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敘述視角的多樣化看《豆棚閑話》的文體革新

李淑蘭，李 萌

(寧夏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寧夏銀川750021)

明代擬話本因受“三言二拍”的影響而缺少獨特的個性風(fēng)格。與之相比，清初擬話本則出現(xiàn)了一些新鮮而有意味的特色。成書于明末清初的《豆棚閑話》便是一部在敘事藝術(shù)上獨具一格、頗具文體革新意義的作品。

近年對《豆棚閑話》敘述藝術(shù)的研究多關(guān)注于其獨特的“大家在豆棚下輪流講故事”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與敘事框架，對其敘述視角卻未能予以足夠重視。實則，敘述視角是打開作者心靈窗扉的鑰匙，也是傳遞主題意義的重要工具。而“成功的視角革新，可能引起敘事文體的革新”。[1]195因此，對《豆棚閑話》的敘述視角進行細致與深入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一、敘述視角的界定及《豆棚閑話》的敘事視角

把視角同小說敘述人語言中出現(xiàn)的人稱簡單地等同起來，是學(xué)術(shù)界長期存在的看法。早在二十年代末，日本學(xué)者木村毅在其《小說研究十六講》中就系統(tǒng)地闡述過這樣的觀點。他認為小說存在著兩種視角：“以‘我’而敘述的第一人稱”視角和“以‘他’而敘述的第三人稱”視角。[2]其實這是很值得商榷的。小說敘述人語言中的人稱有“我”“你”“他”及其復(fù)數(shù)，但這卻不一定是敘述人的視角。如《豆棚閑話》第一則《介之推火封妒婦》中，作者介紹了江南的濕熱天氣及搭豆棚的簡單狀況后說:“如今我也不說別的，就把“妒”字說個暢快，倒也不負這個搭豆棚的意思，你們且安心聽著”。[3]這里作者雖以第一人稱“我”出現(xiàn)，但實際上卻不是以“我”的視角寫“我”的所見所聞，而是以“述他”的全知視角窺探豆棚下的事情——少年與兩老成人討論妒婦。

實際上，不同視角實質(zhì)上的區(qū)別不在于人稱，而在于觀察故事的角度。有的敘述人是作者，作者既可能不在小說中露面，以觀察他人的全知視角敘述故事；又可能在小說中露面，以回顧自我經(jīng)歷的限知視角敘述故事。而有的敘述人是故事中的人物，他既可以以第一人稱“我”即故事主人公的視角敘述“我”的所見所聞，也可以以第三人稱“他”即故事的配角的視角見證和目擊主人公的生活及社會時事。

顯然，簡單地以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來劃分?jǐn)⑹鲆暯鞘遣煌椎?。申丹、王麗亞在《西方敘事學(xué)：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中將敘述視角界定為“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4]這一界定也未免有些籠統(tǒng)。小說作為一種講述性文學(xué)體裁，必須有敘述人。一篇小說可能只有一個敘述人，也可能有若干敘述人，敘述人又有各自觀察和敘述的立場。西摩·查特曼在《故事與話語》一書中對敘事交流活動作了如下圖的表述：①

敘事文本

現(xiàn)實中的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受述者)→隱含讀者→現(xiàn)實中的讀者

以此看來，敘述者與作者并不是合二為一的。英國敘事學(xué)家M·比爾茲利認為:“文學(xué)作品中的說話者不能與作者劃等號，說話者的性格和狀況只能由作品的內(nèi)在證據(jù)提供，除非作者提供實在的背景或公開發(fā)表聲明，將自己與敘述者聯(lián)在一起?！盵5]因此，將敘述視角僅僅界定為“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顯然存在問題。楊義認為：“所謂視角是從作者、敘述者的角度投射出視線，來感覺、體察和認知敘事世界的?！盵6]這一觀點對敘述視角的主體進行了細化，但還不夠全面。董海梅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小說敘述視角論》在歸納前輩學(xué)者觀點的基礎(chǔ)上，將敘述視角定義為“作者、敘述者和人物觀察故事的角度，體現(xiàn)出觀察者的情感、態(tài)度和評價”。[7]筆者以為有其合理性，故從此說，從作者、敘述者和故事中的人物來透視《豆棚閑話》的敘述視角。

但是，問題出現(xiàn)了，《豆棚閑話》不是先前話本小說那種由一個全知敘述者一敘到底，不再出現(xiàn)其他敘述者的單一的說書人敘述模式，而是一種多聲部的多重敘述，十二則故事中出現(xiàn)了眾多的敘述者。因此，對這眾多的敘述者進行梳理和劃分無疑是必要的。以色列學(xué)者里蒙·凱南在《敘事虛構(gòu)作品》中將敘述者劃分為不同的等級，他認為，一個可以看作是處在他所敘述的故事“上面”或高于這個故事的敘述者，和他所屬的那個敘述層次一樣，是“超故事的”。如果敘述者同時又是超故事敘述者所講的第一敘述故事里的一個人物，那么這個敘述者就是第二等級的，即故事內(nèi)敘述者。還可以有第三等級的敘述者，第四等級的敘述者等。[8]

以下是筆者綜合這兩個標(biāo)準(zhǔn)，對《豆棚閑話》的敘述視角的分類與歸納：

則數(shù)超故事的敘述者(作者)故事的敘述者頭回故事(豆棚下眾人)正話故事(核心故事敘述者)第一則艾衲居士蒙館老人驢夫簡述搭豆棚的過程后,以故事外的全知視角講述豆棚下的故事,結(jié)尾交待明日豆棚下的活動。老成人B講述親往山東遇見的稀奇事并轉(zhuǎn)述蒙館老人講述的妒婦津的故事。內(nèi)中一老者A講述去山西妒婦津看到的奇怪現(xiàn)象并轉(zhuǎn)述驢夫講的故事———介之推火封妒婦。第二則艾衲居士昨日講故事老者A昨日講故事老者A講述豆藤的生長情況,結(jié)尾以山雨欲來遣散眾人。講了幾個才色兼?zhèn)涞摹把铩?眾少年反駁,引出西施話題。講述范少伯水葬西施的故事。第三則艾衲居士內(nèi)中一人B內(nèi)中一人B接上則敘述幾日陰雨后豆藤驟長的情況。講了兩個故事,引出主題:小時不可聰明太露。講述朝奉郎揮金倡霸的故事。第四則艾衲居士昨日內(nèi)中一人B僧人以故事外的全知視角講述豆棚下的故事。講種豆的方法后,論述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人生道理。昨日內(nèi)中一人B講述自己做生意行至臨朐縣,僧人給他講的藩伯子散宅興家的故事。第五則艾衲居士艾衲居士艾衲居士開頭結(jié)尾一再強調(diào)說話要謹(jǐn)慎。艾衲進入豆棚與眾人說古往今來、輪回果報的世情閑話。講小乞兒真心孝義的故事。第六則艾衲居士少年A少年A講豆花開遍,中間有幾枝結(jié)成豆莢。論述儒釋道三教之根本,揭露佛教騙人的伎倆。講大和尚假意超升的故事。第七則艾衲居士昨日后生朋友A昨日后生朋友A以全知視角敘述豆棚下聽眾聽故事的新要求。 由豆的故事說到兄弟關(guān)系。講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的故事。第八則艾衲居士半斯不文的少年B和尚以羊眼豆的生長方式說人的生長環(huán)境及后天培養(yǎng)的重要性。謙虛推辭一番講空青石蔚子開盲的故事。第九則艾衲居士艾衲居士艾衲居士以扁豆的收成聯(lián)想到無賴之徒的盜行,引出子弟擇交問題。講述錦衣衛(wèi)東廠及京營捕盜衙門緝盜的流弊。講漁陽道劉健兒試馬的故事。第十則艾衲居士內(nèi)一人C內(nèi)一人C引《食物志》,介紹扁豆。講述虎丘生意人的騙人伎倆和蘇州的老白賞。講虎丘山賈清客聯(lián)盟的故事。第十一則艾衲居士前日說書的老者前日說書的老者由春種秋收之事說到種豆,引出今日故事主題。講兵荒離亂之苦及亂世奇事(活人做死人的事)。講黨都司死梟生首故事(死人做活人的事)。第十二則艾衲居士艾衲居士重申豆棚避暑乘涼,聚人閑話的功能。講述豆棚下的故事受歡迎的程度,引出城中的陳齋長。講述陳齋長和眾人的辯論

從上表可見，《豆棚閑話》的十二則故事大多有多個敘述人，每個敘述人又有各自觀察和敘事的立場與角度，從而呈現(xiàn)出繁復(fù)多樣的敘事視角。

二、超故事敘述者(作者)的視角

通過前面所列表格可以清楚的看到，《豆棚閑話》的十二則故事中，超故事敘述者(作者)的敘述聲音是非常明顯的，尤其是在每一則的開頭。作為觀察者的作者始終站在豆棚之外，以全知視角或客觀地介紹豆子的知識，以引入故事的主題；或娓娓描述豆棚周圍的環(huán)境及豆子的生長情況，以此營造一個豆棚情境；或像一部攝像機，精確地拍下豆棚下眾人的形象和動作；或像一部錄音機，詳盡地收錄豆棚下眾人的各種聲音。但與明清之際其他擬話本的說書人全知視角不同的是，《豆棚閑話》的作者雖采用全知視角，但卻放棄了自己的眼光而轉(zhuǎn)用豆棚下眾人的眼光來敘述故事。如第四則《藩伯子散宅興家》，作者只是以全知視角默默記錄著豆棚下眾人中的一人B與眾人的對話及其轉(zhuǎn)述的某年去北方經(jīng)商，途經(jīng)山東青州府臨朐縣從一個僧人那兒聽來的故事。實際上，豆棚下眾人中的一人B敘述的只是核心故事的背景，真正的核心故事的敘述者是僧人，而作者的敘述聲音早已模糊。這種由新的敘述者敘述的故事顯然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供單獨欣賞的美學(xué)價值。

在擬話本通常的敘事套路中，作者往往就是敘事者，他總是喜歡扮演權(quán)威而深刻的說理家，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全知敘事視角對故事中的人物、事件發(fā)表評論，向讀者強硬地灌輸?shù)赖聜惱斫袒枷?。與之不同的是，《豆棚閑話》的全知作者不會生硬的發(fā)表議論，將某種既定的思想觀念強塞給讀者，也不再直接現(xiàn)身，對所敘述的人物和事件橫加評判，而是客觀平靜地記述豆棚下眾人的敘述、爭論并保持沉默，讓讀者自己去思考和評判。第十二則《陳齋長論地談天》中，作者只是以一個理性的“他者”，平靜而客觀地講述了陳齋長與眾人的激烈辯論，即沒有給讀者任何的評價性指示，也不追求給出答案的完整結(jié)局。這就給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種開放性的接受場，讓讀者自己去判斷和想象。在第二則《范少伯水葬西施》中，作者對第一則中妒婦故事的開放式評價“有的道是說評話造出來的，未肯真信；也有信道古來有這樣狠妒的婦人；也有半信半疑的，尚要處處問人，各自窮究”，也打開了禁錮讀者思想的枷鎖。第七則《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中，作者對故事中不同人物眼中形態(tài)各異的叔齊形象也未作任何是非對錯的評判。顯然，作者并沒有運用自己作為超故事敘述者的權(quán)威而對讀者進行接受干預(yù)，而是盡量放棄自己的視角，淡化自己的聲音，將思考和判斷的權(quán)利留給讀者。這不僅使故事的主題意義具有了一種開放性，也使故事本身變得更加富有趣味，從而避免了“二拍”、《型世言》等作品說教過多而造成的枯燥乏味。

誠然，《豆棚閑話》沒有完全走出擬話本小說固有的形式。全知作者在每則故事的開頭仍保留了部分議論，以引入正話的主題，但并沒有由此引伸出喋喋不休的道德說教和訓(xùn)誡。小說的結(jié)尾也只有第一、五、十一則，借核心故事敘述人或豆棚下眾人之口對主題進一步呼應(yīng)點明。但《豆棚閑話》的敘述視角呈現(xiàn)出擬話本文體革新的元素。

三、故事敘述者的視角

敘述視角的分類較為復(fù)雜，中外各家有所不同。申丹在其《西方敘事學(xué)：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中，將學(xué)界提出的各種模式綜合提煉為九種，并區(qū)分為內(nèi)外兩個維度。[9]本文借鑒其說，以為下文分類之依據(jù)。

(一)內(nèi)視角

內(nèi)視角指的是敘述者采用故事中人物的眼光來觀察事物。由于敘述者置身故事之中，因此其敘事往往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和情緒化。在《豆棚閑話》中，主要有以下兩種：

1.變換式人物有限視角

在變換式人物有限視角中，全知敘述者處于故事之外，而采用故事中不同的聚焦人物作為觀察者來進行敘事?！督橹苹鸱舛蕥D》的頭回故事中,老成者以第一人稱“我”講述他“某年某月”往山東販賣藥材，途經(jīng)章丘縣臨濟鎮(zhèn)，看到渡河的美婦人毀容易服的奇事，“我”不解其故，到處探聽緣由。最后，當(dāng)?shù)氐拿绅^老人以全知的視角給“我”講述了妒婦津的故事。正話故事中另一老者同樣以第一人稱“我”敘述自己曾去山西，瞧見廟宇里的古怪塑像,“我”再三詢問原因，驢夫才給“我”講了介之推火封妒婦的故事。

頭回故事中的老成者不解其故，正話故事中的另一老者不知原因，即是豆棚下的敘述者的有限視角。我們發(fā)現(xiàn)，隨著故事的推進，兩則故事中有限感知的“我”，實際上將話語權(quán)又傳遞給蒙館老人、驢夫，使視角從豆棚下的敘述者轉(zhuǎn)換到了核心故事的敘述者。作者用豆棚下的敘述者的有限視角取代了作者的全知視角。這顯然與始終由全知敘述者講述，毫無懸念地將故事的來龍去脈直接傳達給讀者，期間不出現(xiàn)其他敘述者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不同，它一改以往擬話本小說全知敘述者平鋪直敘的敘述方式。有限感知的敘述者有意識的布置疑陣、制造懸念，使故事充滿波折和由波折所帶來的活力。例如，老者面對古怪現(xiàn)象的發(fā)問：“卻是為何？”有意思的是，這個懸念一直保持到另一個人物驢夫把故事講完，所有的疑團方才解開。如果艾衲居士采用超故事的作者的全知視角，直接把介之推火封妒婦的前因后果一覽無余地告訴讀者，那么，懸念將不復(fù)存在，故事的趣味性和逼真性也會大打折扣。

與此則故事的敘述視角相同的還有第四則《藩伯子散宅興家》。這一則中，故事的敘述者以第一人稱“在下”講述自己“去年”往北做生意，憩息施茶庵，見一家峻宇如云，富庶無比，便向僧人打聽“此為何宅”？隨后，僧人給“我”講了藩伯子興家的故事。有限感知的“在下”以他的視角看到了膏腴千頃的富饒之家，卻不知道這富庶之家是如何發(fā)跡的。這時候，新的敘述者僧人出現(xiàn)了，并以全知視角敘述了藩伯子散宅興家的過程。實際上，僧人以他的視角觀察和敘述，難免會受到自身身份的限制，聚焦于藩伯子誠心“遷善改過”、終獲富貴功名的因果報應(yīng)主題。

楊義在《中國敘事學(xué)》中說：“所謂敘述者無非是作者在文本中的心靈投影，或者他故弄玄虛的一種敘事謀略?！盵10]我們從敘述者觀察故事的角度及其情感態(tài)度確實可以看到其與作者高度統(tǒng)一的部分。第四則的開頭，作者介紹完種豆的方法，緊接著講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人生道理，并以司馬光的格言“積陰德于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勸誡世人。這不正與僧人“積善成德”的因果報應(yīng)觀念重合？可以說，僧人就是不露面的作者的代言人。作者設(shè)置這一敘述者其實還是在表達他自己的心曲。

這兩則故事，作者在總體上采取全知視角，敘述者在局部上采取限知視角并不斷變換敘述人，使敘述方法靈活多樣，確實匠心獨運，與眾不同。

2.多重式人物有限視角

多重式人物有限視角是指采用幾個不同人物的眼光來對同一事件作有限的反復(fù)觀察。第二則《范少伯水葬西施》，昨日講故事的老者在講述范少伯水葬西施故事的過程中，不斷受到聽眾的詰難：“越國復(fù)得興霸，那些文官武將全然無用，到靠著女子西施……人都說他俱成了神仙，這個卻不是才色俱備，又成功業(yè)，又有好好結(jié)果的么？”“老伯說來差矣!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誰作證，你卻說他如此？”“兄言之謬矣！從古來贊美西施的，直把天地間至妙絕佳的杭州一個西湖比她。蘇東坡題一首詩道……如此說來，難道東坡不如你的見識不成！” 眾少年、后生，從不同的角度觀察了范少伯水葬西施的故事，顯示了不同的評價。在一則中有如此多的聲音，并且出現(xiàn)了眾人和敘述者爭論的場面，這對先前小說中由全知敘述者主宰一切，既講述所有的故事，又對這些故事的意義明白無誤地作出評判和解釋的權(quán)威敘事構(gòu)成了沖擊，豐富了小說的含量，亦給讀者自由地領(lǐng)悟作品的意蘊拓展了新的空間。這是傳統(tǒng)的擬話本小說所不具備的，可以說是艾衲居士突破傳統(tǒng)敘述視角的偉大嘗試。

(二)外視角

外視角是敘事者站在故事之外，以旁觀者的眼光觀察事物。在《豆棚閑話》中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三種：

1.全知視角

在全知視角下，敘述者置身故事之外，可以從任何角度觀察事件并透視任何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而不受限制。第七則《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核心故事的敘述者——后生朋友既采用全知視角，將自己處于叔齊變節(jié)故事之外，既說又看，無所不知，無處不在，還不時地透視著主要人物叔齊的心理活動：

不料叔齊眼界前看得不耐煩，肚腹中也枵得不耐煩。一日幡然動念道:“……人生世間，所圖不過‘名利’二字?！湃嗽?‘與其身后享那空名，不若生前一杯熱酒?！藭r大兄主意堅如金石，不可動搖，若是我說明別去，他也斷然不肯。不若今日乘著大兄后山采薇去了，扶著這條竹杖，攜著荊筐，慢慢地挨到山前觀望觀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

從人物的大段心理獨白可以看到，千古賢士叔齊居然動了下山投靠新朝的念頭，還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地為自己的變節(jié)找各種理由。這與歷史記載大相徑庭?！妒酚洝げ牧袀鳌分械牟呐c叔齊，謙遜有禮，極為賢能。商朝滅亡后，忠義守節(jié)，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而這則故事中，“昆仲兩個，雖是同胞，卻有兩念，始雖相合，終乃相離”。申丹在其《敘述學(xué)與小說文體學(xué)研究》中說：“全知敘述者通過自己的眼光和語言在話語層上建構(gòu)出來的與‘事實’相偏離的各種表象往往是隱蔽地表達敘述者觀點、態(tài)度的有效工具，也往往是主題意義和審美效果的重要載體?！盵1]200以此看來，處于核心故事外的全知敘述者，以其眼光建構(gòu)的與儒家千百年來爭相傳頌的道德楷模截然相反的叔齊形象，確是大有深意。此外，我們不能忽略全知敘述者建構(gòu)叔齊形象時的語言和表達方式。且看：伯夷、叔齊上首陽山時，“只得鼓著一口義氣，悄悄出了都門，望著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請注意“只得鼓著一口義氣”與“鼓著一口義氣”二者表達的差異性——“只得”一詞明顯的表現(xiàn)出一種無奈的語氣。在這里伯夷、叔齊并不是大義凜然、以一種“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方式慷慨就義的，而是萬般無奈的上了首陽山。全知敘述者對伯夷、叔齊迫不得已而上首陽山藏身匿跡的行為之不齒不言而喻。更有意思的是，叔齊下山投靠新朝時，“身上穿著一件紫花布道袍，頭上帶著一頂麻布孝巾，腳下踹著一雙八耳麻鞋”，連眾獸看了都覺得“有些古怪”。全知視角之下，叔齊的滑稽可笑與虛偽造作躍然紙上。值得注意的是，全知敘述者并沒有止步于人物形象的描述，而是一語點破叔齊的算計——“即使路上有人盤問，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論頭”，這就毫無保留地將叔齊圓滑自私、虛偽狡詐的面貌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同時，全知敘述者還借故事中的人物——洛邑頑民“上前將叔齊頭上戴的孝巾一把扯落，說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祥之物？就是做了官兒，人也要把你做匿喪不孝理論?！睙o情地諷刺了所謂的“忠孝節(jié)義”的虛假。叔齊夢醒后，“自信此番出山卻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為晚也”，這與剛開始伯夷、叔齊二人推遜王位，“把個國君之位看得棄如敝屣，卻以萬古綱常為重”形成強烈的對照。這巨大的反差，極具諷刺性地表達出了敘述者對叔齊的嘲諷，使讀者更為深刻地感受到人物的虛偽。顯然，敘述者的全知視角使其可以全方位地觀察和描摹人物，從而使人物的塑造更加入木三分。

2.第一人稱敘述中見證人的旁觀視角

在這種視角下，敘述者始終處于故事之外，以旁觀者的口吻講述故事。第八則《空青石蔚子開盲》的敘述者半斯不文的少年B以第一人稱“我”講述“上年到蘇州城里北寺中閑?！甭牭降墓适?。我們發(fā)現(xiàn)，敘述者始終站在故事之外，以旁觀的視角介紹故事的前因后果。值得注意的是，敘述者在旁觀兩個瞎子尋找自在尊者蔚藍子治眼疾的過程時，并沒有完全隱身，而是部分的表達了他的情感。例如，看到兩個瞎子一邊燒香結(jié)拜說，“但各人俱要放出本心來相處，一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一邊背著對方偷喝酒偷吃豆腐，當(dāng)“兩個以手觸手，登時便喉急嚷將起來”。敘述者忍不住笑了，“可笑兩個盟兄盟弟，登時就變轉(zhuǎn)臉來，氣吼吼地俱要動手相打”。最后，在“油里滑”和“滑里油”兩個光棍的捉弄下，兩人依舊相好如初，把齷齪心腸洗滌干凈，從此你敬我愛，相互扶持。敘述者沒有直接評價兩個瞎子的虛偽滑稽，“可笑”二字卻含蓄地表達了敘述者對人物的嘲諷。兩個流氓光棍冒充官府，倒成了“好老爺”，“清廉的官”，“該造一個極大的生祠”。那么真官府呢？敘述者借故事人物之口道了出來：“若經(jīng)別的衙門，這官司不知何時歸結(jié)。今又不動刑，不問罪，立刻發(fā)落，真難得的。”這看似荒誕的喜劇場景和幽默滑稽的語言實際上是滲透著敘述者價值觀的，經(jīng)過對兩個瞎子和兩個流氓滑稽行動的充分鋪墊、渲染，述說的正是艾衲對塵世虛偽的悲哀和對現(xiàn)實深深的戲謔諷刺。

3．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

在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中，第一人稱敘述者從自己目前的角度來觀察往事?！稘O陽道劉健兒試馬》的頭回故事中，敘述人(作者)以第一人稱“在下”回顧錦衣衛(wèi)東廠及京營捕盜衙門緝盜神速的往事，目前的敘述者早已知道番子手暗中操作的手段。但敘述者放棄了目前的觀察角度，改為從自己當(dāng)年體驗事件的角度來聚焦。讀者只能跟著當(dāng)年的敘述者走，跟著他一起驚駭，“不消幾個日子，那盜賊一一地捉將來了。卻像甕中捉鱉，手到拿來，不知什么神通？”“怎么盜賊也像瓜兒菜兒種得就的？”這就造成了懸念，產(chǎn)生了較強的戲劇性。

結(jié) 語

在《豆棚閑話》之前，擬話本小說通常采用“述他”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事。在敘述過程中，敘述者一般都會情不自禁地站出來針對所敘的人物或事件發(fā)表議論，或褒或貶，或闡明一個人生道理，以勸誡讀者?！抖古镩e話》打破了這種單一敘事套路，其十二則故事大多都有多個敘述人，每個敘述人又有各自觀察和敘事的立場與角度，從而使小說呈現(xiàn)出繁復(fù)多樣的敘事視角。這使文本突破了以前擬話本的單調(diào)敘事而使故事變得更加有趣和逼真，也使小說的主題意義在敘事者與接受者的對話與辯駁中變得更加豐富且富有開放性和思辨性。通過敘事視角的多樣化，艾衲將自己的思想以一種更為隱蔽和低調(diào)的方式做了巧妙的傳達，同時也在文體上實現(xiàn)了對既有定勢的革新，使小說體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shù)個性并具有一定的現(xiàn)代意味。雖然在敘述過程中《豆棚閑話》也不免使用了“說話的”“在下”“小子”等說書套語，但其對擬話本敘事藝術(shù)的探索及其深遠意義也確實不是其他擬話本小說可比擬的。

注釋：

① 轉(zhuǎn)引自申丹《敘述學(xué)與小說文體學(xué)研究》，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219頁。該觀點為SymourChatman在其著作StoryandDiscourse中提出來的，該著作出版于Cornell Univ.Press，出版社所在城市為Itha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