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類思(Ludovico Buglio,1606—1682),意大利耶穌會士,“系出閥閱子弟,自幼不事紛華,即入修道會”。①南懷仁、閔明我、徐日升:《利先生行述》,載鐘鳴旦、杜鼎克編《耶穌會羅馬檔案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12冊,臺北:利氏學社,2002年,第318頁。利類思于1636年入華,其足跡由南向北,在華時間長達半個世紀。他在天主教傳教史上常被稱為“四川開教第一人”及“天主教本地化”的積極推動者。與大多數(shù)耶穌會士一樣,利類思在進入中國前曾接受了系統(tǒng)的人文主義教育,在進入中國后,又發(fā)奮學習漢語,“讀書窮理,博學精深”,②同上。成為彼時耶穌會士中的佼佼者。他一直致力于西學書籍的譯述,內(nèi)容涉及動物學、地理學、神哲學等,③由利類思創(chuàng)作、翻譯的著作達二十余種,主要包括《物元實證》《彌撒經(jīng)典》《司鐸典要》《圣事禮典》《善終瘞塋禮典》《已往者日課經(jīng)》《天主正教約征》《圣教簡要》《主教要旨》《安先生行述》《獅子說》《進呈鷹說》《御覽西方要紀》《不得已辨》《超性學要》等。為推動西學東傳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其中《獅子說》更是首次將西方動物學帶到了漢語知識語境,豐富了彼時中西文化交流的內(nèi)容與層次。
葡王阿豐索六世(Afonso VI,1643—1683)曾在1667年派遣使團從果阿出發(fā)前往北京,希望清廷可以允許葡萄牙人在澳門自由貿(mào)易和航行,以減輕1662年“遷界令”對澳門葡人的影響。④為了防范鄭成功再次北上,并且扼殺其經(jīng)濟來源,清政府于1662年2月6日發(fā)布“遷界令”以求“堅壁清野”之效,命令山東到廣東的沿海居民,內(nèi)遷三十里,更嚴令禁止?jié)O舟、商舟出海。見戴逸編:《簡明清史》(第二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50頁。澳門方面也為此積極籌備出使的禮物清單,共計花費了白銀30365兩。⑤據(jù)《海國四說》記載,撒瑪爾達聶(Manuel de Saldanha)進呈給康熙的禮物有:葡王畫像、金剛石、飾金劍、金鉑書籍、珊瑚樹、珊瑚珠、琥珀珠、伽南香、哆啰絨、象牙、犀角、乳香、蘇合油、丁香、金銀乳香、花露、花幔、花氈、大玻璃鏡等。再加上往返費用及其他開支,澳門共計花費30365兩。見張海鵬編:《中葡關(guān)系史資料集》(下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00頁。但結(jié)果康熙帝僅是下旨“西洋地居極邊,初次進貢,具見慕義之誠??蓮膬?yōu)賞賚”。①《中葡關(guān)系史資料集》(下卷),第700頁。顯而易見,這并未達成葡國使團的預期目的。
時隔八年,葡萄牙使團再次來華,這次前來既是為了與尚之信劃清界限,也是再次爭取其在中國海域的貿(mào)易航海權(quán)益,葡王派遣本托·白壘拉(Bento Pereyra de Faria,生卒年不詳)前往中國。這里需要注意的一點是,彼時阿豐索六世已被剝奪王位多時,但葡國聽從了在京耶穌會士的勸告,即保守的清廷不會歡迎一個篡位者的使團,所以為了避免麻煩,他們?nèi)约俳枇税⒇S索六世的王名。②Lo-shu Fu, “The two Portuguese Embassies to China during the K’ang-his Period,” T’oung Pao 43(1955): 75-94.同時,使團更是在利類思等人的建議下,為康熙帝帶來了獅子以投其所好。
葡萄牙使團攜獅子于康熙十七年(1678)抵達北京,這使得康熙帝產(chǎn)生了萬邦來朝的喜悅,不僅多次帶領(lǐng)皇子妃嬪觀賞,還邀請重臣名士一起觀看。高士奇在其《清吟堂集》中曾寫道“賜觀西洋進貢獅子恭紀,舊傳仁獸游郊藪,今見驅(qū)虞出海邦”。③高士奇(1645—1704),浙江紹興人,康熙帝近臣,官至詹事府詹事、禮部侍郎,著有《左傳紀事本末》《清吟堂集》等。該詩出于《清吟堂集》第十卷,哈佛燕京圖書館掃描版,第386頁,據(jù)“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數(shù)據(jù)庫” https://ctext.org/library.pl?if=gb&file=128526&page=1&remap=gb。另外,葡萄牙的這次貢獅活動還激發(fā)了許多文人共同的熱情,據(jù)學者統(tǒng)計,共有九人作賦,四人作詩來描述這一盛況。④參見侯立兵、鄭云彩:《海外貢獅與明清應(yīng)制詩賦》,《學術(shù)研究》2016年第7期。該文認為清康熙十七年西洋貢獅的文人詩賦分別為九賦四詩。賦:尤侗《西洋貢獅子賦》、徐嘉炎《大西洋國貢黃獅子賦》、毛際可《獅子賦并序》、侯七乘《獅子賦》、喬萊《獅子賦》、陳夢雷《西洋貢獅子賦》、江闿《獅子賦》、方象瑛《西域貢獅子賦》、王嗣槐《獅子賦》;詩:王士禎《大西洋貢獅子歌應(yīng)制》、張英《西洋貢獅子歌》、施閏章《獅子詩擬應(yīng)制二十四韻》、毛奇齡《詔觀西洋國所進獅子,因獲遍閱虎圈諸獸,敬制長句紀事和高陽相公》。利類思為了配合這次外交活動,也譯述了《獅子說》,稱“遐邦進活獅來京,從古中華罕見之獸,客多有問其像貌性情何如,豈能盡答,故略述其概”。⑤張西平、任大援、馬西尼編:《梵蒂岡圖書館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獻叢刊》(第一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4年,第35冊,第159頁。而利類思如此支持葡萄牙的貢獅,不僅是為了爭取和維護皇帝的友誼,更與他的耶穌會士身份密切相關(guān)。因為彼時在華的傳教士均受葡萄牙保教權(quán)(Patronage)的庇護,其傳教事業(yè)的經(jīng)費主要由葡國負責,而澳門作為葡萄牙的遠東基地,之于傳教士亦是遠東的重要據(jù)點,如果葡萄牙人在澳門的貿(mào)易及航海順利進行,那么天主教在華事業(yè)的發(fā)展也便有了相應(yīng)的保障。
利類思的《獅子說》首先是兩頁自序,在序后附有一黑白獅子像,隨后是正文內(nèi)容,⑥該《獅子說》版本為梵蒂岡圖書館館藏本,編號為Borgia.Cinese.350.10,見《梵蒂岡圖書館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獻叢刊》(第一輯),第35冊,第159—175頁。分為“獅子形體”“獅子性情”“獅不忘恩”“獅體治病”“借獅箴儆”等章節(jié),最后以“解惑”結(jié)尾。既為譯著,那么利類思所依據(jù)的底本是什么呢?方豪在談及最早譯入漢文之西洋動物學書籍時,認為利類思的《進呈鷹論》與《獅子說》皆譯自烏利塞·阿爾德羅望迪(Ulisse Aldrovandi,1522—1605)的生物學著作。⑦方豪:《中西交通史》(下),長沙:岳麓書社,1987年,第793頁。他的這一觀點被意大利漢學家白佐良(Giuliano Bertuccioli,1923—2001)沿襲了下來。白佐良在其文章《雄獅在北京:利類思和1678年葡國來華使團》⑧此處著作中文譯名為筆者簡譯,下文同。(“A Lion in Peking:Ludovico Buglio and the Embassy to China of Bento Pereira de Faria in 1678”)中,不僅提到利類思的《獅子說》借鑒了阿爾德羅望迪的學說,還通過文本考證,進一步認為利類思創(chuàng)作期間借鑒的耶穌會圖書館的藏書應(yīng)是大阿爾伯特(Albertus Magnus,1200—1280)的《論動物26卷》(De Animalibus Libri XXVI)和阿爾德羅望迪的《論胎生四足動物三卷和論卵生四足動物二卷》(De Quadrupedis Digitatis Viviparis Libri Tres et de Quadrupedis Digitatis Oviparis Libri Duo)。①Giuliano Bertuccioli, “A Lion in Peking: Ludovico Buglio and the Embassy to China of Bento Pereira de Faria in 1678,” East and West, New Series, Vol.26, 1976, pp.223-238.國內(nèi)學者鄒振環(huán)則提出不一樣的觀點,他根據(jù)《獅子說》序言“茲據(jù)多士實驗,暨名史記錄,而首宗亞利格物窮理之師,探究諸獸情理本諭云”,認為該書來源較多,其中最為重要的則是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的學說,并通過對比《獅子說》與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Historia Animalium)和《體相學》(Physiognomonica),找到利類思在“獅子形體”和“獅子性情”章節(jié)中的幾處描述是參考了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獅子的敘述。②鄒振環(huán):《康熙朝貢獅與利類思的〈獅子說〉》,《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1—11頁。雖然鄒振環(huán)未對《獅子說》的拉丁文底本展開具體探討,但他提出的“諸多來源說”和“亞里士多德首宗說”無疑為底本的追溯提供了新的思路。
首先,亞里士多德與《獅子說》。亞里士多德作為西方自然史第一人,其對動植物的介紹一直是后人研究的基礎(chǔ)和重要來源。他在《體相學》中對獅子外形進行了描寫,③鄒振環(huán)在《康熙朝貢獅與利類思的〈獅子說〉》中主要對比了《獅子說》與亞里士多德動物學說,包括獅子外形和性情描寫。在其《動物志》中,明確以獅子為標題進行的相關(guān)敘述共計有四處,分別為第六卷第三十一章——“獅”,敘述獅子的生殖繁衍;第八卷第五章——“四腳野獸如狼、猿、熊、獅、海豹、河貍、水獺等的食料與習性”;第二十八章——“動物生活及品種的地區(qū)變異,以蟬、鼠、兔、蟻、蛙、彘、鹿、羊、驢、牛、狼、狐、獅、狗、鷹、鳥、蛇、蜥等為例;以黑海與紅海的螺貝為例。里比亞與印度地區(qū)由動物雜交所得的變種”;第九卷第四十四章——“獅的性情;靈貓的性情”。④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動物志》,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年,第311、356、392、472頁。其中與《獅子說》中的“獅子形體”“獅子性情”內(nèi)容類似的為第六卷第三十一章與第八卷第五章。⑤第六卷第三十一章是介紹獅子的繁殖習性,第八卷第五章是介紹獅子的食性,這與《獅子說》中的“獅子性情”的內(nèi)容相關(guān)。是故,利類思的《獅子說》的確反映了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獅子的若干敘述,但“獅不忘恩”“獅體治病”“借獅箴儆”等內(nèi)容卻未在亞氏學說中找到相對應(yīng)的內(nèi)容??紤]到亞氏關(guān)于獅子的介紹是西方自然界關(guān)于獅子知識的重要來源,他對獅子的描述及研究常常被后來的自然史學者引用并加以拓展,那么這幾部分內(nèi)容是否會存在于后人在亞氏的基礎(chǔ)之上對獅子知識的補充呢?
其次,大阿爾伯特與《獅子說》。作為13世紀最偉大的神學家和哲學家,大阿爾伯特致力于對亞里士多德學說的闡釋,他的自然史著作《論動物26卷》即是對亞里士多德動物學的繼承與發(fā)展。大阿爾伯特不僅對亞氏著作進行評注,還通過自己的文獻搜集和親身經(jīng)歷豐富了亞氏的動物學體系。而他對獅子的介紹,主要集中在《論動物26卷》的第22卷《動物天性的逐一敘述》(Liber Animalium XXII qui Sigillatim est de Naturis Animalium)第2章《論四足動物》(Tract.II De Quadrupedibus)中。其中關(guān)于獅子的章節(jié)篇幅不長,開篇介紹了獅子不同種類的外貌特征,進而描寫了獅子的覓食習慣及性格,值得注意的是,大阿爾伯特添加了獅身各個器官的藥用價值的論述。⑥Albertus Magnus, De Animalibus Libri XXVI, Münster i, W.1920, pp.1405-1407.筆者在對比后發(fā)現(xiàn),大阿爾伯特對獅子的敘述有部分內(nèi)容與《獅子說》重疊,集中在“獅子形體”“獅子性情”及“獅體治病”等章節(jié),但就文本而言,其行文順序與文字描寫無法與《獅子說》的內(nèi)容一一對應(yīng)。如《論動物26卷》在言及獅子外貌和性情時,是穿插進行的,不像《獅子說》將這兩部分分別敘述。另外,《論動物26卷》中將獅子分為三類,一類項頸有短毛,較軟弱,一類比豹子更為細瘦,易膽怯,一類身長且強壯,⑦Albertus Magnus, De Animalibus Libri XXVI, p.1405.但是《獅子說》中將其分為兩類:“一身略短,首項之毛拳卷者,猛健次之,一身長,首項之毛細軟悠長者,猛健更強,不懼損傷?!雹佟惰蟮賹鶊D書館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獻叢刊》(第一輯),第35冊,第159—160頁。
最后,阿爾德羅望迪與《獅子說》。阿爾德羅望迪是16世紀意大利著名的博物學家,他在博洛尼亞創(chuàng)造的植物園和他四處搜集的關(guān)于動物學的材料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生前共出版了四部動物學著作并參與了《論現(xiàn)存無血動物》(De Reliquis Animalibus Exanguibus Libri Quatuor,1606)的一部分。②這四部著作為Ornithologiae hoc est de avibus historiae libri XII (1599), Ornithologiae tomus alter cum indice copiosissimo(1600), De animalibus insectis libri septem, cum singulorum iconibus ad viuum expressis (1602), Ornithologiae tomus tertius, ac postremus (1603)。而出版于1637年的《論胎生四足動物三卷和論卵生四足動物二卷》(下文簡稱為《論四足動物》)卻不是阿爾德羅望迪親自撰寫,而是由他的學生在其底稿的基礎(chǔ)上編撰而成。從該書的名字也可以看出,這部著作主要集中于四足動物的研究,內(nèi)容是在繼承了大量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展開的動物專題研究,包括中世紀的作家及寓言家的素材及大阿爾伯特等人的敘述,而其具體研究框架為追溯動物名字的來源、解剖學上的細節(jié)、感官、族屬、習性、馴養(yǎng)、聲音、繁殖、獵捕、喜惡、傳說故事、諺語警句及藥用價值等。③Giuseppe Montalenti, Aldrovandi Ulisse in Dizionario Biografico degli Italiani, Vol.2, Roma: Istituto dell’enciclopedia Treccani,1960, p.120.這部書介紹的第一個四足動物便是獅子,章節(jié)名為《論獅子》(De Leone)。
這一部分對獅子的討論集中在獅子的外形、性格、藥用功效及有關(guān)獅子的寓言及格言等。筆者經(jīng)過文本對比,發(fā)現(xiàn)與利類思的《獅子說》中的 “獅子形體”“獅子性情”“獅不忘恩”“獅體治病”“借獅箴儆”等部分內(nèi)容契合,但同時亦有不同。一方面,《獅子說》的行文順序與《論四足動物》不盡相同,主要體現(xiàn)在“獅體治病”這一章中,利類思描寫的順序為“獅血”“獅油”“獅肉”“獅腦”“獅皮”“獅糞”“獅齒”“獅心”“獅膽”,而《論四足動物》中的順序為“獅腦”“獅齒”“獅心”“獅膽”“獅油”“獅肉”“獅血”“獅皮”“獅糞”。④Ulyssis Aldrovandi, De Quadrupedis Digitatis Viviparis Libri Tres et de Quadrupedis Digitatis Oviparis Libri Duo.Apud Nicolaum Tabaldinum, 1635, pp.57-58.另一方面,《獅子說》中的內(nèi)容要比《論四足動物》中的《論獅子》更為翔實,如利類思在述及“獅子不傷兵士”和“獅子與晏多”這兩個故事時,不僅十分生動豐富,更有諸多細節(jié)描寫,比如說“騎騸馬者,鞭策不前,騎不騸者馳走,追趕獅子”或者“獅即忻躍,待他如友,常授肉食,晏多沒曬熟始食,如此者,同獅穴住三年”等,但在《論獅子》中只是粗略地介紹了故事的梗概,并未展開具體情節(jié)的敘述。
綜上,亞里士多德作為自然史的“首宗”,他從動物學角度對獅子的描述成為后來動植物學著作的源頭,亦是利類思《獅子說》內(nèi)容的源頭,但從文本層面上看,亞里士多德的《動物志》、大阿爾伯特的《論動物26卷》、阿爾德羅望迪的《論四足動物》均不是利類思《獅子說》的拉丁文底本。鑒于阿爾德羅望迪在編著其動物學著作時,時常借鑒其同時代的動植物專家康拉德·格斯納(Conrad Gessner,1516—1565)的研究成果,⑤Montalenti, op.cit., pp.118-124.那么格斯納的著作是否與《獅子說》的底本有關(guān)?
格斯納1516年3月26日出生于瑞士蘇黎世(Zurich),小時候與一位伯父共同生活,伯父以收集草藥為生,這使得他熟諳各種植物及其醫(yī)藥價值,也打下了之后從事自然史研究的基礎(chǔ)。格斯納的代表作《動物史》(Historia Animalium)匯總了大部分古典寓言及生理學家的敘述并提到了同時代的一些學者的發(fā)現(xiàn),不僅進行了增補和創(chuàng)新,更首次系統(tǒng)闡述了動物在醫(yī)藥和營養(yǎng)學方面的用處。雖然里面也有一些迷信的觀點,但瑕不掩瑜,其巨大的學術(shù)價值和精美的圖片使得該書一時之間風靡歐洲。《動物史》共計五卷,前四卷于1551年至1558年間在蘇黎世出版,第五卷是關(guān)于蛇類的,出版于1587年。該書的風格類似于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23—79)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并按照動物種類進行體例安排,第一卷集中討論四足動物(De Quadrapedibus),而就在這一卷中,有一節(jié)內(nèi)容是關(guān)于獅子的。在題目De Leone下面首先是一副獅子像,隨后展開正文。筆者閱讀文本后,發(fā)現(xiàn)其行文順序與《獅子說》的內(nèi)容安排大體一致,但其描寫要比利類思的《獅子說》更為具體,期間多穿插援引亞里士多德、老普林尼、埃里亞努斯(Aelianus,175—235)等人的研究成果。而利類思《獅子說》的內(nèi)容除了最后的“解惑”在這本《動物史》中找不到對應(yīng)的原文以外,其他章節(jié)以及字句均可以從這本書中找到相應(yīng)出處。但利類思非全文翻譯,而是節(jié)選了其中的個別段落并將其從拉丁文譯為中文,且是在忠實拉丁語原文的基礎(chǔ)之上進行了意譯。下面,筆者將對利類思《獅子說》中的部分內(nèi)容與格斯納《動物史》中的獅子章節(jié)進行對勘整理,同時輔以拉丁文的中文翻譯作為參考:
① 《梵蒂岡圖書館藏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文獻叢刊》(第一輯),第35冊,第159—175頁。② Conrad Gessner, Medici Tigurini Histori? animalium Lib.I.de quadrupedibus uiuiparis.Tiguri: Apud Christ.Froschouerum,1551, pp.572-605.
(續(xù)表)
(續(xù)表)
在對文本進行依次對勘后,根據(jù)行文順序的安排、翻譯內(nèi)容的完整以及字句的拉中對譯,可以推測利類思在創(chuàng)作《獅子說》時所依據(jù)的拉丁文底本為格斯納的《動物史》。但利類思在譯述時并非全譯,而是“略述其概”,對《動物史》中有關(guān)獅子的章節(jié)進行了擇取而譯,例如利類思在《獅子說》中提到的用以治病的獅子部位有八處:獅血、獅油、獅肉、獅皮、獅糞、獅齒、獅心、獅膽,格斯納在《動物史》中介紹獅子在醫(yī)藥方面的作用時,不僅比利類思介紹得詳細,部位也更多,如獅腎、獅肝等?!丢{子說》中的“借獅箴儆”則是譯自于該章節(jié)最后的“諺語”(proverbia)部分,而關(guān)于獅子的諺語多出于西方寓言和俚語,代表了西方古典文化的精髓,亦是中西方文化之間最具張力所在。但可惜的是,利類思在進行箴言翻譯時,多是用中文將西方箴言直接譯出,而少了對其背后故事或文化語境的介紹,這使得箴言內(nèi)涵略顯單薄,對于中國讀者來說也比較突兀,難以在閱讀群體中順暢傳播。
文藝復興在歐洲的興起,使得人們重新認識藝術(shù)和知識,在肯定人自身價值的同時,開始重視理性和自然,這同樣體現(xiàn)在15、16世紀的動物學家及其著作上。如果說中世紀或之前的動物史側(cè)重的是神話和寓言,那么格斯納或阿爾德羅望迪則開始在汲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對大自然的觀察,將零散化、碎片化的自然描述整理為系統(tǒng)的百科全書式的研究。從這個意義上說,格斯納的《動物史》可以被認為是西方近代動物學的開端。因格斯納信奉新教,在宗教關(guān)系緊張的時期,《動物史》曾被列入天主教禁書名單,但威尼斯(Venice)的一些天主教書商卻抵抗了這一禁令,在把該書中的一些教義錯誤清除之后,他的書籍得以重新流通。
利類思作為一名天主教的神職人員,面對教會“禁書”,仍選擇對其進行翻譯和介紹,再次展現(xiàn)了耶穌會士為了達到傳教目的而采取的靈活手段。耶穌會自1540年建立,一直是彼時天主教修會中最為重要的革新派,主張神學教育和人文主義并舉,希望通過培養(yǎng)具有人文主義關(guān)懷的傳教士,來激活天主教的活力。耶穌會士不僅被派往四面八方,來實踐“愈顯主榮”(Ad Majorem Dei Gloriam),更是將其傳教重點放在青少年和貴族階層,為了便于傳教,修會“可以靈活有效地派遣會士擔任各項工作,比如做傳教士、中學教師、大學教授和科學家完成教會或政治使命,或作為宮廷告解神父”。①彼得·哈特曼著,谷裕譯:《耶穌會簡史》,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第12頁。如前文所述,利類思譯述《獅子說》的初衷是為了配合葡萄牙的貢獅活動及贏取康熙帝的“友誼”,而這不僅關(guān)涉到葡萄牙與羅馬教廷之間的政治活動,亦是耶穌會對其“上層路線”傳教策略的堅持和維護。
《獅子說》屬于“西學漢籍”范疇之內(nèi),是在華耶穌會士推行“以書刊教”的延續(xù)。因為彼時在中國出版的書籍需要受到教會內(nèi)部的審查監(jiān)督,自1623年耶穌會中國副會省獨立后,審查書籍的權(quán)力轉(zhuǎn)交到在華傳教士手里。而明清鼎革時期,中國耶穌會分為南北兩區(qū),所以遠東視察員負責頒發(fā)書籍的印刷許可,在華傳教士群體則負責審查書籍內(nèi)容,這從書籍扉頁的訂正者可以看出來。①參見伍玉西:《明清之際中國天主教會的出版管理——以耶穌會為中心》,《廣州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第54—57頁。但《獅子說》中僅有“極西耶穌會士利類思述”,未見到其他耶穌會士參與訂正及獲得準印的痕跡,這也許是因為在華傳教士人力匱乏,抑或是他們對非宗教書籍不重視,鮮有傳教士對關(guān)于天文、地理、動物等的西學書籍進行集體審定,自然也就沒有教會的出版許可。與宗教書籍相比,這類著作的角色更像是傳教士的“庶出”,被視為滿足中國文士的好奇心之作,雖然其內(nèi)容常被附以教義,帶有宗教神學色彩,但由于少了教會的嚴苛管制,這類書籍反而充分表現(xiàn)出傳教士的個人特質(zhì),個人在西學方面的專長得以發(fā)揮出來。因此,《獅子說》這類著作在一定意義上是耶穌會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同時也是西方人文主義的主要載體,從不同角度推動了早期中西文化的交流與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