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記（組詩）

漆宇勤，1981年11月生，江西萍鄉(xiāng)市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xué)院第345屆高研班學(xué)員。在《詩刊》《星星》《青年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人民日報》《雨花》等各類刊物發(fā)表作品1300余篇次。出版詩集《另起一行》《向陽光微笑》《安于生活》《無法拒絕》等6部、散文及其他文學(xué)作品集6部。

大地黑了下來

籍貫不明的火車窮其一生找存在感

渭南的大地上

每一戶人家都是一個光點

我只能看見無邊夜色里的微光

從延安坐著火車穿過秦嶺

看不見微光背后一個家庭的日常

他們那么小又那么暗淡

仿佛大地黑下來之后就被完全消溶

只有在更遠更黑處

礦業(yè)公司的發(fā)光字那么大

那么閃亮

其他被黑暗吞噬的光點你都看不見

坐夜車的人

年輕時的旅行臥鋪于我是浪費

而如今我在鋼鐵的肚腹內(nèi)艱難入睡

年近中年，身體外面嘈雜的聲音

能不關(guān)心就不關(guān)心，能不聽就不聽

夜色里爭分奪秒潛行的人抓緊時機

將年輕時欠自己的時間和睡眠補回來

然而時間與睡眠是雙重悖謬的詞語

年輕時我有更多的時間和更少的睡眠

那時精力充沛，關(guān)心世界和人生

卻沒空去睜著或閉著眼睛思考它們

堅信自己可以徹夜勞作無需睡眠的人

在整日的走動后剩下有限的時間倒頭就睡

而現(xiàn)在我撇除了三百種事務(wù)不再緊張行走

有更多時間擁被而臥。我那么渴望一個枕頭

卻總是睜著眼睛閉著眼睛不能睡著

不得不想起自己并不關(guān)心的那些宏大詞語

宏大詞語

洗天的人開著霧炮車對著天空撒嬌

像擦玻璃一樣擦洗低處小片的天空

擦掉細微的塵埃，擦掉監(jiān)測站里的PM2.5

他擦得那么仔細，一整天都只專注于監(jiān)測站周圍

避免將儀表里的數(shù)據(jù)染成臉上的黑和霾

一個并不宏大的人不關(guān)心文件里的城市排名

他只開著霧炮車繞著三公里的區(qū)域清洗天空

干凈的水從炮口噴出后就是細微的霧

它們升起來在空中飄一小會兒，擦干凈一小片天

之后帶著細微的灰塵，以污水的形式落回地面

洗天的人原先開著灑水車洗地

他并不甘愿只洗干凈一小塊空氣里的塵

洗干凈

被流放的人便多了一個回望

而流浪的人有更多驛站

洗干凈自己就可以返回一個又一個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是個異形的詞語

所有木字旁的字，水字旁的字

田字旁的字，都與鄉(xiāng)村有著曖昧的關(guān)系

隨便選取兩個都可以組成多音的故鄉(xiāng)

只有在這里，在洗干凈才能回去的家園

才有水牛一樣彪悍的男人

男人一樣蓬勃的樹木

樹木一樣葳蕤的雨水和清風(fēng)

鋪陳

這滿山的云霞等待認領(lǐng)

等待對世界保持好奇之心者逐一命名

四月的杜鵑不啼血，只將人間照亮

天氣若清明，廣寒寨離月亮就近

廣寒寨的映山紅離月亮就近

早間七點到來已經(jīng)太晚

更好的時間在深夜，中國紅正吐納

為滿山的杜鵑寫一闕歌

為湘東山水的故事準備九個版本

在此之前，三萬株草木含苞吐蕊

三百種花卉的名字漸次點亮

茶花、桃花、梨花、桐花

而我更愛著野生野長的那一部分

透出天地本真的毓秀和光芒

現(xiàn)在，站在高處的人痛恨還不夠高

不足以將這十萬里江山遍覽

經(jīng)過長時間的鋪陳

深山深處的映山紅給春天的末尾

排練了足夠精彩的壓軸之作

向大海表白

這么多年一直愛著你，愛著你的神秘

漁獲，珊瑚礁，浪花堆積，海螺殼的細紋

愛著大海本身的詩意和深邃

我穿過兩千里陸地去愛著大海

一路帶著塵土味、潛水的幻想，高大的內(nèi)陸植物

直到看見海水的瞬間又用全新的情感洗凈它們

現(xiàn)在我也知道海洋的咸和澀，知道深沉的苦

對著沉船和白沫堆疊的腥味保持平靜

選擇島嶼邊緣的豐饒也選擇大海急性子的凌辱

現(xiàn)在我要對著大海說愛

完整地愛著一方水土及其全部的美和深藏的痛

這一見鐘情的愛說得輕聲但決絕

作為形容詞的孤寂吞不下它

作為名詞的光線縫不住它

作為動詞的大風(fēng)吹不走它

為延河寫一首詩

浩浩湯湯的延河

寫下這句話，突然有些心虛

面對著清涼山下的溝壑默不作聲

我不愿用說明文，不愿用記敘文

不愿白描，不愿寫真

我只從舊書里找詩意

給草木叢生的河床選擇小說的筆法

為延河寫下一首詩

寫下內(nèi)心深處的景仰和懷念

像一個初長成人的男兒望著滿臉滄桑的母親

世間事

不結(jié)果的花結(jié)出蟲子

不結(jié)果的樹結(jié)出鳥雀

將世間最濃翠的草木加上一個節(jié)令

整個秋天就正好切割成前后兩半

清早醒來踩著荒草的腳步輕了幾分

沒有誰知道一枚露珠的來路和去處

沒有誰知道不結(jié)果的花和樹是否疼痛

世間事像二十四節(jié)氣般有著規(guī)律

你知道下一段時光將遇見哪一個節(jié)令

并不知道將遇見什么樣的人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