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清代貢品

高光新

（唐山師范學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紅樓夢》記載了大量飲食與日用生活用品，有很多與中外進貢物品相同，而中外進貢的物品是給皇家的，這不能簡單地認為是巧合。下面以《紅樓夢》（庚辰本）為例進行分析。

一、國內歲貢

（一）國內歲貢物品名錄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記載了黑山村莊頭烏進孝向寧國府進獻的年禮，細目如下：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個，各色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只，風雞、鴨、鵝二百只，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銀霜炭上等選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萬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車，外賣粱谷，牲口各項之銀共折銀二千五百兩。外門下孝敬哥兒姐兒頑意：活鹿兩對，活白兔四對，黑兔四對，活錦雞兩對，西洋鴨兩對。

這份禮單是黑山村每年給寧國府交的租，主要是食材、柴炭和銀兩。在《紅樓夢》一部大書里，把這份禮單詳細列出來，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無獨有偶，《清稗類鈔·朝貢》記載了“吉林歲貢”，是吉林每年向朝廷和皇帝進貢的物品：

吉林所貢方物，歲有數(shù)次。四月，進油炸白肚魚肉丁十壇。七月，進窩雛鷹鷂各九只。十月，進二年野豬二口，一年野豬一口，鹿尾四十盤，鹿尾骨肉五十塊，鹿肋條肉五十塊，鹿胸岔肉五十塊，曬干鹿脊條肉一百束，野雞七十只，稗子米一斛，鈴鐺米一斛。十月，由圍場先進鮮味，計二年野豬一口，一年野豬一口，鹿尾七十盤，野雞七十只，樹雞五十只，稗子米一斛，鈴鐺米一斛。十一月，進七里香九十把，公野豬二口，母野豬二口，二年野豬二口，一年野豬二口，鹿尾三百盤，野雞五百只，樹雞三十只，鱘鰉魚三尾，翹頭白魚一百尾，鯽魚一百尾，稗子米四斛，鈴鐺米一斛，……

接駕及恭賀萬壽進貢物產，貂鼠、白毛梢黑狐貍、倭刀、黃狐貉、梅花鹿、角鹿、鹿羔、麑、麑羔、獐、虎、熊、元狐皮、倭刀皮、黃狐皮、猞猁皮、水獺皮、海豹皮、虎皮、豹皮、灰鼠皮、鹿羔皮、雕鸛翎、海參、白肚鱒魚肉丁、烤干白肚鱒魚肚囊肉、油炸鱘鰉魚肉丁、烤干細鱗魚肚囊肉、草根魚、鳑頭魚、鯉魚、花騕魚、魚油、曬干鹿尾、曬干鹿舌、鹿后腿肉、小黃米、炕稗子米、……山核桃仁、松仁、榛仁、核桃仁、杏仁、松子、白蜂蜜、蜜脾、蜜尖、生蜂蜜、山韭菜、貫眾菜、藜蒿菜、槍頭菜、河白菜、黃花菜、紅花菜、蕨菜、芹菜、叢生磨茹鵝掌菜。

兩相對比，發(fā)現(xiàn)二者有很多相同的，例如：鹿、獐、野豬、鱘鰉魚、雜魚、野雞、鹿舌、雜色粱谷、各色干菜。稍有差別的是烏進孝禮單上的“榛、松、桃、杏穰”，吉林歲貢上是“松仁、榛仁、核桃仁、杏仁、松子”。烏進孝禮單上的羊、雞、鴨、鵝、兔、蟶干、海參、蝦和牛舌，吉林歲貢上沒有。

烏進孝給寧國府的進獻，與吉林歲貢有很多相同之處，說明曹雪芹很了解清代皇家事務，不同的地方應該是為了避禍、架空時代背景，“曹雪芹在寫實的同時又有意對歷史事實作出細微的改動”[1]。

曹雪芹了解吉林歲貢的途徑，與家世有關?！肚迨犯濉肪硭陌侔耸澹骸安芤?，字楝亭，漢軍正白旗人，世居沈陽，工部尚書璽子。累官通政使、江寧織造?！辈芗易嫔显谏蜿枺私鈻|北物產，另外曹雪芹之祖父曹璽曾擔任內廷侍衛(wèi)、祖母是康熙的保姆、父親曹寅曾擔任康熙的伴讀和侍衛(wèi)，曹雪芹的家世有助于他了解吉林歲貢。

（二）諸人的態(tài)度

賈府能吃到歲貢的物品，但是并不覺得稀罕。烏進孝說：“我兄弟離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誰知竟大差了。他現(xiàn)管著那府里八處莊地?！睘踹M孝的兄弟管理著榮國府的八個村子的地租，每年進獻的年禮應該大體相同，寧國府有的，榮國府也有。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劉姥姥第二次進賈府，帶去了一些“棗子倭瓜并些野菜”，賈母和劉姥姥的對話，“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里現(xiàn)擷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田地里的好吃?！瘎⒗牙研Φ溃骸@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辟Z母想吃一些地里的新鮮蔬菜，劉姥姥他們想吃魚肉卻吃不起，貧富的對比非常明顯。

二、國外進貢

《紅樓夢》記載了很多國外物產，有些在《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里被記載為貢品。

（一）國外進貢物品名錄

1.洋類物產

（1）洋緞

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第三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雍正五年進貢洋緞。

（2）洋糖

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四十五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乾隆十八年進貢洋糖果。

（3）洋煙

里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五十二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雍正三年進貢鼻煙。

2.西洋類物產

關于西洋，《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去中國極遠，于古無可考。至明萬歷九年，有利瑪竇者，始泛海抵廣州之香山嶴。二十九年入于京師，中官馬堂以方物進獻，自稱大西洋人?！蔽餮蠹次鳉W。

（1）西洋布手巾

鳳姐手里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敁敠人位。（第四十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雍正五年入金絲緞、金銀絲緞、金花緞。

（2）西洋機括

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第四十一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康熙九年入貢大玻璃鏡。

（3）西洋藥

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保ǖ谖迨兀?/p>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雍正五年入貢瓶貯各品藥露。

（4）西洋琺瑯

寶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琺瑯的黃發(fā)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第五十二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雍正五年入貢金琺瑯盒、各色琺瑯料。

（5）西洋畫

于是進了房門，只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里來?！闭f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嘆了兩聲。（四十一回）

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fā)，打著聯(lián)垂。（第五十二回）

劉姥姥摸的是油畫，也就是西洋畫，相對于我們傳統(tǒng)的水墨國畫，油畫的特點是色彩更豐富、立體感更強。所以劉姥姥第一感覺是畫上的女孩兒迎了出來，很逼真，再看那副畫才覺得像是凸出來的，摸上去卻是平的。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雍正五年入貢織成各種遠視畫。意大利傳教士郎世寧曾為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皇帝作畫，他原本擅長油畫。

（6）西洋自行船

一時寶玉又一眼看見了十錦格子上陳設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第五十七回）

湘云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六十三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雍正三年入貢銀累絲四輪船。

（7）西洋葡萄酒

里面小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還道是寶玉吃的西洋葡萄酒。（第六十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雍正五年入貢白葡萄酒、紅葡萄酒，

（8）西洋小銀剪子

說著便向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小銀剪子來，齊籰子根下寸絲不留，咯登一聲鉸斷。（第七十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乾隆十八年入貢剪子。

3.無標記的

（1）哆羅呢

只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四十九回）

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盥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罩一件海龍皮小小鷹膀褂。（四十九回）

鳳姐兒又命平兒把一個玉色綢里的哆羅呢的包袱拿出來，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五十一回）

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五十二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一“荷蘭”條記載，曾入貢哆羅絨；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康熙九年入貢哆羅絨，雍正五年入貢大紅哆羅呢，乾隆十八年進貢哆羅呢。

（2）自鳴鐘

只聽外間房中十錦格上的自鳴鐘當當兩聲。（五十一回）

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五十二回）

那一個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七十二回）

《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一“荷蘭”條記載，曾入貢自鳴鐘。

《紅樓夢》第六回，劉姥姥在王熙鳳住處第一次見到自鳴鐘。

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shù)捻懧暎笥兴坪醮蚧j柜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么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shù)囊宦暎秩艚痃娿~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正因為沒見過，劉姥姥才“東瞧西望”，鐘響了被“唬的一展眼”，嚇了一跳。

還有一些外來物產，在《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里沒有類似的貢品，有：暹羅的茶（二十五回）、暹豬（二十六回、五十三回）、俄羅斯的雀金呢（五十二回）、眼鏡（五十三回、六十九回）、波斯的玩器（六十二回）、洋縐（三回、六回）、洋罽（三回）、洋漆（三回、五十二回、六十二回）、洋線（四十九回）、洋錦（五十二回）、洋巾（五十二回、五十九回）。同樣道理，《嘉慶重修一統(tǒng)志》記載的進貢物品，有些在《紅樓夢》里也沒有，目的也應該是避禍、架空時代背景。

以上國外進貢的物品在賈府很常見，說明曹雪芹對于皇家事務很了解。《紅樓夢》第十六回王熙鳳說：“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yǎng)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這是曹雪芹借王熙鳳之口，道出賈家事實。曹雪芹家祖上長期擔任江寧織造，《清史稿》卷一百二十五記載，康熙二十三年“開江、浙、閩、廣海禁，……分設西新、龍江二關課稅專官”。龍江關在今南京，當時南京有很多外國貨船，賈家有機會接觸國外進貢的物品。

（二）諸人的態(tài)度

一是賈府諸人的態(tài)度，并不覺得稀奇。寶玉自不必說，在賈府里對外來物品司空見慣，《紅樓夢》第五十二回：“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寶玉連西洋藥的名字和療效都知道。

即使是賈府的丫鬟對外來物品也不覺得稀奇。例如《紅樓夢》第五十二回：“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琺瑯的黃發(fā)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里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煙。晴雯只顧看畫兒?！鼻琏τ诓Ａ?、琺瑯、洋煙這些外來成分并沒有感到稀奇，注意力只在畫上，但是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多么驚訝。

二是劉姥姥，劉姥姥是農村人，對于外來物品見得少、甚至沒見過，所以有些吃驚，例如自鳴鐘、大玻璃鏡、西洋畫。

（三）寶玉的態(tài)度對比

寶玉對外來物品，甚至進貢物品，都很熟悉，形成對比的是對農村物品很陌生?！都t樓夢》第十五回在秦可卿出殯的路上，王熙鳳、賈寶玉一行經過一個農村，是寶玉第一次到農村?！胺睬f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鍬、镢、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灰娍簧嫌袀€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么？’小廝們又告訴他原委。寶玉聽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睂氂駴]見過鍬、镢、鋤、犁等農具，也沒見過紡車，感到新鮮好奇。

三、說明的問題

對于《紅樓夢》所記載的中外進貢物品，賈府上下人等并不覺得稀奇，這說明曹家與朝廷、皇帝關系密切，了解朝廷和皇家貢品；還說明《紅樓夢》有豐富的外來文化[2]，曹雪芹“是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偉大作家”[3]?！都t樓夢》中的外來詞與外來文化，反映著“中外文化互滲”[4]。

反映出來的問題，一是賈府諸人不了解農村，農村對賈府來說是交租的地方，他們并不了解真正的農村。賈母聽說了劉姥姥帶來了野菜，馬上想到要嘗嘗，寶玉見到農具感到新奇，賈家人沒有對農村的真正關切。《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賈珍嫌棄烏進孝進獻的東西少，烏進孝說：“九月里一場碗大的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連人帶房并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萬的?！?/p>

二是國外進貢物品，主要是日常生活用品，滿足皇帝的方便性和趣味性?！都螒c重修一統(tǒng)志》卷五百五十二“西洋”條記載的貢品，也是以飲食、醫(yī)藥和日常生活用品為主，外加少量西式刀槍武器，都是投皇帝所好，只有雍正三年入貢顯微鏡、火字鏡、照字鏡，這反映的是“17、18世紀，一批歐洲光學玩具通過耶穌會士等途徑流傳到大清國，不僅被帶入宮廷，而且在民間也得到廣泛傳播。它們同眼鏡、望遠鏡一起在清朝的社會文化中留下了明顯的印記”[5]。眼鏡在《紅樓夢》里出現(xiàn)了，其他的沒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