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脂評自述看脂硯齋與曹雪芹的交往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廣西 桂林 541004)

綜觀脂評中談及脂硯齋自身經(jīng)歷的文字，共同的特征是以書中寶玉的原型自居，與作者共同經(jīng)歷過許多事件，透析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創(chuàng)作主旨，對于小說的批評觀念與作者的觀念非常接近，為整理和評注《石頭記》花費了大量的心血，曾歷經(jīng)五次閱評，看過《石頭記》原稿，屢屢提及后半部的情節(jié)和人物的結(jié)局，其生平經(jīng)歷與作者相仿。脂硯齋的批評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幾乎同步進(jìn)行，“一芹一脂”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佳話。

一、“一生慚恨”——脂評論作者

甲戌本第一回有眉批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余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盵1]8(此批中“甲午”靖藏本作“甲申”)從此批可知雪芹已逝，脂硯齋此句似是臨終遺筆[2]，從“一芹一脂”“余二人”足見兩人之情誼至深，滴血入髓。脂評中有不少評語論及作者，表露出對作者思想觀點的同情和理解，這應(yīng)是建立在兩人親密交往的基礎(chǔ)上。由于自身家族敗落之后窮困潦倒的相同經(jīng)歷，脂評對書中揭露的世態(tài)人情頗有感觸，對勢利之情常加批駁，對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一書的情感動機(jī)有深切的領(lǐng)會?！妒^記》開篇寫女媧煉石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單單剩了一塊石頭未用，棄在無稽崖青埂峰下，最后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大展幻術(shù)，縮成玉佩，攜入紅塵。第一回“無才補天，幻形入世”句有甲戌夾批曰“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盵1]5脂硯齋用“一生慚恨”概括雪芹生平經(jīng)歷，是非常恰當(dāng)?shù)??！都t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開篇一段便暗含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jī)：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xì)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dāng)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hù)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盵3]1

這段話包含四個意思：其一是作者曾經(jīng)歷過一番夢幻，人生跌宕，坎坷磨難，有深切之悲痛難以言說，因時世險惡和家庭背景特殊之故，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fù)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其二是作者慨嘆自己“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其中愧嘆自慚之意極深，所以“發(fā)憤著書”，將心中郁結(jié)悔恨之意，借著書立說來宣泄疏通，表達(dá)其對社會文化的批判精神。古人早已提出“發(fā)憤著書”說，《論語·陽貨》載：“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晉葛洪《抱樸子·交際》曰：“乃發(fā)憤著論，杜門絕交，斯誠感激有為而然?！睗h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言：“《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睆堉衿曼c評《金瓶梅》曾提出“泄憤說”和“苦孝說”。與“發(fā)憤說”稍有不同，《紅樓夢》的基調(diào)整體而言是哀而不傷，痛而不怨，全書用“夢、幻”，并題“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為旨，更不輕易流露出憤。雪芹開篇第一回的自述，脂硯齋稱之為“慚恨說”，即慚愧痛恨之意。其三是表露出作者曾經(jīng)擁有的貴族生活。“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談之德”，表明作者錦衣紈绔之時，曾受過父兄的教導(dǎo)，師友的誡勉，可惜終一事無成。其四是為閨閣立傳，提出平等民主的進(jìn)步思想。這一點從第一回中對英蓮“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評語也體現(xiàn)出來。甲戌眉批曰：“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shù)，況天下之男子乎?？此鶎戦_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讬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盵1]14借閨閣裙釵而見普世之英雄、忠臣、仁人志士、詞客騷人運數(shù)都如此，再次表明“屈辱”之意。

第一回中還有多處脂評通過對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jī)的揭示反復(fù)表達(dá)了“慚恨”這一主題。如：

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甲戌夾批：剩了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使當(dāng)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話。)[1]2

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甲戌眉批：妙。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1]3

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甲戌夾批：四句乃一部之總綱。)[1]3

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甲戌夾批：自愧之語。)[1]4

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甲戌夾批：好極?！踔鹩衿渫鈹⌒跗渲姓?，見之大不歡喜。)[1]4

古代有共工怒觸不周山的神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地陷東南，脂硯齋這里評石頭補天補地，實則是救世、濟(jì)世之意。而石頭因落墮情根，空有外形，內(nèi)無實處，無才補天，也不能經(jīng)世致用，所以“自愧”，一時動念凡塵，偶?xì)v幻緣，最后直落得“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雪芹出生于世族敗落之時，可謂歷經(jīng)幻緣，回憶往昔秦淮風(fēng)月無比繁華，到頭來落得寸步難行，無以為生。雪芹為曹寅之孫，曹寅曾繼任江寧織造、兩淮巡鹽御史等職，得康熙賞識，曾主持過四次接駕大典。曹寅病逝之后，曹顒、曹頫先后繼任織造之職，直到雍正五年(1727)曹頫被抄家敗落。雪芹祖上歷來蒙受圣眷隆恩，也曾歷經(jīng)富貴奢靡的生活，曹頫《江寧織造曹頫復(fù)奏家務(wù)家產(chǎn)折》(康熙五十四年)曾訴曰：“惟京中住房二所，外城鮮魚口空房一所，通州典地六百畝，張家灣當(dāng)鋪一所，本銀七千兩，江南含山縣田二百馀畝，蕪湖縣田一百馀畝，揚州舊房一所。此外并無買賣積蓄?！盵4]14據(jù)此折看，其時曹家尚有一部分家私，但是被查封之后，景況巨變。據(jù)雍正朝《江寧織造隋赫德奏細(xì)查曹頫房地產(chǎn)及家人情形折》[4]17載：“所有房產(chǎn)什物，一并查清，造冊封固?！茴\家屬蒙恩諭少留房屋以資養(yǎng)贍，今其家不久回京，奴才應(yīng)將在京房屋人口酌量撥給?！边@時期曹家獲罪，蒙圣恩僅留少量房屋“以資養(yǎng)贍”。敦誠《贈曹雪芹》曰：“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盵5]1雪芹生不逢時，敦敏《贈芹圃》曰：“尋詩人去留僧舍，賣畫錢來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fēng)月憶繁華?！盵5]7由此可以看出，雪芹全家遷回北京之后生活落魄，賣畫為生，窮愁潦倒到舉家食粥的地步，《石頭記》便是在如此窮困的境地中泄憤而成，所以才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在“絳珠神瑛”一段也有甲戌眉批：“以頑石草木為偶，實歷盡風(fēng)月波瀾，嘗遍情緣滋味，至無可如何，始結(jié)此木石因果，以洩胸中悒郁?！盵1]12

第一回批語中累累提及“自愧”“洩胸中悒郁”“總悔”“屈死”“二賢之恨”“哭成此書”“淚盡而逝”“哭芹”“淚筆”，實是嘆作者“慚恨”之甚。此處“慚恨”包含作者對自己身世的感慨，對家族不幸命運的憤懣，對人生波折的體驗，以及對自己身無用武之地，只能借酒澆心中塊壘的痛苦。

二、知己之交

脂硯齋何以對雪芹之淚之痛之恨感知深切，這要從兩人的交往說起。脂評中自述與雪芹的知己之交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生活交往，二是文學(xué)交往。

先談二人的生活交往：

第八回寫賈母賜秦鐘一個荷包、一個金魁星，甲戌眉批云：“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催！”[1]142第三十八回寫合歡花浸的酒，庚辰雙行夾批：“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1]433前批世家長輩賜晚輩“金魁星”，此物為黃金鑄成的魁星神像，取文運亨通之意。批者年事已高，回首往事，嘆功名未成，祖輩已逝，故而腸斷心催。既是黃金所鑄，恐非普通人家所有，脂硯齋與作者或都見過此物，可見脂硯齋少時也是世家子弟。合歡花是一種晝開夜合的植物，寄托著人們對美好愛情婚姻的向往。黛玉吃了螃蟹想喝燒酒，寶玉便急忙命倒合歡花釀的酒來，后來寶釵也拿杯飲了一口。一杯合歡花酒將寶、釵、黛的感情命運聯(lián)系起來。批者談到這里不禁感傷，一是為“屈指二十年矣”，二是為當(dāng)初兄弟姐妹少時玩耍釀酒之樂，而后物是人非。作者有心去寫，批者也察覺作者之心，心神領(lǐng)會。

第二十一回談到四兒是個聰明乖巧的丫頭，庚辰雙行夾批：

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誤，批者一生亦為此所誤，于開卷凡見如此人，世人故為喜，余犯(反)抱恨。蓋四字誤人甚矣。被誤者深感此批。[1]301

這一回談到襲人因為寶玉在黛玉房中梳洗，湘云為他梳頭之故鬧了別扭，小丫頭四兒得空服侍寶玉，極力籠絡(luò)寶玉。這是公子哥兒少時經(jīng)歷的故事，批者談自己與作者都“一生為此所誤”，有悔恨之意，“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說明四兒不是第一個，可見這般事在少年公子身上多見。

第二十五回寫馬道婆對賈母說的一番鬼話。庚辰雙行夾批：“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混話，卻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jīng)過?！盵1]354“作者與余實實經(jīng)過”說明兩人是一起經(jīng)歷過的，脂硯齋對書中的素材十分熟悉。第四十三回“今日是正經(jīng)社日，可別忘了”，庚辰雙行夾批：“看書者已忘，批書者亦已忘了，作者竟未忘，忽寫此事，真忙中愈忙，緊處愈緊也?！盵1]446第四十八回“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句有庚辰雙行夾批：“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于此注明，使后人深思默戒。脂硯齋”[1]461。前批原文寫詩社頭一社的正日子，寶玉私服出門祭金釧兒，批書者以寶玉原型自詡，自己早已忘卻，難為作者卻還未忘。后批寫薛蟠打算出門游學(xué)做生意，在之后的章回中果寫薛蟠在平安州遇到強盜，虧柳湘蓮出手相救，搶回財物并救了薛蟠一干人等，與此回相應(yīng)。脂硯齋特地注明此事，可推測批者與作者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

第七十四回平兒論賈母其實是知道鴛鴦借東西給璉二爺?shù)?，只是怕人都學(xué)樣，只裝不知道。庚辰雙行夾批：

奇文神文，豈世人余想得出者。前文云一箱子，若私是拿出，賈母其睡夢中之人矣。蓋此等事作者曾經(jīng)，批者曾經(jīng)，實系一寫往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筆，究經(jīng)不記不神也。鴛鴦借物一回于此便結(jié)樂。[1]510

這里寫“作者曾經(jīng)，批者曾經(jīng)”也系一寫往事，可能是家族衰落之后，私下拿祖輩的東西去典當(dāng)之類。

第二十八回寶玉謔王夫人：“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涂了?！逼湎赂綂A批：“是語甚對，余幼時所聞之語合符，哀哉傷哉！”[1]404這一回寫王夫人、黛玉、寶玉、寶釵、鳳姐一干人等論黛玉吃的丸藥。批者指出寫幼時往事，將文中寶玉與母親的對話，與自己幼時所聞相對照，認(rèn)為符合。批者曰“哀哉傷哉”可能是為母親而哀，母子情深。對于此話記憶如此清晰，可見作者也曾經(jīng)歷過此場面。

第七十七回寫王夫人搜撿寶玉之物，并吩咐麝月襲人等“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下有庚辰雙行夾批：

況此亦此(是)余舊日目睹親聞，作者身歷之現(xiàn)成文字，非搜造而成者，故迥不與小說之離合悲歡窠臼相對。想遭零落之大族(兒)子見此，難(雖)事有各殊，然其情理似亦有默契于心者焉。此一段不獨批此，直從抄檢大觀園及賈母對月興盡生悲，皆可附者也。[1]524

批語寫得很明白，是“遭零落之大族(兒)子”，是批者目睹親聞，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并認(rèn)為從抄檢大觀園到賈母中秋夜生悲都可附此批。

再談二人的文學(xué)交往。

脂評中多處表達(dá)了脂硯齋對作者的思想情感、觀點立場的深切領(lǐng)悟，對作者的悲痛感同身受。

脂硯齋對雪芹的詩文創(chuàng)作非常熟悉而且極其贊賞。第一回甲戌眉批曰：“雪芹舊有《風(fēng)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盵1]8第二回甲戌雙行夾批云：“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guān)評詩也?！盵1]25第七十五回庚辰總批云：“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1]516這些都表明脂硯齋與雪芹在《石頭記》創(chuàng)作和修改過程中是有密切交流的。脂硯齋悲嘆小說的主題，對作者之意領(lǐng)悟深切。對第二回“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消索了”句有甲戌夾批曰：“作者之意，原只寫末世。此已是賈府之末世了?！盵1]32賈府末世，即是貴族家庭衰敗之時，脂評認(rèn)為作者意圖借賈府興衰來描寫封建家族的衰亡史，對小說的主題有深刻的理解。在第二回寫到賈雨村時，甲戌側(cè)批曰：“又寫一末世男子”[1]16。第五回鳳姐判詞中有“凡鳥偏從末世來”，探春的判詞中有“生于末世運偏消”，在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探春曾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3]1055此處庚辰墨筆眉批曰：“說得透”[1]513。作者寫《紅樓夢》，就是要反映出“末世”的貴族階級必然衰落和滅亡的結(jié)局。

脂硯齋由主人公寶玉的命運體悟到作者創(chuàng)作的情感動機(jī)。第二回寫寶玉每打得疼痛不過時，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甲戌眉批：

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diào)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1]37

“鹡鸰之悲、棠棣之威”來自《詩經(jīng)》，表達(dá)的是兄弟間的手足情深，適逢兄弟遭遇急難，但不能出手相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兄弟最后死喪。寶玉的哥哥賈珠早逝，庶出的賈環(huán)借抄經(jīng)書，將燈油潑到寶玉臉上，賈環(huán)的生母趙姨娘更是伙同馬道婆想置寶玉于死地。寶玉兄弟零落，孤身一人，只有幾個姊妹作伴。但就是姊妹幾個，最后也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作者“因此上演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脂硯齋多次直抒胸臆，表達(dá)對作者的同情、憐惜。第三回王夫人談寶玉是“孽根禍胎”，甲戌夾批：“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钡谌赝醴蛉嗽u襲人處，庚辰雙行夾批：

忽加我的寶玉四字愈令人墮淚。加我的二字者，是明顯襲人是彼的。然彼的何如此好，我的何如此不好，又氣又恨，寶玉罪有萬重矣。作者有多少眼淚寫此一句，觀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淚也。[1]419

脂評每談到寶玉這一人物便愛恨悲痛交織，這是批者設(shè)身處地，移情入境，讀到“我的寶玉”時便心神激蕩，視寶玉與自身為一體，所以為寶玉之乖之癖之癡之真落淚，繼而為作者癡心而墮淚。

批者每批閱到動情之處便不禁由書中人物情節(jié)聯(lián)想到作者創(chuàng)作之用心，故此多發(fā)悲情之嘆。如第五回寶玉游太虛幻境，在“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處有甲戌眉批：“奇筆攄奇文。作書者視女兒珍貴之至，不知今時女兒可知，余為作者癡心一哭，又為近之自棄自敗之女兒一恨?！盵1]87第二十六回寫黛玉因晴雯拒門，自己越發(fā)自憐自傷，在最末一句“且聽下回分解”后有甲戌雙行夾批：“每閱此本掩卷者十有八九，不忍下閱看完，想作者此時淚下如豆矣?！盵1]381第七十三回“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兒”，庚辰雙行夾批“殺殺殺，此輩耑生離異，余因?qū)嵤芷湫M，今讀此文直欲拔劍劈紙，又不知作者多少眼淚灑出此回也。又問不知如何顧恤些，又不知有何可顧恤之處，直令人不解。愚奴賤婢之言，酷肖之至”[1]507等，為作者癡心眼淚大發(fā)同情，感同身受。

此外，脂評中還有很多評語多次贊美作者用心良苦。第一回甲戌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钡诎嘶丶仔珉p行夾批：“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盵1]142第四十四回雙行夾批：“所謂此書真是哭成的。”[1]452第二十五回庚辰夾批：“賊婆，賊婆，廢我作者許多心機(jī)摹寫也?！盵1]354第二十五回庚辰總批：“此回書因才干乖覺太露引出事來，作者頗(婆)心為世之乖覺人為鑒?！盵1]364第四十二回有正本開始總批：“作者之用心，誠佛菩薩之用心也，讀者不可因其淺近而渺忽之?！盵1]443“我作者”“哭成”“婆心”等詞表達(dá)了脂硯齋對作者的深切痛惜，并向讀者反復(fù)揭示此書實為作者滴血瀝髓之作。此正與第一回作者自題一絕“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對看，與第一回甲戌本凡例題詩“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敝械摹靶了釡I”“癡”“恨”“皆是血”“辛苦”“不尋常”一脈相承。

因為脂硯齋與雪芹的密切交往和深厚情誼，脂硯齋從《石頭記》素材中重溫往事記憶，所謂文同此心，心同此理，由此能更深刻地理解作品的主題思想和創(chuàng)作手法，評點者與作者的文學(xué)觀念不斷融合，解讀脂批成為解讀雪芹、解讀小說的關(guān)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