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貓散記

潘玉毅

貓是性情高冷的動物，不像狗那么黏人。無論你如何善待于它，它都不會同你出門遛彎，你若硬將它們裝進(jìn)籠子里，或者用繩子牽著，它們便會感到驚恐萬分，生怕你會將它們賣了換錢，哀哀戚戚地叫著，模樣可憐。養(yǎng)貓之人先得有這樣的心理準(zhǔn)備，養(yǎng)起來才不會失望。

妻子素來喜歡小動物，尤其愛貓。我時常覺得，她愛貓的程度可能要遠(yuǎn)勝于愛我。妻子養(yǎng)的第一只貓喜食罐頭，并以之為名。妻子領(lǐng)養(yǎng)罐頭時，尚未與我相戀，本著眾生平等的思想，我每次見到它都會畢恭畢敬地叫一聲“罐頭哥”，而它總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事實上，罐頭的膽子很小，一有生人進(jìn)來，就把渾身的黃毛收束起來，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樓上。我第一次去岳父家的時候，作勢嚇?biāo)?，它“哧溜”一下跑到樓梯口，警惕地打量著我，看我沒甚歹意，又悄悄地靠近，但是我一起身，它又跑了。

別看罐頭是一只貓，卻是非常會享受生活。天氣熱的時候，你很難在樓下找見它的身影，因為它早已在暑意冒上來之前躲到閣樓上納涼去了。罐頭有兩大嗜好：吃和睡。它睡覺的時候，你把它趕起來，想讓它活動活動，它走兩步翻個身，又睡下了。睡得肚子餓了，就吃東西，吃完繼續(xù)睡。它吃東西有些挑食，除了貓糧，只對魷魚感興趣。妻子說，罐頭每次只要聞到魷魚的味道就會發(fā)狂，抱著她的腿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像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因為貪吃的緣故，養(yǎng)了不到一年，它已經(jīng)十幾斤重了。

每每吃飽睡足之后，它就趴在茶幾下，吹著風(fēng)扇看著電視，眼睛一眨不眨。電視里如若出現(xiàn)貓科動物的身影，它就會猛撲過去，隔著屏幕與之較量。因為白天睡眠充足，到了晚間它就閑不住了，像一個夜游神，不停地走來走去。偶爾妻子半夜里上個廁所，它都會跑過來在腳邊有意無意地蹭幾下，一邊蹭一邊還“喵嗚”“喵嗚”地叫著，聲音高高低低，獨自一貓完成了多個聲部的演唱，天生是個唱歌的胚子。

養(yǎng)過貓的人都說，貓雖有靈性，但是很淘氣，不好馴養(yǎng)。不同于這些傳言，罐頭多數(shù)時候還是表現(xiàn)得很乖巧的。早前，岳父家有只大老鼠，白日里都敢出來活動，自從罐頭來了以后，老鼠就不見了，這當(dāng)然是大大的功勞。妻子動不動就喜歡夸它兩句。但它似乎并不買賬，一副憊懶的樣兒，就差沒有唱“我還是我，是顏色不一樣的煙火”了。它喜歡蹭來蹭去，給它撓頭或者梳毛的時候，它會發(fā)出“咕?！薄肮緡！钡捻懧暋Ｅc它一貫的懶散風(fēng)格不同，它看到活物就特別興奮。無論是鳥兒、蒼蠅還是蟑螂，只要會移動的物品，都能讓它樂不可支。它也愛抓養(yǎng)在桶里的魚，而且隔老遠(yuǎn)就能感知到，當(dāng)然，它只是抓著玩，并不吃。

我喜歡同罐頭玩“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戲。它是最不肯吃虧的，每次被我打中之后都會不依不饒：先是試探性地伸出一條腿，往復(fù)三兩次后看我沒什么動靜，就猛地拍過來，有時被我躲過，它會趁我同妻子說話的工夫進(jìn)行“反擊”。罐頭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貓，表現(xiàn)之一便是開門。從廚房到廁所，只要它想進(jìn)，它都能打得開。有時，我們明明將門鎖住了，不知何故，轉(zhuǎn)身一看，它已經(jīng)如同表演魔術(shù)似的，自由進(jìn)出了。為此，全家人都佩服它。

老舍先生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形容貓：“它要是高興，能比誰都溫柔可親：用身子蹭你的腿，把脖兒伸出來求給抓癢?；蚴窃谀銓懽鞯臅r候，跳上桌來，在稿紙上踩印幾朵小梅花?！弊x畢，倍感溫馨。不過罐頭跳上桌來陪我寫作的畫面我實在不敢想象，只看它平日沒事做的時候就愛在硬紙板上磨爪子的情形，估計能把我的稿紙扯成花蝴蝶。

當(dāng)然，罐頭也有安靜的時候。有時它會跳到我的電瓶車上，一動不動，似乎很想讓我?guī)鋈ネ鎯?有時也會藏身雨傘下，好像立志要變成一個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撐起油紙傘去雨巷漫步，但只要一想起它那副吃相，我腦海里的詩意就會消失無影。每日午后或者傍晚，罐頭都會蹲在門口，好像是在等待著誰的出現(xiàn)。你說它想認(rèn)識新朋友吧也不像，每次見到貓貓狗狗它表現(xiàn)得特別兇。它的膽子似乎與它的體重很不相稱。有一次，岳母把它從后門關(guān)了出去，不到一分鐘，它就從前門跑了回來，這也是它經(jīng)歷的最遠(yuǎn)的一次“旅行”了。

就是這樣一只乖巧的貓，“二”起來像個十足的暴君，撓、抓、咬，無所不用其極，有時還會隨地便溺。每次它一犯“二”，塑料袋、飯菜、垃圾桶就免不了要遭殃。岳母幾次提議要把它送人，終因妻子舍不得，此事才作罷。每當(dāng)兩人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看著妻子的眼睛，總會想起歸有光筆下的五個字：“目眶冉冉動”。

最終，這只可愛、野蠻又有本事的貓還是從我們的世界里消失了。那一日，我正在加班，妻子忽然打電話給我，說罐頭不見了。我急匆匆地趕回家中，樓上樓下找了許久，仍找不見它。原想著夜深人靜時或許能聽見它的叫聲將它尋回來，然而那天夜里，我在小區(qū)里找了好幾圈，最終仍是失望而歸。這一次，它是真的走失了，或者被人抓走了。

罐頭走失之后，我每天上班前都會在門口放一盒它喜歡吃的貓糧罐頭，希望美食能讓它找到回家的路。但一次次希望，換來的是周而復(fù)始的失望。時間一長，我和妻子已不存再見它的奢望，只盼它的新主人能夠好好地善待它。話雖如此說，每次在街上看見一只與之顏色、體型相近的貓，總以為是它，待走近了細(xì)看，發(fā)現(xiàn)不是，心里悵然若失，此時我忽然明白了《小王子》里“因為她是我的玫瑰”那句話背后的深意。

花園里有五千朵一模一樣的玫瑰，在小王子看來，都不及自己星球上的那一朵重要。“因為我給澆過水的是她，我給蓋過罩子的是她，我給遮過風(fēng)障的是她，我給除過毛毛蟲的也是她，我聽她抱怨和自詡，有時也和她默默相對。她，是我的玫瑰?！倍揞^之于我們，其意義更要遠(yuǎn)勝小王子的玫瑰。這是我們養(yǎng)的貓啊，雖然它又懶又淘氣，有時還會惹我們不開心，但它是我們的貓，是我們的伙伴。直到如今，我仍時不時地想起那只橘貓罐頭，早知道它后來會走失，之前也就不戲弄它了。

丟貓的經(jīng)歷實在是太讓人難過了，以至于罐頭不見之后，我再也不想養(yǎng)貓了，但最后還是經(jīng)不住妻子的軟磨硬泡，從貓舍買來了一只英短三花。不久之后，妻子閨蜜的一位朋友因為要出國，知道妻子喜歡貓，又將一只折耳貓寄養(yǎng)在我家。于是，一年多沒聽見貓叫的我們一下子又有了兩只貓。妻子滿心歡喜。因為害怕悲劇重演，我們將兩只貓養(yǎng)在二樓，只給它們留了一層樓的活動空間。

人有勤快和懶惰之分，貓又何嘗不是呢？剛來的時候，兩個小家伙甚是好動，一支激光筆，一根逗貓棒，就能玩上許久，也不知從哪一日起，它們忽然對這些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興趣，每日里只顧埋頭吃，吃飽了又只顧睡，簡直就是罐頭的克隆版。時間一長，體型也越來越像。

隨著塊頭與日俱增的還有它們的懶散勁，每日里竟如向日葵一般，只知尋著陽光睡覺。因三花呼嚕聲響，妻子給它取名為“呼?！保鄱膶掦w胖，名之為“胖胖”，有時也直接管它叫“胖子”。若論吃東西的本事，胖子難為兄，呼嚕難為弟。不過，胖子沒有呼嚕挑食，這從體重上就看得出來。

論享受，胖子較呼嚕尤甚一籌。你只要一碰它的腦袋，它就立馬躺倒，伸伸懶腰，等著你去給它摸肚皮。呼嚕則是很警惕的，待覺出你沒有惡意，才會放松下來。但對于玩鬧，呼嚕要比胖子來得更感興趣，蹭蹭蹭跑來，蹭蹭蹭跑去，異常地歡實。它們?nèi)敉瑫r耍鬧起來，破壞力極強，如果不加拘束，它們能把整棟樓、整個小區(qū)乃至整個世界都當(dāng)成它們的地盤。靜夜里，乍聞“咣當(dāng)”一聲響，不用懷疑，定是哪只貓又摔了碗盆。兩只貓偶爾也會因為爭搶玩具和食物而打架，導(dǎo)致貓毛掉落一地。猶記得兩貓初會時，它們的尾巴吹得鼓鼓的，像一根松軟的狼牙棒，對峙了一天一夜才握手言和。當(dāng)然，多數(shù)時候，它們的相處還是很和諧的。

養(yǎng)貓偌長時間，我發(fā)現(xiàn)貓有一樣本事，那就是吃得再多，體型再胖，只要看見活物，尤其是動物界的飛行員們，就立馬有了精神。我常同妻子開玩笑，想要考較一只貓的活力，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它一只會飛的小鳥。

以人作比的話，貓與小孩子是最像的，除了貪玩，會撒嬌，連對打針的態(tài)度也是如出一轍。與罐頭不同，呼嚕和胖子平時除了討要吃的，鮮少會發(fā)出叫聲。但每次去寵物醫(yī)院打疫苗時就像完全換了一只貓似的，才出得門來，平時不叫的它們叫得異常響亮，仿佛小孩子的啼哭聲。待到進(jìn)了醫(yī)院里面，它們忽然又慫了，面對醫(yī)生，恢復(fù)了靜默，還抓著籠子不肯出來。還好，它們的恐懼來得快，去得也快，回到家，又狐假虎威起來，在我的腳邊蹭來蹭去，全然忘了先前的窘態(tài)。它們常趁妻子喂食、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偷溜出去，妻子攔不住，只得喚我去抓。抓它們是不需要費太多事的，好像跟我商量好了的，每次只要上到三樓，我便看見它們怯怯地等在樓梯口，也不往上走，也不往回跑，只是望著我，任由我抱起，換作以前的罐頭可就不同了，它是非上頂樓不可的。人犯了錯要教育，貓犯了錯也應(yīng)一樣吧，我每次逮住它們，總要啰啰嗦嗦地嘮叨幾句，而它們則一臉無辜地看著我。

人有人語，貓有貓言。與貓相處，最苦惱的就是言語不通。你不知道它們在喵些什么，它們亦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雞同鴨講和對牛彈琴太過無趣，過不多久，彼此都放棄了溝通。

養(yǎng)貓有一大好處，那便是冬日里可以省下買熱水袋的錢。寒冷的冬天，胖子和呼嚕是天然的暖手爐，下班回家，將之抱起，烘手正好。貓毛柔順絲滑，十分好摸。當(dāng)我抱著一只貓的時候，另一只貓則會靠近我的腳邊，用身子來蹭我的褲腿，又或者湊上前來嗅一嗅我的手指，用舌頭輕輕觸碰，只是觸碰，并不用牙齒嚙咬，可見溫順。

因為家中養(yǎng)貓的關(guān)系，我到外面旅游的時候，看見貓總覺得特別親切，忍不住拿來與家里那兩只比對一番，最后得出結(jié)論，還是家里的比較可愛。于是，才出來沒多久，忽然就想回家了。貓兒們顯然不知道我的心思，該睡覺的還睡覺，該玩鬧的還玩鬧，率性若此。

某日，見一大學(xué)同學(xué)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狀態(tài)，道是：“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狈街獝圬堈卟华氂形?。貍奴是古人對于貓的愛稱，想是因為家貓之中，貍花貓最多。

自古以來，喜歡貓的人有很多，看現(xiàn)當(dāng)代的文學(xué)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老舍、梁實秋、豐子愷等人都甚是愛貓，而頭一等愛貓的非錢鐘書莫屬。楊絳先生曾寫過這樣一段文字：“我們在清華養(yǎng)過一月很聰明的貓。小貓初次上樹，不敢下來，鐘書設(shè)法把它救下。小貓下來后，用爪子輕輕軟軟地在鐘書腕上一搭，表示感謝。我們常愛引用西方諺語：‘地獄里盡是不知感激的人。小貓知感，鐘書說它有靈性，特別寶貝?！币驗閷氊愡@只貓，錢鐘書怕它與其他貓打架時吃虧，專門備了一根竹竿，睡前倚在門口，不管天有多冷，聽見貓兒叫鬧，他都會從熱被窩里跳起來，披上衣服去幫架，還為此打了林徽因家的貓。

而在更早以前，古人愛貓的亦甚多，尤以宋人為最。在寵物這個概念提出之前，貓在人們固有的概念里，是捕鼠的能手。遇著鼠患嚴(yán)重的年份，沒有養(yǎng)貓的人家常常要問養(yǎng)貓的人家借貓，并用好魚好菜款待。而貓呢，從東家吃到西家，擒捉、驅(qū)逐老鼠亦是盡心盡責(zé)。書上記載，在宋朝，接貓回家還有一定的儀式，像男子娶親一樣，要給貓主人一定數(shù)量的鹽或魚作“聘禮”。我們讀古人詩作時，常能讀到諸如“裹鹽迎貍奴”“穿魚聘貍奴”之類的句子，說的便是這個意思。貍奴不獨守護(hù)糧倉、宅院，也守護(hù)書房。陸游有《贈貓》詩：“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hù)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資俸薄，寒無氈坐食無魚?！必堏s走了偷書的鼠賊，詩人卻因為家貧買不起魚來犒勞它，深感慚愧。寥寥數(shù)語，愛貓之心立見。

貓之愛，就連不染人間煙塵的西湖林處士也不能例外，他曾作一《貓兒》詩：“纖鉤時得小溪魚，飽臥花陰興有余。自是鼠嫌貧不到，莫慚尸素在吾廬?！币馑际钦f，我這地方窮得連老鼠都不來啊，貓啊，貓啊，你可別拋下我走了啊。言語詼諧，令人莞爾。

愛護(hù)動物，原不是非要叫一聲“兒子”“女兒”才顯親密，而是要打心里珍視它們。你像親人、朋友一樣同它們相處，它們亦會陪伴你，宛如親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