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姝妤
具備一定的學識修養(yǎng)是一切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的前提條件之一,對篆刻創(chuàng)作來說同樣重要。篆刻家創(chuàng)作時仿佛是信手拈來,整個過程自然流暢,看似一蹴而就,事實上這要求篆刻家在事先做大量準備工作,積累充足的相關知識和經(jīng)驗,由此才可以在時機成熟之際盡情發(fā)揮。明代沈野嘗言:“印雖小技,須是靜坐讀書,凡百技藝,未有不靜坐讀書而能入室者……然自古無不讀書之詩人,故不但篆隸,更須讀書?!泵鞔娜俗碳乙呀?jīng)意識到,篆刻藝術需要通篆隸,更需要“讀書”,加強學養(yǎng)。同樣在刻印,文人和匠人的區(qū)別在于,匠人只精工,不學文,沒有“文”的涵養(yǎng),篆刻只能是工藝品;而經(jīng)過文人附加在其上各種“意”,才能上升為藝術品。明末學者張岱曾為友人胡蘭渚《印匯印品》作序,即以學養(yǎng)作為區(qū)分工人和文人的標準:“今蘭渚之與俗工,其妍丑相去,確確由此。叮囑諸人,其再讀十年書,方可與蘭渚語痛癢也?!笨梢?,積累學養(yǎng)不僅影響著篆刻家能否自然順暢地進行篆刻創(chuàng)作,同時還決定著創(chuàng)作者是一名藝術家,還是一名制印工。
沈野云:“余謂印人之于古印譜,等于書家之于名碑法貼,以其為師資者也。”大量觀摩前人印譜,可以為篆刻臨摹與創(chuàng)作提供范本與參考,但涉及“擇善”的問題。明代徐上達《印法參同·擇善》云:
譜所載印,固皆為古人所遺,然而刻者未必一一屬名家,著者未必一一為法印,此詎可謂其既古,而漫無軒輊于胸中也。即如同一古物,原非雅玩,何足賞心。
集古印譜所載印章雖為古人之物,但并不是古物即為好,也不是所有印章都是名家所刻或者有可取之處,要自主進行篩選范本,絕不能盲目模仿。
明中葉顧氏《集古印譜》為原印拓鈐的高質(zhì)量印譜,和《印藪》的對比就可以很好地說明“擇善”的重要性。顧氏《集古印譜》,是原印原拓版本,雖然只有二十部,但是它的出現(xiàn)使得當時許多印人得以親見秦漢印的神采,茅塞頓開,為明代印壇的興盛推波助瀾。但顧氏《集古印譜》數(shù)量稀少,為了滿足市場的需求,木版翻刻《印藪》并大量印行,其質(zhì)量大打折扣,甚至會因為翻刻匠人的無知而出現(xiàn)錯字,許多類似的筆畫都歸為同一。沈野曾描述過:
今坊中所賣《印藪》,皆出木板,章法、字法雖在,而刀法則杳然矣。必得真古印玩閱,方知古人刀法之妙。章法如詩之有律,雖各為一句,而音實相粘;字法如《周書備編》,文雖同義,而各有所宜用。
從這種印譜中別說是學習刀法,就是學習字法也有危險,只能是誤人子弟。沈野認為只有通過賞鑒古印原印,才能真正學到“刀法之妙”?!队∷挕返姆簽E使得當時不少印人盲目擬古,只是外形上簡單模仿古印,卻不能真正地抓住秦漢印的神采。張納陛在《印藪》的序文中提道:
今之擬古,其跡可幾也,其神不可幾也。而今之法古,其神可師也,其跡不可師也。
好的范本可以“親見古人典型,神跡所寄,心畫所傳”,只有從范本中感受到這種古印的“精神”,才有可能和自己的“心神”形成碰撞,融為一體,在創(chuàng)作時自然而然流露出“古意”。
提升學養(yǎng),還需要深入研究古印中的技法。篆刻家首先需要“寫稿”,這就涉及字法、章法問題,這些問題都需要在博古臨摹的過程中逐步學習解決。當篆刻家的學識積累到一定地步時,才能下筆即得,配合得了創(chuàng)作興致的隨機性。朱簡甚至提出:“不通文義不刻,不深篆學不可刻。”同時,解決篆法問題也是為了追求更高的篆刻境界“以刀為筆”,這一步要求篆刻家有著深厚的書法修養(yǎng),特別是篆隸書體方面的造詣。專刻玉印的匠人雖然工巧之極,但是因為不識篆字,不寫篆書,所以不通篆意,沒有筆意的篆刻只能是無神之物。趙宧光就說過:“今人不會寫篆字,如何有好印。”所以學印必須要學習篆書,篆書筆意直接影響著刀法。明代印論中的“筆意論”以朱簡為首,他說:
魏《受禪碑》,王朗文,梁鵠書,鍾繇鐫字,謂之三絕。鐫字須妙于操斛者。王元美云:“論印不予刀,而于書。猶論字不以鋒,而以骨。刀非無妙,然必胸中先有書法,乃能迎刃而解?!睏铋L倩云:“執(zhí)刀須拔山抗鼎之力,運刀若風云雷電之神?!蔽崴^刀法者,如字之有起、有伏、有轉(zhuǎn)折、有輕重,各完筆意,不得孟浪。非雕鏤刻畫,以鈍為古、以碎為奇之刀也。刀法也者,所以傳筆法也。刀法渾融,無跡可尋,神品也。
這段話充分說明了篆書對篆刻的重要性。運刀如運筆,胸中先要有書法,篆刻家可以充分體會到書法中所含意蘊,清楚自身想要表達的意境方能下刀。運刀時猶如在石上書寫,如運筆起、承、轉(zhuǎn)、合般在石面上充分表達出筆畫的態(tài)勢,使其生動有張力,各完筆意。這樣自然而然就會出現(xiàn)所需的刀法,而不是反過來通過不同的刀法強行做出筆畫形狀,產(chǎn)生一種僵硬古怪的效果,甚至以此為古。朱簡接著說:“不知運筆,依樣描補,筆病也;轉(zhuǎn)折峭露,輕重失宜,刀病也?!敝挥械豆P相融,才能達到神品,缺一不可。程遠《印旨》亦云:
作書要以周身之力送之,作印亦爾。印有正鋒者、偏鋒者;有直切急送者。俯仰進退、收往垂縮、剛?cè)崆?、縱橫舒卷,無不自然如意。此中微妙,非可言喻。
這種自然如意的刀法背后是深厚的篆書修養(yǎng),以此為基礎才能從筆法中“悟”刀法。這樣篆刻創(chuàng)作方可具有“生氣”,而不是呆滯板硬。
篆刻家具有篆書、金文、鐘鼎文、碑文等書體的書法修養(yǎng),還會為篆刻帶來“古意”。篆刻中的“古意”可以從幾個方面獲得,首先前文提到的字體,吾丘衍在《學古篇》中云:
學篆字,必須博古,能識古器。其款識中古字,神氣敦樸,可以助人。又可知古字象形、指事、會意等未變之筆,皆有妙處。
文中“其款識中古字,神氣敦樸”所指“神氣”來源于篆字本身,“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惫盼淖謥碓从谧匀?,再經(jīng)歷滄桑變遷,時間流逝自然留下的“古氣”演化到篆書、金文等字體中仍有所保留,可以從學習篆書和瀏覽金石碑板來長期積累,朱簡就是有著深厚的積累才能“雜于古章而不識”,韓霖《朱修能菌閣藏印序》云:
修能幼讀父書,即能辨古文奇字、銅盤、石鼓之章。稍長,精研八法,六書及有韻之文,薄游湖海,與諸賢豪長者游。江東好事家收藏金石碑板之文者無不到,到必臥觀三日,擇其佳者,手為刊識而后快。其論商、周、秦、漢之法,鑿鑿有的據(jù),模擬久而變化出焉。故落筆鼓刀與今人迥然不同侔,猝雜治古制中無辨也。
同時朱簡在《印經(jīng)》中自敘了轉(zhuǎn)益多師的游學經(jīng)歷:
予初授印,即不喜習俗師尚,嘗從云間陳眉公先生游,得顧、項二氏家藏銅玉印越楮上真譜四千余方,又于吳門沈從先、趙凡夫、疁城李長蘅、武林吳仲飛、海上潘士從、華亭施叔顯、青溪曹重父、東粵陳文叔、吾鄉(xiāng)何主臣、丁南羽諸家,得其所集,不下萬余,用是滌心刮目。
從朱簡的整個求學經(jīng)歷來看,朱簡的篆刻作品之所以不同于同時代的印人,其深厚的學養(yǎng)積累是很重要的原因。從博古來說,他閱印不下萬余,轉(zhuǎn)益多師,眼界開闊,且所閱皆為“銅玉印越楮上真譜”,甚至是古印原印,范本質(zhì)量皆為上乘,這就直接決定了朱簡的起點就高于一般印人。同時朱簡自幼就接觸石鼓文之類的金石碑刻,甚至能親見和臨習原物,深刻感受其中的韻味。從他可以有理有據(jù)的分辨原物的所屬時期看來,他一定是觀摩過不少金石碑刻,也仔細地觀察、體會和臨習過不少原物,這樣的長久積累才能引起質(zhì)變,下刀刻印自然而然地就既有“古制”又有“古意”,篆刻創(chuàng)作自然是可以雜于古印而不識。這樣的變化需要長期的高質(zhì)量的學養(yǎng)積累,方能讓“古氣”融于個人氣息,再配合正確的字法、章法以及熟練的技巧,方能從精神、氣息和技法層面自然融洽地相互配合,不需要多想地乘興而下,從刀下自然地誕生出一方好印。
因此,篆刻家的學養(yǎng)不僅在印章內(nèi)部,而且需要擴大到印章外部。在現(xiàn)今的篆刻學習中,篆刻家需要廣泛“博古”,在其中“擇善”,然后仔細研究其中的字法、章法、刀法等問題,最好是可以多多觀摩古原印,細細體會其中的神采。同時,篆刻家也需要加強對于古文字的積累和書法臨習,使書法和篆刻相通,提升個人文化修養(yǎng),這樣自然會讓篆刻創(chuàng)作染上幾分“古氣”和“書卷氣”,真正做到“落筆鼓刀與今人迥然不同侔,猝雜治古制中無辨也”。