻譯了《壁櫥》《幻滅》(歐陽競譯,1940)、《向墓地去的路上》(杜宣譯,1941)、《愛人歸來》(即綠蒂在魏瑪,夏楚譯,1941)、《詩人之戀》(張尚之譯,1946)、《火車的失事》(薛生甡譯,1948)。此外,《西洋文學》還翻譯了托馬斯·曼女兒的回憶文章《我們的父親——托馬斯·曼》,近距離了解托馬斯·曼。同時還有多則短訊報導托馬斯·曼的政治命運、身體狀況、寫作計劃以及出版情況。
通過上面的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此階段譯介和研究托馬斯·曼及作品,與其政治立場的變化緊密相關。如茅盾、徐霞村對托馬斯·曼在一戰(zhàn)中支持民族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大加批判,而又盛贊其在二戰(zhàn)中的反法西斯立場,林語堂甚至將托馬斯·曼稱為“文化戰(zhàn)士”,這與當時中國文壇的反法西斯立場不謀而合??偟膩碚f,這段時期對托馬斯·曼的譯介和研究比較單薄,僅翻譯了個別短篇小說,對其重要代表作只有零星介紹,相關的研究也多從政治立場出發(fā),并不曾深入探究曼的創(chuàng)作和思想。
建國后托馬斯·曼研究基本上延續(xù)了上一階段的特征,仍集中在作品的譯介和作家的研究上。在內(nèi)憂外患的時局下,此間的托馬斯·曼研究以1966年為界,可分為“新中國成立后17年”與“文化大革命”兩個階段。但是由于當時國內(nèi)特殊的政治語境,60年代以后的托馬斯·曼研究基本處于停滯的狀態(tài)。
新中國成立以后,因蘇聯(lián)和新成立的民主德國將托馬斯·曼樹立為20世紀德語文學的代表,盛贊其為德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典范。在政治和文化上與蘇聯(lián)和民主德國保持一致的新中國,將其歸入值得譯介和借鑒的西方作家之列。尤其是從 1955年托馬斯·曼逝世開始,中國譯介多篇托馬斯·曼作品,如《我的時代》《論契科夫》(紀琨譯,1955),《托馬斯·曼》(列昂·孚希萬格著,一愚譯,1956)。這個時期分量最重影響最大的托馬斯·曼研究當屬1962年傅惟慈譯《布登勃洛克一家》以及附錄的長篇序言。此書在各大運動的間隙中翻譯而成,且譯文水平極高,《魔山》譯者楊武能就曾說:“在重譯或復譯成風的今天,至今沒有人敢另起爐灶的念頭?!盵2]而附錄的長篇序言亦是當時較深入的研究,序言中稱托馬斯·曼為“德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之一”“象編年史家一樣,把資本主義社會各階段的衰落腐朽現(xiàn)象記錄在他的作品里”。作者接著從主題思想、人物形象、創(chuàng)作手法等方面解讀《布登勃洛克一家》,將布家的墮落歸結于“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必然結果”。[3]P1-25此篇序言盡管帶有很強烈的時代特征,比如特別關注小說中的金錢關系、資本主義的腐化等問題,但在當時已屬難得的詳細研究了。除了譯介托馬斯·曼的作品,也有少量研究出現(xiàn),不過依然圍繞著托馬斯·曼的政治立場進行。其中,馮至稱托馬斯·曼為“德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典范”“代表了德國悠久的人道主義的進步傳統(tǒng)”。同時,他還揭示了“偉大的俄羅斯文學”對《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影響,不過對叔本華和尼采的影響避而不談。另外,黃賢俊贊譽托馬斯·曼為“德意志的光榮和榮譽”。而凌宜在其《托馬斯·曼和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則批評其不該同情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沒落,對1848年法國大革命的描寫也“沒有顯示出人民群眾在歷史中的作用”,書中的工人形象不夠典型等。[4]總而言之,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到1978年改革開放這三十年間國內(nèi)對托馬斯·曼的理解和接受總體上看與這一時期中國濃厚的社會主義政治語境緊密相關。學界對托馬斯·曼政治立場的關注明顯多于作品,而且對作品的解讀也是意識形態(tài)先行,注重挖掘其中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對作品本身的文學性多有忽略。
1975年是托馬斯·曼的百年誕辰,在德國各種慶典活動熱情高漲。1977年之后,托馬斯·曼的日記先后發(fā)表,為讀者的解讀提供了另一視閾。德語學界對托馬斯·曼的研究一時層出不窮,相關研究突破了文學和美學的界限,延伸至政治、倫理、文化等多個方面。而在中國,隨著1978年的改革開放,從前困蹇的學術環(huán)境逐漸得到改善,國際化的學術交流也日益深入、頻繁,托馬斯·曼也重新引眾人關注。80年代以后,國內(nèi)對托馬斯·曼的研究真正起步,相繼出版了多部譯著,開始出現(xiàn)一些文獻基礎相對扎實的評論文獻。與前兩個時期相比,此階段的托馬斯·曼研究在量和質(zhì)上都有了新的突破,呈現(xiàn)出研究范圍廣、研究角度多元化以及研究內(nèi)容深入等特點。
在這40年中,托馬斯·曼的翻譯有了新發(fā)展,其主要的長篇小說、全部短篇小說,重要散文集也相繼推出?!赌健贰端烙谕崴埂返榷加卸鄠€譯本。為新時期國內(nèi)托馬斯·曼研究提供了重要研究資料。而在研究方面,80年代的托馬斯·曼研究基本停留在闡發(fā)“托馬斯·曼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者”的命題上,更多強調(diào)其著作的階級代表性。例如,在孫坤榮和孫鳳城合寫的論文《托馬斯·曼和他的<布登勃洛克一家>》中,從小說文本挖掘出大量社會批判的材料,梳理了小說對金錢化的人際關系以及對封建貴族、基督教會和德意志教育制度的批判,同時該文作者也對小說所暴露的錯誤認識(對1848年革命“不真實”的描寫)和頹廢態(tài)度(“宿命論”)進行了批評。而在董象和諸燮清合寫的《論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論文中,也認為此小說“反映了歷史長河的流逝和流向——支配資本財富德人們被資本財富所支配,資產(chǎn)階級一批批地將自己變成歷史廢料?!盵5]除此之外,還有《魔山》“寫的是處于低谷時期的資產(chǎn)階級,作者以深刻的洞察力和無情的筆觸,不僅從資產(chǎn)階級的日常生活方面,而且從它的精神生活方面揭示出這個階級確實不配有更好的歷史命運”;《浮士德博士》的偉大在于“揭示了帝國主義時期毀滅人性、毀滅藝術的反動本質(zhì)”等論調(diào)。
除了從社會批判這個角度來研究托馬斯·曼,國內(nèi)學者也逐漸開始關注托馬斯·曼作品中的思想、文化,轉(zhuǎn)從現(xiàn)代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作品的哲理內(nèi)容進行分析。譬如,舒昌善在其《略論托馬斯·曼的現(xiàn)實主義》一文中就提請讀者關注托馬斯·曼作品中的現(xiàn)代派表現(xiàn)手法:象征、隱喻、意識流、非情節(jié)化等等。而刁承俊在其《叔本華、尼采與<布登勃洛克一家>》中闡述了“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思想和尼采的沒落心理”決定了《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批判內(nèi)容;張佩芬在《托馬斯·曼和黑塞——略論20世紀藝術家小說的思想先驅(qū)問題》中也談到托馬斯·曼的哲學淵源,認為黑塞和托馬斯·曼這對“精神兄弟”的藝術家小說的核心主題是“思想先驅(qū)性”,而這都與尼采息息相關。金惠敏在其《意志與超越―叔本華美學思想研究》中有專章討論叔本華美學思想對托馬斯·曼的影響。
進入90年代,托馬斯·曼的研究呈現(xiàn)出多元深化的趨勢。根據(jù)研究內(nèi)容的側(cè)重點可分為作品的文學性研究、美學思想研究、比較和接受研究。
第一類,作品的文學性研究。托馬斯·曼以意義深邃、富有探索性的小說創(chuàng)作著稱,其小說往往雜糅了他關于文化藝術、政治哲學、社會倫理豐富而深刻的思考,且他擅長博采眾長,使得其作品包羅萬象。因此,國內(nèi)學者對托馬斯·曼作品的解讀從原先單一的社會歷史批判轉(zhuǎn)變?yōu)槎嘣暯堑那腥耄瑥淖髌返闹黝}思想、人物形象、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探究托馬斯·曼及其作品的詩學、哲學、美學和文化等思想觀念。
20世紀90年代以前,對托馬斯·曼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其批判資本主義,宣揚人道主義的立場,論述對象也多集中于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死于威尼斯》《魔山》幾個作品。代表性的論文有黃燎宇的《進化的挽歌和頌歌——評<布登勃洛克一家>》,探究托馬斯·曼對資產(chǎn)階級和資本主義的批判。楊武能的《<魔山>初探》《我譯<魔山>二十年》《<魔山>:一個階級的沒落》,文章中作者高度稱贊《魔山》,稱它是“德語文學乃至西方文學率先將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結合起來的典范”。[6]此外在其《<魔山>:一個階級的沒落》一文中對《魔山》的社會意義進行研究,文章中楊武能將《魔山》視為《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后續(xù)之作,象征著歐洲戰(zhàn)前代表自由資本主義的資產(chǎn)階級的沒落;而葉廷芳的《<魔山>的魔力在哪里》中,分析了小說的社會批判意義、哲理內(nèi)涵以及作為教育小說的“現(xiàn)代品種”的特征。
90年代后期開始,對托馬斯·曼作品和主題有了更廣泛和深入的分析。比如,《浮士德博士》進入研究視野。邵思嬋認為小說揭露了“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罪惡”和“帝國主義時代所有的反動傾向”,楊宏芹圍繞“惡魔性”進行闡述,探討了“惡魔性”的概念、生成背景及其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意義——“惡魔性”已成為西方現(xiàn)代藝術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最大內(nèi)在驅(qū)動力和克服文化危機的手段,而且通過分析小說中的兩部虛構的音樂作品如何體現(xiàn)并超越“惡魔性”揭示了托馬斯·曼對“惡魔性”的復雜態(tài)度。[7]研究角度也更多樣,比如張杰的《托馬斯·曼的精神故鄉(xiāng):呂貝克》,從城市文學角度入手,討論城市與市民性格的關系,揭示托馬斯·曼獨特的文學氣質(zhì)。
在研究主題上,研究者也另辟蹊徑,從藝術家、疾病主題、宗教神話、同性戀等不同主題切入。其中藝術家主題研究,重點關注曼托馬斯·筆下藝術家與生活、藝術之間的矛盾。這方面用力最多的是對《死于威尼斯》的研究。對《死于威尼斯》的解讀主要集中于三個問題,一是阿申巴赫和他鐘情的小男孩的原型及電影改編的研究;另一個是探討藝術家的生存方式,如張弘的《藝術審美的危機——評<死于威尼斯>的藝術家主題》;再一個就是探討小說的藝術風格,如李昌珂圍繞“新古典主義”和“神話”,闡述了托馬斯·曼的神話觀、文本中神話意象及其關聯(lián)。[8]除了《死于威尼斯》,研究者們對托馬斯·曼其他小說中的藝術家主題也加以重視。如黃燎宇認為,《特里斯坦》和《托里奧·克勒格爾》揭示了藝術家存在的特殊性、優(yōu)越性、可疑性;《布登勃洛克一家》所刻畫的不孝子與叔本華的天才論相映成趣,家族的沒落與藝術天才的誕生互為因果,所以這部小說既是挽歌也是頌歌;[9]李茂增結合西歐審美主義的流變,對托馬斯·曼早期藝術家三部曲《托尼奧·克勒格爾》、《特里斯坦》和《死于威尼斯》進行重新解讀;[9]另外,張佩芬、徐燁也在各自的文章中集中討論了“美與死”的審美題材和現(xiàn)代社會的審美危機。
疾病和死亡是托馬斯·曼作品中極為重要的兩個元素。在他看來,疾病和死亡與人性、智性和人的尊嚴緊密相關。因此對托馬斯·曼筆下的疾病和死亡的解讀,也成了研究的一個關注熱點。如方維規(guī)的《“病是精神”或“精神是病”——托馬斯·曼論藝術與疾病和死亡的關系》中稱,在托馬斯·曼的“病的哲學”中,“疾病是一種升華生活、超越現(xiàn)實、提高個性品格和認識能力的狀態(tài),是走向更高級的精神健康的起始,托馬斯·曼對疾病和死亡的興趣,是其珍視生命的表現(xiàn)。”[10]涂險峰和黃艷則從《魔山》中的“風景體驗”與疾病、死亡和時間問題相聯(lián)系,探討其中所面臨的“存在”之深淵和精神沖突,分析縈繞魔山之上的各種當代思潮,建構起反諷的“疾病詩學”,實現(xiàn)了從“疾病浪漫化”轉(zhuǎn)向“浪漫疾病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并展現(xiàn)了歐洲思想喧囂失序和實驗主義價值缺失的現(xiàn)代“疾病”景觀。[11]此外還有《布登勃洛克一家:托馬斯·曼對德國社會的“病理分析”》,作者通過梳理布家四代人不同的人生際遇,來看疾病的隱喻,進而探討藝術與疾病、商業(yè)社會的關系,以及疾病美學背后的瘋狂與虛無,挖掘托馬斯·曼對德國“社會病”的獨特思考。[12]
宗教神話主題也是國內(nèi)學界研究托馬斯·曼的一個重點。如王瑩的《神話與隱喻:<死于威尼斯>的“死亡”隱喻探析》、劉宏的《試析托馬斯·曼長篇小說<布登勃洛克一家>中的基督教因素》等文章探討托馬斯·曼中的神話和宗教主題。
考辨人物形象的論文多以托馬斯·曼筆下的藝術家為題,前已梳理,此不贅述。除了藝術家的形象分析,對托馬斯·曼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形象頗感興趣。這方面主要的研究成果有《“我這個時代”的德國——托馬斯·曼長篇小說論析》,作者李昌珂在書中對托馬斯·曼主要的長篇小說進行了比較系統(tǒng)的評述,作者立足于中國探討者的眼光,采用文本細讀的方法,結合時代、歷史、社會以及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作意識、文學思想、他人影響等因素,對托馬斯·曼的精神內(nèi)涵、文學價值作一個多緯度的觀察和探索,其中對滿小說中的各色人物有詳細的論述。
第二類,美學思想研究。托馬斯·曼著作中的美學思想和內(nèi)涵也是國內(nèi)學者關注的重點。如賈峰昌的《浪漫主義藝術傳統(tǒng)與托馬斯·曼》,作者圍繞托馬斯·曼作為浪漫主義繼承者的身份,從“浪漫主義”的意義入手,梳理托馬斯·曼對這一思潮的接受和影響,進而探討托馬斯·曼的美學觀、文化觀及其小說視覺性,探索閱讀經(jīng)典小說的新視角并說明“浪漫主義”思潮的永恒性與發(fā)展。[13]而方維規(guī)在其《20世紀德國文學思想論稿》中有專章探究托馬斯·曼的美學思想,文中作者通過解讀唯美主義者托馬斯·曼的文學人生,闡發(fā)了文學與人性之間的隱秘關系,強調(diào)托馬斯·曼以“人性論”為美學思考基礎。[10]
此外,劉忠暉的博士論文《從“眷注死亡”到“敬奉生命“——托馬斯·曼的藝術與文化思想研究》,以浪漫主義——保守主義——人文主義這一思想發(fā)展主線,從文論家托馬斯·曼的藝術和文化政治思想發(fā)展和轉(zhuǎn)變?nèi)胧?,在時代和思想的視域下考察托馬斯·曼,力圖展現(xiàn)他從一個“眷注死亡”的浪漫主義者變?yōu)椤熬捶钌钡娜宋闹髁x者的歷程,討論托馬斯·曼的文化意識和政治訴求。[14]
黃金城的《論托馬斯·曼的反諷概念》則強調(diào)反諷是托馬斯·曼一以貫之的文學―政治姿態(tài)。其反諷觀念和內(nèi)涵伴隨德國現(xiàn)代思想史的進程從尼采式的、到席勒式的、再到浪漫式的,最后認同于歌德的不斷調(diào)整和改變,具有了客觀性與人文主義的內(nèi)涵。[15]其他的論文還有顧梅瓏的《<魔山>與托馬斯·曼的審美主義思想》,聚焦于小說中所呈現(xiàn)德疾病、死亡和虛無主義,以及感性和理性的關系,認為托馬斯·曼嘗試用愛和藝術來化解矛盾,體現(xiàn)了他的人道主義情懷;王炎從“認識論和本體論的時間觀”來分析《魔山》,在他的《小說的時間性與現(xiàn)代性——歐洲成長教育小說敘事的時間性研究》有專門的章節(jié)論述,認為“托馬斯的時間觀是對存在的領悟”;[16]谷裕《由<魔山>看托馬斯·曼對保守主義的回應》認為,《魔山》隱含的保守主義思想與20世紀初的保守主義相互應和,體現(xiàn)了作者的審美沖動與人道關懷的張力。[17]
第三類,比較和接受研究。比較研究主要分為平行研究、影響研究和跨學科研究。平行研究多聚焦于托馬斯·曼與其他作家——喬伊斯、黑塞——的比較,如張月亭的《真與美:詹姆斯·喬伊斯與托馬斯·曼藝術觀的比較》、吳勇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棱鏡中的托馬斯·曼和黑塞》等。也有兩部作品的平行比較,如莫光華的《殊途同歸的悲劇命運——賈寶玉和漢諾悲劇人生之比較》。影響研究既有其他人對托馬斯·曼的影響,如,衛(wèi)茂平從中西文化比較的角度分析,認為《魔山》中論述的亞洲和東方“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指中國”,批評了托馬斯·曼這種“面對東方文化的大舉近侵”的主張;[18]也有托馬斯·曼對他人的影響,如趙佳舒和唐新艷將《魔山》與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做影響研究,從創(chuàng)作主題、象征意義、創(chuàng)作基調(diào)以及人物情感方面闡述前者對后者的影響;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谷裕以德國成長小說的傳統(tǒng)來關照創(chuàng)作于20世紀的現(xiàn)代作品《魔山》,在其專著《德國修養(yǎng)小說研究》中有專章進行論述,其中探討了在現(xiàn)代語境中,托馬斯·曼以20世紀的思維范式以及所關注的問題為導向,顛覆了傳統(tǒng)的教養(yǎng)小說模式,表達他對人性的探討和對人道的追求。
對托馬斯·曼的接受研究主要有兩個。其一,在《德語文學漢譯史考辨——晚清和民國時期》中,作者衛(wèi)茂平爬梳了1928至1940年國內(nèi)學界對托馬斯·曼的譯介史;[19]另一個則是黃燎宇的《60年代以來中國的托馬斯·曼》,當中梳理了建國60年中國托馬斯·曼研究狀況以及不足之處。[20]
托馬斯·曼進入中國視野已有90年,相關的研究層出不窮,但依然存在著一些問題。
第一,研究結構不合理。從研究對象而言,存在厚此薄彼的狀況:研究早期小說的多且集中于幾部小說的解讀(尤以《魔山》為最),研究托馬斯·曼其他小說的少;研究其虛構作品的多,研究非虛構作品的少。托馬斯·曼后期小說《浮士德博士》《約瑟夫兄弟》《綠蒂在魏瑪》等都是其代表作,很有研究價值,國內(nèi)卻少有人關注。而且對托馬斯·曼的文論、文化隨筆、政論等翻譯和研究都嚴重滯后。托馬斯·曼一生撰寫了大量散文、書信,且這些非虛構作品絕不是無足輕重的閑來之筆,而是一個博大精深、五彩繽紛的精神世界。研究這些作品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他的小說,他的人生和他的時代?,F(xiàn)在這方面的研究卻不多見。
第二,內(nèi)化挖掘不深。從托馬斯·曼相關研究論文的主題分布來看,國內(nèi)學者多扎堆研究其作品的主題思想、人物形象和社會背景分析,相比之下,對托馬斯·曼本人及其作品的美學思想、哲學觀念以及精神內(nèi)涵等方面的研究既不多也不夠深入。然而,我們知道,托馬斯·曼的小說以復雜深刻的哲學思辨、廣博高深的思想論爭聞名,如果僅停留在對其作品表面的文學性闡釋,難免浮于表面,不可能深入全面地把握托馬斯·曼作品中的精髓。
第三,研究質(zhì)量不高。進入新世紀以來,對托馬斯·曼及其作品相關研究確實增多,各種主題和方向的研究論文層出不窮。但是,研究論文量的提升并沒有帶來質(zhì)的飛躍,在這些研究中存在著內(nèi)容重復、材料單一、論證粗燥的問題。縱覽這些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有些論文或大放闕詞,無的放矢,或理論觀念先行,生搬硬套,或畫地為牢,視野狹小。
托馬斯·曼作為歌德之后德語文學的代表,其作品及思想理應常讀常新,因此,新時代中國對托馬斯·曼的研究應當打破僵局,立足文本和歷史文獻的基礎,從不同的角度發(fā)掘其思想深度。首先,我們對托馬斯·曼的研究不僅只囿于他的文學著作,還應該更多的關注他大量的論文、隨筆和書信等非虛構的作品,將托馬斯·曼在這些非虛構作品的思想觀念和時代書寫融合到文學作品的研究當中,更加全面和立體地理解托馬斯·曼。再者,我們不能僵化地定義托馬斯·曼。誠然,托馬斯·曼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但同時他還是一個文論家、思想家、政治家,因此我們應該不拘一格,從文學、哲學、美學、文化、政治等方面跨專業(yè)、跨語種、跨學科進行研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當前國內(nèi)托馬斯·曼相關的翻譯仍有巨大的空白,缺乏直接的一手研究資料,因此需要更多專業(yè)的、優(yōu)秀的譯者加入,翻譯更多更好的作品為研究者提供靈感和材料。只有這樣,我們才可能為這位偉大的作家及其作品開辟出新的解讀空間,帶來新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