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松睿
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在土耳其出版了自己最新的長篇小說《紅發(fā)女人》。此后,這部作品就開始了它在全球的旅行。2018年,《紅發(fā)女人》被翻譯為中文,得以與漢語世界的讀者見面。雖然這部小說在問世后成為全球圖書出版市場上的熱點,但它在評論界卻沒有獲得熱情的回應。很多書評都表示,從《紅發(fā)女人》中確實能夠看出帕慕克的才華,但這部小說不過是一本次要的作品,因為它對水井開鑿技術的冗長介紹讓讀者昏昏欲睡,也沒有在所謂俄狄浦斯情結上開掘出太多新意,而且象征符號過于密集,充滿了太多的隱喻。這樣的解讀當然沒有什么錯,但這類評論的視野多少顯得有些狹窄,完全沉浸在小說的內(nèi)部。畢竟,自2015年著名的保守派領袖艾爾多安當選土耳其總統(tǒng),使得原本在將世俗化視為基本國策的土耳其只能保持低調(diào)的宗教復興運動,一下子走上了前臺,整個社會氛圍趨于保守化。而一向以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抨擊土耳其社會的帕慕克,更是在2015年大選后感受到極大的震動,公開宣稱:“我曾說,我們只談文學(不談政治),但這是不可能的?!痹谶@一背景下,我們很難想象《紅發(fā)女人》與這些年波詭云譎的土耳其政治動蕩會毫無關系。而所有那些脫離歷史語境的解讀,都有曲解這部作品的嫌疑。
從表面上看,小說《紅發(fā)女人》并沒有直接對土耳其目前的國際國內(nèi)形勢發(fā)言,而只是分別從男性和女性的視角,講述了他們在生命歷程中的一段交集以及隨之而來的命運轉變。這部作品在形式上分為三部。在第一部中,少年杰姆的父親阿肯因為信奉馬克思主義,在1980年土耳其軍事政變后被逮捕入獄,家庭陷入困境。為了籌措高考補習費,杰姆利用假期外出打工,跟隨挖井工匠馬哈茂德師傅到小鎮(zhèn)恩格然打井。正是在這里,杰姆遇到了紅發(fā)女人居爾吉汗并與之發(fā)生關系。不過很快,由于不慎把運送廢料的木桶摔到井下,驚慌失措的杰姆擔心失手砸死了馬哈茂德師傅,竟然不顧師傅的死活,逃回了家鄉(xiāng)。而第二部則講述杰姆此后的生活。離開恩格然之后,杰姆考上大學,當上了一名建筑工程師,并最終成為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的老板。在這部分的結尾,一直為沒有子嗣感到遺憾的杰姆忽然得知由于當年與紅發(fā)女人居爾吉汗的一夜情,自己竟然有一個名叫恩維爾的兒子。而馬哈茂德師傅當年也沒有死,他被人從井中救出后留下了終身殘疾,但幾天之后,他就成功地找到水源,成為恩格然的英雄。遺憾的是,父子相見并沒有迎來大團圓的結局,而是演變?yōu)樗廾械某饸ⅰ.敹骶S爾領著杰姆再次來到后者當初挖的那口井時,兩個人因彼此之間的戒備和敵意而扭打在一起。最終,在水井中死去的不是馬哈茂德,而是杰姆。前兩部的第一人稱敘述者都是杰姆,第三部則轉變?yōu)橐跃訝柤古繛橐朁c人物,從女性的角度重新講述這個故事。原來,居爾吉汗與杰姆的一夜情并非偶然間的沖動,她與杰姆的父親既是左翼同志,也是一對親密的戀人,只是因為革命組織的壓力,兩個人才最終分手。居爾吉汗生下杰姆的孩子后,一直隱瞞真相。直到三十年后,考慮到恩維爾的生活始終不見起色,她才找到功成名就卻沒有子嗣的杰姆,促成這次父子相見。而整部作品就終結在悲劇發(fā)生之后,居爾吉汗不斷探視監(jiān)獄中的恩維爾,督促后者努力成為作家的時刻。
從小說情節(jié)來看,《紅發(fā)女人》中的人物被放置在緊張、難堪的倫理關系中,并最終以一場幾乎每部帕慕克的小說都會出現(xiàn)的謀殺結束。不過,這部小說的魅力其實與這類極具刺激性的題材沒有多大關系,而是作家在《紅發(fā)女人》中設置了文本與現(xiàn)實、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一系列錯綜復雜的對應關系,使得閱讀這部作品就如同置身于波斯風格的鏡廳,無數(shù)細碎的鏡子從各種角度相互映照,構成一座令讀者目迷五色、迷離恍惚的符號學迷宮,不斷激起我們尋找文本細節(jié)背后所蘊含的深層意義的好奇心。
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對應關系,出現(xiàn)在東方與西方、文本與文本之間?!都t發(fā)女人》里有兩個反復出現(xiàn)的前文本,一個是古希臘悲劇家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另一個則是10世紀波斯詩人菲爾多西《列王記》中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的故事。如同《我的名字叫紅》所描繪的散點透視的細密畫和焦點透視的寫實主義油畫分別代表了東西方的價值觀與文化傳統(tǒng),《紅發(fā)女人》中的這兩個文本也發(fā)揮著同樣的功能。例如,因循守舊的挖井工匠馬哈茂德師傅熱衷于為學徒講述《一千零一夜》《列王記》中的東方傳說,并為父親魯斯塔姆錯殺兒子蘇赫拉布的慘劇悲慟不已。然而由于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他卻完全無法接受俄狄浦斯王殺父娶母的行為,甚至為此遷怒于重述這個希臘悲劇的杰姆。
值得注意的是,通讀《紅發(fā)女人》,我們會發(fā)現(xiàn)俄狄浦斯殺父娶母、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父子相殺的故事恰好與杰姆的命運若合符節(jié)。帕慕克似乎有意用這樣的對應關系使小說帶有某種哲理的意味。杰姆在父親阿肯被捕后跟隨馬哈茂德師傅學習挖井技術,馬哈茂德師傅對杰姆無微不至的照顧使得后者將前者當作替代性的父親。然而,杰姆先是在懵懂中與生父的情人居爾吉汗發(fā)生關系,隨后又失手將廢料桶砸在馬哈茂德師傅身上,他甚至沒來得及查看挖井匠人是否還活著,就無情地逃離了恩格然。這一“弒父”行為讓杰姆心懷愧疚,再加上始終沒有子嗣,使得他在心中將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故事暗暗當作了自己的宿命。三十年后,在得知馬哈茂德師傅沒有死后,杰姆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為對《俄狄浦斯王》的迷戀,他才會堅持認為馬哈茂德師傅肯定死了,而從未想過另一種可能。然而,就在杰姆慶幸自己從俄狄浦斯的宿命里掙脫出來時,他卻再次來到那口水井邊,死在了兒子恩維爾的手下。命運似乎跟杰姆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原來他并不是古希臘悲劇中的俄狄浦斯,而是后者的父親拉伊俄斯。此外,恩維爾與杰姆相見時先是化名為賽爾哈特以隱瞞身份,也對應著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在戰(zhàn)場上兵戎相見的場景。所有這一切,使得讀者在掩卷之后,不禁為宿命在冥冥之中的威脅而感慨良多。
不過,《紅發(fā)女人》固然向我們暗示恩維爾殺死杰姆的故事暗合《俄狄浦斯王》和《列王記》,但帕慕克同時還向讀者提供了另外一種解釋:杰姆和恩維爾分別代表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兩種截然相反的價值標準和行為方式。在小說中,杰姆出生在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左”派家庭,接受過完整的西式教育,生活方式已經(jīng)完全西化;而恩維爾則一直跟隨馬哈茂德師傅學習《古蘭經(jīng)》,沉浸在古老的東方傳說所營造的氛圍之中。因此,當父子二人宿命般地相遇時,恩維爾嚴厲地批判杰姆當年把馬哈茂德師傅拋棄在井下,并指責“歐派的土耳其富人不相信真主”,因為他們總是希望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獨具個性。在恩維爾看來,一個真正的信徒從來不會希望自己與眾不同,而是努力表現(xiàn)得與其他人一樣,畢竟“宗教是謙遜者的天堂和撫慰”。面對恩維爾咄咄逼人的批判,杰姆啞口無言,只能反問恩維爾:“你和現(xiàn)代人有什么過不去?”因此,杰姆最終被兒子殺死,似乎暗示了帕慕克在土耳其社會全面保守化的語境下,對西式文明未來前途的悲觀看法。
而如果我們進一步考察主人公杰姆與作者本人之間的對應關系,那么這樣的聯(lián)想就顯得更加有趣。了解帕慕克生平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紅發(fā)女人》的主人公與作家簡直就像是平行世界中的兩個人物。帕慕克早年熱衷于學習繪畫和寫作,渴望成為一名藝術家。然而,由于家境沒落以及土耳其糟糕的社會環(huán)境,使得從事藝術就等于要接受終身窮困潦倒的命運。迫于無奈,帕慕克參加高考時選擇在伊斯坦布爾科技大學攻讀建筑學專業(yè)。如果不是由于他極度厭惡設計那些千篇一律的公寓大樓,轉學至伊斯坦布爾大學新聞系,那么他極有可能像杰姆那樣,成為一名建筑設計師,并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土耳其迅速的城市擴張和房地產(chǎn)熱潮中,開辦房地產(chǎn)公司,躋身富有的上流社會。此外,杰姆出身于“左”派家庭,生活作風極度世俗化,對宗教傳統(tǒng)毫不關心,也與標榜自己是“左翼自由主義者”的帕慕克非常相似。似乎作家就是按照自己生命軌跡的另一種可能性,來想象和書寫杰姆命運的。考慮到帕慕克因不斷用西方自由主義價值觀抨擊土耳其社會,使得他在國內(nèi)官司纏身,并且很多土耳其人都將這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視為“叛徒”,因此杰姆最終被兒子殺死,似乎隱喻了作家本人在土耳其社會的境遇。
由此可以看出,雖然小說《紅發(fā)女人》表面上呈現(xiàn)為一個倫理故事,但由于作家將其放置在由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世俗與宗教、經(jīng)典文本與當下書寫、小說與現(xiàn)實等對應關系中,一系列二元項彼此沖突、交錯、勾連,在其中碰撞出多重涵義,使得整個故事猶如一片隱喻的森林,其中充滿了因意義膨脹而帶來的緊張感。顯然,這種緊張感并不僅僅來源于杰姆的人生悲劇,而與土耳其近些年的國際國內(nèi)局勢直接相關。自2015年艾爾多安上臺以來,這個橫跨歐亞大陸的國家突然之間在國際舞臺上獲得了極高的曝光度。在國內(nèi),艾爾多安政府一改土耳其長期奉行的世俗化政策,鼓勵宗教的發(fā)展,造成該國內(nèi)部出現(xiàn)分化,世俗派與保守派紛爭不斷。在國際上,作為北約成員國,土耳其長期站在俄羅斯的對立面上,并不惜于2015年年底在敘利亞擊落俄羅斯戰(zhàn)機,險些走到了戰(zhàn)爭的邊緣。緊接著,土耳其政府在2016年夏天又指責美國暗地支持反對派發(fā)動軍事政變,企圖推翻其統(tǒng)治。于是,土耳其與俄羅斯的關系迅速升溫,在多個領域展開合作。此外,長期致力于加入歐盟的土耳其,也因為國內(nèi)極為強勁的保守化浪潮,開始與歐盟保持距離,并頻頻干涉中東事務,一改此前的“脫亞”路線。毫無疑問,國際環(huán)境、地理位置、歷史傳統(tǒng)以及民族糾紛等一系列異常復雜的問題,深深地困擾著這個國家,使它始終要面對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世俗與宗教的齟齬和撕扯,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政策,從而陷入無盡的糾紛與困惑。
而擺在我們面前的這本《紅發(fā)女人》,無疑是帕慕克對當下土耳其社會所面臨的這一系列問題的回應與思考。主人公杰姆那悲劇性的結局,似乎是作家為自己所代表的土耳其世俗化路線譜寫的一曲挽歌。當然,作為局外人,我們無從判斷長期生活在美國,總是以西方價值觀批判土耳其社會因循保守的帕慕克,是否因其精英主義視角而忽略了土耳其底層民眾的感情與選擇。但帕慕克將錯綜復雜的外部現(xiàn)實納入小說文本的努力,確實使這部情節(jié)并不復雜的小說意義飽滿、耐人尋味。他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回應現(xiàn)實問題的努力,更是讓我們敬佩作家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勇氣。在這個意義上,帕慕克確實踐行了自己的藝術理念——小說在本質(zhì)上是關乎政治的。
①Cf. Michael Schaub, ‘The Red-Haired Woman’ is a Minor Work From a Major Author,https://www.npr.org/2017/08/24/543933326/the-red-haired-woman-is-a-minor-workfrom-a-major-author.
②Cf. William Giraldi, ‘The Red-Haired Woman’:the Worst Translation Orhan Pamuk Has Ever Suffered.
③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entertainment/books/the-red-haired-womanthe-worst-translation-orhan-pamuk-has-eversuffered/2017/08/21/34b87452-8385-11e7-b359-15a3617c767b_story.html?utm_term=.4b41b7376778《諾獎得主帕慕克發(fā)新作〈紅發(fā)女人〉,并表示不再只談政治》,羅昕編譯,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28449。
④⑤⑥帕慕克:《紅發(fā)女人》,尹婷婷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62頁,第262頁,第259頁。
⑦鐘娜:《帕慕克:小說本是政治(專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476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