輞川地理意象的文學內(nèi)涵與詩性特質(zhì)
——以王維《輞川集》為個案

（南通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王維詩中最著名的地理意象，要數(shù)“輞川意象”了。輞川，是王維一生最眷戀的地方，也是他最適意而須臾不可離開的地方。王維的詩中頻繁出現(xiàn)輞川，出現(xiàn)他在輞川的活動。在他數(shù)十篇寫輞川的詩中，最著名的是《輞川集》。

《輞川集》以輞川別業(yè)的二十景觀為素材，形成了“輞川二十詠”的組唱，以地理空間為本而建構(gòu)起詩意空間，賦予輞川以永不褪色的恬淡和逸趣。而《輞川集》組詩，是詩人對自然的詩意理解，對山水關(guān)系的深刻把握，表現(xiàn)了人與自然山水之間的親和關(guān)系，也提升了輞川實體的審美意義，雖然不是寫生性質(zhì)的模擬，也同樣具有關(guān)于輞川地理實體的認知價值，成為我們認知輞川別業(yè)的重要依據(jù)。輞川也因此而成為一種特定的地理意象，成為王維印記的詩性符號，成為中國隱士文化和田園文化的代表符號。

一、輞川地理意象的空間布局

古有“終南之秀帥藍田，茁其英者為輞川”之說。輞川，原本只是一塊閑地，充其量是一塊山水比較優(yōu)美的山谷。秦嶺的終南山段，丹峰擁翠，溪水流碧，林木蔥郁，奇花遍布，四時景致，瑰麗迷幻，大為歷代達官貴人或文人騷客所神馳心醉。而位于秦嶺北麓終南山的輞川，應(yīng)該說則以幽清為特色。輞川位于藍田縣南約十余里的蟯山之間，距離大唐故都長安約五十公里，是秦嶺東段北麓的一條川道，川口即蟯山之口，稱為“輞谷口”。秦嶺北麓的輞河，流經(jīng)川道，從谷口二峰間瀉出而流入灞河。因為諸谷水匯流如車輞環(huán)輳，故稱輞水，而此川因此而得名“輞川”。

《舊唐書·王維傳》曰：“維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為詩，號《輞川集》?！陛y川別業(yè)的主人先是唐初的宋之問，后被王維購得。王維在宋之別業(yè)基礎(chǔ)上重新營造，依據(jù)輞川的山水形勢壘奇石而植花木、筑亭臺而造閣榭，建起了孟城坳、華子岡、竹里館等20余處景觀，把20余里長的輞川山谷，修造成耕、牧、漁、樵的綜合園林。

昔日的輞川園林早已蕩然無存，我們只能借助王維的《輞川集》詩來認識。據(jù)考，王維還有一幅叫《輞川圖》的畫，與《輞川集》作于差不多同時。王維《輞川圖》的畫面群山環(huán)抱，樹木掩映，亭臺樓榭，各得其所，別業(yè)周邊尚有云水流肆，舟楫過往。據(jù)史料記載，王維《輞川圖》原繪于長安清源寺壁。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說：“清源寺壁上畫輞川，筆力雄壯?！睆垙┻h是唐僖宗時人，其書成于大中元年，距王維成畫不到百年。其后，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里也說此畫，“山谷郁盤，云飛水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我們今天還能夠看到的《輞川圖》是唐代他人的摹本，為日本圣福寺收藏。

關(guān)于輞川山莊，王維的畫與詩，均有非常具體而生動的構(gòu)圖，詩畫互參，可以幫助我們對這種神秘的別業(yè)而有比較直觀的認知。王維《輞川集·序》云：

余別業(yè)在輞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畔、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欒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閑暇，各賦絕句云爾。

《輞川集》二十首詩，一詩一景象，組成了一幀風景長卷。我們從組詩中可見，王維把輞川的自然景觀按照園林藝術(shù)的要求而巧妙經(jīng)營，峰、巒、岡、嶺、坡、谷、垞、灘、湖、澗、竹、樹，再建以亭臺池館，蓄以珍禽奇獸，形成了巧奪天工而獨特美妙的園林景觀。

輞川的第一景乃“孟城坳”，那是塊山間低洼的平地，尚殘存古城之遺址。接下來的是“華子岡”，因為山勢高峻，連綿逶迤，樹木森森，層林盡染，有“飛鳥去不窮，連山復(fù)秋色”之境。背岡面谷處，建有輞口莊，即“新家孟城口”也。越過了山岡，便到了背嶺面湖的勝景處，但見“文杏館”高踞山腰。館后崇嶺多竹，題名“斤竹嶺”。而斤竹嶺與商山相連，直向商山深處伸延而深不可測，空寂曲折的山路為濃密的修竹檀欒所掩映，而緣溪則可通往“木蘭柴”，其景致愈發(fā)幽深。跟斤竹嶺對峙的那半月形的水池叫“茱萸畔”，因此處多“結(jié)實紅且綠”的山茱萸而題名。過了“茱萸畔”之仄徑，來到了一谷地，題名“宮槐陌”，此為走向欹湖之道。臨湖而建的“臨湖亭”四面清風，“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沿湖堤岸滿是柳樹，此景便題名“柳浪”。沿著柳浪滾滾的堤岸往下走，即“欒家瀨”了，這里秋雨颯颯，溜石淺瀉，白鷺跳波。離水南行，復(fù)入山中，有泉名“金屑泉”。山下谷地就是南垞，垞是相對低矮而坡度較小的坡。南垞與北垞隔水遙遙相對，從南垞緣溪下行到入湖口處，有“白石灘”。復(fù)沿山溪上行，就來到了“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最后，來到四面高而中間低的谷地，即為“塢”處，景為“辛夷塢”?！靶烈膲]”與“漆園”與“椒園”等勝處，全因多長辛夷、漆樹、花椒而命名。輞川別業(yè)的景點，或者叫做地理意象，皆因川泉形成與景物分布而得名，山高谷深，嶺橫塢凹，整個的輞川莊隨山形坡勢而建造，參差相映，錯落有致，輞川莊既倚山之骨骼而堅實俊逸，又得水之血脈而生氣靈動。

輞川的地形地貌，原本就是一種特殊的資源，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生態(tài)，經(jīng)過王維的精心規(guī)劃和營造，而成為一種文化的地理地貌，生成了詩意飽滿的地理意象。即便是一些貌似隨意種植的花草竹木，也因充分利用了不同的立地條件，而與地勢地貌以及亭臺院落互為關(guān)系，形成了儀態(tài)萬方而綺麗絢美的藝術(shù)效果，譬如《孟城坳》《柳浪》的垂柳，《斤竹嶺》《竹里館》的修竹，《鹿柴》的青苔，《茱萸畔》的茱萸，《宮槐陌》的宮槐，《臨湖亭》的芙蓉，《白石灘》的綠蒲，《辛夷塢》的辛夷花，《椒園》的花椒以及桂花和杜若等芳草……順其自然而合其天性，與自然、與建筑、與人形成和諧的關(guān)系，與藍田所特有的峰巒山谷、湖池灘泉相映襯，整個的輞川莊便也自然天合，新鷺與泉澗齊飛，修竹與槐柳競秀。這既是王維人生觀的生動體現(xiàn)，也是他美學觀的集中凝聚。

輞川地理，這些山石林泉，這些構(gòu)成輞川地理意象的“因”，經(jīng)過王維的詩意點化而成為了一種與人與人文相生相發(fā)的地緣，弱化了地理的純粹性與客觀性，成為了一種因緣和合的地理意象，成為一種文化與精神的園林，而不復(fù)是一般性的地理名義。輞川的山石林泉是詩人審美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構(gòu)成“輞川意象”的主要實物，但是，輞川地理意象，卻隱含了詩人對社會人生宇宙的幡然頓悟，體現(xiàn)出詩人對于宇宙的理想、對于生命形態(tài)的深刻把握。而輞川地理意象一旦形成，就具有了比較高的文化的穩(wěn)定性，成為了一個文化母體不變的文化載體。

二、輞川地理意象的文學形態(tài)

《輞川集》是王維對南山某個部分的地理名物的精彩描述。

王維的組詩，以輞川為立足點、為坐標而創(chuàng)作，其屬性已偏于詩的“虛構(gòu)”，而非臨摹性的實寫。因此，這些“地理意象”是很難與客觀山水相對應(yīng)比照的，或者說其地理客體的可辨性很弱，而其文學形態(tài)卻異常鮮明。

一是聯(lián)袂組唱，互見互襯?！遁y川集》采用一景一詠的形式，二十首聯(lián)袂，這是王維的重要創(chuàng)造，影響極其深遠，而為后世廣為仿效。從唐代到近代，從中國到東亞其他國家，詩人競相模仿“輞川集”的作法，唐人錢起、姚合、皇甫冉、顧況、韓愈與宋之蘇氏兄弟等，都有值得一提的嗣響之作。金學智在《中國園林美學》中指出：“唐代詩人詠園，愛寫組詩以唱酬（這也頗受王維影響），于是，也有一系列景觀題名之出現(xiàn)，如韓愈有《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其中，‘鏡潭’‘柳溪’‘月池’等，頗有詩意，但也頗多湊成的、隨意的，如‘流水’‘北樓’‘北湖’‘西山’‘荷池’‘稻畦’……可見未經(jīng)深思熟慮，還是‘散文化’的。”[1]金先生還認為：“他（韓愈）對景題亦即詩題并沒有嚴加選擇，因而有二十一個之多；更沒有對景題深入細致地推敲、加工，因而各題之間重復(fù)之字極多。其實，他只是應(yīng)邀即興地、隨機地詠了二十一首。這種個人行為的結(jié)果，就導(dǎo)致了松散組合類型的誕生，當然，還應(yīng)肯定其組詩特別是其中有些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盵2]這種組唱形式是很不好處理的，弄得不好，就會組合松散，手法重復(fù)，表現(xiàn)雷同單調(diào)。王維《輞川集》詩二十首，采用類似《史記》的“互見法”寫人。“互見法”是司馬遷獨創(chuàng)的一種述史方法，即將一人事跡、一件史事，分散在數(shù)篇之中可見，對人物以全面而又獨到的表現(xiàn)與刻畫，既突出了人物的典型形象，而不失歷史的真實，又不至于在寫法上重復(fù)，在視角上一律。王維原本就有與裴迪要對別業(yè)各處景點“有計劃”地游覽規(guī)劃的想法。陳允吉先生說：“《輞川集》全帙貫穿著一條既定思路，包括其間作品或前或后的編排，也都很有講究。要是我們耐著性子做點解讀尋繹，自不難從中找出一些時間、空間和情理上的因果聯(lián)系?！盵3]而王維的《輞川集》則是寫景，二十個景點一景一詠，虛實動靜，情景物理，都有其非常周密的構(gòu)思，非常合理的安排，收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整體性效益。《輞川集》二十景點雖是自然順序的排列，但是，極具匠心，尤其是詩之長卷的開篇與收尾，《孟城坳》是《輞川集》的第一篇，奠定了整個組詩的內(nèi)在情感基調(diào)；而以《椒園》詩壓軸，對組詩以收束，給人以無盡的想象了。

而在具體到每一首詩的寫作時，王維不僅切合每一個景點自身的特點，而且在寫法上也不重復(fù)。從每一篇詩的具體寫法看，似多用旁見側(cè)出法，譬如同是寫輞川別業(yè)里的建筑，就角度迥異，樣態(tài)各別。如《文杏館》：“文杏裁為梁，香茅結(jié)為宇。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蔽男羽^以文杏為屋梁，以香茅鋪屋頂，前二句寫“館”之實體，夸飾山館結(jié)構(gòu)的精致與精美。因為館設(shè)山中，出沒于山嵐云氣之中，后二句自然想象到棟梁繞云，可化為人世間雨水，這也突出了文杏館高踞峻峭之上的地勢。同樣是寫“館”，《竹里館》的寫法就不同，其詩云：“獨坐幽簧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詩中沒有一字寫?zhàn)^，而以竹林與明月之物象來寫其清幽澄凈。其實，寫環(huán)境正是為了寫人，寫詩人的狀態(tài)，不論“獨坐”還是“彈琴”抑或“長嘯”，都體現(xiàn)出詩人高雅閑淡、超拔脫俗的氣質(zhì)風度，體現(xiàn)了詩人獨處其間而獨享無人所知的孤獨，突出了詩人主體人格的絕對自由?！督穲@》所寫的園子，是個生長椒樹的香園，詩中對椒園的地理位置、形狀大小未做任何描述，而句句都用屈原《九歌》的典，四句數(shù)個典，沒有一句是實寫的，或者說是化用屈原的詩寫園子。詩云：“桂尊迎帝子，杜若贈佳人。椒漿奠瑤席，欲下云中君?！庇谠娭锌梢姡@大概是個宴會廳。于詩中還可見，這是個為美人所特設(shè)的宴會。椒漿瑤席，酒水精美而宴席豐盛，美女如云而紛紛來下。此詩通盤虛寫，有意用屈騷典，把眼前之景變換為想象之景而似真似幻。

二十個景點而一景一詠，一花一世界，各不相同，這種“互見”“旁見”的寫景，避免了寫法的單調(diào)與重復(fù)，突出了景點的主要特征，各有各的描寫側(cè)重，動靜互見，虛實參錯，詳略互補，聲色相協(xié)，景點與景點之間相映成趣，強化了其詩的空靈性，也助長了作者人性深處的虛靜精神。

二是小中見大，不全求全。五言絕句，小到不能再小的格局，不能鋪陳，也不可賦寫，而卻寫出大境界，又是以五絕寫景狀物，難上加難也?！遁y川集》組詩以不全求全，小中見大，咫尺而有萬里之勢?！度A子岡》：“飛鳥去不窮，連山復(fù)秋色。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比A子岡是個觀景的好處所，詩人在秋天落日時分而于其上坐觀暮色，但見飛鳥無盡，秋色彌漫，而伸展到畫外，而言外象外，廣大之無極。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評論王維《終南別業(yè)》等五言近體諸篇，即將此詩與《孟城坳》《茱萸》《辛夷塢》等一并指為“窮幽入玄”之作。王維的書信體散文《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則放筆直書，湖水、明月、遠山，林木、燈火、村落，還有吠聲、舂米聲和寺鐘聲以及隱約的城郭，眾多景物而一一寫來。這就是詩與散文寫法的不同。王維的《孟城坳》詩云：“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fù)為誰，空悲昔人有?！痹娨浴肮拍尽本U聯(lián)而疊加了三個時空：昔人、今我、來者。物象具體，視角細小，因為想象的騰挪而將三個不同時空連成一體，讓人置身于無限廣袤的時空中，而作設(shè)身處地的無限聯(lián)想。其《南垞》描寫泛舟南坨遙望北垞所見，詩云：“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贝嗽婎}為《南垞》卻寫北垞，從側(cè)面切入，于反面落筆，寫北垞的“淼難即”而讓人想象南北二垞間是多么的空曠闊遠。后二句更妙，補寫一“淼”字。所見之“人家”何以有此“遙遙不相識”的陌生感呢？因為“淼”也。煙波浩渺，而北垞難即。而《北垞》則又是另一種寫法：“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闌。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大概是詩人要去南垞了，坐上蕩向南垞的小舟而回看，極目回看北垞，隔著廣闊的水波，因為水面太闊，岸上的風物人家需要極力辨識，而水是“逶迤”的，南川彎彎曲曲而延續(xù)不絕，與遠處青林相連一色，其間還生成了“明滅”的煙靄，則使詩之境界愈發(fā)浩渺。《臨湖亭》詩云：“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迸R湖亭緣水而建筑，芙蓉因水而開遍，詩中沒有直接寫亭，而是寫迎賓于亭中，將畫面推至整個的湖面，湖心暢飲，四面荷蓮，輕舸悠然，湖天一色。

《輞川集》中雖然皆五言四句的短制式，而所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大格局大意境，詩人徜徉其中，與山水同氣相求，與友朋同聲相應(yīng)，舉手投足而聽憑自然，意念心性而皆合天道，表現(xiàn)的是那“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曠世情懷。

三是巧于因借，擅于取境。王維《輞川集》中的寫景，不拘泥于地理物象，不局限于山水本身，無念為宗而心隨境轉(zhuǎn)，以我合天而境由心造。詩人不去尋覓，不事捕捉，不加刻畫，而是隨心所欲，自由想象，常常插入神話，而有天外之想。因此，輞川意象所呈現(xiàn)的地理地勢、亭臺館園，只有靠讀者去想象了。王夫之認為，杜甫詩善取象，王維詩善取境。他在王維《觀獵》詩之評語中比較王維與杜甫說：“工部之工，在即物深致，無細不章。右丞之妙，在廣攝四旁，圜中自顯。如終南山之闊大，則以‘欲投人宿處，隔水問樵夫’顯之；獵騎之輕速，則以‘忽過’‘還歸’‘回看’‘暮云’顯之，皆所謂離鉤三寸，鲅鲅金鱗，少陵未嘗問津及此也。然五言之變，至此已極。右丞妙手能使在遠者近，摶虛作實，則心自旁靈，形自當位?！盵4]王夫之此論比較玄，講的是虛與實、心與景、形與神、情與理、動與靜的辯證關(guān)系，即意境創(chuàng)設(shè)的奧秘。移遠以近，變虛為實，即實即虛，超入玄境，給人以無限想象的空間，從而造成切近而又深遠的意境。宗白華《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評論說：“這正是大畫家大詩人王維創(chuàng)造意境的手法，代表著中國人于空虛中創(chuàng)現(xiàn)生命的流行，絪缊的氣韻。”[5]王維的這些短詩，不注重刻畫與描摹，而重在創(chuàng)造意境，表現(xiàn)情調(diào)，甚至是在表現(xiàn)詩人的一種理想人格，表現(xiàn)其與自然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他的生存智慧?！霸娙瞬⒉蛔⒅赜趯嶋H意義上的自然人世，而著重于心理主體的建設(shè)，站在終極意義和審美超越的高度，而‘閑’成‘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狀態(tài)，寄暢山水，境隨心轉(zhuǎn)，或泛舟欹湖，或獨步仄陌；或登上華子岡看飛鳥歸巢，或下到辛夷塢觀花開花落；或漆園懷莊子而婆娑自在，或竹林仿阮籍而長嘯彈琴。全然是一種自放山水的高致雅興，一種心平氣和而閑適滿足的精神狀態(tài)。雖然詩中也流露出淡淡的人世滄桑、人生無常的悵惘，卻給人一種生氣勃發(fā)、生機外溢而掩飾不住的感覺?！盵6]《輞川集》詩中所寫到的建筑如文杏館、臨湖亭和竹里館等，均“巧于因借”，充分利用原有的山水地勢以建造，獨體的建筑與整體的環(huán)境相和諧，而自成天然之趣，以景美凸現(xiàn)閑情，以人和具象生意，無欲于聲色，無礙于行止，水流花開，天然成趣。李從軍《唐代文學演變史》中指出：“在詩國清澹世界里，王維是個集大成者，在王維的詩歌中，存在著雙重意境，畫面的和諧與美感構(gòu)成了他詩歌的‘第一意境’；而在‘第一意境’后面，是更為高級的、充滿空靈和神韻的‘第二意境’。在‘第二意境’中，人們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進行再創(chuàng)造，去體會、感應(yīng)美、情和哲理所升華的境界。在迷離的想象中，各種情絲纏繞交織在一起，或是滿足，或是悵恨，或是超忽，在若有若失的迷惘中，去追求某種永恒的存在和對人生真諦的感悟?！盵7]正因為王維擅長在物理世界之外建構(gòu)一個獨特的“第二自然”，亦即是詩中所特別推崇的意境，其輞川的地理意象，便也多了十分的主觀性，人是自然的人，自然是人的自然，人與自然平和安然，恬淡雅適，自由而通脫。

《輞川集》是王維的得意之作，詩人于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寄暢山水”的純粹心態(tài)，輞川山水也滿足了詩人內(nèi)在的生命訴求。我們研究《輞川集》中的地理意象，意在增加對詩意的理解，對詩人行蹤、趣尚、美學精神與生存狀態(tài)等的更為準確的把握，而主要不是求證或復(fù)原昔日的輞川面貌，然而這些“輞川意象”所展示的特殊的文學形態(tài)還是為我們提供了感性而詩意認知輞川的重要依據(jù)。

三、輞川地理意象的詩性特質(zhì)

《輞川集》中的詩寫得極其簡約，絕去了所有的背景交代，絕去了所有的過程描寫，甚至也沒有關(guān)于輞川物象的摹狀與刻畫，然詩意十分飽滿，充分體現(xiàn)了王維獨特的詩美追求。皎然于《詩式》中認為，“取境”與“風格”發(fā)生直接聯(lián)系，“取境偏高，則一首舉體便高；取境偏逸，則一首舉體便逸”。

一是以虛為美的美學崇尚?！遁y川集》組詩，以《孟城坳》開篇，而以《椒園》收束的構(gòu)思，分明可見詩人重哲思重抒情的書寫基調(diào)與側(cè)重，這也是詩人以虛為美的美學思想所決定的?！遁y川集》寫景以虛寫實，其詩多從虛處落想，其中的《文杏館》《竹里館》《白石灘》等等，都不是實景的描繪，或者說，都無視實景而以虛為實，需要讀者憑想象力來揣度那方地理的模樣形態(tài)。《欹湖》詩云：“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看題目此詩應(yīng)該是正面寫欹湖的，然詩中則寫的是日暮送客。洞簫飄渺，長天日暮，欹湖上回望山川，友人漸去漸遠，而畫面上唯有青山白云，唯有欹湖澹靜?！遁y川集》中，這種從虛處落想的作法，使其筆下景致空明澄澈，清麗虛靜，“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逶迤南端水，明滅青林端”；“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詩人通過這種虛境而即自然之真，悟自然之理，沉浸在那由彩翠、白云、青林、紅萼組成的自然之境中，而與大自然融匯契合。詩中鷺飛鳥鳴，花開葉落，天真自露，一片化機，詩人的生命存在便在此中得到了自由解脫，他的本真也因此而澄明朗現(xiàn)，形成了極為優(yōu)美深邃的意境，達到了一個極燦爛極澄明的層次。

王維以虛寫實，強化了輞川意象的人文內(nèi)涵的虛擬性，形成了象征性的變形與空靈的美學形態(tài)，而弱化了意象的實體性意味。這種地理意象全憑詩之再造，清靈靜謐，既生滅無常但又充滿無限生機，既變幻不定而又一任自然，是無法據(jù)實以還原的。

二是以靜為本的境界追求?！遁y川集》的二十首五絕，天籟之音，靜氣拍面，其和諧靜穆而寧靜淡泊的詩美品格，象征了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的最美好的生命、生存與生活的理想。胡應(yīng)麟說：“摩詰五言絕，窮幽極玄?！盵8]109胡應(yīng)麟又說：“右丞《輞川》諸作，卻是自出機軸，名言兩忘，色相俱泯?！逼洹缎烈膲]》諸作，“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8]119胡應(yīng)麟比較柳宗元的詩說：“‘千山鳥飛絕’二十字，骨力豪上，句格天成，然律以《輞川》諸作，便覺太鬧?！盵8]120這些詩論膾炙人口，極言王維輞川詩之靜，靜到了極致。坳嶺畔灘，館園亭柴，夕陽靜照，彩翠明滅，山嵐自卷，禽鳥飛還，綠水紅萼，幽篁岸柳……詩人巧妙地借大自然的種種聲息來襯托恬適與閑和，極大地渲染了輞川山莊的幽邃與僻靜，篇與篇之間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亦皆靜意，充分表現(xiàn)出山莊主人超凡脫俗的心境、高遠思致與自然趣尚。王維《辛夷塢》詩云：“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詩中物之為物的本然自現(xiàn)，木蘭獨處，自生自滅，沒有作者主觀知性的介入。詩人表現(xiàn)的是一種無心生滅、息機靜性的機緣，隨緣應(yīng)運，無可無不可，于大寂寞中尋悟到宇宙生命深處的大禪樂。這是生命的最好姿態(tài)：既有沉寂，又有綻放；能夠高標，也能夠低落；生如夏花絢爛，死如秋葉靜美。木芙蓉自開自落，“無目的而合目的性”的自然自現(xiàn)，亦即詩人依乎天性，順應(yīng)自然，而歸于虛靜，靜到極致。

因此，《輞川集》詩中的這些地理意象，皆為詩人之特別靜氣所灌注，而具有非常飽滿的隱喻性的意義，其本身就含有對于地理實體的超越。

三是以自然為旨的文化精神?！遁y川集》二十首，首首淳樸自然，不事雕琢，不尚夸飾，如同《辛夷塢》里的辛夷，自開自落，自然呈示，而卻生滅不已，非寂非滅。如同《茱萸畔》里的茱萸，即便是結(jié)實，也妍如花開，周而復(fù)始，律動活潑。王維《漆園》詩云：“古人非傲吏，自闕經(jīng)世務(wù)。偶寄一微官，婆娑數(shù)株樹?！蓖蹙S眼中的莊子之“偶寄”智慧，打破了主客對峙、以我役物的態(tài)度，破除自我中心優(yōu)越而混同于物，不拘于物，不累于心，順性而為，游心于物之初，心靈高度自由，獲得擺脫所有感官的牽累的解放。王維《飯覆釜山僧》詩中曰：“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余”。這既是王維的人生觀，也是他的美學觀，美在自美，追求原始幽寂而纖塵不染的境界，一切都在本然中。故而，其寫詩時多處于心平氣和、閑適滿足的精神狀態(tài)，也最易生成“溫柔敦厚”的詩觀，生成虛靜空默、淵泊恬淡的意境?！遁y川集》在形式上也純?nèi)翁烊?，二十首幾乎全為古調(diào)，二十絕句也幾乎沒有對句?！段男羽^》“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二句，是為對句，然因其采用了流水對的形式，而淡化了對仗的工穩(wěn)嚴整，自然通貫而形如流水，一氣呵成而色相俱泯。

《輞川集》里的詩，純是靈感瞬間閃滅的捕捉，但是，因為詩是對于實物的詩意抽象，而使輞川地理物象比較多地銷蝕了其原有自然屬性，而成為文學的自然，成為文學的形象。黑格爾認為：“在這類藝術(shù)作品中形成內(nèi)容核心的畢竟不是這些題材本身，而是藝術(shù)家主體方面的構(gòu)思和創(chuàng)作加工所灌注的生氣和靈魂，是反映在作品里的藝術(shù)家的心靈，這個心靈所提供的不僅是外在事物的復(fù)寫，而是它自己和它的內(nèi)心生活。”[9]王維詩的地理意象，嚴格意義上說，是只有意象而不見地理。王維的輞川地理意象，雖然也含有對輞川地理特性的實體的認知，但是，這種為詩人的心靈之光所燭照，而滲入其人文性內(nèi)容的輞川地理意象，已成為極富審美意義與美學感染力的文學形象。《輞川集》組詩，是王維的一種生命現(xiàn)場，是詩人對于山水地理的詩性感知，是詩人對自然山水的一種精神營造，是對輞川地理客體的審美點化，是詩人情感思想的孕育與生殖，反映或象征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與美好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