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學法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經過18世紀的自然法洗禮,私法自治在民法典中確立了基礎和核心地位。無論是奉行個人本位的近代民法典,還是奉行社會本位的現(xiàn)代民法典,都毫不猶豫地以權利本位為前提和基礎。2017年3月15日,我國《民法總則》頒布,這標志著我國民法典編纂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傳統(tǒng)民法典的權利本位以個人為中心,帶有強烈的形式理性色彩,具有濃厚的時代和地域特征,因此個人主義的權利本位觀念可能不適應我國民法典的要求。我國民法典奉行的權利本位,既要能符合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又要能滿足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要求。中國民法典權利本位以“多元一體,和而不同”為文化底蘊,對內,它是中國民法典的思想基礎,可以用來處理民法典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問題;對外,它有助于推動中國民法典的價值傳播,通過文化共識而非文化擴張實現(xiàn)對外部世界的影響。(1)李建華:《權利本位文化反思與我國民法典編纂》,《法學家》2016年第1期。民法典的權利本位不僅體現(xiàn)了民法典倫理基礎的實質性范疇,還影響著民法典體系化的結構性范疇。
民法典是法律規(guī)范的體系化,需要圍繞統(tǒng)一的邏輯主線,采用合理的編纂體例和構建方法,從而使民法典在文本上形成結構體系,其被稱為民法典的形式結構。民法中的法律規(guī)范數(shù)量龐大,在多數(shù)情況下一項完整的法律規(guī)范需要運用多個法律條文才能闡釋清晰。簡單松散的法律匯編不利于法律規(guī)范的查找、理解和適用,因此需要合理的體系化方法,將紛繁復雜的法律規(guī)范編纂成一部條理清晰的民法典。民法典的形式結構是私權理論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邏輯主線、編纂體例和構建方法的選取,始終與私權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不可能脫離權利本位的要求??偠灾?,權利本位對民法典形式結構的影響十分明顯,權利的要素和類型是民法典形式結構的邏輯主線。其中,法律關系對民事權利邏輯主線具有補充作用,且潘德克頓體系和法學階梯體系相互融合,民法典體系構建方法呈現(xiàn)多元化。
民法典的邏輯主線是貫穿民法典各章節(jié),使民法典的各組成部分銜接緊密、編排有序、關系清晰、適用明確的結構線索。在古羅馬時期,法學家將法律素材分為人法、物法和訴訟法,這是對法律生活的經驗對象進行分類整理的結果。雖然法典的整體風格以實用主義的案件決疑術為主導,但對法典的體系化需要已經初見端倪。不過,此時的法學家沒有運用權利思維賦予法典明確的邏輯線索,而是憑借直觀經驗,以人、物、訴訟來揭示眾多法律的結構關聯(lián)。以權利為法典邏輯主線與理性法的成熟相伴而來。以德國古典私權一般理論為學術傳承,18世紀晚期,德國很多民法學者開始嘗試以權利為主線對民法的一般問題進行探索,通過對權利現(xiàn)象進行剖析,將其分解為一些簡單的要素,(2)參見楊代雄:《民法學體系化思維模式的譜系》,《江海學刊》2010年第1期。于是形成了關于民事主體、客體、行為、時效、救濟等的一般化理論,從而成為潘德克頓民法典體系的理論基礎。《德國民法典》以權利為邏輯主線的法典結構,對我國民法典編纂產生了深刻影響。(3)以權利為邏輯主線編纂我國民法典的主張,參見李建華、麻銳:《論商事權利研究范式》,《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4年第10期;彭誠信、戴孟勇:《論我國未來民法典總則編的結構設計》,《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
與此同時,我國學界對以法律關系為邏輯主線編纂我國民法典的呼聲也很強烈。(4)以法律關系為邏輯主線編纂我國民法典的主張,參見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學者建議稿及立法理由·總則編》,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頁;梁慧星主編:《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以法律關系作為民法典邏輯主線有一定的歷史依據(jù)。在德國私權一般理論產生之初,薩維尼、普赫塔均從法律關系視角研究私權一般問題,而后在溫德夏依德的努力下,私權一般理論才獨立出來并逐漸成熟,因此,“所謂的法律關系理論實際上只是私權一般理論的另一種表達而已”。(5)楊代雄:《私權一般理論與民法典總則的體系構造》,《法學研究》2007年第1期。法律關系是薩維尼法學理論集大成的概念,雖然他不是第一個使用的人,但法律關系概念成了他的方法論媒介,貫通歷史性的法源理論和體系化的法學方法。值得注意的是,法律關系不是一個完全抽象化的概念,而是連接抽象體系和經驗事實的技術手段。薩維尼曾明確地闡釋法律關系的組成,認為法律關系由兩個部分組成:一是法律關系的實質性要素,也就是法律關系中的事實,可形象地被稱為素材;二是法律關系的形式性要素,即法律關系的實在法部分,它將單純的事實或素材提升到法律層面。(6)參見[德]薩維尼:《當代羅馬法體系Ⅰ》,朱虎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第259頁??梢姡申P系是融合規(guī)范與事實的紐帶,是連接民法典體系中的理性和經驗。正是由于法律關系的“騎墻者”特征,它在民法體系中被賦予了重要的地位和作用。與此同時,它給描述法律關系帶來了巨大的困難。拉倫茨放棄了用專門的法律語言來表達這個法律概念,無奈地將法律關系形象地比喻為一種法律上的“紐帶”。(7)參見[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256頁。因此,從我國民法典編纂的特殊民族文化背景來看,以法律關系為主線仍有值得商榷之處。
首先,法律關系是處理民法體系中理性和經驗之間關系的技術性概念,具有較強的形式理性色彩,不能體現(xiàn)民法典的價值取向和倫理基礎。以權利為邏輯主線,正是以權利為本位的民法典的倫理價值在形式結構方面的體現(xiàn),兩者互為表里。王利明教授、梁慧星教授雖然主張以法律關系作為我國民法典編纂的邏輯主線,但是在價值取向上,他們也都堅持權利本位原則。權利本位原則在2002年全國人大法工委分別委托學者起草后編成(未正式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草案)》(以下簡稱:《民法草案》)、王利明教授主編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以下簡稱:王利明版建議稿)、(8)參見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及說明》,中國法制出版社2004年版。梁慧星教授主編的《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及說明》(以下簡稱:梁慧星版建議稿)、(9)參見梁慧星主編:《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楊立新教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草案)建議稿》(以下簡稱:楊立新版建議稿),(10)參見楊立新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草案)>建議稿》,《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以及我國《民法總則》中都得到了承認,這說明了我國民法理論的主流傾向。我國《民法總則》第1條對立法目的的規(guī)定中,開宗明義地表述了“為了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制定本法”。目的條款是對民法典價值秩序的宣示,決定民法典的理論基調和倫理品格,對民法典的實質內容和形式結構均有決定作用。以權利為邏輯主線安排民法典的形式結構,既符合目的條款的立法宗旨,從直觀上體現(xiàn)民法典制定的根本依據(jù),又能實現(xiàn)權利本位之形式和實質的統(tǒng)一。
其次,民法典的某些素材不能或比較難在法律關系的視角下被解析。與以法律關系為邏輯主線相比,以權利為主線組織民法典體系能夠涵蓋更多內容。尤其是對民法典總則而言,不同的邏輯主線對其結構的影響甚大。形式理性在民法典總則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主要是因為總則編是民法典外部體系的集中表現(xiàn)。盡管抽象概念的弊端日益凸顯,但它依然是民法典體系構建,尤其是民法典外部體系構建的重要方法。民事權利其實是對法律關系的進一步抽象化,因此在民法典總則主要體現(xiàn)形式理性的背景下,更為抽象的權利概念應該取代法律關系,成為民法典總則的邏輯主線。作為一般抽象的私法,其體系原則上不是趨向于社會生活秩序,而是主觀權利的概念性表現(xiàn)形式,如請求權、物權與人格性權利。(11)參見[德]維亞克爾:《近代私法史——以德意志的發(fā)展為觀察重點》(下冊),陳愛娥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456頁。
以權利的要素為主線,民法總則按照權利主體、權利客體、權利變動、權利的時間、權利的行使和保護的體系框架劃分具體的章節(jié)。其中,權利主體、權利變動、權利的時間可以轉換為法律關系主體、法律關系變動、法律關系的時間,權利客體、權利的行使和保護要實現(xiàn)中心詞的轉換則比較困難。權利的客體與法律關系客體指向不同,兩者不能替換。權利客體是權利主體利益的載體,(12)參見李建華、王琳琳、麻銳:《民法典人格權客體立法設計的理論選擇》,《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11期。而法律關系客體是各方主體的共同客體:既是權利客體又是義務客體。按照法律關系的性質,共同客體可能是權利主體和義務主體的支配對象,也可能是法律關系所要求的給付—受領行為。(13)參見李錫鶴:《民法哲學論稿》,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136頁。可見,權利客體與法律關系客體并不完全對應。雖然我國《民法總則》沒有規(guī)定權利客體制度,但其“民事權利”章已規(guī)定了各種民事權利,具有闡明權利客體的作用,而且更加突出了權利的主線地位。通過觀察我國《民法總則》第五章“民事權利”,人們能發(fā)現(xiàn)它采用了混合的表述方式,既有民事權利列舉,比如第110條、第124條、第125條,又有民事客體列舉,比如第116條、第123條。此外,同樣的情況還體現(xiàn)在民事權利的行使與保護之中。權利行使和保護包括權利的行使方式、原則、限制,權利登記、權利救濟等內容,這些內容無法被法律關系所涵括。由于解釋力上的限度,雖王利明版建議稿和梁慧星版建議稿等幾部民法典草案學者建議稿主張以法律關系為邏輯主線,但其總則均不可避免地摻雜了以權利為主線的內容。它們實質上仍是對權利要素的提取和展開,不得不使用抽象色彩更為濃厚的權利概念。
最后,以權利為邏輯主線安排民法典,并不意味著法律關系概念一無是處。法律關系具有抽象與直觀的兼容性特征,這使其成為處理民法典中規(guī)范與事實關系的重要工具。法律關系是權利的具體情景和方法論基礎,通過權利人與義務人的互動關系,分層次、分種類、全方位地概括民事權利。這既有利于從整體上把握民事權利的一般理論,又有利于有效地區(qū)分各種權利制度。通過發(fā)現(xiàn)每種權利的特性及其獨特的制度結構,可以更準確地設定民法典上的法律規(guī)則,避免因權利歸屬混淆而導致的制度混亂和訴求失衡??梢姡申P系可以彌補民事權利作為邏輯線索的不足。第一,對民事權利存在的法律關系進行類型分析,有助于合理的體系安排,對民法典分則的建構以及民法典之外的民事單行法與民法典銜接具有重要意義。當現(xiàn)代社會產生新型的利益訴求時,或將其視為新的權利種類,或將其劃歸于某種既有權利之下,即分析該利益訴求的特性和制度結構是否與既有權利相同。若相同則劃作既有權利的子項權利,無需變動分則結構;若不同則進一步分析其與民法典分則的關系,設計納入民法典分則的方式并確定其位置排序。這對人格權、知識產權等是否在分則中獨立成編、婚姻家庭法是否合為一編以及各權利制度在分則中的編制順序至關重要?!睹穹ú莅浮泛屯趵靼娼ㄗh稿均采用人格權獨立成編的分則體例。不同的是,前者將婚姻家庭法分為婚姻法與收養(yǎng)法兩編,后者采用婚姻家庭法一編形式。相比較而言,后者更為合理,更能把握各種權利的特性和制度結構。正如梅迪庫斯所言:“最簡單的原則適用于民法典的第四編(親屬法)和第五編(繼承法)。立法者在這兩編中規(guī)定了相互之間具有聯(lián)系的、類似的生活事實。”(14)[德]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1頁?;橐龇ê褪震B(yǎng)法基于類似的生活事實合二為一,更能體現(xiàn)婚姻家庭法律關系的完整性。在知識產權與商事權利的處理上,《民法草案》以及幾部民法草案學者建議稿,均將兩者排除在分則之外,這其中不無可待探討之處。第二,如果僅以權利為核心建立法律體系,把私法中的權利看作法律規(guī)范中的權利,忽視了具體法律關系中權利主體實際享有和正在行使的權利,民法權利的類型化并不能建立一種有機的體系。(15)許中緣:《體系化的民法與法學方法》,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151頁。因此,民法典需要法律關系概念來彌補其缺乏開放性的不足。法律關系本質是區(qū)別于抽象概念的類型,體現(xiàn)生活世界中的典型類型,所以民事權利和法律關系之間形成了互動關系。法律關系內容的明確需要民事權利概念,而民事權利為了實現(xiàn)對社會生活的調整,需要考慮具體的法律關系場景。正是如此,法律關系在合同法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合同法奉行契約自由原則,民事權利概念在合同法中顯得力不從心,因為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內容必須回歸到具體的合同法律關系中。
縱觀法典編纂史,民法典有兩種基本的編纂體例,一是學說匯纂體例,二是法學階梯體例,前者以《德國民法典》為代表,后者以《法國民法典》為代表。學說匯纂體例以“總則、物權法、債權法、家庭法、繼承法”為基本模式,法學階梯體例以“序編、人、財產和與財產有關的權利、取得財產的方法”為基本模式。從淵源看,兩者具有相同的血緣關系,均源于古羅馬時期的《法學階梯》體系?!斗▏穹ǖ洹冯m采用了權利概念和思維方式,但一般私權理論尚未發(fā)展純熟,所以僅停留在規(guī)則層面,沒有對民法典體系產生質變性的影響。只有發(fā)展到德國理性法時期,德國人運用強大的理性和概念思維,抽象出了私權一般理論,權利的邏輯結構隨之成為民法典的體系構造基礎,總則的核心內容就是私權的一般理論,分則以權利客體為標準分為物權、債權、身份權、繼承權等典型私權??梢?,學說匯纂體例是一般私權概念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對于我國民法典所應采取的編纂體例,繼承學說匯纂體例而采用的總則—分則的編纂模式,一直是我國民事立法和理論的主流。這從《民法通則》《民法總則》《民法草案》以及幾部民法典草案專家建議稿中都可以看出。按照“總分”結構的法典體例,總則是按照“提取公因式”的法典編纂方法,從具體民事法律制度中抽象出來的,對分則和民事特別法具有“普遍適用性”的規(guī)范。(16)柳經緯:《民法典編纂“兩步走”思路之檢討》,《當代法學》2019年第2期。需要強調的是,在總則—分則的總體框架下,總則與分則的具體結構需要進一步探討。我國民法典編纂既要考慮民法體例的現(xiàn)代發(fā)展趨勢,也要考慮我國民法典背后的特殊文化。
首先,從19世紀中后期開始,各國連續(xù)開展民法典編纂活動,進入21世紀,歐盟也開始醞釀編纂統(tǒng)一民法典,從這些民法典編纂體例來看,學說匯纂編纂模式與法學階梯編纂模式出現(xiàn)融合的趨勢。首編以序編形式較為流行,如《瑞士民法典》《荷蘭民法典》等民法典均采用序編,而采用總則模式的國家相對較少,其主要被《日本民法典》《俄羅斯民法典》《越南民法典》等民法典采用。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民法典》《越南民法典》的總則已經不是典型意義上的總則,除了體現(xiàn)私權一般理論的結構外,還融入了序編內容,即開篇便是民法典的“一般規(guī)定”。這種融合在我國的民法典草案及學者建議稿中也有所體現(xiàn),均在開篇設定“一般規(guī)定”一章,只是具體內容有所不同。此種做法值得肯定,一方面,從中國民法編纂傳統(tǒng)看,采用總則編具有歷史延續(xù)性,而且符合法學界和法律職業(yè)者長期培養(yǎng)出的思維習慣,另一方面,“一般規(guī)定”章可以把一些不屬于權利一般理論,而對民法典理解及適用又至關重要的原則性、技術性內容納入法典,使法典體系更加嚴謹?!耙话阋?guī)定”章不是對權利結構分析的結果,而是體現(xiàn)民法典體系的外部整體性特征即民事權利作為一個整體的前提性規(guī)則。正是由于這種外部整體性特征,“一般規(guī)定”章具有比較強的包容性,可以容納類型不同的法律規(guī)則,例如我國《民法總則》第一章“一般規(guī)定”就包含立法目的、調整對象、基本原則和法律適用的一般規(guī)則。
其次,與首編相反,其他編則對學說匯纂模式較為青睞。即便是采用法學階梯體例的國家,其民法典分編部分也普遍將繼承法與債法獨立出來,形成類似于“人法+繼承法+物權法+債法”的分則體系結構,如《智利民法典》《意大利民法典》《墨西哥民法典》等。在堅持民商合一以及市民法統(tǒng)一化的國家,民法典分則在學說匯纂結構基礎上又有所改進,將商法以及知識產權法整合到分則中,使民法典對市民社會的整合功能有了進一步發(fā)展。相比之下,《民法草案》、王利明版建議稿、梁慧星版建議稿甚至是我國《民法總則》在處理知識產權法以及商法相關內容時均比較隱晦,或是總則在權利種類、權利客體中規(guī)定兩者的有關內容,或是分則在合同編、侵權責任編中規(guī)定相關條款。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國對知識產權法、商法基礎理論研究還不到位,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國處理知識產權、商事權利與民法典之間關系的法典化技術還不成熟,不能完全采用民商合一、市民法統(tǒng)一化的整體法典體例。
民法典體系的構建可以采用多種方法,按照拉倫茨對體系方法論的研究,主要有抽象概念、功能概念、類型模塊法律原則等方法。(17)參見[德]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316~348頁。抽象概念方法運用形式邏輯思維,通過從具體對象中提取若干獨立構成要素,形成具有明確含義的法律概念。下位概念經由對上位概念構成要素的具體化,與上位概念形成位階體系,越上位的概念抽象程度越高、內涵越窄、外延越廣,越下位的概念抽象程度越低、內涵越豐富、外延越局限,從而,上下位階的概念之間是屬種關系,同位階的概念之間是類別關系。功能概念方法運用的是目的取向思維,即為了一定的目的,把具體對象的特征組合或排列在一起,將一定的思想原則蘊含其中,從而形成具有規(guī)范目的的法律概念。功能概念與抽象概念相對,前者針對法律技術目標,后者針對法律功能目標,下位概念所負載的價值理念不得與上位概念所負載的價值理念相抵觸,因而形成可以指導法律適用的功能規(guī)范體系。類型模塊方法運用的是整體形象思維,在規(guī)范目的和法律思想指引下,通過描述具體對象的整體特征,形成開放的類型體系。類型體系的特點是歸類過程不要求絕對相同,也不強調非此即彼,而是允許過渡區(qū)間存在,只要整體特征相似即可歸于相應的類型之下。法律原則方法運用的是價值主導思維,體現(xiàn)價值理念的法律原則按具體程度不同形成原則體系。下位原則不得與上位原則相抵觸,同位階的原則之間相互協(xié)調,又彼此限制,同位階原則具體適用時要個案處理,不能同時適用有矛盾的同位階原則。在權利本位視野下,民法典的體系構成就是民事權利的體系構成,民法典體系構建方法的選取與權利的體系化模式密切相關。體系構建方法之間并不是沒有關聯(lián)的,民法典體系構建應以權利理論為基礎,結合各種方法特點,形成多維度、多層次的立體結構。
首先,民法典總則的形式結構應主要運用抽象概念的方法,提煉出民事權利的一般構成要素,并結合其他體系方法加以運用。民法典總則體系是對一般私權進行整體直觀的結構化,但在具體制度的構建上,需要抽象的法律概念明確其具體內容。因此,民法典總則在體系構成上采用概念抽象方法,在結構內容上采用類型模塊方法。除此之外,總則和分則需要有形式和功能的銜接以及貫穿兩者的價值原則體系,這些內容不直接歸屬于權利的結構構成,卻是權利的正當性基礎。比如,規(guī)定在民法典總則開篇的“一般規(guī)定”章,包含體現(xiàn)權利本位的目的條款、調整范圍條款、權利一般條款、權利類型條款,以及承載法典價值目標的基本原則條款與具有技術性的法律適用條款和法律解釋條款。其一,王利明教授認為:“從立法技術學來看,作為法律總則,甚至非總則結構狀態(tài)下法律文本的立法目的、宗旨,都是法律的必要條款?!?18)同前注④,王利明主編書,第9頁。它以一種相對外在的視角描述了民法典的整體框架,這種對立法目的的闡述有利于指導私法實踐。其二,“一般規(guī)定”中的基本原則圍繞立法宗旨展開,而分則的價值追求不能與總則的目的、調整范圍條款及基本原則相抵觸。我國《民法總則》系統(tǒng)地規(guī)定了民法基本原則,包括平等、自愿、公平、誠實信用、公序良俗以及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原則。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民法學研究會組織撰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民法總則專家建議稿(提交稿)》(以下簡稱:《民法總則(提交稿)》)第11條(基本原則和具體規(guī)則)規(guī)定:“本法以及其他法律有明確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以及仲裁機構不得僅依照基本原則作出裁判。”這實際是對法律原則方法的運用,體現(xiàn)了民法典內在體系的構建和完善。其三,權利一般條款和類型條款是對功能概念方法和類型模塊方法的運用,兩者可以統(tǒng)領分則以及民事單行法的具體權利,通過一般條款衍生具體權利,通過類型歸類將具體權利體系化,從而實現(xiàn)總則—分則—單行法的無縫銜接。大體上看,《民法草案》和幾部民法典總則草案專家建議稿,對功能概念體系和類型體系的運用有所忽略,欠缺對權利一般條款和類型條款的規(guī)定,使得分則與總則的鏈接比較生硬,且無法為權利的未來發(fā)展預留空間。為解決這一問題,我國《民法總則》和楊立新版建議稿中列舉了民事權利種類,但其只是單純的列舉,采用的依然是構成要件式的概念方法,對民法典分則來說,更多地體現(xiàn)出具有索引和目錄意義,宣示功能大于實用功能,中國民法典宜在此處尋求突破。
其次,民法典分則的形式結構應綜合運用抽象概念方法、功能概念方法以及類型模塊方法。抽象概念方法主要效仿《德國民法典》,從權利中抽象出客體要素并予以概念化,即通過演繹確定權利客體種類,并以客體種類為依據(jù)將權利劃分為人格權、婚姻家庭權、繼承權、物權、債權,分則是對具體權利的制度展開。此種思路為《民法草案》以及幾部民法典草案專家建議稿采納。然而,單純采用抽象概念方法構建分則體系具有自身的不足,一方面,此種體系不免出現(xiàn)封閉和僵化,不能兼顧未來的權利和混合性質的權利;另一方面,此種體系無法解決權利價值排序問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新型權利不斷出現(xiàn),其不符合傳統(tǒng)權利客體分類,無法被直接納入既有權利體系之中。其一,在民法典分則內部,債權和物權的二元體系突破概念抽象方法已經初現(xiàn)端倪?!逗商m民法典》的財產通則存在可登記財益與不登記的財益的二分法,對此,蘇永欽先生認為它緊緊抓住了現(xiàn)代財產法的核心在于各種類型利益或權利是否能夠登記,而不是權利客體的狀態(tài),比如動產、不動產、空間、結構等,“絕大部分的財產法規(guī)則實際上是建立在可否登記的基礎上,因此若以此一二分法來重構財產法規(guī)則,比起傳統(tǒng)的建立的不動產/動產二分基礎上,再以準用擴及其他客體的物權法,顯然穩(wěn)定得多”。(19)蘇永欽:《尋找新民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85頁。登記對物權和債權具有關鍵性作用,它動搖了傳統(tǒng)民法對物權和債權的概念式劃分,是對傳統(tǒng)民事權利結構的突破。其二,在民法典之外,商事權利客體因各具特性,只能游弋于民法之外??梢?,抽象概念體系應對權利的擴張發(fā)展已顯得捉襟見肘。為此,類型模塊方法以及功能概念方法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類型模塊方法可以將非傳統(tǒng)權利納入民法體系,民法體系按所體現(xiàn)的利益需求不同,可以分為人格權、身份權、財產權幾種典型類型,典型類型之間存在混合過渡型權利,非傳統(tǒng)權利按照其所屬類型可以在分則中找到位置歸屬,同時,具體權利的功能概念因承載價值目標和規(guī)范目的,能夠解決其在分則中的排序問題——人身權在前,財產權在后,純粹保障私人利益的權利在前,兼顧公共利益的權利在后。(20)參見李建華、王琳琳:《構筑私權的類型體系》,《當代法學》2012年第2期。中國民法典宜注重類型模塊方法與功能概念方法的運用,以較為順暢地實現(xiàn)總則與分則的功能整合和形式對接。
完美民法典夢想的破滅,意味著私權理論與民法典關系的重要改變,民法典再也不能企圖覆蓋整個私法領域,囊括所有的私權,但是這不能否認民法典編纂的必要性,反而對民法典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民法典應該成為私權的基礎,需要更加突顯私權的一般理論,為整個私權奠定制度基礎。民法典之所以成為構建私權體系的基石,不僅因為民事權利是民法典的核心,而且因為民事權利在整個私權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21)參見李建華:《深入研究民法典制定中幾個問題》,《人民日報》2016年11月1日,第7版。從民法典總則到民法典分則,再到整個私法,構成了一個從一般到特殊的層級私權體系,由此可見,構建以私權一般理論為基礎的民法典的重要性。
以權利為本位,私權一般理論為基礎,中國民法典的體系形式應采用總分結構??倓t主要包括兩大部分內容,即“一般規(guī)定”和“權利一般理論”,前者是對法學階梯編纂模式的借鑒,后者是在學說匯纂模式基礎上融入現(xiàn)代內容。
首先,民法典總則中“一般規(guī)定”表現(xiàn)出私權理論的體系傾向,這種傾向是奉行經驗主義的法學階梯編纂模式所不能阻擋的。從“一般規(guī)定”構成來看,我國《民法總則》《民法草案》及幾部學者建議稿基本相同,但各有特色。目的與調整對象、基本原則、法律適用是共同內容,不同的是《民法總則(提交稿)》、楊立新版建議稿更為詳細地列舉了法律的適用規(guī)則并加入了法律解釋的內容。相比之下,在“一般規(guī)定”的內容結構方面,楊立新版建議稿是比較全面的,但若結合我國民法典權利本位的民族特性來看,其也有一定遺漏。在民族化的權利本位觀下,我國民法典倫理品性具有一定的特殊之處,民法典除要發(fā)揮深化私法自治之功能外,還要發(fā)揮社會整合功能,人的多面性、權利的多樣化與復雜化、地方知識與民族知識對民法典的補充與拓展、私法自治擴張與謙抑的雙重發(fā)展趨勢等均要在民法典的“一般規(guī)定”中有所體現(xiàn)?!睹穹倓t(提交稿)》第3條規(guī)定了“平等原則”,該條第3款規(guī)定了對弱勢群體,比如婦女、老年人、未成年人等民事主體的特別保護,體現(xiàn)了對人的多面性的認識,兼顧了實質平等與形式平等,當然,我國《民法總則》將其規(guī)定在“民事權利”章也未嘗不可。此外,我國《民法總則》第9條規(guī)定了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原則,將其納入民法基本原則;第10條規(guī)定了“法律淵源”,這是民法典謙抑性的彰顯,該條還在對“法律適用”的規(guī)則部分加入民法典與地方法規(guī)、民商事習慣之間適用關系的規(guī)定,確定了地方知識、民族知識的法律淵源地位??梢?,我國《民法總則》繼承并拓展了傳統(tǒng)理論,在“一般規(guī)定”目的條款中確定民法典私法自治及社會整合功能,在基本原則中對公平正義原則進行修改,將民法典的價值由分配正義擴展到矯正正義,體現(xiàn)了對人的多面性的認可,為保護弱勢群體提供依據(jù)。(22)矯正正義與弱勢群體保護是民法發(fā)展的大趨勢,《歐盟民法草案》最為突出的時代特色之一就是價值觀的多元化,團結與社會責任、矯正正義、弱勢群體保護等使該草案在結構和內容方面均取得突破性發(fā)展。參見付俊偉:《歐盟民法典草案之述評》,http://article.chinalawinfo.com/ArticleHtml/Article_51605.shtml, 2018年7月30日訪問。
其次,“私權一般理論”的結構以繼承傳統(tǒng)總則體系為主,以民事權利的要素為構建線索,即按權利主體、權利客體、權利變動原因、權利的時間因素、權利的行使和保護這樣的框架,將總則內容體系化。潘德克頓民法體系從產生之時,便與私權一般理論有密切關系。私權一般理論是潘德克頓民法體系的理論基礎,這一點在民法典總則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因為權利的要素分析體現(xiàn)出民法典“提取公因式”的立法技術。我國《民法總則》基本上承襲了傳統(tǒng)體系結構,但也有重要的修正。第一,在基本規(guī)定之后,我國《民法總則》并未統(tǒng)一規(guī)定民事權利主體,而是分別規(guī)定了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與傳統(tǒng)自然人制度相比,我國《民法總則》的自然人包含更多的制度內容,比如民事行為能力、監(jiān)護等,這不僅豐富了自然人制度,而且在體系形式上平衡了與法人制度的關系。雖然民事權利能力形成了統(tǒng)一的民事權利主體制度,但是自然人和法人畢竟存在本質不同,在制度內容、價值理念和立法技術上存在重要差異,所以我國《民法總則》在統(tǒng)一前提下的分別規(guī)定值得贊同。第二,我國《民法總則》以民事權利代替民事權利客體。無論是民事權利還是民事權利客體,其本質都是私權的體系化表現(xiàn),這一點通過對比具體內容便可見一斑,所以我國《民法總則》“民事權利”章可謂本質上的民事權利客體制度。不過,從民事客體到民事權利的確體現(xiàn)出我國民法典在私權體系化上的努力。盡管它存在比較嚴重的列舉規(guī)定缺陷,但是從我國《民法總則》通過“民事權利”章與分則、特別民法的呼應,不難看出我國民法典總則乃至整個民法典在私權體系中的定位。第三,我國《民法總則》雖然規(guī)定法律行為制度,基本延續(xù)了傳統(tǒng)做法,但是改用“民事法律行為”的稱謂,體現(xiàn)了民法典與整個法律體系的銜接。“作為對一般法律現(xiàn)象進行理論概括的法律學也開始重視總結部門法學關于法律行為研究的成果,試圖對它們加以進一步的抽象,上升為一般理論?!?23)張文顯:《法學基本范疇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頁。第四,雖然我國《民法總則》規(guī)定了訴訟時效制度,但是在其編纂過程中始終存在將訴訟時效擴張為時效制度的傾向。時間固然是重要的權利要素,但是統(tǒng)一化的時效制度并不具備真正的要素特征,從而缺乏進入總則的合理性,所以我國《民法總則》最終堅持了訴訟時效的傳統(tǒng)制度,表現(xiàn)了我國對民法典立法技術更為深刻的認識。第五,我國《民法總則》規(guī)定了民事責任制度,這是對傳統(tǒng)總則體系中“權利的行使與保護”的發(fā)展。不可否認,“權利的形使與保護”明顯帶有法學階梯民法體系的遺痕,同時也是僵化固守權利思維的表現(xiàn)。從我國《民法通則》到我國《侵權責任法》,我國法對民事義務和民事責任進行區(qū)分,而獨立的民事責任思維是對私權進一步抽象發(fā)展的表現(xiàn)。
我國民法典分則的結構采取在學說匯纂體例基礎上對民法進行現(xiàn)代調整的思路,將民法典分則分為人格權編、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物權編、債權編、知識產權編、侵權責任編。我國民法典分則以典型的私權類型為基礎,人格權編、婚姻家庭編和繼承編具有相互聯(lián)系的、類似的生活事實,物權編和債權編則奉行法律后果層面上的相似性。(24)參見前注,梅迪庫斯書,第20~21頁。值得注意的是人格權法和侵權責任法的獨立成編。人格權法獨立成編是人格權發(fā)展的必然結果,是對傳統(tǒng)民法偏重財產權的修正和發(fā)展,并且,我國法將人格權從主體資格的人格、權利保護的民事責任中獨立出來,體現(xiàn)了我國對民法典體系化立法技術的發(fā)展。人格權法是否獨立成編,雖然主要是一個立法技術問題,但也涉及如何強化對人格權的保護問題。(25)參見王利明:《使人格權在民法典中獨立成編》,《當代法學》2018年第3期。侵權責任法在分則中獨立成編與民事責任制度在總則中獨立成章可謂一脈相承,都是民事義務和民事責任區(qū)分思維的體現(xiàn),并且,隨著私法的不斷發(fā)展,民事責任的內涵不斷豐富,其將難以完全是債法容納的。
商法和知識產權法日益豐富、自成體系,這已經是無可諱言之事,這種發(fā)展趨勢既是民法典編纂必然面對的外在壓力,也是私法理論發(fā)展的根本動力。完美民法典夢想的破滅不斷地拷問民法典與其他私權的關系?!霸诿穹倓t部分對私權類型體系進行概括,提煉出具體私權的共性因素,發(fā)揮總則的統(tǒng)轄功能,為新型私權的形成預留空間。”(26)參見前注,李建華文。所以,如何將知識產權和商事權利納入民法典至關重要。我國《民法總則》第123條第1款規(guī)定:“民事主體依法享有知識產權。”其第225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依法享有股權和其他投資性權利?!笨梢?,我國民法典編纂已經意識到了知識產權、商事權利與民法典的關系,并且從正面做出了回答,這已經奠定了未來民法典分則編纂的基調。關于知識產權與商事權利納入民法典分則的途徑和方法,《民法草案》以及幾部民法典草案學者建議稿均較為傳統(tǒng),分則中沒有獨立的知識產權編和商事權利編。其原因有兩個:一是這兩種權利技術操作性較強,具有較大的變動性,易影響民法典的穩(wěn)定;二是這兩種權利制度較為復雜,既有實體規(guī)定又有程序規(guī)定、既有私法規(guī)范又有公法規(guī)范,與分則其他制度明顯不相協(xié)調。這些原因客觀存在,但若考慮我國民法典權利本位自身特點以及當代民法發(fā)展趨勢,此種處理方法又略顯保守,有虛置“民商合一、市民法統(tǒng)一”的理念之嫌。較為可行的解決方案是對知識產權和商事權利分別做出適宜的處理。對于知識產權,應以對知識產權多元性的解構認識為根據(jù),在對知識產權性質、內容進行合理區(qū)分與科學取舍的基礎上,由我國《民法總則》對知識產權做出一般規(guī)定的同時,還應在我國民法典分則中設立獨立的“知識產權編”。(27)參見浩然、麻銳:《知識產權的解構與我國民法典立法體例結構》,《河南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對于商事權利,我國民商法學界對商事權利的理論研究極其薄弱,現(xiàn)行的商事權利主要以商事單行法形式被分散地規(guī)定,我國《民法總則》第225條也只做出了零星的、隱含性規(guī)定,并不能被視為抽象性的一般規(guī)定。因此,目前在我國民法典分則中對商事權利進行系統(tǒng)性、體系化規(guī)定的條件尚不成熟,商事權利銜接民法典的路徑問題仍有待研究,所以民法典分則不宜設立獨立的“商事權利編”,但是可通過制定我國《商法通則》,對商事權利做出全面、系統(tǒng)地規(guī)定。
總之,民法典是確認和保護私權的基本法。民法典的制定,正是構建私權體系結構的最好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