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受寬
(蘭州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甘肅 蘭州730030)
3050 年前的商朝末年,中國北方有個(gè)孤竹國(都今河北盧龍),國君去世,其子伯夷、叔齊,都不愿繼位,遂讓國而逃,聽說西伯昌(周文王)善待老人,就前往投靠。到那兒才發(fā)現(xiàn),西伯昌已去世,其子武王發(fā)車載西伯木主向東去討伐殷紂王,伯夷、叔齊扣馬勸諫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殺之,太公曰:“此義人也?!蔽渫鯗缫螅?、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倆人餓得快死的時(shí)候,作詩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1]卷6 1《伯夷列傳》,2 1 2 3伯夷、叔齊弟兄就這樣餓死在首陽山上。
以上就是《莊子》《韓詩外傳》《呂氏春秋》和《史記》相繼構(gòu)建的夷齊故事。
孔子最早贊揚(yáng)伯夷、叔齊“古之賢人也”“求仁而得仁”“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2]卷7《述而》,5 3 9 3.卷1 6《季氏》,5 4 8 0以后,孟子進(jìn)一步稱伯夷為圣人,言:“伯夷……古圣人也?!薄安?,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jìn),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xiāng)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當(dāng)紂之時(shí),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盵3]《公孫丑章句》,5 8 4 2,5 9 6 2司馬遷《史記》,將伯夷、叔齊事跡寫成《伯夷列傳》作為《列傳》的首篇,并發(fā)表大段評論,言:“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舨摹⑹妪R,可謂善人者非耶?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天之報(bào)施善人其何如哉……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1]卷6 1《伯夷列傳》,2 1 2 4-2 1 2 5從伯夷、叔齊仁善卻餓死,懷疑天道之是非。唐人韓愈寫《伯夷頌》,贊揚(yáng)伯夷堅(jiān)持主見,特立獨(dú)行,是千百年中唯一的圣人,言:“若伯夷者,特立獨(dú)行,窮天地亙?nèi)f世而不顧者是。雖然,微二子,亂臣賊子接跡于后世矣?!盵4]卷1 2《雜著一》,1 9 7孔孟韓都是站在士人的角度,贊揚(yáng)伯夷、叔齊謙讓仁愛和獨(dú)立人格。奪取政權(quán)前夕,毛澤東在《別了,司徒雷登》中批評道:“唐朝的韓愈寫過《伯夷頌》,頌的是一個(gè)對自己國家的人民不負(fù)責(zé)任、開小差逃跑、又反對武王領(lǐng)導(dǎo)的當(dāng)時(shí)的人民解放戰(zhàn)爭、頗有些‘民主個(gè)人主義’思想的伯夷,那是頌錯(cuò)了?!盵5]卷4,1 4 9 5-1 4 9 6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伯夷、叔齊的事跡之所以引起這么多的議論,最根本的在于他們的處世原則很特別,蘊(yùn)藏有一種精神,就是堅(jiān)持主見,特立獨(dú)行,不為世俗所左右,這一點(diǎn)對士人來說是有意義的。
由于伯夷、叔齊在歷史上的巨大影響,與二人事跡相關(guān)的問題引起了古人的紛紛討論,其中分歧最多的是其隱居餓死之首陽山的地望?!妒酚洝げ牧袀鳌啡易ⅱ佟妒酚洝啡易?,指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中,羅列了至唐以前對夷齊首陽山地望的五種說法,言:
《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列出“首陽山”的五個(gè)義項(xiàng)。(1)又名陽山,即今河北省盧龍縣東南二十五里陽山。(2)在今山西和順縣東南四十里?!肚逡唤y(tǒng)志·遼州》稱,“本陽區(qū)山,俗號首陽山。(3)又名首山、雷首山,在今山西永濟(jì)市西南蒲州鎮(zhèn)南。(4)在今甘肅渭源縣東南蓮峰鎮(zhèn)享堂溝村。(5)在今河南省偃師市西北,北接孟津縣界。[6]1965卻未載“正義”所云之清源縣,即今山西清徐縣。后來的學(xué)者,圍繞首陽山地望,寫了許多文字,且又衍生出一些新的地望,一直爭論不休。
夷齊首陽山在隴西的說法始于東漢女史家班昭(曹大家),在為其兄班固《幽通賦》所作的注釋中。但今本《文選·幽通賦》注中并無此言,其文字除上引《史記正義》云:“夷齊餓于首陽山,在隴西首”外,還有《通志·隱逸傳》云“曹大家注《幽通賦》云,隴西首陽縣是也。”[7]卷1 7 7《隱逸傳第一·殷伯夷叔齊》按語,志2 8 3 3《漢書》唐顏師古注中言:“馬融云首陽山在河?xùn)|蒲坂華山之北,河曲之中。高誘則云在洛陽東北。阮籍《詠懷詩》亦以為然。今此二山并有夷齊祠耳。而曹大家注《幽通賦》云隴西首陽縣是也。今隴西亦有首陽山。許慎又云首陽山在遼西。諸說不同,致有疑惑,而《伯夷歌》云‘登彼西山’,則當(dāng)隴西者近為是也。”[8]卷7 2《王吉傳》,3 0 5 5則不僅班昭,而且顏師古都肯定夷齊餓死之首陽山在漢隴西郡之首陽縣。但,古代是非的判斷,常以朝廷的意旨為準(zhǔn)。而《山西通志·祠廟》蒲州府永濟(jì)縣有“二賢祠,在南五十里首陽山,祀伯夷、叔齊?!鞒苫?,僉事胡謐請于朝,命有司歲祀。二十三年(1465)御史張?zhí)?、僉事王存禮修葺,樹坊門二,扁(匾)曰:‘清風(fēng)高節(jié)’。”[9]卷1 6 6《祠廟·蒲州府永濟(jì)縣》山西永濟(jì)縣的夷齊廟自漢、唐、宋、元代為朝廷祭祀之所,明代自成化初,也以朝廷名義,每年祭祀。而渭源夷齊冢早已荒廢,殘破不堪,很久無人祭祀了。有鑒于此,曾任戶部主事的隴西縣進(jìn)士楊恩(1546~1623)遂撰《首陽山辨》①文名《首陽山辨》,或書為《首陽山辯》,后者“辯”字誤,似為作者生前所改定。一文,由湯懿書丹,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刻成碑,立于今渭源縣蓮峰鎮(zhèn)享堂溝村首陽山上,又收入楊氏天啟辛酉(1621)所撰《鞏昌府志·藝文》。《首陽山辨》全文1200 余字,以豐富的資料和嚴(yán)密的推理,論證了天下多處首陽山,唯隴西首陽山為真,因此希望“當(dāng)?shù)蕾t人君子,誠念此而興復(fù)遺跡,表章崇祀,比于河?xùn)|,世世勿絕”。由于文章先后載于《鞏昌府志》《首陽山志稿》和新編《渭源縣志》中,碑文于萬歷四十七年(1619)及崇禎二年(1629)重刻,諸載體之文字頗有差異。我們謹(jǐn)以楊恩原撰、清紀(jì)元續(xù)修《鞏昌府志·藝文》[1 0]卷2 6《鞏昌府志·藝文》,6 4 1-6 4 3所載,參考其他文獻(xiàn),對該文的論證予以疏理。
其文首云:
首陽山其名最古,中古以前,一首陽山耳。自孔子稱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其名遂與五岳爭高,然《語》不著所在。后世好奇之士,爭欲私之,尋聲傍影,指點(diǎn)紛然。《說文》以為在遼西,劉延之以為在偃師,馬融以為在蒲坂,《方輿勝覽》以為在隴西,曹大家注《幽通賦》亦云在隴西?!肚f子》云,北至岐山,西至首陽。故《索隱》以為在岐山之西,寰中遂有五首陽。后來不知何時(shí)崇祀,失于考據(jù),斷以河?xùn)|蒲坂者為是,即其地祠而祀之,至今相因勿絕。觀場者翕然信耳,以為此即夷、齊餓處,他首陽皆廢矣。
野史楊子曰:河?xùn)|之首陽,非夷、齊餓處也。然則何者為是?曰:隴西者為是。何以明其然?是有五可證焉。
楊氏不泛泛討論其他的首陽山,只抓住河?xùn)|即今山西永濟(jì)的首陽山,說那并非真正的首陽山,是因?yàn)槠渌T首陽山皆廢,只有永濟(jì)縣的首陽山當(dāng)時(shí)香火正濃,眾人皆信以為是,他要樹立渭源首陽山,就必須推倒永濟(jì)首陽山這座牌坊。
其第一證言:
夫考古者準(zhǔn)《經(jīng)》,河?xùn)|首陽不《經(jīng)》見。史稱,黃帝采首山之銅鑄鼎。□②此字不清晣,有釋為“閿”者,有舍去者。按,“黃帝采首山之銅鑄鼎”大意見《史記·封禪書》,該書此條歷來無人注釋,故難以猜測。原注:“山在蒲坂”,止名首山,不名首陽。《禹貢》曰“壺口雷首,至于太岳。”注者曰“雷首在蒲坂南”,止名雷首,不名首陽?!洞呵飩鳌吩唬骸摆w宣子田于首山”,止名首山,不名首陽。使蒲坂者果為首陽,何為經(jīng)史具不著以“陽”字也?唯《唐風(fēng)》有云“首陽之顛”。而(毛)〔馬〕氏《通考》則曰:“《采苓》乃《秦風(fēng)》之首,誤收《唐風(fēng)》之末,篇次相連而錯(cuò)簡耳。”亦以首陽在秦,不在唐為斷,此可據(jù)明甚。乃安成劉氏注《唐風(fēng)》,求首陽不得,以意度之,曰:“即古之雷首?!狈蚶资卓梢詾槭钻栆??不核實(shí)以證誤,而反曲解以就舛,此宋儒之陋,何可據(jù)也!《書》曰:“導(dǎo)渭自鳥鼠?!薄秱鳌吩唬骸拔妓鲭]西首陽縣”??h以山得名。今鳥鼠與首陽并峙,昭昭若此。《書經(jīng)》孔子手刪,計(jì)必不誣?!秱鳌窞闈h儒所作,去古未遠(yuǎn),今舍經(jīng)、傳明書首陽不信,而猥以首山、雷首當(dāng)之,奈何不信孔子而信劉氏耶?此一證也。
此系以經(jīng)史所載,考定河?xùn)|之首陽只名首山,不名首陽。查先秦著作《山海經(jīng)》,其“中山經(jīng)”中既有首山,又有首陽山,而且將首陽山列于岷山之次。言:“凡首陽山之首,自首山至于丙山,凡九山①指首山、虎尾山、繁繢山、勇石山、復(fù)州山、楮山,又源山、涿山、丙山。②“言”字為衍文。,二百六十七里?!盵1 1]卷5,1 6 3可為楊氏上述觀點(diǎn)做有力佐證,同時(shí)亦是首陽山在渭源觀點(diǎn)的重要支撐。當(dāng)然,古人對山西雷首山即首陽山也頗有考說,如唐《括地志》載:“蒲州河?xùn)|雷首山,一名中條山,亦名歷山,亦名首陽山,亦名襄山,亦名甘棗山,亦名豬山,亦名獨(dú)頭山,亦名薄山,亦名吳山。此山西起雷首山,東至吳坂,凡十一名,隨州縣分之?!盵1 2]卷2,5 1一山多名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濟(jì)州之首陽山也是如此,則楊恩否定河?xùn)|首陽山為夷齊隱餓之首陽山的理由或可略打折扣。
所引《尚書·禹貢·傳》一條最為有力,且言“縣以山得名”,最是無可辯駁。所謂“縣以山得名”,即指隴西首陽縣之名,來自于縣內(nèi)之首陽山。按中國古代只有一個(gè)縣曾以首陽為名,即治于今甘肅渭源縣清源鎮(zhèn)的兩漢至北魏隴西郡所屬之首陽縣,該縣西魏大統(tǒng)十七年(551)改為渭源縣,一直至今?!稘h書·地理志》隴西郡下有首陽縣,自注言:“《禹貢》鳥鼠同穴山在西南,渭水所出,東至船司空入河,過郡四,行千八百七十里?!盵8]卷2 8 下,1 6 0 1有鳥鼠山的隴西首陽縣內(nèi)若無首陽山,何能命縣名為首陽?故此條理由最充分地證明首陽山在隴西郡。
限于時(shí)代和資料,所運(yùn)用史料尚有瑕疵。其所言《傳》曰:“渭水出隴西首陽縣”一句,并不在“導(dǎo)渭自鳥鼠”文后,而是在“西傾朱圉鳥鼠”正文后,其孔《傳》云:“鳥鼠渭水所出,在隴西之西?!薄妒琛费裕骸啊兜乩碇尽吩啤B鼠同穴山在隴西首陽縣西南,渭水所出?!盵1 3]卷6,3 1 8當(dāng)然,古人著作與今人不同,所引材料多述其大意,且不嚴(yán)格出處。我們今人不必強(qiáng)求。
其第二證言:
又論世者原以夷、齊不嘗避紂乎,不居紂土,而居北海之濱,意在遠(yuǎn)引。可知茲既以恥食周粟而去,則周地何處非周粟,亦必遠(yuǎn)引,其心始安。蒲坂去豐鎬不四百里,固周之畿內(nèi)地,避周而愿居畿內(nèi),不食其地之粟,又食其地之薇,薇與粟奚擇乎?隴西古西羌地,至周孝王時(shí),始封非子于秦,開天水郡,則周初尚未入版籍,夷、齊故樂居之。此一證也。
這是從疆域地理的角度論證,只有渭源之山才是可以“不食周粟”的真正的夷齊首陽山。古稱王畿方千里,而蒲坂離豐鎬不到四百里,在王畿之內(nèi),不管吃當(dāng)?shù)氐氖裁词澄锒疾荒苷f是“不食周粟”。而隴西一帶,長期為西羌之地。到周孝王時(shí)封秦人先祖非子于秦,周才擁有了天水一帶。吃西羌的東西當(dāng)然是“不食周粟”了,楊恩闡明的這一條,是很有說服力的。按,在《說文解字》中,將羌解釋為“西戎牧羊人也,從人從羊。”[1 6]卷4 上“羊部”,7 8就是說,凡居住在西部地區(qū)以畜牧業(yè)為主業(yè)的民族,都可以說是羌。非子封于秦,即今清水、張家川一帶;秦人居西陲,即今天水、禮縣一帶,才在羌人居住區(qū)插進(jìn)華夏族人。秦國于秦昭王時(shí)設(shè)隴西郡,郡治狄道,郡內(nèi)所轄有縣有道,所謂道,是因境內(nèi)有少數(shù)民族聚居。秦漢隴西郡下的狄道、綿諸道、豲道、枹罕縣名中的狄、綿諸、豲、罕都是大羌族之下的部族名稱,這些地方圍繞中的渭源,當(dāng)然也是屬于西羌地的。所以從夷齊“不食周粟”的意愿來說,他們在勸阻周武王未果后,當(dāng)然只能往西走,而不是往東走。楊氏以這一理由,就將其他首陽山地望說全部否決了。
段中“始封非子于秦,開天水郡”的說法有誤,因?yàn)樘焖な俏鳚h武帝元鼎三年(前114)才從隴西郡分出來的,此前何來天水郡!若改成“天水地”或“隴西地”,或許可以勉強(qiáng)說得過去。再者,楊恩說“隴西古西羌地,……周初尚未入版籍”也有問題。周人稱王,其國家意識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1 6]卷2 4《小雅·北山》,9 9 4當(dāng)年周武王攻打殷紂王,參與指揮的太公望就是羌裔,參與作戰(zhàn)的有“庸、蜀、羌、髳、微、盧、彭、濮人”,[1 3]卷1 1《周書·牧誓》,3 8 8西羌當(dāng)時(shí)是周人重要的盟國,周人奪得天下,能不認(rèn)西羌為其王土、王臣嗎?所以,我們不宜絕對地說西羌不屬于周之版籍。難怪《古史考》有言:“夷齊采薇而食,野有婦人謂之曰:‘子義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于是餓死?!盵1 4]卷2 4所引,史部別史類
其第三證言:
又,循名者責(zé)實(shí)。夷、齊之詩曰:‘登彼西山兮,(言)②采其薇矣?!敲餮陨綖槲魃揭?。蒲坂之山,何所據(jù)而稱西山?堪輿大勢為北山,據(jù)周都為東山,據(jù)蒲坂為南山。非西山而云西山,夷、齊豈不辨方隅者耶?隴西在天地之西,首陽又在隴西之西,顏師古亦云:‘歌登西山,當(dāng)以隴西為是?!顾^登彼西山者矣。此一證也。
這一證,系對唐顏師古運(yùn)用夷齊詩“登彼西山”觀點(diǎn)的采用和闡發(fā),頗有道理。首先,渭源在周朝豐鎬的西方。再甘肅地區(qū)相對中國而言,在大西北。又秦人所建最早的郡之一隴西郡,亦因?yàn)槠湮挥陔]山之西。再秦漢之隴西郡治狄道,在今臨洮洮陽鎮(zhèn),三國魏時(shí)移治襄武,即今隴西縣。以明代政區(qū)言,渭源縣位于鞏昌府治隴西縣之西。又隴西位于黃土高原最西側(cè),緊鄰青藏高原,相對于廣袤的黃土高原諸山來說,渭源首陽山亦可稱為西山。所以,無論怎么說,稱渭源之首陽山為西山這一證據(jù)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渭源之首陽山從來沒有西山之別名,而全國各地以方位“西”名山者太多了,即便自稱為夷齊首陽山的地方,也有稱其首陽山為西山的,如據(jù)稱三國時(shí)已載諸史冊的河南偃師縣西北的所謂夷齊首陽山,即邙山最高峰獅子頭山,其地今名首陽山鎮(zhèn)南蔡莊村西山,山上建有夷齊廟??磥恚4婀诺孛?,實(shí)在太重要了。
其第四證言:
又,論名者稽義,山名首陽,其義何居?以居群山之首,陽光先被之耳。蒲當(dāng)輿地腹胸之間,(不得言首。又負(fù)坎而立,亦何得言陽?即稱山南曰陽,亦蒲坂之陽耳。首陽之乎哉?不過)①加括號之33字,系據(jù)《渭源縣志》(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810頁)錄“首陽山辨碑”文增補(bǔ)。以雷澤發(fā)源為雷首,以中條起處為首山,于首陽無當(dāng)也。天下之山自昆侖來,在北戎(界)②首陽山辨碑文為“戎”字,當(dāng)為楊氏原文,《鞏昌府志》系康熙間所刊,為避滿洲統(tǒng)治者之戎狄夷蠻之諱,改刻為“界”字,大體可通。③加括號之5字,系據(jù)汪楷《隴西金石錄》(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78頁)錄“首陽山辨碑”文增補(bǔ)。④此上為概括范三畏著《曠古逸史:隴右神話與古史傳說》(甘肅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29-330頁)語。者,隴上諸山為頭頸,終南、太白、太行、中條值胸腹,醫(yī)無閭為尾。隴西地高山峻,與東海對立相望,曜靈出海,陽光首照,茲命名之意也。又一證也。
這是從首陽之名的含義,討論只有隴上之首陽山才是真的夷齊之山。指出從中國地形看,西高東低,所有山脈都自最西方的昆侖山(即帕米爾高原)來,因此,隴上諸山為大中國的頭頸,中部地區(qū)包括河?xùn)|中條山等為胸腹。頭者陽也,故而稱隴上之夷齊隱餓之山為首陽山。這一論證給人較大啟發(fā),因?yàn)樽x者對“首陽”最直觀的理解是首先照到太陽,若是,河北盧龍首陽山位于東經(jīng)120度,在全國每天最先出太陽。楊恩另辟蹊徑,從地形地勢上來解釋,讓對手無法駁斥。當(dāng)然,古代對山西首陽山之含義也另有解釋。宋蘇轍《詩集傳》卷六《采苓》云:“首陽,雷首也。夷齊居其陽,故謂之首陽。”[1 7]卷6《采苓》,經(jīng)部詩類認(rèn)為首為雷首山之首,陽為夷齊居該山之南(陽)。此說或可供參考。在校錄這一段時(shí),我發(fā)現(xiàn),碑文與刻本有較大不同,前者之33 字可能是作者原刪,后者“戎”與“界”字的不同顯然是康熙間因畏懼文字獄所改。
其第五證言:
又,(聞聲者稽實(shí))③,援古以證今。夷、齊采薇而食,是山有薇矣。今蒲坂首陽,薇不產(chǎn),每致祭,則取于別所,后來好事者或移植之,亦復(fù)不多,地氣然耳。隴西蕨薇遍滿山谷,土人以之代食,且儲以御饑。賈人轉(zhuǎn)販江南、京都者,皆隴西產(chǎn)。又其地原有二賢祠,今雖頹廢,而雙冢屹然現(xiàn)存。又一證也。
這一證是從地方是否出產(chǎn)薇菜來論證只有隴西之首陽為真?!妒酚洝げ牧袀鳌分杏小半[于首陽山,采薇而食”句,楊恩并非終老于故土的矇懂腐儒,而是中過進(jìn)士、當(dāng)過戶部主事識見廣博的學(xué)者,其“蒲坂首陽不產(chǎn)薇,每致祭,則取于別所”的說法,應(yīng)該是其親見或親聞之事。查〔雍正〕《山西通志·物產(chǎn)》,蒲州府產(chǎn)“薇,久食可延年,《三秦記》夷齊食薇,三年顏色不變。陸璣《疏》薇,山菜也。莖葉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作羮,亦可生食。屠本畯《野菜箋》可茹,可茹,彼美有薇。”[9]卷4 7,史部地理類都會郡縣之屬不知是《山西通志》編者是有意撒謊,還是他們對夷齊之薇與楊恩所說有不同理解?!对娊?jīng)》所詠之薇歷代解釋極多,范三畏先生認(rèn)為,薇可指好幾種植物,一種指野豌豆,其嫩苗叫巢菜,可充野蔬。二指白薇,多年生草本,當(dāng)然,屬于蕨類的帶紫色的薇菜“紫萁”嫩芽,頭包白膜,似也可稱為白薇,但又不可以這樣叫。只是隴西首陽山一帶所產(chǎn)之薇,并非白薇,卻也從藝術(shù)角度,在夷齊碑前的磚坊聯(lián)語中,仍題作“白薇”:“滿山白薇味壓珍饈魚肉”。薇的第三種是紫萁,屬蕨類植物,亦稱薇蕨,是有名的山珍。楊恩所言之薇,就是第三種的薇蕨,俗稱蕨菜④。據(jù)乾隆《甘肅通志·物產(chǎn)·臨洮府/鞏昌府》載:“蕨可作蔬,根可批改搗粉,蘭州產(chǎn)?!薄稗Р?,鞏昌產(chǎn)?!盵1 8]卷2 0《物產(chǎn)》,6 9 4,6 9 5古人詩文中,常將薇、蕨連稱或?qū)⒁凝R采食之薇與蕨換用,如宋蔡卞《毛詩名物解》 “采薇”之薇言:“薇蕨甚微,而采於南山。”如南朝梁阮孝緒言:“昔周德雖興,夷齊不厭薇蕨?!盵1 9]卷5 1《處士阮孝緒傳》,7 4 0唐杜甫《早發(fā)》詩:“艱危作遠(yuǎn)客,干請傷直性。薇蕨餓首陽,粟馬資歷聘?!彼涡翖壖病队駱谴骸吩~有“伯夷饑采西山蕨”。是故楊恩稱“隴西蕨薇遍滿山谷,土人以之代食”,將渭源盛產(chǎn)之蕨菜認(rèn)為即古史中之薇菜,從而成為夷齊首陽山在渭源的一個(gè)有力證據(jù)。
楊恩《首陽山辨》充滿自信地說:“夫是數(shù)者有一焉,亦足以明此是而彼非矣,況歷歷若此乎?!北M管用今天的眼光看,其五證在某些方面還存在不足或考慮欠周,但是,作為400多年前的一位地方學(xué)者,能夠有這么寬闊深明的眼光,這么豐富的資料,這么邏輯嚴(yán)密的論證,最終解開真正的夷齊首陽山在哪里的迷團(tuán),確實(shí)難能可貴。從此,伯夷、叔齊隱居餓死之首陽山在今甘肅渭源當(dāng)成定論。
有學(xué)者因伯夷叔齊事跡出現(xiàn)較晚,而稱其“羌無故實(shí)”。我們知道,中國準(zhǔn)確的編年史始于公元前841年的西周共和元年,共和以前的歷史事件及人物經(jīng)歷除《尚書》《詩經(jīng)》等可靠篇什的記載,以及有考古資料證實(shí)的以外,大都難以細(xì)說。而伯夷叔齊的事跡,在五《經(jīng)》中皆未曾提到。王國維《今本竹書紀(jì)年疏證》有殷帝辛“二十一年春正月,諸侯朝周。伯夷、叔齊自孤竹歸于周”[2 0]卷上,2 3 1的文字,此時(shí)距“西伯昌薨”,尚有二十年,距武王伐紂滅商尚有三十一年。與后來諸書所述夷齊至周時(shí)西伯昌已死,其子發(fā)正欲率軍伐殷時(shí)間相差數(shù)十年,難以置信。甚至始于《莊子》的伯夷叔齊為孤竹國君之子的說法也有疑問,先此之《論語》《孟子》、后此之《呂氏春秋》皆未言為何國人。雖然孤竹國為殷之諸侯國一事,已被1973 年遼寧省喀左縣北洞村發(fā)現(xiàn)的商周窖藏青銅器2#罍銘文證實(shí),但若夷齊與孤竹國無關(guān),則此發(fā)現(xiàn)對我們研究夷齊事跡并無幫助。伯夷、叔齊事跡,經(jīng)《論語》記載孔子在回答弟子詢問時(shí)的贊頌,才在《莊子·盜跖·讓王》《孟子·公孫丑章句》《列子·楊朱篇》《楚辭·離騷》《呂氏春秋·誠廉》《韓詩外傳》《史記·伯夷列傳》中陸續(xù)構(gòu)建,形象日漸豐滿。我們今天只能說,商周之際或許曾有伯夷、叔齊二人,或許二人有讓國、諫伐殷紂及不食周粟之事,其他究竟如何,則難以全信。由此看來,我們可以將伯夷、叔齊作為“特立獨(dú)行”之古代精神象征對待,但其他細(xì)節(jié),包括所說餓死之首陽山之真實(shí)地望,亦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只要能自圓其說,就可以各自以為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