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嶺東我希望我電影的命能比我長

張明萌

2018年12月29日，香港導演林嶺東逝世，享年63歲。去世前，他正在籌備新片，預計2019年開機，是一部純粹的港片。他最近的兩部作品是2016年的《沖天火》和2015年的《謎城》。

林嶺東活躍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是華語電影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每位導演都尋找到了獨特的表達路徑，林嶺東拍出了“風云三部曲”（《龍虎風云》《監(jiān)獄風云》《學校風云》）等代表作，他的個人情緒和時代情緒已經(jīng)與他的電影故事緊緊契合，同吳宇森、杜琪峰、徐克等導演一同促成了香港電影類型片的繁榮。

相較于進入21世紀仍然一直有新片的徐克、杜琪峰等人，林嶺東在2001年已漸漸停拍，只在2007年的《鐵三角》中客串拍攝了三分之一的戲份?！皬?981年到2001年，我已經(jīng)拍了20年。感覺應(yīng)該在外面再吸收一些東西，再繼續(xù)拍，可能會多些靈感。如果離開電影，對自己的認識可能會更多一點吧。停手時四十多歲，現(xiàn)在60歲，這個時期，也是我的黃金時間，還能走路，還能跑，我要抓緊這個時間?！?/p>

2016年宣傳《沖天火》時，林嶺東回憶淡出電影圈的經(jīng)歷，“電影是我的愛人，但這個愛人很麻煩，要完全占有我，所以只能先放下。后面既然這么喜歡它，就投身進去，但是它真的很壞，它很喜歡錢，如果電影帶不到錢回來，它會離開我。那么我要出賣自己，如果光是為了票房，我不甘心，不愿意。所以我希望電影能給我一個小小的空間，保留林嶺東的電影，這就是底線。我病過了，我知道病是怎么樣，人生絕望是怎么樣，再回來是怎么樣，我經(jīng)歷過，幸運的是沒有失去過?！?/p>

那次采訪中，他幾乎是最后一次談到對自己電影的希望：“年輕人現(xiàn)在還不懂，等今天的年輕人20年后看，能看到我的感觸。我現(xiàn)在去講，一定是很老氣的話。他們不想聽這些，希望我電影的命能比我長些，能被很多年后的他們看到，就明白我要說的話。”

《龍虎風云》 （1987）

《監(jiān)獄風云》 （1987）

《學校風云》 （1988）

《謎城》 （2015）

《沖天火》 （2016）

“風云”系列

1973年，哥哥南燕報考香港無線電視臺第三期藝員培訓班，順手填上了林嶺東的名字。放榜時，哥哥名落孫山，林嶺東意外入圍，就此進入香港電視圈，和他同期的有周潤發(fā)、任達華等人。從訓練班畢業(yè)后，他進入無線電視臺（以下簡稱TVB），從演員、助理編導做到制片、導演。1978年，林嶺東與徐克先后轉(zhuǎn)入佳藝電視臺，拍攝警匪電視連續(xù)劇《急先鋒》，原本11天拍一集，一共8集，林嶺東最終只拍了5集?！皶r間不夠，感覺到自己拍戲還是不行，找不到工作上的滿足感，決定離開。”

他去加拿大學電腦，但讀了兩個星期，發(fā)現(xiàn)完全不喜歡，反而拿著電影的書可以一直看下去，“我知道了，我很喜歡電影。但我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為電影導演?！彼诩幽么竽盍巳辏瑢W會了資料收集、了解了大量電影歷史，“看了著名導演的經(jīng)典作品，了解他們對電影的看法，當我搞電影的時候，就知道了怎樣搞。”

1981年，林嶺東回到香港：徐克已經(jīng)拍出了《蝶變》等作品，成為香港電影的中堅力量;周潤發(fā)也有了經(jīng)典角色許文強，成為炙手可熱的大明星。兩人邀請林嶺東加盟了新藝城公司，一年之后，他拍出了處女作《陰陽錯》。拍攝時，他斃掉了11名攝影師，“我的戲要很注重氣氛，每個燈打出來的時候，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感覺，而不是平平地打出來就算了”，別人叫他“殺手”。

吳宇森的《英雄本色》拿下了1986年的香港電影票房冠軍，并奪得次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和最佳男演員獎，新藝城老板之一麥嘉給了林嶺東400萬，讓他拍一部表現(xiàn)男人情義的電影。此時香港發(fā)生了東星大劫案，林嶺東去看了庭審，發(fā)現(xiàn)犯人并不是《英雄本色》里威猛的樣子，而是龜縮成一團。這成了《龍虎風云》中犯人的形象。

《龍虎風云》講述了警察臥底搗毀犯罪團伙的故事，全片蒼涼且悲情，與《英雄本色》中瀟灑的“小馬哥”不同，周潤發(fā)在身份與情義的矛盾中備受折磨。該片拿下了1988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獎和最佳男演員獎。

《監(jiān)獄風云》是“風云系列”第二部影片。南燕提議拍一部監(jiān)獄和犯人的電影，他有監(jiān)獄出來的朋友，躲去泰國寫了兩百多頁紙給林嶺東。林壓縮到了90分鐘，拍出了《監(jiān)獄風云》。片中出現(xiàn)了獄警與獄中幫派壓榨老實犯人的情節(jié)，也有主人公拼死一搏反抗的暴力場景。電影在香港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名列年度票房第二名。兩部“風云”奠定了林嶺東的拍片風格——用寫實的態(tài)度去拍商業(yè)片，在類型的框架內(nèi)表述自己對社會的思考和批判。

“風云”系列第三部《學校風云》，林嶺東將目光放到了學校。中學生阿芳惹上黑社會，生活不得安寧，被逼做雛妓。父親為救阿芳被黑社會殺害，阿芳與男友被黑社會追殺。一向文弱的語文老師挺身而出，揮刀砍向了作惡的黑社會老大。

林嶺東展現(xiàn)了他的野心：童黨、雛妓、毒品、校園幫派、教育體制弊端等元素直揭香港社會的痼疾，他對高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文明提出質(zhì)疑，批判鋒芒更是直指港英政府的社會制度。影片影像粗礪，近似紀錄片，畫面真實慘烈?！斑@是當時香港社會的現(xiàn)狀，到處都亂糟糟的。市民不太相信警察，黑社會也不相信黑社會。除了結(jié)尾是虛構(gòu)的，其他真實成分很多。”

影片拍完后，香港電檢處將影片剪了30分鐘。除了香港、臺灣，《學校風云》被全面禁止上映。林嶺東大受打擊，一度消沉，時常感到孤獨，難以入睡?！跋愀鄣恼苇h(huán)境一直在變，經(jīng)歷了很多風波，我常常一個人晚上看著窗外，想著過去的香港?！贝撕?，他轉(zhuǎn)而拍攝商業(yè)電影，作品再難見“風云”系列的銳氣。

記錄香港

林嶺東從小在香港長大，他直言“我愛香港”。“記錄香港”是貫穿他影片的另一脈絡(luò)，《龍虎風云》是這條脈絡(luò)的起點。

“風云”系列之后，他一度去好萊塢發(fā)展，但成績差強人意。1997年香港回歸前，林嶺東趕回香港，拍攝了《高度戒備》，希望記錄下回歸前香港的風貌。21年后，這部影片的記錄意義得以彰顯：片中的香港雀仔街已經(jīng)拆除，中環(huán)也大變樣。當年拍攝的一場追車戲經(jīng)過了當時香港最繁忙的地方，“我的動機是，借著這場追車，記錄97年時香港繁榮市區(qū)的面貌。”

他的產(chǎn)出在此之后逐漸減少?！跋愀酆芏鄸|西我很關(guān)心，每天所聽所聞，都會把我心里搞得亂七八糟，令我可能很生氣，我要避開，我避不開，晚上我睡不著，所以有一段時間，我覺得我病了。那么是什么?。渴切牟?，是心里有病了，所以我要跑遠一點，我不想再聽到、看到，所以我感覺是一種逃避，逃避香港的同時就是離開香港的電影圈更遠?！?/p>

家庭成為林嶺東的生活重心。1992年在上海，他拍攝了自己唯一一部古裝片《火燒紅蓮寺》。太太帶著幾個月大的孩子住在花園酒店，飯店有個地毯，林嶺東看著他爬來爬去，努力想站起來，“我的時間該給他了，如果我用時間再去拍一部電影，可能我就看不到他站起來的時候。所以，就想拍少一點，這個想法一出來，慢慢減，就不拍了，停啦。就這樣，也不想多想?！?/p>

2003年《奇逢敵手》之后，林嶺東消失在大眾視野中。他說，“我開始照顧一天24小時，每天似乎都沒什么事做?！迸笥褑査遣皇遣×?，他說自己想“這樣粗枝大葉，平淡地生活”。

“很多人都相信不工作就會很浪費人生，有可能他們也不知道怎樣過24個鐘點。我要挑戰(zhàn)，我要過24個鐘點，我不是生出來就為了工作的。要說工作，我已經(jīng)工作二十多年了，我要拿回自己的時間，我去享受，避開政治、經(jīng)濟，看山看水就好了。我沒有拍電影，但其實我拍了一部人生的電影，這部電影拍了十幾年，男主角是我自己，但是它沒有記錄在膠片上，只是記錄在我腦子里面。我每一天怎么過，很真實。”

2015年，林嶺東復出拍攝《謎城》，上映時，他再度提到“記錄香港”的話題。“拍電影，都有收集畫面的過程，希望《謎城》能夠記錄香港這個城市的變化，能記錄多少就記錄多少。過十年以后，可能香港的外貌也會有一個大變。以前拍過兩部片子，《龍虎風云》差不多是30年前的電影，《高度戒備》差不多20年前的電影，都是這樣的動機?！?/p>

《龍虎風云》的最后一幕，周潤發(fā)最后一句對白是“我是警察”?！吨i城》的開場對白是“我不是一個好的警察”。這被他視為一句自嘲，“他說的時候，我的感覺就是，我不是一個好的導演。我已經(jīng)離開電影超過10年了，我沒有把我全部的時間、精力，投進電影，我沒有像我的老朋友杜琪峰啊，徐克啊，吳宇森啊，他們?nèi)康侥壳岸紱]有離開過電影。他們都是好導演，我是最懶惰的導演?！?/p>

說林嶺東是最懶惰不如說他通透，畢竟他早早就講過：“我沒想過把一生都獻給電影?！?h3>師兄林德祿回憶林嶺東：

訓練班年代，作為第一期學員，我是阿東的大師兄。我當時第一個轉(zhuǎn)做幕后PA （助理編導），繼而升任了戲劇組編導，開拓了一個幕后空間讓年輕同學們思考自己應(yīng)走的路。

電影名導演王天林加盟電視臺戲劇組，鐘景輝指派我跟他，天林叔功力深厚，亦非常信任合作班底，在我升職編導后，亦同意我推薦阿東為接班人，那時我跟阿東相聚最多，感情最好！TVB好比少林寺，只要刻苦耐勞， 加上天分，上位不難， 阿東后來很快也成為戲劇編導。

1978年TVB大地震，梁淑怡離職，率隊轉(zhuǎn)投“佳視”，開創(chuàng)了三條戲劇戰(zhàn)線：阿東拍警匪劇《急先鋒》，徐克拍武俠劇《金刀情俠》，我負責長劇《名流情史》。雖同一團隊，但各有各忙，見面不多，只是后來“佳視”倒閉，我們在追討欠薪的聚會上相見。

2007年，林嶺東（右）與杜琪峰（中）、徐克在戛納影展

從TVB出來，吃回頭草的戰(zhàn)友不多。阿東曾經(jīng)離港進修，亦曾在外地收留從TVB出走的發(fā)仔在家生活。才華與實干兼?zhèn)涞陌|，在火紅的新藝城年代，憑一個機會，執(zhí)導了《陰陽錯》，票房及反應(yīng)都非常理想，接下來的“風云”三部曲亦讓他登上金像大導的位置。在《監(jiān)獄風云》旋風下，因在港臺我曾實地拍過“女子監(jiān)獄”相關(guān)劇集，自己的前作《應(yīng)召女郎1988》亦反應(yīng)不錯，故此向阿東借用他的親兄林嶺南（南燕）為《女子監(jiān)獄》編劇，阿東亦欣然答允。南燕在影圈亦非?；钴S，很快登上監(jiān)制職位，阿東間接幫親兄上位。

阿東夫妻非常恩愛， 妻子曾是TVB助導，與阿東一起工作。他們的兒子長得高大，氣宇軒昂。阿東剛開拍《沖天火》外景，我在拍《反貪2》（S 風暴）壓軸戲，兩組拍攝地點相距不遠，我特地前往探班，他向兒子介紹我是他的大師兄，亦表示兒子剛從外地大學放假回港，跟場拍戲，有興趣投身電影，希望日后有機會相助，亞東疼惜兒子之情，還歷歷在目。

對于阿東突然離世，我深感悲傷。但愿這位金像大導在天堂安息。

（參考資料：《林嶺東：江湖最后一個“大佬”》《銀河映像，難以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