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娜[山西大學,太原 030006]
Araby
)是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的代表作《都柏林人》(Dubliners
)中的一篇短篇小說。故事的緣起是“我”喜歡上了“曼根的姐姐”。女孩某次提及想去阿拉比市場看看,于是“我”心中被這一綺麗的異國景象所充斥,一心想要去那里為她買禮物,結(jié)果在抵達朝思暮想的阿拉比之后,毫無情調(diào)的市場及普通人之間平淡瑣碎的談話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之夢。在《阿拉比》中,作者通過描寫凝視的過程來展現(xiàn)“我”的一段青春期時的心理變化歷程。目前,學界對《阿拉比》的評論多集中在原型分析、東方形象、成長主題、敘事策略等方面,但對于文章中多次出現(xiàn)的“凝視”現(xiàn)象卻鮮有涉及。鑒于此,本文將從凝視理論切入,分析文章中主人公的心理變化及背后的原因和意義。朱曉蘭在《文化研究關鍵詞:凝視》中闡釋了“凝視”(gaze)這一概念。她指出,凝視指長時間地觀看,但是這種觀看并不僅僅局限在視覺本身,而是在視覺的基礎之上帶有更多的隱喻特征。凝視的背后能夠反映出個人的身份特征。因此,在此層面上凝視揭示了一定社會性的內(nèi)容,“凝視是‘看’與‘被看’的辯證法,‘看’與‘被看’的行為建構了主體與對象,主體與他者?!痹凇栋⒗取愤@篇小說中,文章標題雖與女主人公“曼根的姐姐”息息相關,但是情節(jié)總體上卻是從“我”的角度切入。故事隨著小男孩“我”對“曼根的姐姐”的觀察與接觸而展開。在文中,作者通過聚焦凝視將男孩的心理變化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凝視因此成為小說敘事的一條線索。從文章開始時男孩暗生的情愫到文末幻境的破滅,凝視貫穿始終。
《阿拉比》中“曼根的姐姐”及她口中所提到的“阿拉比”都是“我”心中一種理想自我的投射,而非現(xiàn)實。“曼根的姐姐”這一人物的出現(xiàn),使得尚處青少年時期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了朦朧的愛情。而在這種感覺之中,“我”的感受是起主導地位的,“我”可以真實地主宰自我。因此,凝視的過程與結(jié)果促使“我”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并且去重新建構自我身份。故事一開始,每天早晨“我”都注視著女孩家的門口,哪怕僅僅是聽到她的名字都能使“我”激動不已。“我”的這一份感情在凝視之中從迷茫走向了清晰,從“我怎么向她說出我迷惘的愛慕之情呢。然而,我的身體像是一架豎琴,而她的言談舉止宛如撥動琴弦的手指”到“我所有的感覺似乎都渴望模糊,當我覺得快要失去感覺時,我緊緊地把雙手合在一起,直合得它們顫抖起來,口中反復地喃喃自語:‘啊,愛情!啊,愛情!’”?!拔摇苯?jīng)過一系列內(nèi)心的掙扎,最后確定了自己內(nèi)心這種變化是愛情在起作用。
文章結(jié)尾,“我”的阿拉比之行以失望告終,自我建構同樣以失落告終。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此種“失落”也是另一種層面的對自我的新認識?!疤ь^向黑暗中凝視,我看見自己成了一個被虛榮心驅(qū)使和嘲弄的動物;于是我的雙眼燃燒起痛苦和憤怒?!痹谶@里,“我”痛苦的是什么,而憤怒的又是什么,是對“曼根的姐姐”的憤怒嗎?相反筆者認為這種痛苦與憤怒其實是對自我身份的一種重建?!拔摇北纫郧暗淖约焊芮宄卣J知自我,更接近真實。
凝視除了可以用來區(qū)分自我與他者,在本文中它還包含另一層內(nèi)涵,即象征了從主體出發(fā)的一種帶有欲望的觀看。在文中,“我”對于“曼根的姐姐”的幾次凝視都彰顯了心中的渴望,例如:“燈光從半開著的門里射出,她的身影清晰可見……所以我便站在欄桿旁邊看著她。她移動身體時,衣服擺來擺去,柔軟的發(fā)辮左右晃動……每天早晨,我都爬在前廳的地板上,注視著她家的門口。我把門窗放下,留不到一英寸的空隙,免得被別人看見……我的目光一直盯著她那褐色的身影?!边@段話反映了“我”在悄悄地觀察自己喜歡的女生,既觀察又不想被發(fā)覺,這種矛盾的心理本身也反映了我的欲望是隱秘的?!懊刻煸绯浚叶寂涝谇皬d的地板上,注視著她家的門口。我把門窗放下,留不到一英寸的空隙,免得被別人看見……我的目光一直盯著她那褐色的身影?!边@里依然延續(xù)了上一段文字中“我”的隱秘欲望的表達是通過凝視“曼根的姐姐”實現(xiàn)的。之后“我把前額貼到冰冷的玻璃上,眺望她居住的那座黑乎乎的房子。我可能在那里站了一個小時,什么都沒有看見,只有在我的想象中看見了她那褐色的身影、她那被燈光照亮的彎曲的脖子、她那放在欄桿上的手和她衣裙下面的滾邊”。在這里,相較前兩次的偷窺凝視,“我”的凝視轉(zhuǎn)化成在想象中進行,由現(xiàn)實到想象,說明欲望開始走向更為深入的層面。
同時這幾次凝視的共同之處在于,“光線”與“身體”是其中兩大關鍵詞。在光線的照射下,被觀看者也就是“曼根的姐姐”處在一片朦朧的狀態(tài)之中。在這種若有若無、若即若離的模糊之下,觀看者看到的是一種柔和的、被放大的美。他自動選擇了自己想要重點關注的部分,包括燈光與陰影共同作用下繼而勾勒出的人的整體身影與局部細節(jié)。“曼根的姐姐”出現(xiàn)的所有場景都是在這樣光芒充斥的地方,這也代表著在“我”心中她代表著一種美好與無暇,這一想象中的完美世界一直保持到了“我”去阿拉比之前。阿拉比是“曼根的姐姐”想要去的場所,在某種程度上,“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將阿拉比與“曼根的姐姐”等同起來。在朝思暮想的日子里,作者透過文字已直接點明了這是一種“欲望”的體現(xiàn),“我無法集中思想。我?guī)缀鯇ι钪械恼?jīng)事沒有一點耐心,既然它阻礙了我的欲望,我就覺得它像是兒童游戲,而且令人討厭的、單調(diào)的兒童游戲”。因此,凝視的背后是“我”作為人本身的欲望的彰顯,同時“我”也渴望通過凝視去釋放自我的這種“欲望”。
戴錦華認為這種欲望是生活中未滿足的缺失,“在弗洛伊德那里,所謂匱乏與缺席,指稱著‘母親的離棄’,即母親的確不在身邊;而在拉康這里,是對母親/欲望對象在場的渴望,顯現(xiàn)了母親的缺席/匱乏”。因此,回歸到“我”的成長環(huán)境這一背景,“我”居住在姑姑家里,作者并無多余的交代,雖無原因,但能明確在“我”的生活中缺少父親與母親的形象?!奥慕憬恪钡某霈F(xiàn)使得“我”體會到女性身上的魅力,這種魅力一方面是愛情的萌發(fā),另一方面也是對母性的渴望。“我”的生活并不自由,文中兩次提到“我”對居住地方的感受,第一次是“由于他在走廊里,我不能到前廳去趴在窗邊。我覺得房子里氣氛不好”。在這里,我們能明顯感覺到“我”對姑父的抗拒,兩人之間是一種陌生的疏離感,“我”并不喜歡自己生活的地方。第二次的表述則更為明確,“我登上樓梯,走到樓上。樓上那些高大清冷、空敞陰郁的房間使我覺得自由,我唱著歌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迸c樓下眾人共同居住的空間相比,樓上的房間清冷陰郁,這明顯不是一個好的居住環(huán)境,但是偏偏“我”很鐘情于這樣的房間,它使人感到自由,這也說明在眾人的熱鬧與個人的孤獨之間,“我”選擇了后者,盡管從文中看姑姑、姑父在“我”提出想要去阿拉比時曾有過擔憂,但最終仍提供了支持。盡管如此“我”的內(nèi)心仍認為自己的生存空間并不是很自由。
抵達阿拉比市場后,“我”聽到的、看到的都是尋常的生活。恰逢臨近關門,所以人煙稀少,燈光昏暗。這與“曼根的姐姐”身上所代表的光明與美好截然不同,總之這里的一切都與“我”的想象差之千里?!拔摇甭牭絻蓚€人的對話,這段談話并沒有傳達有效的信息,是一種無意義的閑談與打趣,以此度過彼此無聊的時光。故事進展到這里時,“我”已覺得索然無味,“那些大的瓷瓶像東方衛(wèi)士似的直立在攤位黑暗入口的兩邊,我謙恭地望著它們”,整個市場中也只有這個瓷瓶稍稍符合“我”頭腦中關于神秘東方的想象。直到“大廳上面的部分完全黑了下來”,完全沒有光明存在時,也就是我的幻想破滅的時刻,“我”又一次凝視,不過這最后一次的凝視發(fā)生在黑暗之中,是一種想象中的凝視?!疤ь^向黑暗中凝視,我看見自己成了一個被虛榮心驅(qū)使和嘲弄的動物,于是我的雙眼燃燒起痛苦和憤怒?!币虼?,故事進展到這里,以“我”的精神上的頓悟作為結(jié)束,這種頓悟是對自我行為的不認可與否定,是再次將自我欲望進行約束,將自我再次劃歸到孤獨封閉的環(huán)境中??梢哉f,主人公自我建構在此停滯,而停滯的原因綜上所述,即想象中的凝視與現(xiàn)實相差甚遠,一旦現(xiàn)實世界不符合想象中的凝視時,個體會產(chǎn)生巨大的失落感與懷疑。因此,凝視的背后是更為深層次的原因,它涉及個人成長的環(huán)境、社會的文化背景等諸多因素。
詹姆斯·喬伊斯的《阿拉比》這篇短篇小說中,通過“我”這個尚處青春期的男孩的凝視,人們見證了“曼根的姐姐”一步步成為凝視客體及凝視欲望承擔者的過程。在故事行進過程中,讀者也能體會到文章主人公復雜的心理變化歷程,從而了解個體在建構和重塑自我身份時的艱難旅途。與此同時,人物與人物間的凝視游戲又使得讀者體會到少年時期感情帶給人們的甜蜜感與酸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