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黃宗羲《四明山志》*"/>
□湯敏
內(nèi)容提要 《四明山志》是迄今為止唯一一部以浙東名山四明山為記述主體的專志,為明末清初大儒黃宗羲所著。著者以其深厚的學(xué)術(shù)功底、嚴謹求實的治學(xué)精神,懷著對故鄉(xiāng)山水的深切熱愛,纂修此志于鼎革之際。該志之成,建立在博采群書與實地考察互相勘正的基礎(chǔ)上,因此記述詳贍,考訂分明。特殊的歷史背景與著者本人的家國情懷,又賦予了該志收拾故明“殘山剩水”的文獻價值與詩性光芒。凡此,都使之成為山志中的經(jīng)典之作。
四明山位于今浙江余姚縣南,“余姚南有山二百八十峰,西連上虞,東合慈溪,南接天臺,北包翠竭,中峰最高,上有四穴,若開戶牖以通日月之光。故號四明”。①此山風(fēng)景清麗,仙蹤飄渺,從唐代開始,名聲漸著,唐玄宗曾遣使賜封。宋代幾朝皇帝對四明山更是榮寵有加,封之為應(yīng)夢名山、七十二洞天福地之一,使四明山在中國山岳中的地位臻于極盛。歷代文人騷客鐘情四明山,為之留下歌賦文章無數(shù)。中國名山素來有志,但四明山在明以前,只留下漢代梅福、晉代木華,以及無名氏所作的《四明山記》三篇,為之做志,從明末大儒黃宗羲始,且此后再無專志。
黃宗羲學(xué)問宏博、體大精深,舉凡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文學(xué)、歷學(xué)、算學(xué)、地理學(xué)乃至金石、音律、文字學(xué)等領(lǐng)域,都有著述。《四明山志》是他撰寫的唯一一部成稿并刊行的地方志,無論對后人發(fā)掘四明山歷史文化積淀還是理解黃宗羲治學(xué)之道,乃至洞察易代之際黃宗羲的思想心跡,當都具有重要意義。
對于《四明山志》,多為片段或者零星評論。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四明山舊稱名勝,而巖壑幽邃,文士罕能周歷,故記載多疏。宗羲家于北七十峰之下,嘗捫蘿越險,尋覽匝月,得以考求古跡,訂正訛傳。乃博采諸書,輯為此志,凡九門。宗羲記誦淹通,序述亦特詳贍?!雹谥苤墟谡f:“梨洲家居黃竹浦,當此山之極北。舊本無志,嘗以己所親歷,與紀傳文集相勘,每抵牾失實。因為是志以訂正之……其間博采題詠,搜尋碑刻,考核詳而辯證確,誠足補是山之缺典也?!雹郛敶鷮Υ酥疚鲋栽?shù)倪€有袁逸《黃宗羲〈四明山志〉小考》④、張如安《黃宗羲與地方志》⑤、吳光《黃宗羲遺著考》(二)之“《四明山志》九卷附考《四明山古跡記》五卷”⑥。本文擬于吸收前輩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之上,對黃宗羲《四明山志》的修纂緣起、資料來源、編纂理念、記載內(nèi)容、文本價值等作一全面闡述,以求正于方家。
黃宗羲《四明山志》“自序”云:“壬午歲,余作四明山志”⑦,可知此志作于崇禎十五年(1642年),黃宗羲時年33歲。初名《四明山古跡記》,共5卷?!端拿魃街尽肪砦濉兜ど綀D詠》敘述更詳:“壬午歲,至自燕京,便與澤望、晦木月下走蜜巖,探石質(zhì)藏書處,宿雪竇,觀隱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峰,歷鞠侯巖,至過云識所謂木介。歸而晦木為賦,澤望為游錄,余則為《四明山志》?!雹?/p>
黃宗羲從年輕時起,便有遍游天下名山的志向。從“自序”所述“吾鄉(xiāng)之人,聞?wù)勊拿髦?,未嘗不如嵩、華之不相及也。況于來游者,云煙過眼,曾能得其仿佛乎!余往來山中,嘗有詩云:二百八十峰,峰峰有屐痕。因以足之所歷,與記傳文集相勘,每抵牾失實”可知,黃宗羲對于四明山的山石洞壑,早就屐痕踏遍,對四明山的歷史傳聞與記載,也同樣了然于胸。過云歸來做志,在當時實乃兄弟之間(晦木、澤望,即黃宗羲弟宗炎、宗會)相互激發(fā)呼應(yīng)之作。
黃氏家族自南宋紹興年間為避金兵之亂,遷居余姚黃竹浦,以后繁衍生息,遂成當?shù)孛T望族,至黃宗羲已是第十七代。四明山既是黃氏家族世世代代廬墓之所在,所承載的家族情感與個人情感之深沉是不言而喻的。從南宋初直至明末,長達500多年的光陰里,足夠一個勤奮聰明的家族在一個地方開枝散葉、發(fā)展壯大,建立穩(wěn)固的根基,獲得財富與功名,也足夠他們對此地產(chǎn)生綿長、深摯的感恩、相契之情。黃宗羲在《化安寺緣起》一文中,寫到:“元虞集狀余姚州判黃茂云:‘附近有化安、永樂二寺,府君皆舍田山于僧,永為子孫藏修游息之資?!菖姓?,吳草廬高第弟子,余之九世族祖也……自先端忠公(按:即黃宗羲父親黃尊素)賜葬化安山,余每遇諸家文集干涉此山者,即鈔之以為故事,其所得于寺者僅如此……余以吾母姚太夫人之命,割地數(shù)十畝,展其員幅,于是佛殿粗具……夫先通判舍田山于方盛之日,吾母拾地于已廢之后,何黃氏與與茲寺有夙契也?!雹釓奈闹锌芍?,至遲從九世祖開始,黃氏家族就與化安山、寺接下了不解之緣?;菜?,《四明山志》卷一“名勝”有載:“化安山:……其僧寺即化安寺也……有攛水,宋《會稽志》所謂化安瀑布也。其流懸空而下,有石隔之,分為二道,各十余丈,匯為池曰噴珠池?!雹恻S宗羲別號雙瀑院長、雙瀑院住持,即得名于此山瀑布。他曾經(jīng)長期在此讀書寫作,實現(xiàn)了九世祖“永為子孫藏修游息之資”的夙愿。除了雙瀑院長、雙瀑院住持之外,黃宗羲一生中頗為豐富的名號大多與四明山有關(guān)。如梨洲老人、梨洲山人、南雷、茭湖魚澄洞主,在《四明山志》卷一“名勝”中都有記載。可見,對于黃宗羲而言,四明山猶如萬物之無盡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信手拈來即可寓意其人生境界與性情旨趣。進而言之,四明山構(gòu)成了黃宗羲心靈版圖的一部分,參與了他的精神建構(gòu)歷程。再進而言之,四明山與生長于斯的人們所凝成的血肉關(guān)系,使其具體的山水、人物、文化,足以抽象為家國意象的表征。那么,黃宗羲在明亡前為之做志,在明亡后再做改定,是借此抒發(fā)并寄托他愛家山思故國的思想感情。
清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年),《四明山志》定稿,凡9卷,此時黃宗羲64歲。從起草至成書,期間經(jīng)歷了30多年之久,跨越明清兩代崇禎、順治、康熙三朝漫長且動蕩的歲月。次年,作自序一篇,署名“茭湖漁澄洞主黃宗羲”。據(jù)“自序”:“壬午歲,余作《四明山志》,亡友陸文虎欲刻之而未果,藏于牛篋,鼠嚙塵封。癸丑歲盡,逢太夫人壽日,應(yīng)酬輟業(yè),偶展此卷,而文虎評校之朱墨如初脫手。然其間凡例不齊,詞不雅馴,重為改竄,始得成書。猶幸向者之未刻也。念亡友作土中人且三十年矣,相知云亡,誰定吾文,擱筆為之三嘆?!秉S宗羲于母壽閑暇之日,翻出多年前的舊文,再讀之下除了發(fā)現(xiàn)初稿“凡例不齊,詞不雅馴”之外,更激發(fā)了沉痛之思。所謂睹物思人,當年評校志書的友人已經(jīng)作古,誰能疑義與析呢?陸文虎,即甬上名士陸符,黃宗羲與他交情最稱至交,不但序其文,為之寫作墓志銘,而且在自己的詩文中多次稱述其交情,對他的詩文、人格推崇備至。陸文虎還是與他并肩抗清的戰(zhàn)友。在他回憶舊友的《感舊》詩14首,有兩首寫他們之間的友情。其一曰:“高談不見陸文虎,深識難忘劉瑞當。豈料一時俱奪去,浙東清氣遂銷亡。”足見黃宗羲對青年時期朋友的真摯情感。?知交故去后,重改舊文,傷逝悼亡之情得以稍作排遣。
“豈料一時俱奪去,浙東清氣遂銷亡”,甲申之變后,故國云亡,故交云亡,山容改色。監(jiān)國魯王元年(1646年),黃宗羲義軍抗清失敗,率領(lǐng)殘部500人退入四明山,駐軍仗錫寺內(nèi),意在結(jié)寨固守,作為海上抗清的后方。由于軍中將帥不聽節(jié)制,搶奪糧食,激起民憤。山民燒毀杖錫寺,燒死兩位將帥。王翊率部在四明山中繼續(xù)抗清,雖戰(zhàn)事時有稱捷,最終仍告失敗。王翊被殺,后黃宗羲回到黃竹浦故居隱居?!缎谐洝肪砭拧八拿魃秸笔銎涫寄┥踉敗N哪?,黃宗羲嘆曰:“四明山本非進取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橫與其徒屬五百余人入海居島上之意?!?《四明山志》卷九《丹山圖詠》寫到:“……海內(nèi)兵起,徐忠襄公問浙東可以避地者,余以四明山對……吳霞舟先生流離海外,余欲以四明山處之,道阻不果……山寨纂嚴,此山遂為戰(zhàn)地,血瀑魂風(fēng),嵚崟變色,猶幸二公之不來耳。當余手抄道藏之時,方欲遍游天下名山,四明不過從此發(fā)跡。即不然而自絕于世,亦泥封洞口,猿鳥以為百姓,藥草以當糧糒,山原石道,別有往來。豈意三十年來,芒鞋檞笠,未沾岳雨,茲山亦遭勞攘。高棲之意,尚無寄托,執(zhí)筆圖此,有涕滂然。”?這一段序文憶及四明山抗清失利的往事,讀來真有錐心泣血之痛,當作于《四明山志》改定之時。
“此山遂為戰(zhàn)地,血瀑魂風(fēng),嵚崟變色……茲山亦遭勞攘?!倍Ω镏H,四明山淪為干戈之地,南下的清軍鐵蹄踏破了四明山的優(yōu)雅、寧謐,數(shù)千年來所蘊蓄的清氣被北方侵略者的“蠻氣”所污染,徒留殘山剩水?!啊畾埳绞K谇宄跬耐兄砻魇咳艘环N難以抑制的強烈歷史悲情。”?晚明士人黃宗昌遭權(quán)奸斥用誣陷,晚年隱居嶗山,踏遍嶗山而作《嶗山志》,后世周至元續(xù)修《嶗山志》,曾說他“借著述以發(fā)其悲慨,蓋不徒紀名勝表遺跡也”,并在《題黃侍御〈嶗山志〉》中寫道:“曾以節(jié)義重東林,晚游二嶗寄恨深。剩水殘山那堪志,聊將秀筆寫憂心。”?即揭橥出“殘山剩水”之意象。黃宗羲的《詠史》詩中,用“勝水殘山”來抒發(fā)遺民痛史:“弁陽片石出塘棲,余墨猶然積水湄;一半已書亡宋事,更留一半寫今時。勝水殘山字句饒,剡源人近共推敲;硯中斑駁遺民淚,井底千年尚未銷?!?他在明亡30年后改竄《四明山志》,絕不僅僅是基于整齊體例、雅化文字的考慮,而是以一片遺民心曲,燭照故國山河歲月,這既是他個人緬懷故山勝境,為優(yōu)雅迷人的四明山文化作一歷史的回眸,也有在抗清失敗、匡復(fù)無望之后,通過文獻記錄來收拾漢文化的“殘山剩水”的現(xiàn)實考慮。
黃宗羲是一代學(xué)術(shù)大師,提倡以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xué)來扭轉(zhuǎn)宋明以來的空疏學(xué)風(fēng)。在明末清初的史學(xué)界,他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被梁啟超譽為“清代史學(xué)之祖”?!八闹鳎纭睹魅鍖W(xué)案》、《行朝錄》等,或博聞廣搜,積數(shù)十年之力;或身歷其事,據(jù)實記聞?!?他將這種史家法度運用到地方志編纂,提出了“志與史例”、“纂志者見其考索”的杰出見解?!瓣P(guān)于考索的方法,黃宗羲提出:(一)群書互證法,即取諸家文集、實錄、正史與志乘材料相參。(二)他在《匡廬游錄》中提出‘以唐證宋,以宋證元,以元證今。予杖履所及,一二指摘’這一重要的考證方法,這是將文獻記載與實地考察的功夫相結(jié)合而總結(jié)出來的?!?《四明山志》就是忠實地貫徹了這一考索原則,從而成為歷代山志的典范之作。黃宗裔說:“自來名山多有志,獨四明闕如,遂使名跡消沉,清言漏奪,伯兄此志所以補前闕也。顧諸志多出凡手,而伯兄以起衰之筆為之;諸志多因襲故紙,未嘗身歷,承誤踵訛,而伯兄青黎芒屩,無深不探,凡志中所考正前訛者不可勝數(shù)。”?考之黃宗羲為此志所下的功夫,此誠非溢美之言。正是在廣征文獻和親歷諸峰相結(jié)合的基礎(chǔ)上,成就了《四明山志》精詳獨到、信而有征的編纂特色,一掃明代修志閉門造車、徒襲陳說之弊,為后世方志編纂開嚴謹求實之風(fēng)。
黃宗羲幼承家學(xué),青少年時代就四處尋書訪書,廣搜博求。當時江南著名的藏書樓,都有他的足跡,“窮年搜討,游屐所至,遍歷通衢委巷,搜鬻故書,薄暮一童肩負而返,乘夜丹鉛,次日復(fù)出,率以為?!?。?黃宗羲早年就留心網(wǎng)羅有關(guān)四明山的文獻記載。他在《四明山志·丹山圖詠》“序”中寫到:“憶歲辛巳,在金陵從朝天宮翻道藏,自易學(xué)以外,干涉山川者,皆手鈔之,矻矻窮日,此卷亦在其中?!?前引“化安山”條,也提到黃父歸葬此山后,“余每遇諸家文集干涉此山者,即抄之以為故事”。可見此志文獻資料所積之久且博。審之 《四明山志》,黃宗羲所援引文獻有道藏、郡縣志、山記、史書地理志、碑銘、摩崖石刻、諸家文集、歷代詩詞、高僧行狀、民間傳說等等,幾乎每個條目下面都有數(shù)條文獻加以引證、發(fā)明,既體現(xiàn)了《四明山志》考索文獻之細致詳贍,也反映了四明山文化機質(zhì)之富博沉實。
黃宗羲偕諸弟游過云,歸來即著手寫作山志,顯然早已胸有丘壑。他不屑于因襲陳言、未嘗身歷的陋儒修志行徑,而是“與山君木客爭道于二百八十峰之間”?,是“二百八十峰,峰峰有屐痕”,于是“文生于情,情生于身之所歷”?,創(chuàng)作出真實可信、文辭優(yōu)美、情感真摯的山志經(jīng)典。志中所載作者本人的《過云木冰記》,即是一篇氣勢跌宕、蘊含哲思的游記。記敘了在極端惡劣的天氣從雪竇到過云,遇見木冰奇觀,而引發(fā)的對造化之道、人世治亂的思考。又如在“白水山”條下,記述與兒子黃百家辨讀磨滅渙漫的摩崖題名的場景,也很生動。
取諸文章詩詞、正史、志乘材料相參,又取文獻記載與親身所歷所見相參,去偽存真,考信不誣,使《四明山志》處處洋溢著作者嚴謹?shù)目妓骶?、嚴明的史家法度。整部《四明山志》,訂正前人訛誤,糾繆釋疑處特多。如“關(guān)于四明山名稱之由來,從晉代謝靈運、唐皮日休、陸龜蒙以來一直以為‘四明’即四面開窗,而黃宗羲經(jīng)實地勘察,指出四窗同在一面上,澄清了千年謬傳。卷一‘菱湖山’條,《說郛》稱有‘湖漁洞’,張東沙《寧波府志》則稱之‘漁湖’,黃宗羲考證兩說皆誤?!蜍樯矫?,魚澄為洞名,《說郛》漏脫不成文義,《寧志》因之而又倒置之曰漁湖,蓋不可究詰矣?!秩纭竺飞健瘲l,《高僧傳》言此山在余姚之南七十里,而黃宗羲則考實為‘在鄞之東南,其去余姚一百九十里’?!讕r山’條,山中有一古墓,‘《奉化志》云:不詳其何人’,黃宗羲確證此為宋張良臣墓,并詳述其遷居佚聞等等。”?再如“杖錫山”條,指出西嶺之內(nèi)石刻“潺湲洞”,為“妄刻”,真正的潺湲洞在白水宮?!鞍姿健睏l,引多條資料以駁《余姚志》記載失實之繆。“寒草巖”條,“俗偽為韓采巖,而別出寒草巖于東面,非也”?!皷|山”條,引四條文獻記載,反復(fù)推演,力主謝安東山再起之“東山”,實四明東山,非上虞東山?!按笮』奚健睏l,用邏輯推論方法,力證山名與黃巢傳說無關(guān)。“蜜巖山”條,通過自己親身體驗,認為此山高峻,非人力可攀,駁《道書》“上有石匣,盛仙蜜”說法,認為是野蜂筑巢于其上,歲久積蜜,流溢潭間。卷二《伽藍·雪竇資圣寺》中,述寺僧知和故事甚詳,以證《傳燈錄》記載之誤。?
卷四《九題考》,“序”曰:“余創(chuàng)《四明山志》,與山君木客爭道于二百八十峰之間,而知所謂九題者,陸、皮未嘗身至,止憑遺塵之言,鑿空擬議。故在陸、皮已不得九題之實,后人憑陸、皮之詩以求九題,其不得遺塵之實又何怪乎!余既考其得失,每題系以一詩。豈能與魯望、襲美爭秀,然憑虛摭實,使好事者無迷山遲響之惑,則有間矣?!?唐代詩人陸龜蒙,應(yīng)四明隱士謝遺塵之請,作《四明山詩》,凡九題,皮日休和之,傳為詩壇佳話,后人往往據(jù)九題詩想望四明景致。但因陸、皮二人并未親自,不免鑿空擬議,何如黃宗羲身履巖岫,考之書傳,考證詳明。又重作“九題詩”,使后人得四明之真境。
至于卷五《丹山圖詠》,《丹山圖詠》是道藏書,以四明山名勝為道調(diào),托名晉代木玄虛撰,唐代賀知章注。圖為祠宇所刻,與元道士毛永貞《石田山房詩》合為一卷。黃宗羲認為其詠與注其實是毛永貞之徒所為,其中年代不倫、割裂疆域、淆亂疏略諸病,攀援故事則子虛烏有,不可以記傳勘證,譏諷其為魯莽道士之常。因之重作四明洞天圖,使七十二處峰嶺洞窟歷歷可數(shù),對于詠注錯謬之處,亦一一刊訂分明。
但是對于傳聞逸事,黃宗羲則秉持包容的態(tài)度。如“伏龜山”條,寫到:“其山狀如雞子,有三朵、五朵峰出沒煙靄中。今三朵,《余姚志》譌作三孕,又無地以實之,蓋即羊額嶺上之三臺峰也。有石室,傳為漢張平子所居。道書言其割木此山,有板木三五堆,作紫金色,常有云霞覆之。其后張充拾得五寸,至?xí)靥帲髯骱H,便沖天飛去。此可留為談助,不必核其虛實也?!?
《四明山志》共9卷,一卷一門,分別為:名勝、伽藍、靈跡、九題考、丹山圖詠、石田山房詩、詩括、文括、撮殘。第一卷“名勝”,下分100多個條目,詳述四明山各峰巒洞天,占了全書三分之一的篇幅。第二卷“伽藍”,記述四明山中寺院63處。第三卷“靈跡”,記述四明山中的神仙、隱逸故事。第四卷、第五卷內(nèi)容已見前述。第六卷載錄元道士毛永貞所輯《石田山房詩》,第七、八卷是有關(guān)詩文。第九卷為雜說、奇聞等。
黃宗羲以史家之筆著山志,全面記述、闡發(fā)了四明山地理環(huán)境與歷史文化,文核事實,鮮明地體現(xiàn)了地方志作為“信史”的本質(zhì)屬性,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山志畢竟有其特殊性,作者又是文學(xué)大家,因此是志文筆雅馴精潔,摩景狀物刻畫入微,使人讀之如身歷其境,徜徉于靈山秀水中。又多載詩文,更添四明清韻。四明山乃洞天福地,自古多隱逸、多仙侶,對此詳加記載,使四明山一泉一石、一草一木,無不蒙覆著一層迷離恍惚、亦幻亦真的迷人色彩。所有這些都使整部志書彌散著濃郁的人文氣息,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
山志的產(chǎn)生最初可以追溯到到先秦時期 《尚書·禹貢》與《山海經(jīng)》這兩部著作中有關(guān)于山的內(nèi)容。自《隋書·經(jīng)籍志》以來,在中國傳統(tǒng)目錄學(xué)中,山水志書一向列入史部地理類中,因其實用與見聞的功能而備受歷代學(xué)者與各級官吏的重視。山志修纂最盛于明清,彼時幾乎凡名山都有志傳世。一般而言,山志“以形勝景物為主,描摩宛肖為工。崖顛之碑,壁陰之記,以及雷電鬼怪之跡,洞天符檢之文,與夫今古名流游覽登眺之作,收無孑遺”?。山志作為一種地方性文獻,是研究區(qū)域環(huán)境變遷、歷史地理、文化史、社會經(jīng)濟史的重要資料,具有重要的學(xué)術(shù)價值。
《四明山志》記述了四明山歷史上的名稱,“四明”山名的由來,四明山與天臺山的合與分,建制沿革,方圓與四至等。更將峰巒洞壑的得名、分布、方位、形貌,支脈連屬、溪流的源頭走向、名勝古跡分布指陳分明,凡是峰、嶺、巖、隴、嶴、臺、洞、瀑、池、泉、林、嶼、堰、冢、亭、宮觀、伽藍,靡不具載,使得四明山的山水風(fēng)貌、自然人文景觀在歷史上第一次得以全面呈現(xiàn)。特別是作者的記述都建立在親自查勘所得與大量歷史文獻、傳聞相互印證的基礎(chǔ)上,考覆詳,辯駁確,從而為后人留下有關(guān)四明山自然與人文景觀的真實可信的資料,使《四明山志》成為一部閃爍著親證實學(xué)光芒的地理歷史學(xué)著作。
四明山成為一方名山,與唐宋以來朝廷的褒錫崇封不無關(guān)系。據(jù)《四明山志》,唐玄宗天寶三年(744年),唐玄宗遣使來禱神仙劉綱祠,建白水宮。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年),詔擴建白水宮,建玉皇殿,為之榜書“丹山赤水洞天”,封劉綱為升玄明義真君,劉妻樊氏升真妙化元君,禁樵采,減租賦。宋理宗嘉熙初,命分“金龍玉簡”藏于白水宮。雪竇山資圣寺,唐會昌元年(840年)立,咸通八年(867年)重建,賜名“瀑布觀音院”。宋太宗、宋真宗累加賜封。宋理宗夢至名山,詔進天下名山圖,與四明山圖恍然夢合,淳祐四年(1244年),御書“應(yīng)夢名山”賜之。四明山文化地位至此臻于極盛。四明山是佛、道兩教圣地,山志記載了寺廟、宮觀的地理位置、自然環(huán)境、外貌特征、歷史沿革,以及開山、住持和名僧名道,成為研究唐宋佛道文化發(fā)展史的珍貴資料。
《四明山志》以描摹自然風(fēng)光和人文故事見長,文學(xué)色彩濃厚,可讀性強。“夫以先生之道高窮壤,學(xué)貫古今,發(fā)為文章,爭光星日。今出其緒余,以表彰名勝,宜乎涉筆成趣,為山靈生色?!?黃宗羲高懷逸趣,文筆典雅流暢,寫景狀物,無不聲色宛然、詩意盎然。姑舉數(shù)例。“白水山”條:“……飛瀑注壑,奔揚滯沛,數(shù)里之內(nèi),時有霧露沾人,所謂潺湲洞也?!薄包l山”條:“與太平對峙,其山深僻,數(shù)峰天際,有三龍?zhí)?,崩湍次第而下。中潭之巔,奇石橫空,激水答響,妲溪出焉?!薄吧徎ㄉ健睏l:“……東接娥山之勝,南通古剡之幽,烏峰嵯峨乎其后,蘿巖揖遜乎其前,左鄰白水,右?guī)酂?,山川之氣融結(jié)于此。”?雖然用詞無多,辭藻無華,卻生動跳脫、形神畢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于言外,筆下流露出對家山眷眷深情,體現(xiàn)了作者深厚的文學(xué)功力。
《四明山志》沒有為人物專設(shè)一門,唯以人物附麗于山川、遺跡之下,且以隱士、逸民、仙道、高僧為主,穿插記之,凸顯了四明景物之清華、人物之高華。如“萬竹嶼”條:“宋高元之著書之所也。元之字端叔,讀書靡不究極,佛氏藏經(jīng)五千卷,亦為再過,他可知也。含英咀華,以昌其文。樓攻愧稱其困阨多,故其思苦憤悱極,故其得真有劌目鉥心、穿天出月之工。陸放翁于文章少所許可,以詩人稱端叔。嘗結(jié)廬察廉岡,在大小萬竹之間,著《萬竹先生傳》以見志焉。”?“這一條僅用 120余字,便將高元之其人及學(xué)術(shù)造詣、生活遭遇都作了明確的說明。其主題是介紹萬竹嶼,但全文并無一語涉及正題,但人們讀了以后,同樣可以了解萬竹嶼之來歷。這就是借景以傳人,而不是正式為他作傳?!?可見此志記人,筆法靈動自由,不拘一格,于山川為經(jīng),以人物為緯,記述了人與山的互動互存關(guān)系。他們中既有高人隱士,也有世代耕讀傳家于此的平凡的四明山人,乃至山君木客。人與山相互依存,山不但提供豐富的物質(zhì)資源,也提供豐沛的精神資糧,人們從山取資,也為山增添生機活力,在漫長的歲月中共同塑造出一座山的獨特氣質(zhì)。
四明山是賢圣之所游化,清幽絕塵,最適合高士隱者,所以志中此類人物猶眾,諸如謝遺塵、劉綱夫婦、孔祐、毛永貞、孫郃、謝敷、杜君產(chǎn)、宋耕、張良臣、高元之、黃公、修己、炳同、清簡、重顯、曇穎、知和、智鑒、智融、法常、施肩吾等人。他們身上都具有不慕榮利、甘于淡泊、愛樂山水、崇尚自然、安貧樂道、志行高潔等等一向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上被贊美、景仰、追求的文化品格。這也是黃宗羲本人所尊崇的理想人格,他不愿這些美好的人物形象隨著時間流逝、外族文化的入侵而磨滅,因此加以具載,使后之來者可以執(zhí)此志而追想其人風(fēng)致。
四明山志的文學(xué)性與審美性還表現(xiàn)在入志之詩特多,除了前三卷門下各條大都附詩一首至數(shù)首之外,《九題考》、《丹山圖詠》以詩為主,《石田山房詩》、《詩括》、《文括》二門純粹就是詩文的輯錄。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此頗有微詞,認為體例不純。確實,從某種意義上說,《四明山志》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四明山詩之志。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四明山志》錄詩四五百首。作者上迄南朝孔稚圭下至明末清初,既有著名詩人也有鄉(xiāng)土詩人,有僧、道、俗,題材廣泛。這代代累積的詩詞,既多維度地描繪了四明山景物的秀麗壯美,也層累起四明山豐富的文化地層?!端拿魃街尽范嘣姡仁撬拿魃奖旧淼奈幕厣鶝Q定,也取決于黃宗羲本人的詩史觀。他認為詩可以興觀群怨思無邪,“夫詩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亂,皆所藏納”?。確實,詩記錄人對山的認識、感受,刻錄自然變遷、歷史滄桑,寄托生命感懷、家國情懷。斯志存詩數(shù)百首,不但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珍貴資料,而且構(gòu)筑起一部穿越時空的自然史、心靈史?!凹咨曛笊胶颖M,留得江南幾句詩”,多以詩入志,既是黃宗羲詩可以“補史之闕”的泛史觀的表達,也體現(xiàn)著黃宗羲本人作為明遺民自覺的文化信仰與深沉的文化寄托。
身處天崩地解的明清易代之際,黃宗羲經(jīng)歷戰(zhàn)敗、亡國、破家之痛,心靈與精神遭遇重創(chuàng)。他回到四明山,隱居、讀書、著述、講學(xué),一方面思考失敗的原因,一方面對故國文化留連不舍?!拔黠L(fēng)殘照,漢家陵闕”,黃宗羲回望那一縷漢文化的殘陽,深情不置,以家鄉(xiāng)山水的名義載之入冊,永垂于世,猶如他寫下《明夷待訪錄》,期待賢人圣者一樣,期待后來者從中看到一座最真實、最美好的四明山,體悟、傳承此山所承載的文化。
康熙三十四年七月三日 (1695年8月12日),黃宗羲與世長辭。此前,他已經(jīng)在化安山為自己建筑了簡陋的墓室。托體同山,斯人斯志,與斯山同久長。
注釋:
①⑥⑦⑩??黃宗羲:《四明山志》卷一,《黃宗羲全集》第二冊,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2年版,第257、554~556、225、299、262、286頁。
②載《黃宗羲全集》第二十二冊“附錄”,第178頁。
③周中孚:《鄭堂讀書記補逸》,轉(zhuǎn)引自洪煥椿《浙江方志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10頁。
④載《浙江學(xué)刊》1986年1、2期合刊。
⑤載《寧波師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4年第1期。
⑧???黃宗羲:《四明山志》卷五,《黃宗羲全集》第二冊,第367~369、369、367、367頁。
⑨黃宗羲:《四明山志》卷八,《黃宗羲全集》第二冊,第440頁。
?吳光:《天下為主——黃宗羲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2頁。
?黃宗羲:《行朝錄》,《黃宗羲全集》第二冊,第172頁。
?楊念群:《何處是江南?——清朝正統(tǒng)觀的確立與士林精神世界的變異》(增訂版),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30頁。
?轉(zhuǎn)引自溫愛蓮《黃宗昌、周至元〈嶗山志〉比較研究》,青島大學(xué)2009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
?《周公瑾硯》,《南雷詩歷》卷二,《黃宗羲全集》第二十一冊,第851頁。
?樓毅生:《論黃宗羲的史學(xué)思想及其影響》,《河北學(xué)刊》1995年第6期。
?張如安:《黃宗羲與地方志》,《寧波師院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1994年第1期。
?《四明山志》(張氏約園刊本),“黃宗裔序”。
?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黃宗羲全集》第二十二冊“附錄”,第3頁。
?黃宗羲:《四明山志》卷四,《黃宗羲全集》第二冊,第346頁。
?袁逸:《黃宗羲〈四明山志〉小考》,《浙江學(xué)刊》1986年1、2期合刊。
?以上諸條,分別見《四明山志》,《黃宗羲全集》第二冊,第258、259、263、266、282、294、312頁。
?黃宗羲:《四明山志》卷四,《黃宗羲全集》第二冊,第345頁。
?章學(xué)誠:《修志十議》,《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48頁。
?《四明山志》(張氏約園刊本),“靳治荊序”。
?以上各條,分別見《四明山志》卷一,《黃宗羲全集》第二冊,第263、271、302頁。
?倉修良:《方志學(xué)通論》(增訂本),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454頁。
?黃宗羲:《南雷詩歷·題辭》,《黃宗羲全集》第二十一冊,第7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